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聽老輩人說,二奶奶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鬧婚禮的女人。
當年她17歲,長得漆眉鳳眼,白面紅唇,楊柳細腰,一對三寸金蓮更是惹人眼熱。據(jù)說在喜棚下她憋不住撂起紅蓋頭的一個小角,只為偷偷看一眼她千思萬想的新女婿,誰知這一看不要緊,竟讓她雙目圓瞪,狂叫起來。當時把紅蓋頭一拋,沖上去就將供桌掀了,桌上的供奉灑了一地,她嚎淘著要坐在供桌兩旁一臉驚魂的老人還她的女婿。
那是民國十六年,是深秋還是初冬,人們不記得了。那塊紅蓋頭晃悠悠從她手里甩出來,掃過一個小孩的臉,然后落在了旁邊一張破凳子上,原本亮麗的紅色一下子暗淡無光,仿佛被拋棄般令人產(chǎn)生厭惡。村里人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有的人肅然走神,有的人嘻哈大笑,還有人癟著嘴角說這女人真不要臉。坐著的公婆原本也忐忑不安,全無威嚴沉穩(wěn)氣息,見她一鬧都慌了神,胳膊腿都不知道該放到何處,臉上滿是尷尬和惶恐。新郎的一臉白麻子漲得全紅了,那一個個小坑里,好象要蹦出點什么東西來。而她的淚水更是把臉上的脂粉都刮花了。她惱怒地沖進窯洞試圖去找送親的嬸子和弟弟,但沒找著。于是她把扣箱打開在里面翻掀,那里全是婆家給她置辦的衣物用品,并沒有想要的那張婚書。她不得不再次回到棚下,預(yù)圖討個說法,或者撕毀那張婚書。而面前的情形卻讓她一個女子的心腸軟了——窄小的喜棚之下,蒼老的兩個白花花的頭頂和黑色喜官帽矮矮地跪在她面前。她的淚水似溪水般長流不止,卻無聲無息,到底再不忍心去鬧了。
她扭身重又回到窯洞。這是她的新房,她看見窗戶上貼滿了紅色的窗花,無數(shù)的花朵和鳥雀都來為她熱鬧的賀喜??簧限鴯湫碌谋蝗?,四角放著捏好的黃米面娃娃,一跟紅線將它們拴得牢牢的。她長長嘆口氣,擦掉眼淚,回身盤坐在炕沿上。見她安心了,喜娘急忙扭著個大屁股從烏色的、布滿滄桑紋路的凳子上取回蓋頭重又蓋到她頭上。像被什么東西點化了一般,那塊紅蓋頭瞬間又恢復(fù)艷色。此刻,天漸漸暗下來,沒有人知道,那塊被凳子頂過的紅蓋頭上已印滿難以驅(qū)除的褶皺,幾十年幾百年陳腐的氣息讓她感到窒息。紅蠟燭的光罩著她,她的背陰年輕而悲傷。
棚下喜官緊張而欣喜的吆喝:新郎新娘入洞房嘍。
十七歲的二奶奶鳳花是崖村手最巧,腳最小,人最俊的閨女,可是她卻有個抽大煙的爹。他爹把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全抽光了,把田地和房產(chǎn)也抽光了,把鳳花的姐姐給了一個瘸子,換來的50塊銀元也抽完了,便四處托人給鳳花找婆家。二保家不是富戶,祖祖輩輩以耕種為生,二保娘就生了二保一個獨苗,家里倒也有房有地有余糧。就是二保小時出過天花,命雖撿了,卻留下滿臉的白麻子,有人提過幾回親,對方一見他的樣子,便拒絕了。這回,媒人巧舌如簧,跟二保爹只說閨女好,但家里窮,唯獨沒說她爹抽大煙。反過來,跟鳳花爹只說男方家境多實在,一家人脾氣多好,唯獨沒說二保臉上的麻子。兩下同意,按風(fēng)俗新女婿要親自到老丈人家去送聘禮,可是二保要露面這事就玄了。媒人出了個主意,說,找個人去吧。
