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涼雨
有些人這輩子可能只做過一件讓你看得上的事,可這一眼看過,便是生生世世。
——題記
1.
“翻過這個山頭,就能看到一些村落的遺址,據說當年附近還有好幾個土匪窩呢,后來老百姓受不了搬走了,老百姓一搬走呢,土匪沒得搶,自然也走了。”一身戶外運動裝的中年男人健步如飛,半人多高的雜亂灌木對他造不成絲毫困擾,“所以說啊,這打家劫舍也得有度,涸澤而漁要不得?!?/p>
幾個年輕人稀稀落落跟在后面,苦不堪言。
“我說領隊,你能不能在講故事說道理之余也關心關心后進群眾,再這么下去用不了半小時你就回首不見人了?!背雎暤氖莻€眼睛兄,字字真切,沒辦法,人一手牽著女朋友一手扛著登山包,實在快到極限了。
被呼喚的中年男人回過頭來,瞥了眼落魄群眾,嘆息:“年紀輕輕,怎么走個路都這么費勁呢?!?/p>
羊溢忍了一路,這會兒終于爆了:“你他媽那是走嗎!是飛!”
這一嗓子在靜謐空曠的野外可謂驚天動地,領隊沒飛,棲息在枝頭的小鳥兒們撲啦啦全飛走了,再不敢片刻停留。
領隊也嚇得不輕,要知道羊溢一路上十分沉默,驢友們都抱怨遍了他也只是皺皺眉頭,弄得領隊一度以為此人是個軟包子,現在包子忽然變成噴火怪龍,任誰都HOLD不住。
“那個……原地休息一會兒!”領隊留下這句話,匆匆縮進了灌木叢。
落在后面的大部隊連忙各自找空地休憩,時不時飄向羊溢的眼神滿是感激。
左小兵悄悄湊到羊溢身邊,咧著嘴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帥?!?/p>
羊溢沒好氣地瞟他一眼,依然沒想通自己怎么就會答應左小兵來參加這個什么破驢友協會組織的秘境探險,尼瑪自己當時腦抽風了吧!
深秋的午后,依然有些涼,況且是深山老林,隨便一陣風都陰測測的。
“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羊溢第N次撲棱掉爬到腿上的不知名昆蟲,有些煩躁。
左小兵嘆口氣,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要不到糖吃所以亂發(fā)脾氣的小孩兒:“說了探秘,自然是荒山野嶺,要不你給這山頭命個名?”
羊溢原本就不好的臉色徹底黑下來,聲音比山風還冷:“我問你了么?!?/p>
左小兵縮了縮肩膀,知道對方這是真氣了,再不敢得瑟,乖乖坐回去。
羊溢長舒口氣,抬頭看天。山里的天空倒是藍得透亮,沁人心脾。這可以是趟美妙之旅的,如果同性的不是一群腦殘驢友而是專業(yè)旅行社的話。
羊溢對驢友的定義是:一群帶著干糧帶著帳篷到未開發(fā)野外找罪受的奇怪生物。
“要真這么不樂意,還跟著我來干啥……”恍惚間,耳側又傳來某人賊心不死的小嘀咕。
羊溢斜眼瞟過去,小嘀咕扭開頭,賭氣地給了他一個后腦勺。
無奈嘆口氣,羊溢真心懶得計較了。
跟左小兵的孽緣追溯不到娘胎,但也差不多——他倆是一個孤兒院里長大的。
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多半都有缺陷,他和左小兵長成今天這樣身體健全人高馬大純屬特例。左小兵剛出生那會兒心臟有毛病,具體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沒發(fā)育完全,動不動就喘不上來氣臉憋的發(fā)紫,當然這些都是孤兒院的大人們后來講的,作為左小兵同齡人,羊溢最早的記憶也只是跟左小兵一起撒尿和泥。而那時候的左小兵已經可以一口氣上五樓不費勁兒了,據說是心臟長著長著就長好了,雖然聽著不著調,但孤兒院條件有限,誰也不會特意為左小兵弄個醫(yī)學研究命題。至于羊溢自己,便說來話長了。他父母都是癮君子,剛生下羊溢沒多久就撇下孩子雙雙去了云南,后來在邊境販毒被抓,因為數量巨大,直接判了死刑。親戚們誰都不樂意要羊溢,最后輾轉到了院長這邊,院長一輩子獨身,就住在孤兒院里,羊溢自然也就跟著她住在了孤兒院。
