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dān)水砍柴,無非妙道
有人問睦州和尚:“我們每天都要穿衣吃飯,真夠俗的。怎樣才能超脫這些呢?”
睦州回答說:“穿衣吃飯?!?/p>
那人大惑不解:“我不懂您的意思?!?/p>
睦州又回答說:“如果你不懂我的意思,就請穿衣吃飯吧!”
那個人的問題,是想擺脫平凡的生活。睦州的回答呢,就是讓他從平凡中求不平凡。因此佛家說,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不是煩惱之外另有個菩提,生死之外還有個涅槃。菩提就在煩惱之中,涅槃就在生死之中。迷的時候是生死煩惱,悟的時候就是菩提涅槃。
平凡中有偉大,這就是禪的開悟。
因此禪宗又講平常心、平常事。普愿和尚說:“平常心是道”,這一句話,就回到了中國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就主張“人倫日用即道”,道就在老百姓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
平常心,這是以禪清心要培育的第二心。
在禪宗看來,成佛就在平常心、平常事,不在刻意做秀,也無需轟轟烈烈。禪宗因此提出一個著名命題:“擔(dān)水砍柴,無非妙道。”
還有比擔(dān)水砍柴更平常的事嗎?但是,就在這看來最平常的事情中,卻充滿了禪的妙道。關(guān)鍵是看你能不能悟道。悟道之前是擔(dān)水砍柴,悟道之后還是擔(dān)水砍柴,但是大大不同的是,悟道之后的擔(dān)水砍柴,才有意義,才有價值。就像部隊的政治工作者對農(nóng)村來的炊事班新兵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參加革命隊伍之前是養(yǎng)豬種菜,參加革命隊伍之后還是養(yǎng)豬種菜,但有了革命覺悟再養(yǎng)豬種菜,就更有意義,更有價值。這也就是禪家經(jīng)常講的,在我們迷時,山是山,水是水,在我們悟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因此禪宗說“隨所住處恒安樂”,隨遇而安,處處生春。該干啥就干啥,在隨處點發(fā)中獲得心靈的開悟。心靈開悟,禪心光復(fù),就時時處處都能了悟佛理。你瞧唐代高僧大珠慧海禪師的答問錄:
問:和尚修道,要用功嗎?
答:當(dāng)然要用功。
問:怎樣用功?
答: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
問:但是一切人都這樣啊!他們的吃飯睡覺也和您一樣,是在用功嗎?
這位是在諷刺大珠。心想你也太能對付我了,如果用功就是吃飯睡覺,我還用得著專門向你請教嗎?我倒要清楚清楚,你的吃飯睡覺,和一般人的吃飯睡覺有什么不同。
大珠回答:不同。
問:怎么不同?
答: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盤算;睡覺時不肯睡覺,千般計較。
同樣是吃飯睡覺。悟道者就是踏踏實實地吃飯睡覺,老老實實地說話辦事,平常心、平常事中體悟人生道理。沒悟道的人呢?胡思亂想,心浮氣躁,結(jié)果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甜,他就失去了自我。
趙州禪師的答問錄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一位剛剛出家的僧人問趙州禪師:“我剛剛進廟,請您多多指教!看看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趙州問他:“吃粥了嗎?”
僧人回答:“吃了?!?/p>
趙州吩咐:“洗碗去吧!”
這位僧人頓時大悟。
還有一次,也是新來的僧人向趙州請教。
趙州問:來過這里嗎?
答:“沒來過?!?/p>
趙州吩咐:“既然沒來過,喝茶去吧!”
另一位過來請教。
趙州又問:“來做這里嗎?”
答:“來過了?!?/p>
趙州同樣吩咐:“既然來過,喝茶去吧!”
寺院的主管聽了很納悶,就問趙州:“怎么來過的您讓他去喝茶,沒來過的您也讓他去喝茶?”
趙州立刻招呼:“主管!”
主管回應(yīng):“在!”
趙州:“喝茶去吧!”