當時,替人相親并非怪事。據(jù)說我們村長得最好看的男人經(jīng)常替人相親,甚至外村人還來請他。后來我問過祖母,這個大號賈占奎、小名懷娃的男人難道就沒被人認出來?祖母說,沒有。其時賈占奎已是個白胡子老頭,瘦,高,滿臉皺褶,沉默寡言,我們小孩見了,都有幾分懼怕。賈占奎作為二保的堂哥替他相親責(zé)無旁貸。他皮白肉嫩,方臉闊嘴,眉眼周正,身體修長。在當時,他除去下地耕作,或者替人看秋這些活計,唯一的營生就是替人相親。那些由他迎娶來的女人們,在初見乃至迎親這一天,都以為自己嫁了個玉樹臨風(fēng)貌似潘安的男人,但她們無一例外在入洞房的第二天早晨才會察覺自己相中的人竟易換旁者,也哭鬧,灑潑,惱怒,乃至懊悔,但大部分都是偷偷落淚,羞愧難奈。生米做成了熟飯,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大不了三天回門,跟父母哭訴一番,但父母礙于臉面,也不能多言,惟有勸戒自家閨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厲害點的人物送閨女的時候會在酒桌上罵親家,但這些都是背地里的事,臺面上大家都是和睦相處的。
賈占奎每回替人相親娶親,都要掙兩瓶酒和半吊禮錢,他也樂得這樣。他腳大面黑的老婆也覺得是件好事,起碼不出力不流汗,風(fēng)風(fēng)光光吃吃喝喝,還是不錯的。賈占奎替二保相親的時候已經(jīng)30多歲了,但他依舊端著小后生的駕勢,清風(fēng)明月,看起來也就25、6。傳說鳳花跟賈占奎兩下一見,眼神糾纏,情繾意綣,彼此臉熱心跳,欲罷不能。當然,這亦是許多年后人們猜測杜撰的,當下的情形只有他們兩個知道。
喜棚下,如此多情俊俏郎搖身一變成白麻臉,鳳花有多失望啊。但她再不哭鬧,徒然安靜成一塊石頭,堅硬、篤定而神圣。三天回門,她爹趕著車來接,她雙膝著地,對著爹叩了三個響頭,然后說,爹,我這是最后一次喊您了,您養(yǎng)了我這么大,賣得錢也夠你樂活一陣了,從此以往,這世上我就沒爹了,你也就當從沒生養(yǎng)過我這個閨女吧。然后扭身進屋,將門拴插上,再沒出來。
來年鳳花生了個閨女,白面,濃眉,闊嘴,人們都說像極了她的堂伯賈占奎。
許多年后,村子老了好幾十歲,村里的窯洞塌了好多眼,用壞的農(nóng)具在角落里慢慢腐爛,風(fēng)刮來的種子長出成小樹。像有一個輪盤在不停地旋轉(zhuǎn),轉(zhuǎn)到某個點上,就有某件事順利成章發(fā)生了,有人成親,有人故去,有人出生。
我們小孩眼中的二奶奶鳳花是個紅臉,矮胖,大嗓門的老婆婆,一點也不好看。倒是二保爺和藹,臉上的坑坑洼洼如果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他手巧,心也海,春天給田園擰柳笛,會擰一大把,分給我們,讓我們吹。我們吹得滿臉通紅,直到將那個笛子由細細的尖聲吹成粗粗的嗡嗡聲。
二保爺家跟賈占奎家住在南頭,上下院。賈占奎的老婆早年就歿了,帶著兩個兒子過。偶爾會被二保爺請來喝燒酒,二奶奶炒了菜,熱了酒,然后坐在炕下看著他們你一盅我一盅地喝,后來眼睛便紅了。二保會喊她的名字,說鳳花,你過來跟哥喝一盅。二奶奶跟賈占奎互相看看,都低下頭。沒有拜天地,沒有拜父母,沒有夫妻對拜,二奶奶做了二保爺?shù)南眿D,做了一輩子,生養(yǎng)了四個娃,死后埋在一個穴里。村里人說,天長地久了。這話原本是在喜棚下夫妻對拜的時候說的。
