金少華

內(nèi)容摘要：《文選》李善注所引《毛詩》極具考證價值。不過由于傳世宋刊本《文選》多經(jīng)后人竄易，往往難以采信，故本文以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唐寫本李注《文選》為依據(jù)，對其中10條《毛詩》引文（含毛傳、鄭箋）與今本《毛詩》的異同加以詳細(xì)考辨。

關(guān)鍵詞：《文選》；敦煌寫本；李善注；《毛詩》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3-0086-06

ng 310028）

Abstract： The versions of Wenxuan（Selected Literary Works）handed down from the Song Dynasty have been greatly altered during their circulation throughout history， to the detriment of their credibility to some degree， but the quotations in Maoshi by Lishan does merit deep textual research.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above，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Tang Dynasty version of the Wenxuan（by LI Shan）from the Dunhuang Library Cave， and attempts to verify ten of the quotations in Maoshi（including Maozhuan and Zhengjian）by comparing them with relevant texts in the available extant version developed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Keywords： Wenxuan； Dunhuang manuscripts； Lishans Annotation； Maoshi

李善注釋《文選》著力于引證正文之典據(jù)，其自述注例第1條即云“諸引文證，皆舉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他皆類此”{1}。整部李注所引古籍多達一千五六百種[1]，而尤以對《毛詩》的征引最為頻繁，比勘今本《毛詩》，異文甚夥，極具考證價值。

不過傳世宋刊本《文選》李善注多經(jīng)后人竄易，往往難以據(jù)信。所幸地不愛寶，敦煌藏經(jīng)洞嘗出土唐寫本李注《文選》凡3件（法藏P.2527《答客難、解嘲》，P.2528《西京賦》，俄藏Дх.18292《江賦》），雖皆為殘篇斷簡，但注中所引《毛詩》（含毛傳、鄭箋）三十余條{1}，頗勝宋刊諸本，故今據(jù)以逐條考辨與今本《毛詩》之異同，以祈方家斧正。

1. P.2528《西京賦》“取樂今日，遑恤我后”注：“《毛詩》曰：‘我躬不悅，遑恤我后?！?/p>

《邶風(fēng)·谷風(fēng)》：“我躬不閱，遑恤我后?！眥2}《小雅·小弁》：“我躬不閱，遑恤我后?！?/p>

按《谷風(fēng)》毛傳云：“閱，容也。”傳語簡貴，其義晦而不顯。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

《說文》：“閱，具數(shù)于門中也?！绷x訓(xùn)“數(shù)”，又訓(xùn)“歷”，非此詩義?！伴啞笔恰罢f”之借字，左襄二十五年《傳》云：“《詩》所謂‘我今不說，皇恤我后者，寧子可謂不恤其后矣?！币安婚啞闭鳌罢f”。杜注：“皇，暇也，言今我不能自容說，何暇念其后乎?！保﹤鳌伴?，容也”，知毛所見本亦作“說”，故取“容說”義釋之。馬瑞辰云：“《孟子》以‘容悅并言，亦以容為悅也?！盵2]

王氏謂《谷風(fēng)》“閱”是“說”之假借字，毛傳取“容說”義釋詩，當(dāng)可信從?！睹献印けM心上》“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句（即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所抉發(fā)者）焦循疏引《呂氏春秋·似順》高誘注云“容，悅也”[3]，可與毛傳相互參看（“說”“悅”古今字，“說”“容”一聲之轉(zhuǎn)）。漢石經(jīng)《魯詩》殘碑存《谷風(fēng)》“我今不說”句，正合于《左傳》所引，蓋毛、魯二家《詩》說并無不同也{3}。至《谷風(fēng)》鄭箋云“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憂我后所生子孫也”，《小弁》箋云“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乃憂我死之后也”，又《禮記·表記》“《國風(fēng)》曰‘我今不閱，皇恤我后，終身之仁也”鄭注云“閱猶容也。言我今尚恐不能自容，何暇憂我后之人乎”，始解“閱”為“容受”之義，其“容”字雖襲自《谷風(fēng)》毛傳，恐與毛傳本意不相符合。

既然毛傳取“容說”義，則《毛詩》容或有異本作“我躬不悅”。P.2528《西京賦》李善注所引“悅”字誠然非《毛詩》原貌，卻更能直接表明毛氏之說；而傳世《文選》諸本皆改為“閱”字，校改者于毛、鄭異同恐怕不甚了了。