羊溢這邊陷入回憶,那廂左小兵也不如表現的那么安穩(wěn)。一路上跟著領隊健步如飛雖說辛苦,可他仍然一直惦記著羊溢這邊。光是羊溢干嘛答應跟他來戶外探險,就足夠殺光他的腦細胞。這不是個普通的問題,這是個涉及到他左小兵后半輩子的大事。
半個月前,他剛剛向羊溢表白。
當然同樣是半個月前,他被當場拒了。
羊溢的理由完全無敵——我喜歡妞兒。
左小兵當然考慮到了這個結局,確切的說這是個必然結局,因為羊溢正經處過的女朋友光是他知道的就有四個,這還不包括那些談仨倆月就發(fā)現不合適然后崩掉的。羊溢不是同,所以左小兵陷入了同志們公認的最大坑——愛上直男。
左小兵是個心里藏不住事兒的,喜歡就要說出口,不然憋著自己難受,但羊溢拒絕后依然認他這個朋友,他覺得自己該知足了,同時也不禁感慨二十多年的發(fā)小果然不是白交的。
但也正是因為橫著這么個微妙的緣由,他問羊溢要不要一起來參加自己驢友團活動的初衷真的就是嘴欠隨口攛掇攛掇,哪知道羊溢一口應承,連思考和猶豫都沒有。
這下左小兵又開始輾轉反側——羊溢對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沒希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沒希望卻又有給你那么丁點兒念想,于是這丁點兒大的東西在心里扎了根,發(fā)了芽,慢慢生長。
休息大約十五分鐘后,幾個人繼續(xù)趕路,終于在天黑前尋到一處適宜搭帳篷的地方。當然適不適宜是左小兵說的,羊溢之所以信,是因為他在地上看到了前輩們留下的罐頭殘骸。這地兒是偏僻,卻還是有人曾在不久之前來過,羊溢一邊跟著領隊學習怎么往地上釘帳篷,一邊想,原來不是只有他們這一隊人吃飽了撐的沒事做。
帳篷搭好,天已經擦黑,領隊升起一堆篝火,荒野剎那便被光明和溫暖擁抱。
借著光,羊溢看到遠方山腰上的古村遺址。那是他們的目的地,為此,他們已在這深山老林里走了兩天。
左小兵不知道羊溢在眺望什么,只覺得這人連側臉都英俊得亂七八糟。
羊溢回過頭來,見左小兵又望著自己出神,習慣的無奈之余又有些煩躁:“看什么看,再看一腳給你踹下去?!?
左小兵毫不猶豫地轉身拿屁股對著羊溢,回眸一笑百媚生:“求踹。”
羊溢無語問蒼天,他到底上輩子造了多少孽才招來這么一貨?。?/p>
天徹底暗下來,奔波了一天的人們開始圍著篝火吃飯,聊天。
預計行程是四天,羊溢也就帶了四天的水和壓縮餅干,作為一個長年在項目上奔波的土木工程專業(yè)者,羊溢的生存能力極強。相比之下左小兵就趕上個移動儲物柜了,羊溢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多吃的喝的塞進登山包的,令人發(fā)指的是對方居然還帶了一個煮水用的小鍋一個保溫杯二十幾袋速溶咖啡!
“光吃餅干不噎得慌啊?!?/p>
八寶粥忽然被遞到跟前,蓋子已經掀掉,連折疊勺子都展開了,就差直接喂進自己嘴里。
羊溢想說我不愛吃甜的,你自己留著享受吧,結果剛說到不字,嘴里的餅干渣就毫不浪費地都噴到粥面上了。這下囧了,他只得把八寶粥奪過來,喝啤酒似的仰脖就往嘴里灌。
左小兵有點兒難受。要知道背這些東西趕路需要付出多大的體力,羊溢那表情,知道的是喝粥,不知道的還以為喝藥呢。
早知道就不多嘴問一句了。這人來干嘛?分明就是來添堵!