僧人們本來熱切地想從大珠和趙州這樣的高僧那里得到深奧的佛理。但是在禪宗看來,越是復(fù)雜離奇就離佛理越遠,佛的本事就在于復(fù)雜問題簡單化。于是大珠和趙州才用最簡單的回答來啟發(fā)他們。
吃飯、睡覺、喝粥、洗碗、喝茶,這不是最平常、最簡單的日常生活嗎?然而悟道,就在這平常簡單的日常生活中。
清涼境界
裝腔作勢,故弄玄虛,聳人聽聞,標(biāo)新立異,玩兒深沉,作秀,這都違反佛家講的“八正道”。人生很多事,其實就那么簡單。真理往往都很平凡,也不那么惹人注目,荒謬絕倫的忽悠才吸引眼球。你說人都要死,人家會說你“廢話”,你說有長生不老藥,立刻很多人就圍了過來。你說人要吃飯才能活著,人家會說你“弱智”,你說人不吃飯也能活得很好,立刻就有很多人喊你“大師”。
禪宗講平常心、平常事,要求我們既不要嘩眾取寵,自命不凡,故作驚人之語,又不要心為物役,舍本逐末,喪失自我。因此,以禪清心,就是要我們清除傲慢的虛榮心,進入一種清涼境界,不被種種誘惑和刺激所左右。
白云和尚拜訪楊岐禪師。楊岐問白云:“你的老師是哪位?”白云答道:“是茶陵和尚?!?/p>
楊岐問道:“我聽說他過橋時豁然醒悟,作了一首有名的偈,你還記得嗎?”
白云說:“當(dāng)然記得”,立刻流利地背誦起來:“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guān)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不料白云背完,楊岐竟哈哈大笑,一句話不說,就走掉了。
白云非常郁悶,心想難道我背錯了,他為什么如此嘲笑我?整天晚上鬧心,睡不著覺。第二天天一亮就連忙去找楊岐禪師問個究竟。
楊岐回答說:“昨天你在市場上看到一位耍雜耍的小丑嗎?”
白云回答說:“看到了!”
楊岐說:“你不如他呀!”
白云納悶:“為什么?”
楊岐點撥:“他喜歡別人笑,而你呢,怕別人笑。”
白云恍然大悟。
“明珠一顆”,就是禪心。
“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就是以禪清心的境界。
白云顯然還未能進入這個境界。
清凈心,就是孟子所說的“不動心”、也就是面對大千世界、滾滾紅塵的種種誘惑和刺激,靈魂保持純凈,精神不受污染,防止莊子所說的“形為物役”,防止我們成為虛名浮利的奴隸。這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難哪!
唐代慧忠禪師,修行高深,被唐肅宗請進宮廷,拜為“國師”。
一天,最有權(quán)勢的宦官魚朝恩拜見惠忠,問道:“什么是無明,無明從何處升起?”
“無明”是佛家術(shù)語,指的是心靈的蒙昧。
不料這慧忠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不客氣地諷刺他:
“佛法真的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奴才也有資格來問佛法!”
魚朝恩哪里受到過這樣的羞辱,立刻勃然變色,正要發(fā)怒,惠忠立刻說:“這就是無明,無明就是從這兒開始的?!?/p>
魚朝恩無話可說,對慧忠就只有敬畏了。
南宋大慧宗杲禪師也曾經(jīng)如法炮制地點撥過一位將軍。這位將軍拜見大慧,向大慧表決心:“我一定除凈俗人習(xí)氣,跟著您出家修禪?!?/p>
大慧笑答:“你貪戀家人,還不能出家。等等看吧!”
過了幾天,將軍一大早就跑來了,向大慧匯報:“師父,我已經(jīng)除凈了俗人的習(xí)氣,已經(jīng)不再貪戀家人,現(xiàn)在來跟著您出家修禪了?!?/p>
大慧呢,未置可否,卻向這位將軍提了一個侮辱性的問題:“你來得這么早,是要留下老婆和別人睡覺嗎?”
將軍聽了大怒:“你這賊禿子,怎么敢這樣胡說八道?”