2. P.2528《西京賦》“戴翠帽，倚金較”注：“《毛詩》曰：‘猗重較兮。”

《衛(wèi)風(fēng)·淇奧》：“寬兮綽兮，倚重較兮。”

按P.2529《毛詩》作“猗重較兮”，與《西京賦》寫卷李善注引相同。傳本《毛詩·淇奧》亦多作“猗”，而段玉裁《詩經(jīng)小學(xué)》卷5“倚重較兮”條謂“猗”為訛字：

考正義曰：“入相為卿士，倚此重較之車?！薄夺屛摹吩唬骸耙校毒_反，依也?！迸c《說文》“倚，依也”相合，今本《釋文》作“猗”亦是訛字耳。倘《詩》本作“猗”，則毛、鄭當(dāng)有訓(xùn)釋云“猗，倚也”，不得孔、陸擅訓(xùn)為“依”。此與《車攻》“兩驂不猗”皆轉(zhuǎn)寫訛“猗”也?！稹段骶┵x》“戴翠帽，倚金較”李善注引《毛詩》“倚重較兮”，汲古閣初刻不誤，上元錢士謐校本乃于板上更為“猗”字，遂滅其據(jù)證。……○“倚”字之誤始于唐石經(jīng)，而足利宋本不誤。{4}

因《小雅·節(jié)南山》“有實其猗”毛傳云“猗，長也”，鄭箋云“猗，倚也”，而《淇奧》及《車攻》之“猗”傳、箋皆無說，故段氏以為后二詩當(dāng)本作“倚”，否則“毛、鄭當(dāng)有訓(xùn)釋云‘猗，倚也”。阮元《毛詩?？庇洝贰耙兄剌^兮”條駁其說云：

唐石經(jīng)、小字本、相臺本“倚”作“猗”，閩本、明監(jiān)本、毛本同。案：“猗”字是也?！夺屛摹贰扳?，於綺反”，正義云“而此云‘猗重較兮”，《序》下正義云“‘猗重較兮是也”，皆其證。此經(jīng)“猗”“倚”假借，在作傳、箋時人共通曉，故不更說?！盾嚬ァ贰皟沈壊烩ⅰ蓖弧豆?jié)南山》“有實其猗”，傳“猗，長也”，箋“猗，倚也”，因易傳故說之，亦是謂“猗”“倚”假借也。其此正義云“倚此重較之車兮”者，易“猗”字為“倚”字而說之，正義于古今字例如此，與上下文直引經(jīng)文者不同例也?！犊嘉摹饭疟咀鳌耙小?，采正義而誤。（臧琳）《經(jīng)義雜記》引《曲禮》正義、《荀子》楊注、《文選》李注皆作“倚”，疑從犬者訛，其說非也；又據(jù)《釋文》、正義、石經(jīng)、《說文系傳》、《群經(jīng)音辨》，以為“唐人雖多引作人旁，未若從犬者尤為信而可征”，得之矣。{1}

阮氏謂《毛詩·淇奧》當(dāng)本作“猗”字，上舉敦煌寫本是其切證，其中《西京賦》寫卷抄于唐高宗永隆二年（681，據(jù)卷末題記），遠在文宗開成二年（837）刻成的石經(jīng)之前，段玉裁以為“猗”字始見于唐石經(jīng)，殊乖事實?？级问稀墩f文解字注》引《淇奧》云“猗重較兮”[4]，似已然不取其《詩經(jīng)小學(xué)》之說。

至臧琳及段玉裁所據(jù)汲古閣本《文選》李善注引《毛詩》作“倚”者，實系后人據(jù)《西京賦》正文校改，已非李注原文，不足采信。李善引書“各依所據(jù)本”，引文“猗”字固然不必與所注賦文“倚”相同{2}。胡刻本《文選》亦同P.2528寫卷作“猗”，胡克家《文選考異》云：“袁本、茶陵本‘猗作‘倚，是也?！庇诶钭Ⅲw例尚有未達者也。