小孩子最喜歡玩娶新媳婦的游戲,每次,田園都扮新娘子,禾苗扮新郎,我跟水草就是喜官和喜娘。我們用一快紅頭巾往田園頭上一蓋,她就扭扭捏捏,推推嚷嚷,新郎背著她繞著磨道走一圈,然后她坐在石磨上羞答答地等新郎給她揭蓋頭。也不知道是紅頭巾的緣故還是田園心里有鬼,每次當新郎禾苗將她的蓋頭掀起,她的臉總是紅彤彤的,像真的新娘子。祖母在磨道外面坐著吃煙,說這閨女真俊,跟鳳花當年一個樣。
誰是鳳花啊,田園跳起來,站在石磨上,說我奶奶就是。我們嘻嘻哈哈地圍住她,試圖從她圓臉上看到二奶奶年輕時候的影子。
有一回賈占奎的兒媳成梅端了一盆泔水從洞頂上潑到田園家院子里,一繩剛洗的衣服都潑臟了。接著大罵,把半村人都震來了。原來是她在五道廟被人用公公年輕時的事拿來得逗,覺得真是丟人丟到家了,氣憤不過,回家叉著腰對著公公一頓羞辱,然后又來糟蹋二奶奶家。那時,二保爺已經(jīng)不在世了,二奶奶耳朵也聾了,當年的英俊小生賈占奎瘸著一條腿,坐在街上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瞇著了,哈啦子流得老長。
田園媽氣不過,就去找成梅論理去,那成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說怎么,你們家老人不要臉我還要呢,你們一家子私娃子還有臉在世上活?我要是你們,一家子喝滴滴畏早死光了。
田園媽是我們村的會計,好歹也是有文化和素養(yǎng)的人,不會說嘴外前的話,就說,成梅,有話說話,有事說事,你這是做甚?成梅是個瘦小的女人,干巴巴的胸和屁股,但脾氣賊大。常常跟村里婦女吵架,不說理,占不到上風(fēng)就哭鬧。她見田園媽這樣溫和,就愈發(fā)囂張,難聽話像她泔水里的爛菜葉、泥沙和爛米,什么丑什么壞什么不好就說什么,田園媽插不上嘴,只氣憤地看著她說,你真是個潑婦。成梅知道潑婦是個很難聽的稱呼,跳起來就抓田園媽的頭發(fā),田園媽原也沒見過這陣勢,竟沒有躲,就跟成梅撕扯在一處。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兩個人頭發(fā)蓬亂,衣服都被撕破了,田園媽的臉上全是血道子。成梅見有人來了,往地上一坐,呼天喊地哭訴起來。眾人明白這個女人不說理,不能多勸,反過來勸田園媽,田園媽蓬頭亂發(fā)趔趄著回家了。
田園媽那天就病倒了,躺在炕上打擺子。
耳朵聾了的二奶奶看到媳婦這樣,聲音拉得長長的問怎么了怎么了。但也沒人告訴她,誰能扯著嗓子說你年輕時做的事讓人戳脊梁骨了。家里人都安安靜靜的,做飯,吃飯,洗碗,睡覺,第二天上工。
其實,她們在院子里打架時,賈占奎老漢就在屋子里坐著吃煙呢,他從頭到尾都聽見了,可是,他早被媳婦罵的狗血噴頭了。他吃著煙,昏花的老眼里布滿血絲,他突然對死去的老婆生出怨恨,覺得要不是她,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個不說理的兒媳婦。后來,他就開始怨恨自己,恨自己的命賴,成家的年紀沒遇見自己愛見的女人。又怨恨父母給了他一個好外表,這樣怨來恨去的,混濁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抽抽噠噠,手腳冰涼,一口氣沒上來就昏死過去了。