大慧大笑,說:“你要出家修禪,還早著呢!”
八風(fēng)吹不動
我們都知道北宋的大文豪蘇東坡。蘇東坡的一生十分不順利。由于他在政治上既不同意新黨王安石的改革,又不同意舊黨司馬光的保守,因此新舊兩黨都不待見他。新黨執(zhí)政排擠他,舊黨執(zhí)政也把他邊緣化。非但政治抱負無法實現(xiàn),還一次次地從京城被趕到外地做官。極少升遷,連平調(diào)都很少,經(jīng)常受到降職處分。最后一直被貶到海南島。那時的海南島可不像今天,旅游島、大特區(qū)、度假天堂、東方夏威夷,房價直追北京。那時候的海南島是兔子不拉屎的不毛之地,當(dāng)時稱為“蠻荒之地”。蘇東坡不僅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降職處分,甚至還遭受過文字獄。在湖州時,由于作詩遭人誣陷坐了牢。陷害他的人慫恿皇帝殺害他。但是皇帝秉承宋太祖趙匡胤的政治遺囑,不殺士大夫,蘇東坡才免于殺身之禍。但還是被判了兩年徒刑,押了四個月遇到特赦,才放了出來。蘇東坡在官場不是一般地失意,可以說是碰得頭破血流。但是就在這種逆境中,他卻表現(xiàn)的十分曠達。你瞧他怎么說:“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意思是,最差勁的酒,也可以令我陶然而醉,最粗陋的飲食,也可以解決我的吃飯問題。你看我這樣知足,還有什么能夠令我不快樂?
超然的蘇東坡,到哪兒都找得道的高僧交朋友,以提高自己的佛學(xué)修養(yǎng)。一次他被貶到瓜州那個地方做地方官。與瓜州一水之隔就是著名的金山寺,金山寺的主持佛印和尚和蘇東坡成了好朋友,兩人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學(xué)佛的體會。
蘇東坡這個人生性詼諧,喜歡開玩笑,與和尚也經(jīng)常開開玩笑,抬抬杠。一次,他聽說玉泉禪師修養(yǎng)深厚,就想去會會。特意化了裝微服私訪。見了面,玉泉禪師問他:“請問居士貴姓?”
東坡就用禪家特有的帶機鋒的禪語回答:“我姓稱,專門稱量天下和尚?!?/p>
這當(dāng)然是向玉泉挑釁了。不料玉泉聽后大喝一聲,問東坡:“請你稱稱我這一聲喊,到底有多重?”蘇東坡啞口無言。
和佛印成了好朋友,蘇東坡對佛印也不放過,經(jīng)常開開玩笑。一天兩個人在一起打坐。蘇東坡問佛印,您看我打坐的形象如何?佛印對蘇東坡說:“觀君坐姿,酷似如來佛祖?!笨茨蜃臉幼?,太像一尊佛了!蘇東坡聽了很受用。佛印又問東坡,那么您看我像什么呢?東坡看到佛印坐在那里,身上的褐色袈裟堆在地上,又開起了玩笑:“上人坐姿,活像一堆牛糞??茨愦蜃臉幼?,活像一攤牛屎!”
這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了,已經(jīng)是出口傷人了。
但是佛印不愧是高僧,對蘇東坡的出言不遜,他沒有任何計較,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yīng),只是一笑置之。
蘇東坡心想自己這回占了個大便宜,回到家里,仍然按捺不住得意,便對妹妹蘇小妹炫耀:“今天我可占了佛印一個大便宜。”
蘇小妹問:“你占了人家什么便宜?”
蘇東坡答道:“他說我像一尊佛,我說他像一攤屎?!?/p>
不料蘇小妹立刻搶白他說:“你占什么便宜了?你都吃了大虧了。沒聽說佛經(jīng)的話嗎,心有所想,目有所見。一個人心里有什么,看對方就是什么。人家佛印心里有一尊佛,因此看你就像一尊佛。你心里就那么一攤屎,當(dāng)然看人家就像一攤屎了!”
