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萍
西安博物院地處長安故地,坐擁十三朝古都遺珍11余萬件,門類齊全,品質精良。其中瓷器類藏品以早期白瓷見長,邢窯的“盈”、“翰林”款白瓷、定窯的“官”字款白瓷都是進奉王室的貢瓷,是早期白瓷的杰出代表,對研究唐代瓷器的生產及貢奉制度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西安周邊隋唐墓出土的白瓷器有許多獨具特色,豐富了我們對中國早期白瓷的認識。本文擇選其中部分館藏邢窯精品,與大家共同鑒賞。
一、文人雅士對邢窯白瓷的贊譽
自古以來文人雅士對邢窯白瓷多有贊譽:
唐李肇《國史補》曰:“內丘白瓷甌,端溪紫石硯,天下無貴賤通用之?!闭f明邢窯白瓷知名度高,應用面廣,生產數量巨大,它既能給朝廷提供精美的貢奉用品,也可以為社會民眾供應日用生活之物。
唐代著名的音樂家、文學家段安節(jié)在《樂府雜錄》記唐大中年間的樂師郭道源“善擊甌,率以邢甌、越甌共十二只,旋加減水于其中,以筋擊之,其音妙于方響”。筋即筷子,邢窯白瓷胎骨堅實致密,叩擊時有金石之聲,所以能與越窯瓷器一起用作樂器。
被廣泛引用的陸羽(中國唐代著名的茶學專家,被譽為“茶仙”、“茶圣”)《茶經》記載:“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陸羽個人認為“玉勝銀,冰勝雪,綠勝丹”,本意表達其個人的偏好是“揚越抑邢”,可是恰恰反證邢窯白瓷的影響力已經與當時獨步天下的越窯青瓷相提并論。陸羽所說的“類雪”、“類銀”白瓷,指的是邢窯生產的細白瓷和粗白瓷。
唐代文學家皮日休《茶甌》詩:“邢客與越人,皆能造瓷器,圓似月魂墮,輕如云魄起?!毙稳菪现莅状梢?guī)整如月,輕薄如云,同越窯青瓷一樣品質超群,隋唐時期已經成為文人雅士賦詩飲茶必備之品。
二、邢窯白瓷的發(fā)展歷程
邢窯是中國北方著名的窯場,創(chuàng)燒于北朝時期,鼎盛于隋、唐,五代開始走向衰亡,也是中國最早燒造白瓷的窯場。隋唐時期細白瓷的生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打破了中國瓷器自漢代以來青瓷一枝獨秀的局面,與當時著名的越窯青瓷比肩并行,形成“南青北白”的格局。其應用之廣泛、造型之規(guī)范、器體之輕薄、胎質之堅實、釉色之瑩潤,是當時其他燒造白瓷的窯場所不能比擬的。唐末至五代,由于戰(zhàn)亂與原料的枯竭,還有自然災害導致河流改道致使窯場被淹沒等原因,邢窯白瓷開始走向衰落。
1.開拓創(chuàng)新——北朝白瓷
邢窯創(chuàng)燒于北朝,初期以生產青瓷為主,只有少量白瓷,北朝制瓷工匠在淘練瓷土的過程中發(fā)現努力去掉其中的鐵及雜質就可以去掉青色,增加白度,循此規(guī)律成功燒造出了白瓷,邢窯成為中國最早燒造白瓷的窯場。