他是來年故去的。作為我們村活得最長的人,我們小孩都給他帶了孝,全村人高高興興送他走了。他永遠也無法跟二奶奶在一起,陽間陰間都不能,他們之間沒有約定,也沒有儀式可公證。祖母說,他們是露水夫妻,太陽出來就得分開。
當他在窯洞里暈過去的時候,媳婦成梅還在院子里哭鬧,一身的土,臉上也是。他兒子來俊回來沒理她就直接進賈占奎的窯洞里了,他爹窩在炕沿邊下,垂著個頭,滿臉濕漉漉的,爹,爹,喊了兩聲,見無聲無息,就慌神了。他出去一腳踢到成梅身上,說操你媽,我爹都死了你還在這里裝。
成梅扭身就抓住來俊的腿,嘴張的老大,卻被一個巴掌重重的摑過來,一時火冒金星,忘了哭鬧。等醒過神來,院子里早空蕩蕩的了??礋狒[的大人和小孩都擠進了賈占奎老漢黑洞洞的窯洞里,禾苗爹用指甲用力掐他的人中,來俊舀來一瓢涼水,含一口在嘴里,噴到他爹的臉上。半天,賈占奎老漢幽幽地呼出一口氣。見面前這么多人,眼光里閃過一絲驚慌,但很快就閉上了,有氣無力地躺下,說你們都出去吧,死不了。他的白頭發(fā)在黑枕頭閃過一道光,刺目的很。
田園說大伯來俊到家里道歉了。還給我媽下跪了呢。大伯說了,他沒管理好媳婦,是他的過錯。
禾苗驚奇地說,這跟老漢替老婆做營生,老婆替老漢伺候父母一樣吧?
水草踢著腳下一塊土坷垃說,老婆們只要掀了紅蓋頭,她就是老漢們的人了。
在村里,一個女子出嫁前的時光宛如蓋頭上的經(jīng)緯線,只要掀掉它,就掀掉了以往時光,脫離了依賴父親的家長制度,而進入到新的從夫性質(zhì),這種過度使她的屬性、生活習(xí)性及走向都會改變。
成梅后來不跟田園媽說話。出來進去的,看見也裝著沒看見。來俊只要知道一回,就過來給田園媽道一回歉。田園大哥完婚的時候,村里人都去了。田園媽也特意去請了一回成梅。成梅正在洗臉,看見田園媽進來,沒說話。來俊說嫂子稀客啊,快來坐快來坐,成梅,先給咱嫂子倒杯水。田園媽說不用了,我來說叨說叨就走了。后天你侄兒先文完婚,你們都過來熱鬧啊,早上給你們做紅稠飯了。成梅訕訕的,來俊用手指捅了一下老婆,成梅說,謝謝嫂子,有什么營生盡管吩咐我就是了。兩家就算和好了。
第二天,新媳婦照例是晚上坐自行車來的,被推到喜棚下舉行典禮儀式。上世紀70年代,新娘早不時興蓋蓋頭了,而是圍一條紗巾在頸項上。田園嫂子圍了一條桃紅紗巾,在棚下笑吟吟地站著。女人們你推我搶的想得到新媳婦肚兜里的梨和蘋果。這些水果不能輕易送人,一般都有指定的育齡婦女來接收這些水果,接到梨的婦人來年會生個兒子,而接到蘋果的婦人來年會擁有個女兒。有小后生悄悄地捏新媳婦的胳膊,或者惡作劇地捅一下新媳婦的身子,新娘也不腦。喜官依舊是老妹喜,他早將所有要進行的事項寫到一張紅紙上貼出來了,他有他的規(guī)矩,他的十項內(nèi)容中,有三項是雷打不動的,那就是拜天地、父母及雙方對拜,后面七項他會跟主家商量做一些適當修改。當新人站定,他喊一拜天地,新人就大方地向天和地鞠躬。又喊二拜父母,田園爹媽坐在一長長凳子上,新人又朝父母鞠躬,新媳婦聲音細細低低,扭捏著喊了爹媽。他再喊夫妻對拜,兩個人羞澀地面對著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新媳婦的紅衣服和紅紗巾印襯得兩人滿臉彤紅,電石燈的燈光讓他們像兩個發(fā)光的人。
聾了的二奶奶拄著拐站在遠遠的地方,老臉上掛著恍惚的笑,微微發(fā)暗的皺紋中間,布滿深寂的滄桑。