左小兵不痛快,很不痛快。
2.
入了夜,山間的風愈加涼,即便有篝火,還是凍得人瑟瑟發(fā)抖,好在有帳篷,隔了風,世界便溫暖起來。
羊溢呈大字型躺在帳篷里,水足飯飽,覺得從里到外的舒坦。
左小兵彎腰進帳篷,看見的就是對方這么個姿態(tài),當下樂了:“怎么著,求蹂躪?”
左小兵就這樣,前一秒還氣哄哄呢,下一秒繼續(xù)得得瑟瑟的找虐,羊溢抬眼瞥過去,都懶得逗咳嗽了,直截了當:“你這人什么毛病呢,非得聽兩句損才開心?”
左小兵愣在那兒,臉上惡霸似的調戲神情還沒散盡,這會兒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羊溢心里不舒服了一下。
每次看見左小兵露出這種傻了吧唧茫然無措的表情,他都會不舒服,仿佛自己欺負了小孩兒似的。
左小兵慢慢回過神,有些不自然地坐下來,卻不想坐到了羊溢伸展開的腳,后者過電似的用力抽回去,力道之大,左小兵險些踉蹌。
“你干嘛跟我來這兒呢?”左小兵想笑,但只是扯了扯嘴角,沒成功。
羊溢躺在那兒,沒半點兒不自然:“好像是某人請我來的吧。”
左小兵這回笑出來了,幾乎要笑出眼淚:“你羊溢不想做的事情有人能逼?”
羊溢微微皺眉,語氣卻依然平靜:“那你想聽什么答案呢?”
左小兵忽然俯身過去,兩手撐住羊溢兩側,嘴唇幾乎要貼上對方的。
“我喜歡你?!弊笮”诙握f出這四個字。
沒有猶疑,羊溢的回答干凈利落的如同刀鋒:“哥喜歡妞兒?!?/p>
“試一次吧,就一次。”低聲的呢喃,近乎祈求。
“左小兵,”羊溢被籠罩在對方的影子里,一字一句卻平靜得近乎無情,“別逼我真斷了咱們二十年的交情。”
左小兵死死望著對方的眼睛,企圖找出藏匿在最深處的情緒,可是沒有,羊溢的眼底平靜得像無風的湖面。
“OK,你贏了?!弊笮”柭柤纾敛涣魬俪吠?,翻身躺到一邊。
羊溢望著帳篷頂,安靜地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是夜,周圍的帳篷漸漸安靜下來,羊溢和左小兵縮在各自的睡袋里,背靠背。
“不是二十。”靜謐的空氣里忽然響起左小兵的聲音。
羊溢沒反應過來,問:“什么?”
過了幾秒,背后傳來幽幽的小嘀咕:“咱們不是二十年的交情,是二十六?!?/p>
羊溢沉默。
左小兵也不說話了。
風在帳篷外面呼號,仿佛要將侵入的不速之客連根拔起。
左小兵悄悄回頭,他不指望羊溢說些什么,但有個表情回應也好。可是沒有。羊溢背對著他,耳朵里塞著MP3的耳機。
左小兵泄憤似的消滅兩條士力架,故意弄出很大聲響,可直到睡著,心底的那團苦還是沒化開。
直到背后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羊溢才靜靜地睜開眼睛。
重新按下MP3的播放鍵,熟悉的聲音傾瀉而出——
“各位聽眾,如果您是剛剛打開收音機,那么您現在收聽的是午夜心跳,我是你們的老朋友,當然也可能是新朋友,左小兵。昨天有位叫做筷子會跳舞的網友留言,說午夜心跳聽起來像是講鬼故事的節(jié)目,小兵在此鄭重辟謠,本節(jié)目旨在溝通情感,傳遞正能量,絕無封建迷信……”
這人雖然吊兒郎當不著調,卻有一把能忽悠人的好聲音,仿佛冬日里的一杯暖茶。
因為學的是播音與主持,所以這家伙一畢業(yè)就進了電臺,可是自己聽對方的節(jié)目,卻是近來的事兒。確切的說,是被對方表白之后。明明一起長大的,為嘛對方長著長著就長歪了?帶著這個疑問,羊溢決定以對方主持的午夜情感類節(jié)目為切入點,剖析對方。