3. P.2528《西京賦》“屬車之簉，載獫猲”注：“《毛詩》曰：‘車鸞鑣，載斂歇{3}驕。毛萇曰：‘?dāng)?、歇驕，田犬也，長喙曰斂，短喙曰歇驕?！?/p>

《秦風(fēng)·駟》：“車鸞鑣，載獫歇驕?！泵珎鳎骸蔼?、歇驕，田犬也。長喙曰獫，短喙曰歇驕?！?/p>

按P.2529《毛詩》寫卷《駟》經(jīng)文、毛傳均作“斂”，適與《西京賦》寫卷李善注引相合，是李善所據(jù)本《毛詩》作“載斂歇驕”。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云：“《毛詩》作‘歇驕者，古文之假借?！盵5]“斂”亦“獫”之假借字。

又李注引《毛詩》“載斂歇驕”與《西京賦》正文“載獫猲”不同者，此亦引書“各依所據(jù)本”之例；而傳世《文選》諸本李注引作“載獫猲”，乃后人據(jù)賦文校改（參見上條）。至《西京賦》正文“猲”字及李注引毛傳后一“歇”字胡刻本皆作“”者（又“田犬也”上衍“皆”字），所失彌遠也。

4. P.2528《西京賦》“布九罭”注：“《毛詩》曰：‘九域之魚，鱒魴。罭與域古字通?！?/p>

《豳風(fēng)·九罭》：“九罭之魚，鱒魴。”

按S.1442及S.2049《毛詩傳箋》皆作“九域”，與《西京賦》寫卷李善注引相同?！傲N”為“域”之后起換旁分別文，表示魚網(wǎng)之界域，考詳許建平師《〈毛詩〉文字探源四則》[6]。

饒宗頤《敦煌本文選斠證（一）》云：“《毛詩》及《釋文》皆作‘罭，此作‘域者，（李）善所見本也，故下云‘罭與域古字通。各本引《詩》作‘罭，非善真貌?！盵7]而后人多不知“九罭”古字作“域”，乃據(jù)《西京賦》正文及傳本《毛詩》校改李注引文為“九罭之魚”，繼而又改其下文“罭與域古字通”之“域”為“”，遂致歷來學(xué)者皆以為賦文“罭”字當(dāng)本作“”，如胡克家《文選考異》云：“善注‘罭與古字通，謂引《毛詩》之‘罭與正文之‘通也，蓋善‘五臣‘罭，而各本亂之?！苯駬?jù)敦煌寫本，可知李善本《西京賦》亦作“罭”字，與五臣本并無區(qū)別。

5. P.2528《西京賦》“毚兔聯(lián)猭，陵巒超壑”注：“《毛詩》曰：‘趯趯毚菟?！?/p>

《小雅·巧言》：“躍躍毚兔，遇犬獲之?！?/p>

按《初學(xué)記》卷29《獸部·兔十二》“爰爰趯趯”條引《毛詩》云“趯趯毚兔”[8]，合于《西京賦》寫卷李善注所引。“趯”“躍”異體字{4}。

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云：“《史記·春申君傳》歇上書秦昭王曰：‘《詩》云：趯趯毚兔，遇犬獲之?！都狻芬n嬰《章句》曰：‘趯趯，往來貌。是《韓詩》作‘趯，《毛詩》作‘躍。李注‘毛詩疑‘韓詩之誤?！盵5]413-414其說尚待商榷。考《毛詩·召南·草蟲》《小雅·出車》均云“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其“趯趯”與李善注引《巧言》相同。既然《毛詩》于《草蟲》《出車》二篇皆作“趯趯”，則《巧言》豈必定然不同于《韓詩》而作“躍躍”？裴骃《史記集解》所以引《韓詩章句》者，大概只是由于《巧言》“趯趯”毛傳、鄭箋皆無訓(xùn)釋的緣故（《草蟲》毛傳云“趯趯，躍也”），尚不足以證明毛、韓異同。

6. P.2528《西京賦》“緹衣韎{1}，睢盱跋扈”注：“《毛詩》曰：‘無然畔換。鄭玄曰：‘畔換猶扈也。與跋古字通也?！?/p>

《大雅·皇矣》：“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毛傳：“無是畔道，無是援取，無是貪羨?！编嵐{：“畔援猶拔扈也?！?/p>