現代科學表明,白瓷與青瓷的生產并不是兩個系統(tǒng),它們所用的原料與制瓷工藝是完全相同的,區(qū)別在于控制原料中鐵的含量,將胎釉中鐵的成分控制在1%以下,就能燒造出白瓷。由青瓷到白瓷是中國瓷器發(fā)展的一大進步,胎釉的凈化為后世盛行的各種彩瓷及享譽世界的青花瓷開辟了廣闊的發(fā)展道路。
目前考古發(fā)現最早的白瓷出土于河南安陽,北齊武平六年(575)范粹墓出土了10件白瓷器,胎料經過淘洗,比較細白,未上化妝土,釉層薄而偏青黃,尚有青瓷的蹤影,是不夠成熟的早期白瓷產品,但是中國真正意義的白瓷已初露端倪。僅二十年后,還是在河南安陽,隋開皇十五年(595)張盛墓出土的白瓷已可稱為真正意義的白瓷。
2.薄胎透影——隋代細白瓷
隋代是邢窯從燒制青瓷過渡到白瓷的重要時期。隋代邢窯最大的成就是成功燒造出了透影細白瓷。內丘邢窯窯址出土的隋代透影深腹實足杯,光如油脂,薄如蛋殼,遮光而視影透杯壁,有半脫胎的效果。隋代透影白瓷在中國瓷器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將我國薄胎細白瓷的創(chuàng)燒時間從明代永樂時期的半脫胎白瓷提前了將近一千年。
透影細白瓷制作工藝難度極高,產量也很低,只在個別窯址短時間有生產。隋代邢窯大宗產品是粗白瓷,一般胎體較厚,胎質也較粗,使用化妝土遮蓋青灰色胎色。隋代邢窯還生產部分細白瓷,數量雖然不多,但質量很高。隋唐長安城可見的隋代細白瓷多出土于皇族貴戚的墓葬中,西安隋大業(yè)四年(608)李靜訓墓、西安大業(yè)六年(610)姬威墓出土的白瓷胎質堅硬潔白,釉面光潤,基本上看不到北朝白瓷泛青或閃黃的痕跡。
白釉直腹杯(圖一),尖唇直壁,深腹,圓餅足,足緣有切削斜棱,口沿有多處小磕;胎質略粗泛黃,施白色化妝土,釉色白中略泛黃,有細小開片;內滿釉,外施釉至足際。該瓷杯出土于隋代夫婦合葬紀年墓中,墓主為汝南公張淋和夫人薛氏,合葬于隋大業(yè)三年(607)。直腹杯是典型的隋代造型,且出土于紀年墓中,是不可多得的隋代白瓷的標準器。
3.類銀類雪——唐代白瓷
唐代是邢窯的繁榮鼎盛時期,其生產的細白瓷與當時馳名天下的越窯青瓷并立天下,被后人稱為“南青北白”,唐代茶圣陸羽形容邢窯白瓷“類雪”、“類銀”,其潔白如雪的釉色、規(guī)范如月的造型、叩之如樂的堅胎,受到社會各階層的歡迎,不僅入選土貢進奉朝廷,也行銷海內外,成為“天下無貴賤通用之”的名品。
白釉雙龍柄壺(圖二),盤口,細長頸,豐肩,長圓腹,餅底,灰白色胎,釉層薄而泛青黃色,有細小開片,施半釉,旋削工藝也不夠精細,具有唐代早期的邢窯白瓷的特點。此瓶在肩部的兩側與盤口之間各貼塑一龍形把柄,龍身微彎曲,貼塑等距的三個圓珠狀飾片,龍口銜住盤沿,窺視盤口。龍柄壺在魏晉雞首壺的基礎上吸收了外來胡壺的特點,以龍柄代替雞首,流行于隋唐之際,造型非常奇特。
白釉碗(圖三),敞口,翻沿,斜直腹,玉璧形底,胎色灰白,釉色白中泛青,有長期使用中造成的黃色沁斑,施釉及底,釉中氣泡明顯。唇口,玉璧形底以及微微泛青的白釉,這些都是唐代中期邢窯白瓷的典型特征。邢窯自北朝開始燒制白瓷以來,除了燒造一部分細白瓷外,產量最大的還是日用的粗白瓷。這件白瓷碗就是唐中期邢窯燒造的日用白瓷器。