節(jié)目是在半夜播,這點很要命,好在對方有一小撮死忠粉絲,會把每一期的節(jié)目轉錄成MP3放到貼吧里供人下載,倒是方便了羊溢。
“剛剛和大家分享的這首詩,據詩人講是描寫自己的一個夢,不過他忘記了夢的內容,只記住了夢里的感覺,頗為遺憾。但要讓小兵說,這種求而不得的夢多半不會有什么讓人高興的內容,忘了正好……”
求,而不得么。
羊溢閉上眼,無絲毫困意。
那家伙發(fā)育得晚,到了高中還跟小蘿卜頭似的,經常被欺負。自己當時已經考到另外一所高中,卻仍然要經常出入某人學校幫之討公道,弄得連老師都對他很面熟,結果等到找家長的時候才發(fā)現自己學校根本沒羊溢這一號。
見不得左小兵被欺負,似乎是從那時就落下的毛病。
左小兵呆,左小兵賤,左小兵嘴欠,但左小兵不能被欺負,他羊溢也不行。
為什會答應來?
該是愧疚吧,因為自己讓那家伙難受了,所以總想著要彌補。
3.
古村遺址比群眾們想象的更為刺激。斷壁殘垣,枯藤老樹,一口又一口干涸的水井,甚至依然粗壯卻被風霜侵蝕得不堪一拽的井繩。
“這里就是井村,據說很早就有人在這里住了,但直到明朝一個落魄的官員被流放到此,才慢慢把村子建起來。建村的時候有風水先生說這里四面不通,需要水發(fā)一發(fā),官員深信不疑,可方圓百里也沒什么真正的河流,頂多是山間小溪,于是官員帶著一隊壯漢開始打井。深山老林打井哪那么容易,他們便找一路打一路,最終在這里打出了水,村子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這里。說也奇怪,打完井后村子便開始人丁興旺,村民認定是水幫著他們發(fā)了,于是井便一口接一口的打了下去,更奇的是隨著井口越來越多,井下的水不減反增,村民們更是對此敬畏非常,認為是有神明庇佑他們,降下福澤,于是干脆連村名都改成了井村,這事兒當年的縣志里都有記載……”
領隊滔滔不絕,幾乎要把自己說回那令人神往的悠悠歲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中打獵,山腰種田。
驢友們可沒那份閑情,相比曾經的繁榮,他們更喜歡如今的落魄。
古井,尤其是廢棄村莊的古井,多么刺激。如果一口井住著一個貞子,那么眼下十幾口井……嘖,古境探秘的精華就在于此啊。
終于有人按耐不住,躍躍欲試掏安全繩,要順井而下。聞風,群眾們立刻聚攏,勸阻有之,鼓勵有之,興奮更有之。
羊溢坐在一個井口邊,叼著煙,看了會兒群情激奮的群眾,又看了會兒天,最終悠悠吐出幾個煙圈。
為什么總感覺漫天腦殘在飛?
最后竟然真的有人下到了井底,不過讓大家失望的是井底嘛都沒有,連發(fā)著腐臭味的動植物殘骸都不見,硬邦邦的泥土干得像柏油馬路,蹦噠兩下震得腳心疼。
除了水井,古鎮(zhèn)就剩下一些廢棄的老屋??匆粋€新鮮,看多了也就那樣,無非墻壁坍塌桌椅傾倒,偶爾能看著些爐灶鐵鍋,黑乎乎的分不出年代。
一圈走下來,最初興奮勁兒過去的驢友們開始百無聊賴,擺POSE自拍的,取長鏡頭拍風景的,吃零食的,自娛自樂起來。
“哎你們看,那個山頭上好像有座廟!”一個正拿長鏡頭拍遠景的人忽然喊。
大家正閑著,一聽這話連忙望去,只見對方所指的地方距離這里有些遙遠,要瞇起眼,才能隱約看見似乎山頂上有什么東西。后來有個驢友把自己的小望遠鏡共享,大家才看清,那確實是座廟,看起來個頭不大,更提不上恢弘,乍一瞅跟小涼亭似的,可匾額依稀能辨——正氣祠。
通常祠堂是大家族用來供放祖宗牌位的,或者一些有功德的人也會被人建祠堂供奉,所以祠堂的名字通常是姓氏或者名諱,比如許家祠堂,武侯祠什么的。正氣祠,怎么感覺都是怪怪的。
“領隊,我們能過去那邊么?”