按《玉篇·人部》“伴”字注：“《詩》云：‘無然伴換。伴換猶跋扈也。”[9]又《漢書·敘傳》“項氏畔換”顏師古注：“畔換，強恣之貌，猶言跋扈也?！对姟ご笱拧せ室印菲唬骸疅o然畔換?！盵10]顧野王、顏師古皆用鄭箋之說，“換”字正與《西京賦》寫卷李善注引相同。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出《皇矣》經(jīng)文“畔援”二字，注云：“毛音袁，取也，又于愿反；鄭胡喚反，畔援，拔扈也?！盵11]毛、鄭音義皆不同?？肌霸薄霸倍帧稄V韻》皆載平聲元韻雨元切小韻，“于愿反”則“袁”之去聲；又“換”字《廣韻》去聲換韻“胡玩切”，與《釋文》“胡喚反”同音。是《釋文》“毛音袁”者，依“援”本字讀之，“鄭胡喚反”者，讀“援”為“換”也。顧、顏二氏引《皇矣》作“換”皆據(jù)鄭箋本。

胡刻本《西京賦》李善注引《毛詩》經(jīng)文作“無然畔援”，與下文所引鄭箋“畔換猶拔扈”相參差。伏俊連《敦煌賦校注》云：“今本《詩經(jīng)》鄭箋作‘畔援，而今本《文選》李注引鄭箋作‘畔換。是《文選》本作‘畔換，后人據(jù)所傳《詩經(jīng)》校改，而鄭箋失校。唐寫本（P.2528）作‘畔換是也，上下文當(dāng)以一律為是?！盵12]其說是也，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北宋監(jiān)本[13]、韓國藏奎章閣本《文選》此注引《毛詩》正作“無然畔換”，皆與P.2528寫卷相同。而胡刻本卷44陳琳《為袁紹檄豫州》“而操遂承資跋扈”李注云：“《毛詩》曰：‘無然畔援。鄭玄曰：‘畔援猶跋扈也。”二“畔援”或尤袤據(jù)傳本《毛詩》校改，明州本、奎章閣本《文選》皆作“畔換”。又胡刻本卷60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沈攸之跋扈上流”李注云：“《毛詩傳》曰：‘無畔換，猶跋扈也?！彪m有訛誤，亦可資參證。是李注所引《皇矣》概作“畔換”，無一例外。

至于《西京賦》寫卷“扈”與傳本“拔扈”之異，“”當(dāng)是“”字俗訛，《集韻·末韻》蒲撥切“跋”小韻：“，推也。一曰，自任無單（憚）也?！盵14]趙振鐸《集韻校本》云：“字當(dāng)作‘，不從市，見《說文·手部》?！盵15]所校是也，西晉《臨辟雍碑》“西嵎，楊越內(nèi)侵”，即其證（“”為類化增旁俗字）?！啊薄鞍巍币敉?lián)綿詞無定字，作“拔扈”、“扈”均可，通作“跋扈”。

7. P.2528《西京賦》“徒御說，士忘罷”注：“《毛詩》曰：‘徒御不驚。毛萇曰：‘徒，輦者也。御，御馬也?！?/p>

《小雅·車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毛傳：“徒，輦也。御，御馬也?！?/p>

按《車攻》孔穎達疏云：

諸“徒”皆為徒行，此獨以為輦者，《釋訓(xùn)》云：“徒御不驚，輦者也?！薄稜栄拧诽蒯尨宋?，故依而為說?！巴健奔葹檩傉撸省坝睘橛R者也。[16]

陳奐《詩毛氏傳疏》據(jù)以校改傳本毛傳二“也”字為“者”[17]，所改“輦者”近是，孔疏所揭《爾雅·釋訓(xùn)》一條尤為切證。檢P.2506《毛詩傳箋》所載《車攻》毛傳作“徒，輦者也。御，御馬也”，適與《西京賦》寫卷李善注引完全相同，傳本毛傳蓋誤脫“輦”下“者”字。

8. P.2528《西京賦》“緹衣韎，睢盱跋扈”注：“《毛詩》曰：‘韎韐有奭。毛萇曰：‘韎者，茅蒐染也?！?/p>

《小雅·瞻彼洛矣》“韎韐有奭，以作六師”毛傳：“韎韐者，茅蒐染草也。一曰韎韐，所以代韠也?！编嵐{云：“韎韐者，茅蒐染也。茅蒐，韎韐聲也。韎韐，祭服之韠，合韋為之?！?/p>