白釉凈水瓶(圖四),管狀細長頸,頸中部突出如圓盤,圓鼓腹,淺環(huán)底。肩部貼一敞口束頸的短流。胎色灰白,釉色泛青,釉層較薄。頸部有數周弦紋。凈水瓶由梵文音譯而來,并有“軍持”、“君遲”、“捃稚迦”等譯法,是比丘隨身攜帶的生活與修行必備的“十八物”之一,出游時可隨身攜帶以儲水或凈手。在古代南亞次大陸,裝水的瓶被分為“觸瓶”和“凈瓶”。觸是不潔凈的意思,觸瓶專用于沖廁所等用途。根據唐代著名僧人和翻譯家義凈描述他在南亞印度等地所見,過午后飲水必須專用凈瓶貯存的水。瓷質的凈水瓶流行于唐、宋、遼時期。唐代凈水瓶造型相對渾圓、飽滿。此件凈水瓶腹部渾圓如球,釉層較薄,釉色泛青,與河北衡水匯龍中學1號唐墓出土的凈瓶形制相似,當為唐代邢窯燒造的白瓷器。
白釉蓋罐(圖五),直口,短頸,豐肩鼓腹,平底。傘式蓋頂有一寶珠形圓紐。通體施白釉,釉質細膩勻凈,因為土沁釉色已微泛黃,胎質堅硬。這只蓋罐整體造型大度又不失精致,為盛唐時期典型器形。渾圓飽滿的造型配合“類雪”的白釉為裝飾,造型規(guī)整,制作精致,釉色瑩潤潔白,是唐盛時期邢窯白瓷的代表作。
盛唐時期河北內丘邢窯已經是規(guī)模龐大的著名窯口。此時期生產的細白瓷精選優(yōu)質瓷土,燒成后白度很高,胎質堅實細膩,胎色潔白如雪;旋坯技法規(guī)范,裝燒更趨科學,采用裝匣正燒,消除了器內支釘痕,火候適度,產品瓷化而不過燒,保證了造型應有的神韻;釉質瑩潤,純白光亮,有些則白中微微泛青,施釉到底,足心也施釉。這時的邢窯白瓷精工細作,同陸羽《茶經》描寫的“類銀類雪”的細白瓷完全相符。
“盈”、“翰林”雙款白釉罐(圖六),圓唇短頸,上腹圓鼓,下腹內收,平底,胎體堅實細膩,潔白如雪,內外施透明釉,釉質瑩潤,積釉處閃水綠色,外底無釉,在中心偏左部位以尖狀工具豎向刻劃“翰林”二字,在中心偏右上方以尖狀工具刻劃“盈”字,筆劃清晰流暢。
“盈”字款白瓷為唐代中晚期皇官大內向河北邢窯定燒的貢瓷,胎薄質堅,潔白細膩,釉質瑩白滋潤,體現了唐代白瓷生產的最高水平。這件唐代邢窯白釉罐同時署有“翰林”、“盈”字雙款,應為大盈庫為翰林院訂燒的專用器,同時也說明署“翰林”款和“盈”字款的白瓷的燒造年代基本相同。此罐對研究唐代邢窯的生產制度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截止目前刻有“盈”、“翰林”雙款的邢窯白瓷器存世僅一件,收藏在西安博物院。
“盈”字款白釉帶蓋執(zhí)壺(圖七),敞口,卷沿,束頸,圓肩,深腹略鼓,底足外側邊緣斜削一圈。肩一側有柱狀流,另一側有雙條扁平柄。頸下有弦紋一周。外底陰刻“盈”字。胎壁較薄。口沿內壁至頸部及外壁施白釉。整體施釉均勻,釉面細潤,光澤感強,釉色白凈,積釉處泛青綠色;胎色灰白,質地堅硬。蓋為傘形,出沿,圓紐,子口,蓋外表面滿釉,沿下無釉。蓋沿下墨書“七”等。同時出土的還有四件“盈”字款白瓷帶蓋執(zhí)壺,與此件在造型上基本相似。