蘇東坡聽了目瞪口呆。
這蘇小妹是個傳說人物,實際上蘇東坡只有一個姐姐,沒有妹妹。人們編出這個蘇小妹,一方面寄托了某種美好理想,另一方面也襯托了蘇東坡詼諧超然的性格魅力。蘇東坡就在自己的詼諧幽默中將沉重的生活輕松化。他總喜歡開開玩笑,搞點惡作劇,并且經(jīng)??偸亲约撼蕴?,但是吃虧也不在乎。例如他和自己的妹妹也常開玩笑。蘇小妹的額頭比較大,蘇東坡呢,臉比較長。一次,他又主動挑釁,拿自己妹妹的額頭開玩笑,作詩嘲笑妹妹:“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p>
瞧這額頭該有多大!
蘇小妹呢,立刻反唇相譏:“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到耳腮邊?!?/p>
這挖苦得更厲害。瞧這臉該有多長?流的還不是一般的眼淚,還是相思淚。
盡管是互相挖苦,但是我們今天讀來,只會產(chǎn)生一種快意地、舒暢的美感,只會欣賞他們的才氣。
然而,曠達超然如蘇東坡,也很難不動心,也很難養(yǎng)成一顆真正的清凈心。
一天,蘇東坡覺得自己的佛學(xué)修養(yǎng)大有長進,就寫了一首詩談自己達到的境界。詩云: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fēng)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天中天是佛的尊稱,八風(fēng)是影響人情緒的八種刺激和境遇,即:稱、譏、毀、譽、利、哀、苦、樂,也就是稱贊、諷刺、抨擊、恭維、利誘、傷害、苦惱、歡樂。紫金蓮就是修佛的座位。整首詩的意思是:遙拜偉大的佛祖,您的光明普照大千世界;要向您匯報的是,我如今已經(jīng)不受八風(fēng)的影響,任何外在的刺激都不能使我動心,我已經(jīng)專心致志地進入禪的境界了。
這首詩從文學(xué)的角度看,是一篇優(yōu)秀作品;從修佛境界的體味來看,也是偈中的上乘之作。香港天壇大佛落成時,趙樸初居士題詞還用了這首詩。蘇東坡吟著這首詩,很是得意,就派書童給佛印送過江去,心想你老佛印應(yīng)該好好表揚表揚我吧。佛印看了之后,立即在上面提了幾個字,讓書童帶了回來。蘇東坡滿以為佛印會夸獎自己有境界,連忙打開,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佛印怎樣夸獎他。不料打開一看,卻只有兩個字:“放屁!”
蘇東坡氣壞了,心想我這樣嚴(yán)肅認真地和你討論佛理,你居然敢這樣羞辱我。立刻坐船過江,要向佛印討個說法。佛印不在廟里,但他好像知道蘇東坡要來算賬,已經(jīng)給他留了個字條。蘇東坡一看,上面寫著十個字:“八風(fēng)吹不動,一屁打過江?!?/p>
什么八風(fēng)吹不動,一個屁就把你打過江來了!
原來佛印看過詩后就知道蘇東坡這是自得炫耀,實際上離大徹大悟還遠著呢!于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啟發(fā)他。
蘇東坡自以為禪心清靜,八風(fēng)都吹不動了,卻連一個放屁的考驗都沒有通過,可見不動心之難。
不動心,要心空萬物,最后甚至連心都要空。我們都知道禪宗北宗領(lǐng)袖神秀和南宗領(lǐng)袖慧能那兩首著名的偈。神秀的偈說: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臺。時時勤拂拭,慎勿惹塵埃。慧能的偈則針對神秀: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顯然慧能的偈更徹底、更透亮。徹底就徹底在連心都空沒了,透亮就透亮在,無心還哪里有什么心動呢?
但是禪宗講清凈心,不動心,不是讓我們對任何事都無動于衷,都冷漠無情,而是要求我們不被外在的誘惑所左右,做一個自由人,因此禪宗和尚經(jīng)常自稱自由人。
自由心,這是以禪清心要培育的第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