按傳本《瞻彼洛矣》毛傳、鄭箋皆訛舛不可讀，段玉裁《毛詩故訓(xùn)傳定本小箋》最早加以校訂，謂毛傳當(dāng)作“韎韐者，茅蒐染韋，一入曰韎。韐，所以代韠也”，鄭箋當(dāng)作“韎者，茅蒐染也。茅蒐，韎聲[也]。韐，祭服之韠，合韋為之”[18]；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6“韎者茅蒐染韋也”條復(fù)謂毛傳原文本作“韎，染韋也”，今本涉鄭箋“韎者，茅蒐染”而誤衍：

蓋毛以染韋一入之色為韎，而不以茅蒐為韎，故曰“韎，染韋也，一入曰韎”；鄭以“韎”為“茅蒐”之合聲，則以茅蒐為韎，而不以一入為韎，故曰“韎者，茅蒐染也。茅蒐，韎聲也”。若毛以茅蒐為韎，則與“一入曰韎”之文自相違異；且毛既云“韎者，茅蒐染韋”，則鄭不須更云“韎者，茅蒐染”矣。孔、陸所見已是誤本，故不言鄭與毛異耳?！稌x語》“韎韋之跗注”韋注曰：“三君云：一染曰韎。鄭后司農(nóng)說以為：韎，茅蒐染也?！痹凄嵰詾槊┥L染，則毛不以為茅蒐染明矣；三君皆從毛義，故但言“一染曰韎”而不言“茅蒐”也。《說文》：“韎，茅蒐染韋也，一入曰韎。”“茅蒐”二字亦后人依誤本毛傳加之也……茅蒐為韎與一入為韎二者各為一義，不可強同也。[19]

王氏謂毛、鄭異義，其說甚辯多為后來學(xué)者所遵從[2]769[17]卷21：9B-10A[20-21]，唯黃以周《禮書通故》不以為然，而基本贊同段玉裁之校訂，《衣服通故四》云：“毛傳云‘韎韐者，總述經(jīng)文也。‘茅蒐染韋一入曰韎連讀，今本‘韋下衍‘也字，‘一下脫‘入字，余字不誤。鄭箋依段氏校?！踩?，一入草染，再入木染。韎韐茅蒐染，故毛傳知其為一入?！盵22]

考P.2528《西京賦》李善注引毛傳“韎者，茅蒐染也”與傳世《文選》諸本無殊，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云：

（毛傳）韎韐者之“韐”字誤衍，當(dāng)依此（李善）注削去。染革為韎，合韋為韐。知此注無“韐”字，是也……案：茅蒐染韎，故亦徑呼茅蒐為韎，“韎”即“茅蒐”之合聲?！墩氨寺逡印罚资瑁┮崱恶g五經(jīng)異義》曰：“韎，草名。齊魯之間言茅蒐聲如韎。”故毛傳以“茅蒐”釋“韎”，即以“染草”著其功用，明韎韐之“韎”即此草所染，復(fù)繼之曰“一入曰韎”。毛傳、鄭箋義相證明。王氏強分為二，并改毛傳、《說文》以成其說，竊恐未安。[5]406{1}

高步瀛以為“毛傳、鄭箋義相證明”，與上引黃以周《禮書通故》之說相同，可以信從，茅蒐為韎與一入為韎并非如王引之所云“各為一義”，毛傳“染”上“茅蒐”二字非衍文。

至于李善注所引毛傳“茅蒐染也”與傳本“茅蒐染草也”之異，據(jù)高氏“即以染草著其功用”語，似以李注為脫訛。其實茅蒐草之功用為染韋，《說文》“韎”篆說解所謂“茅蒐染韋”是也，高氏所言殊嫌牽強。觀段玉裁《毛詩故訓(xùn)傳定本小箋》之改毛傳為“茅蒐染韋”，顯然也認(rèn)為“茅蒐染草”不可通。

不過段玉裁的校改也難稱定讞。凡言“韎韐”者，韐謂其物，韎謂其色，說見《說文·巿部》“”篆（“”“韐”異體字）段注[4]363。既然“韎”是合韋制成的“韐”之色，則毛傳但云“韎者，茅蒐染也”完全沒有問題，“染”下“韋”字固可節(jié)略。另外從鄭箋來看，“韎者，茅蒐染也”應(yīng)是復(fù)舉毛傳之文；若不復(fù)舉，則“茅蒐，韎聲也”之申補無處著落也（王引之不明乎此，乃強分傳、箋為二義）。然則《西京賦》李善注所引毛傳尚存原貌，良可寶貴；段玉裁倘見李注，大概也能突破《說文》“茅蒐染韋也”之藩籬。