好奇是人類的天性,這就好像游樂場的鬼屋項目,越是怕得要死的人玩兒得越HIGH。
“想都別想,”領隊難得嚴肅起來,“戶外自助游最重要的就是按照既定路線走,有時候計劃打亂一小步,就有可能再回不了頭,我要對你們的生命負責。”
從沒見領隊這么正經的驢友們紛紛愣住,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沒好氣地吐槽:“得了,說得跟真事兒似的,自助游圖的不就是個隨心所欲么,都按路線走,我報旅行社去好不好?!?/p>
領隊卻不惱,想來不是第一次碰見不合作的隊員了,耐心安撫神馬的早駕輕就熟:“自助游并不是隨心所欲,而是在有經驗人的帶領下,體驗自主戶外游的感覺,就像這個村子,你覺得他是荒村,可實際上呢,在這之前早就有許多我們這樣的背包客來過了,哪條路好走,哪條路有危險,都是無數背包客用生命換來的,你以為戶外探險是什么,逛游樂園么?如果真是這樣,你們就不需要我這個領隊?!?/p>
“別把生命當兒戲?!陛p嘆口氣,領隊總結陳詞。
躁動的驢友們安靜下來,荒郊野嶺,誰都不是任性的孩子。
“行了行了,搭帳篷的搭帳篷,煮飯的煮飯,躲貓貓的躲貓貓,分頭行動!”有人搞笑地嚷了句,倒真像比賽的發(fā)令槍,大家立刻分頭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左小兵圍觀羊溢搭帳篷,再次感慨對方在此技能上的天賦。明明自己才是資深背包客,可在此項上,望塵莫及。
“你說,領隊是不是遇著過什么事兒?”圍觀甚無聊,他便湊上去跟羊溢說話,“剛才那深切的表情,要多逼真有多逼真,我都動容了。”
羊溢繼續(xù)手里的活計,甚至懶得抬眼皮:“你看回家的誘惑都能哭?!?/p>
左小兵黑線,恨恨磨牙,琢磨回去就給羊溢的QQ印象上加一條——狼心如鐵!
什么,錯別字?不,就是這個狼,狼心狗肺的狼,白眼狼的狼!
篝火再一次升起來,不曉得是不是在村子里的緣故,風沒有昨夜那么凜冽了,火光溫柔搖曳,慵懶了人們的神經。
領隊放下撥弄篝火的樹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其實那個正氣祠是有故事的……”
眾人當下來了精神。既然去不得,聽聽野史也是好的。
“我也是聽人講的……”領隊悠悠回憶,沉靜的聲音在午夜的荒村里尤為清明,“說是剛建國那會兒,五幾年吧,井村出了個大惡之徒,叫王七。這人的惡還不像土匪那樣打家劫舍,而是專門禍害男孩,把自己村子禍害遍了,就去臨近村子禍害,這地兒山高皇帝遠,像是被遺忘的世界,老百姓世代不出山,知不知道新政府還兩說呢,更甭提報案了,只能組織村里的青壯年來抓這惡徒。這人再惡,終也雙拳難敵四手,后來被村民在山里抓住了,就地正法……本來除了害,村民以為天下太平,哪知道那之后村里的男孩更不得消停。先是一個說自己半夜被鬼壓床,后來被鬼壓的發(fā)展到兩個,三個,四個……村民一聽描述,好么,惡人變成了鬼,還不忘回來禍害人??蛇@人好抓,鬼怎么殺?要說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呢,正在村民犯難的時候,村子里來了個游方的道士,聽聞此事,二話不說到了那王七被殺的山頭便開始擺壇做法。