田園結(jié)婚的時候,二奶奶已經(jīng)故去了,我們村很少有人再提及當年她大鬧婚禮的事了。那天我知道了田園的遺憾是不能跟她最愛的人結(jié)婚,他可以給她她要的一切,唯獨不能跟她舉行一場她夢想中的婚禮。說起她現(xiàn)在這個女婿,她說長得好看,對她也好。頓了頓又說,“像我這樣心里裝著別人,身體又給了別人的女人,他不嫌棄就是好的了”。
深秋,風(fēng)在夜里開始肆意,能聽到沙子撲到窗紙上的聲音,還有看門狗在夢里發(fā)出的嗚咽聲。有些記憶,有些人,有些事件會在時間中消失,而恰恰是它們曾讓時間消失過。我們互相看著對方光滑而微紅的臉龐,看到彼此的勇敢、恐慌和空洞的期待。
第二天是她的好日子,我陪她梳頭,洗漱,刮臉,陪她在大白天的燈下照鏡子,看她微赫又喜悅的神情,看她換上新衣,紅肚兜里裝上銅錢和五谷,看她吃下100個小揪片……時辰快到了,她披上了針織紅蓋頭,紅色的經(jīng)緯線粗略地勾連著,似乎一撕就要碎了,她的臉在紅格子中間隱隱約約,仿佛被烙上一道道無法抹去的深紋。竦然一驚。冥冥中似乎有一條通往過去的路,通往二奶奶扔到凳子上的蓋頭前,沉悶又輕飄的被扔到一旁復(fù)又拾起。
接親的汽車來了。村里人將新女婿關(guān)在門外,要他從門縫里塞喜錢過來,一遍一遍地給,五毛一塊地給,時間越長,越有意思。按照風(fēng)俗,小輩會將新女婿的鞋脫掉,才能進門,于是我第一眼看見的田園女婿,是一個穿紅襪子、戲法般的男人。那天傍晚,田園蓋著紅蓋頭,穿著紅襖紅褲紅襪紅鞋,被他女婿抱上汽車去了20里外的村子。
紅蠟燭照著空蕩蕩的窯洞,一大坨一大坨的蠟化掉流下來,堆在桌子上,像座小山,仔細看,山上有皺褶深壑,流水落花。想象田園和新女婿在喜棚下,像所有的儀式之中那樣,被人作弄,戲耍,那真是件很美的事。
再見到田園的時她消瘦的厲害,臉上布滿黃褐斑點,神情恍惚,好象那個編制稀松的蓋頭,從未從她臉上摘下來過,原本圓潤豐腴的她變成了一根干巴巴的木板子。她看到我歪歪嘴笑笑,又流淚了。算算她結(jié)婚兩年多了,但未見一男半女。她幽幽地說,是我造孽了,早知道這樣,我當初肯定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我問什么事啊,她說破壞人家家庭啊。我安慰她說也是兩廂情愿的事,要真追究,你還是受害者呢。她的眼里閃過一絲亮光,隨即又暗下去。她說婆婆指桑罵槐,敲敲打打的,每天看她都不順眼。她縣里、省里到京城的醫(yī)院都去過了,喝了無數(shù)的藥,做過無數(shù)次B超,刮過好幾回宮,花了好多錢,求神拜佛的,肚子依舊癟癟的。我說女婿檢查了嗎,她說她婆婆說了,世上只有不下蛋的母雞,沒有不打鳴的公雞。
隔年田園離婚了。是她提出來的,那個喜歡過她的女婿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說,倒像是好不容易解脫般輕松。田園離婚后不到一個月就又找到人家了。是溫河對岸的村子,以前因為有河水擋著,感覺很遠,現(xiàn)在溫河里沒水了,兩個村子便隔得近了。男人是村里成林媳婦的弟弟,剛死了老婆,有一個男孩。家里不寬裕,錢都給前妻看病花完了,但人勤快。田園對那個男人沒有任何要求,屋子不用粉刷,家具不用置辦,衣服不用買,彩禮不用給,連婚禮都免了,只到公社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就住過去了。我后來想,她或許是沖著那個孩子去的吧,因為自己沒有也無法有,而覺得對方有孩子便安了幾分心?也或許,她是在跟自己賭氣,破罐子破摔,不再愛惜自己和名聲?當然,這事田園從未承認過。她只說自己看不得父母的愁眉苦眼,聽不得哥嫂的唉聲嘆氣。