“盈”字款白釉托盤(圖八),圓唇,盤口五曲、口下出筋,淺斜腹,平底,外底有三處支燒痕,通體施白釉。這批“盈”字款瓷器與青釉碗、茶葉末釉盞、白瓷粉盒、三彩陶罐、黑瓷雙耳罐、陶蓮花紋瓦當及銅飾等共同出土于唐青龍寺西北隅一口古井的淤積層內。白瓷帶“盈”字款的執(zhí)壺造型與之前青龍寺遺址及河北易縣北韓村唐孫少矩墓出土的“盈”字款白瓷的執(zhí)壺造型基本相同,青龍寺遺址出土的白瓷執(zhí)壺有“大中十三年”(859)墨書題款,孫少矩墓志銘所載時代為咸通五年(864)。結合該水井中出土的其他器物及唐代瓷器的形制、特征,這批瓷器的時代應為晚唐時期。這是繼1992年5月在唐青龍寺遺址范圍內“盈”字款瓷器的第二次出土,并且這種“盈”字款帶蓋白瓷執(zhí)壺與托盤成組出土亦屬首次,彌足珍貴。
三、“盈”字款瓷器反映的唐代貢奉制度
文獻記載唐代天寶年間邢窯白瓷作為土貢進奉朝廷。((新唐書》載:“邢州鉅鹿郡……天寶元年更名,土貢:絲布、磁器、刀、文石?!薄坝弊挚畎状僧敒樾现莨俑M奉朝廷的貢瓷。
為什么諸多貢奉朝廷的白瓷,比如河南鞏縣白瓷并未署“盈”字款,只在邢窯白瓷上發(fā)現“盈”字款?部分學者對“盈”字款是否是皇帝內庫“大盈庫”的代稱提出質疑。其實只在邢窯白瓷署“盈”字款,是因為唐朝皇帝對邢窯白瓷情有獨鐘。李唐王朝的祖籍在今邢臺市隆堯縣的汪尹村,村北有唐高祖李淵三代祖光皇帝李天賜的啟運陵和四代祖宣皇帝李熙的建初陵。今陵墓雖已平沒,但神道的華表、翁仲、石馬、石獅子等尚存,尚存的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大唐帝陵光業(yè)寺大佛堂之碑》所載“維王桑梓……”抒發(fā)了李唐后代對祖先的眷戀。將邢州故里出產的上等白瓷納入私藏,收入大盈庫,署上“盈”字款的名號專供皇上家用和賞賜也在情理之中。
“盈”字款白瓷的出土對研究唐代貢奉制度非常有意義。
唐天寶年間安史之亂以后,正是唐帝國各地向朝廷朝奉風行的時代,這突出地反映在考古發(fā)現的唐代金銀器上。西安博物院收藏的“李勉奉進”雙魚紋蔓草花銀盤,就是中唐時期著名的三朝元老李勉,在地方為官時進奉皇帝之物。李勉為官素有清廉之名,被譽為“清廉簡易,為忠臣之表”,尚且跟風進奉,可見唐代中晚期吏冶之腐敗。據尚民杰、程林泉先生考證,大盈庫設置時間在天寶年間,考古發(fā)現的“盈”字款瓷器的流行時代正是大盈庫存在的時代,反映了唐代中晚期皇帝在朝中設立私庫斂取財富,地方投其所好截留朝廷賦稅,專事進奉,以求升遷的腐敗社會風氣非常之盛。
邢窯白瓷的燒造成功在中國瓷器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除了作為單色釉的一個品種,自身素雅、沉靜的品質為人稱道,更重要的是為宋以后中國彩瓷及青花瓷的大發(fā)展奠定了基礎。長安城是隋唐時期的京畿之地,出土的邢窯精細白瓷有不少是供御之品,代表了邢窯白瓷的最高成就,從中可管窺邢窯白瓷千古稱譽的風采。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