據說法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完事后村民又聽道士的話在山頭蓋了座祠堂,看著像祭奠,實則是用這正氣祠鎮(zhèn)住惡鬼,讓他再不能離開……那之后村子總算恢復平靜,不過偶爾有誤闖上山的男人還是會被王七騷擾,因為那道士法力有限,終是不能讓惡鬼魂飛魄散,只能把他困在祠堂方圓幾里的地界……久而久之,村民們再不靠近那個山頭,所謂祠堂,其實也就是個荒廢的墳罷了……”
夜色如水。
領隊的故事結束很久,火堆旁的聽眾依然沒反應過來。天為蓋,地為廬,荒山野嶺,古村枯墳,這場景太適合講故事了,尤其是帶著靈異色彩的民間傳說。
“咳,都有什么感想……”領隊清清嗓子,頗為期待地問。
群眾們紛紛回神——
“這故事應該發(fā)微博?!?/p>
“再配個照片,靠,太帶感了?!?/p>
“我更想去那里了腫么辦……”
“容我插一句從進山手機就沒信號吧……”
領隊默默扭頭,心中淚流。
羊溢沒那么多好奇心和想象力,所謂故事啊傳奇啊,聽聽就罷,可瞧左小兵那表情,明顯是神展開了,正擱那兒腦補呢。
腦補完還得跟個人念叨念叨。
“你說那個王七……”
比如現在。
嘆口氣,羊溢認命接茬兒:“嗯,王七怎么的?!?/p>
“是男是女?。俊弊笮”a完后半句。
羊溢想把他從山頂一腳踹下去!
4.
變故是怎么發(fā)生的沒人知道。
左小兵前一秒還在美夢里徜徉,后一秒就被帳篷外的慘叫驚醒,那幾乎是一種生存的本能,電光火石間,便從地上彈坐起來!
羊溢亦然,只不過他比左小兵更快地打開帳篷拉鏈,探頭出去看。
“怎么了?”左小兵被羊溢遮擋著,看不到外面,便交集地問。
羊溢沒回答,而是忽然拉起左小兵的手腕,幾乎是生生把人拖出了帳篷!
“快跑——”
羊溢扯著他,兩個人明明那么近,卻喊得聲嘶力竭。
左小兵雖然穿戴整齊,可畢竟剛睡醒,腳下沒根,就這么被拖了好幾米才反應過來,剛想罵羊溢發(fā)什么瘋,卻被一閃而逝的場景驚呆了。
彼時他已經被羊溢拉著跑出了很遠,可拋在腦后的那片營地殘像卻依然頑強地停留在他的視網膜上。
倒塌的帳篷,混亂的驢友,刺目的血跡……熊!是的,他看見了熊!而且不止一頭!
左小兵沒有時間去思考為什么他們會遇見熊,為什么熊會襲擊他們,他只知道危險的吼叫聲依然在背后,他需要跑,需要跑到無窮遠。
這樣的念頭激發(fā)了左小兵的潛能,到最后幾乎是他帶著羊溢在跑了,最后兩個人終于緩過神時,營地已經消失在茫茫深山里,回頭望,分不清哪個方向。
“呼呼……沒追來了吧……”左小兵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喘息,上氣不接下氣。
羊溢也好不到哪去,但心略微安了一些:“應該沒追來……咱倆都他媽跑到另外的山頭了……”
“我總算相信當年西安事變蔣介石一口氣跑上驪山的事兒了……呼……呼呼……這他媽生死關頭,人的潛力絕對無窮……”
羊溢沒接茬,神色慢慢變得凝重:“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樣?!?/p>
左小兵再次回憶起那刺目的紅,不忍去想。
山間又起風了,微光中的黎明,比夜更冷。
“怎么辦?再回去嗎?”左小兵沒了主意。問歸問,可說真的他不敢,第一次那么近距離的面對生與死,他克服不了那從心底泛上來的恐懼。