9. P.2527《答客難》“《詩》曰：鼓鐘□□□□□□（于宮，聲聞于外）”注：“《毛詩·小雅》文也。毛□（萇曰）：‘有諸中必刑見于外。”

《小雅·白華》“鼓鐘于宮，聲聞于外”毛傳：“有諸宮中必形見于外?！?/p>

按《答客難》載《漢書》東方朔本傳，顏師古注云：“《小雅·白華》之詩也。言茍有于中，必形于外也?！盵10]2866顏注當(dāng)即本諸《白華》毛傳，“言茍有于中”句無“宮”字，正與寫卷《答客難》李善注引相合。又《韓詩外傳》引此詩二句而釋之曰“言有中者必能見外也”[23]，亦同。

傳世《文選》諸本李注皆無“宮”字，羅國威《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據(jù)今本《白華》毛傳謂李注脫訛[24]，未可遽從?！肮溺娪趯m”誠然足以“聲聞于外”，至于宮中所有之物，則未必皆能“形見”于宮外。毛傳“有諸中必形見于外”乃泛說，無需連“宮”字為文，傳本誤衍，當(dāng)以李善注引為正。

又P.2527寫卷“刑”乃“形”之假借字，敦煌寫卷多借“刑”為“形”。傳本《文選》李注無“形”，似以“有諸中”與“見于外”為儷偶而刪改；上引《漢書》顏注則“茍有于中”“必形于外”相儷偶，可資比勘。

10. P.2528《西京賦》“梗林為之靡拉，樸叢為之摧殘”注：“毛萇《詩傳》曰：‘樸，包木也。”

《大雅·棫樸》“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毛傳：“樸，枹木也?！?/p>

按P.2669A《毛詩傳箋》所載《棫樸》毛傳作“樸，苞木也”?！鞍薄鞍惫沤褡?，敦煌寫卷多用“苞”，甚或姓氏之“包”亦然，是《西京賦》寫卷李善注所引毛傳正合于《毛詩傳箋》寫卷。胡刻本卷18馬融《長笛賦》“林簫蔓荊，森柞樸”李注“樸，包木也”，當(dāng)即本諸《棫樸》毛傳{1}，亦作“包”。

毛傳釋義多本《爾雅》，《棫樸》孔穎達疏云：“《釋木》云：‘樸，枹者。孫炎曰：‘樸屬叢生謂之枹。以此故云‘樸，枹木也。”[16]514據(jù)此，則毛傳“枹”字似無可疑。

不過從《毛詩》本身來看，凡草木叢生者概皆用“苞”字，《唐風(fēng)·鴇羽》云“集于苞栩”“集于苞棘”“集于苞桑”，《秦風(fēng)·晨風(fēng)》云“山有苞櫟”“山有苞棣”，《曹風(fēng)·下泉》云“浸彼苞稂”“浸彼苞蕭”“浸彼苞蓍”，《小雅·四牡》云“集于苞栩”“集于苞杞”，《斯干》云“如竹苞矣”，《商頌·長發(fā)》云“苞有三蘗”，其例甚夥，《尚書·禹貢》所謂“草木漸包（苞）”者是也，并不因草、木不同而區(qū)分偏旁。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即以為《長發(fā)》“苞”乃“木叢生之名”[21]1181，而《漢書·敘傳》“三蘗之起，本根既朽”劉德注引《長發(fā)》又作“包有三枿”[10]4246。然則傳本《棫樸》毛傳作“枹木”者蓋非原貌，“枹”之從木，當(dāng)是偏旁類化字。

至于《爾雅·釋木》之“枹”字，恐怕也是后人所校改?？脊弊⒃疲骸皹銓賲采邽闁?，《詩》所謂‘棫樸、‘枹櫟?！逼湔f本諸孫炎，所引《詩》“枹櫟”出自《秦風(fēng)·晨風(fēng)》。郝懿行《爾雅義疏》云：“枹即苞也，苞稹相叢致也。……《詩》‘山有苞櫟郭引作‘枹櫟，‘苞與‘枹古字通?！盵25]郝氏謂“枹即苞也”，殊具卓識；但所以不敢斷言“枹木”字原本當(dāng)作“包（苞）”而云“古字通”者，尚拘泥于字形也。至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苞櫟”“枹櫟”分屬《毛詩》與《魯詩》[2]456，尤屬臆必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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