不久,田園來找到我,說想抱養(yǎng)個孩子,問我在醫(yī)院有沒有認識的人。剛巧有個生下不到一天的女娃,父母想送人,熟人說這事巧的很。田園便歡天喜地來接。她拿的小被子小衣服都是自己新做的,精巧的手工,密密的針角,不像趕制出來的。她抱著孩子笑吟吟地說要給她操辦個滿月酒,鄰居親戚全部啟動,到時請我也去。在鄉(xiāng)下,除去結(jié)婚、喪禮、遷居、滿月等常見的儀禮外,還延續(xù)著一些諸如認干親、結(jié)拜、過繼乃至一些與神的秘密儀禮,既是祖輩傳襲予后人的一種圭臬,也是人們自身約束和遵循的一種規(guī)則。儀禮中不可缺少像喪服、對聯(lián)、蓋頭、對帖這些信物,證明并暗示事件的走向,且開啟一扇神秘之門。一個或隆重或敷衍的儀禮像一個標志或者界限,既埋葬又發(fā)掘,既凋零又盛開,既滅亡又新生,像在此也在彼,在云邊也在雨邊,仿佛皺褶隱匿的秘密,明明存在卻無法預(yù)知,世上的一切均會在這個標志中發(fā)生微妙的嬗變。當田園意識到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時,她試圖用一個莊重的儀禮來改變孩子的命運,讓那個孩子由一個被棄置的多余的生命,變成一個幸福而有位置的人。我們彼此對視著,感覺淚水洶涌,一股一股地往肚里倒流。時間像像密匝匝的皺紋,該掩藏的就掩藏了,任怎樣的良藥都無法再將它恢復(fù)如初。
上天最愛作弄那些苦命的人,田園也不例外。當年二奶奶在世時,最喜歡田園,說她人中長,老來有福氣。又說,貴人多磨難,閨女你要多忍忍才能享福。那幾年,她忍耐著別人的責(zé)罵和冷眼,低聲下氣地活著。她后來說,我奶奶說的或許也不對,忍不下去才有機會享福呢。給孩子做完滿月不久,她就生病了,渾身沒勁,懶,嗜睡,她掙扎著做家務(wù),看孩子,有一天竟暈過去了。她新嫁的男人比她大幾歲,矮小,瘦,沉默寡言,但心善,好為人。見她暈倒,扭身找人就把她送到城里醫(yī)院,到醫(yī)院她就醒了,醫(yī)生讓她去婦科,她疑惑無比,卻原來,她懷孕了。坐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她笑一會哭一會,又悲又喜,又嘆息又欣慰。原來自己并不是不下蛋的母雞。原來奶奶的話真是要應(yīng)驗了的。她在二奶奶的遺像前哭了好幾回,說是奶奶把自己的福氣勻給她的。
來年她生了個小閨女,長得像她,我就喊,小田園,過來給你糖吃。小田園說,姨,也給姐姐吃吧。兩個閨女花一樣。田園悄悄跟我說,“小閨女滿月那天其實是連婚禮一起補上了”。我疑惑地看著她?!澳翘焱砩?,跟男人在奶奶遺像前磕得頭,拜得天地。”
窗外細細地飄著雨,是春天的第一場雨,雨像一把小毛刷子,刷出遠山的輪廓,田里的溝壑,房屋的棱脊和樹木的枝芽,世界清晰的像一張畫。田園真切的笑臉上,布滿細碎的、繁多而安心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