羊溢卻知道即便他們倆想回去,也沒辦法了。現在的他們渾身上下除了衣服,再無長物,古村何處,漫漫山林哪里尋得到。即便等下太陽升起,他們可以靠手表指針辨別方向,可誰又知道營地在哪個方向。
但這些話羊溢沒有對左小兵說,他只是給了對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再看看吧?!?/p>
左小兵有些慌,但這慌也是有限度的,因為羊溢在旁邊,羊溢說再看看吧,那便是有希望。
終于,兩個人在不知名的山間等到天亮。
尋一處視野開闊的平臺,羊溢在群山的環(huán)抱中搜尋營地。
太陽掛在天上,卻像蒙了一層霧,這不是個好天氣,陰霾中帶著濃濃濕氣。
“怎么樣?”左小兵湊過來,有些擔心地問。
“看不出來什么,”羊溢皺眉,不自覺抿緊嘴唇,半晌才道,“往山頂走走看吧,上面視野該好一些?!?/p>
現在的羊溢就是左小兵的主心骨,既然對方說往上,那就往上。
只是這上,卻并不如想象中近。
明明觸目可及的山頭,卻好像怎么也攀不到頂。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像隨時會塌下來,壓迫得人不舒服。左小兵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汗水已經出透,自己完全是憑著一股意志力在支撐著腳下不停。
“歇一下吧?!毖蛞绾鋈换仡^,對他說。
左小兵搖頭,一停就再邁不動了,他知道。
羊溢沒再多言,只是放慢腳步,卻依然穩(wěn)穩(wěn)攀登在左小兵的前頭。
手表的指針已在十二點處重合,山頭近了,更近了,卻依然未到。
一絲微弱的疼從胃里蔓延出來,左小兵知道這是提醒自己該吃飯了——他有胃潰瘍,一到飯點兒胃了一空,便會這樣若有似無的開始疼。不嚴重,卻鬧人。
羊溢也在不住的看表,他并不如左小兵認為的那樣鎮(zhèn)定,山頂遲遲不到,焦躁像一張無形的網,死死困住他。
終于,暮色降臨時,兩個人抵達山頂。
左小兵癱在地上,覺得把一輩子的體力都用光了。
羊溢也很累,卻還是分出一只腳踹對方:“給我起來!”地上涼,這笨蛋回頭再感冒,靠,想想都更杯具。
左小兵死豬不怕開水燙,不管羊溢怎么說,就是一動不動癱在那兒,反復一句話:“沒力氣了!沒力氣了!”
羊溢黑線,心說你嘴皮子倒溜的。卻還是擼胳膊挽袖子,生拉硬拽把人弄了起來。
“疼得厲害嗎?”
左小兵剛坐起來,就聽見對方問了這么一句,滿腦門兒問號。
羊溢被對方茫然的表情弄得想抓狂,可實在沒力氣了,只好解釋說明:“我問你的胃,疼的厲害么?”
之前因為太累,胃里那點不適被左小兵忽略了,現下羊溢問起,他才覺得疼來。
不過羊溢怎么知道?
“哪那么多為什么。”對于這個問題羊溢毫無回答的意思,只是像安撫又像寬慰地說了句,“忍忍,等回到營地就好了?!?/p>
真的能回去么?左小兵沒敢問。他只是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條士力架,遞給羊溢。
羊溢愣住,下意識就問:“哪兒來的?”
左小兵摸摸鼻子,有點發(fā)赧:“我這不是胃不好嗎,醫(yī)生建議少食多餐,所以身上總會揣那么一些零食,覺得胃要空了吃一點?!?/p>
羊溢瞇起眼睛:“你帶了多少?”
左小兵不明所以,很乖地把全部庫存掏出來曬,臉上難得有了往日的得瑟:“嘿嘿,七條,我猛吧?!痹捴链俗銐?,那種因為新買的戶外運動服很多口袋所以他就非常無聊地把每個口袋都塞一條權當娛樂的事情就不用說了。
羊溢深吸口氣,忽然怒了:“你他媽帶這么多不知道路上吃兩口,怎么著,胃疼好玩兒?。俊?/p>
左小兵嚇一跳,不知道羊溢干嘛發(fā)那么大火,莫名委屈:“靠,誰知道什么時候能回營地,干糧不得省著吃嗎!我節(jié)衣縮食心心念給你留著,你不說感激涕零,還他媽吼我?。俊?/p>
羊溢扶額,搞不懂自己為嘛要在體力透支的情況下跟左小兵因為一個無厘頭的原因吵架。他倆似乎總能把話說到岔路上,然后你吼你的,我氣我的,各自內傷。
最后在羊溢的淫威下,倆人各啃了一條士力架,然后登高遠眺。
半分鐘后,左小兵放棄了:“這烏漆抹黑能出來哪兒是哪兒啊。”
羊溢不理他,繼續(xù)認真往下看,仿佛營地就在下面某處似的。
左小兵百無聊賴,轉著脖子四下亂瞅。
忽然,一個熟悉的建筑映入眼簾,左小兵按捺不住激動呀地一聲叫出來。
羊溢聞聲回頭,順著左小兵指的方向望,也驚訝地挑起了眉毛。
“這不就是那個什么什么祠嗎!是不是!是不是!”左小兵語無倫次了。
羊溢微微瞇起眼,只見不遠處的山崖邊,一坐小祠堂赫然而立。
正氣祠,這會兒哪怕它鎮(zhèn)著惡鬼,也恍若家般親切。
5.
雨,已經下了兩天了。
確切的說是雨夾雪,又濕又冷,幾乎要把人凍傷。
正氣祠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羊溢和左小兵躲在祠堂里的供桌下,連說話都有些費勁。
因為一張口就是陣陣白氣,然后牙齒便不由自主的打架。
士力架只剩下三條,水倒是管夠,他們卻依然餓得前胸貼后背。
左小兵曾經無數次夢想著與羊溢靠這么近,不論是他抱對方,還是對方抱他,可當這些都實現的時候,他連笑都擠不出來。
要死了么?要死了吧。過不了幾天報紙就會登出來,連標題他都替記者想好了——冒失驢友深山遇熊,祠堂兩人雙雙殞命。
明明知道營地在哪個方向,明明可以逃出去的,去被這該死的雨斷了全部希望。
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類渺小無力得近乎絕望。
“明天雨會停吧?”左小兵第三次問這個問題。
羊溢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罕見的溫柔。
“嗯?!钡谌蜗嗤幕卮?。
左小兵有些難受。還沒活夠,他不想死,他甚至沒正經談過一次戀愛。
察覺到懷里人在發(fā)抖,羊溢眉頭皺得緊緊。半晌,他從左小兵身上摸出倒數第三條士力架,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強硬:“吃了?!?/p>
左小兵抿緊嘴唇,就是個搖頭。
雖然明天雨未必會停,但萬一停了呢,這些吃的是支撐羊溢找到營地最后的希望。他對自己沒信心,但他相信羊溢。
知道左小兵犟,可都這個時候了還犯倔,讓羊溢氣得心口疼。
最好威逼利誘甚至拿斷交恐嚇了,才好容易讓左小兵塞進去半條,然后那家伙的嘴就想蚌殼似的閉緊了,再撬不開。
是夜,淅瀝瀝的雨聲明顯弱了勢頭。
左小兵緩緩睜開眼睛,劇烈的胃疼讓他難以入睡。
羊溢摟著他,眉頭還是那萬年的川字。左小兵不自覺揚起嘴角,悄悄湊近偷了個吻。
羊溢的嘴唇很軟,跟他的人完全不合。
但是吻起來絕對的好滋味,一如自己無數次的想象。
左小兵閉上眼,忽然覺得特滿足,仿佛死也沒什么好怕的了。
6.
雨停了,天依然沉如暮色,但雨實實在在的停住了。
羊溢在清晨一睜眼,就發(fā)現了這個簡直可以媲美祖國統(tǒng)一的好消息。情不自禁地搖醒左小兵,他難掩興奮:“雨停了,我們可以下去找營地了!”
左小兵昏昏沉沉的,被羊溢一搖,更覺得頭重腳輕。好半天才回過味兒來,這是,雨停了?
羊溢察覺到不對,抬手摸上左小兵的額頭,很快興奮退去,眉頭重又皺起:“你發(fā)燒了?”
左小兵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口干舌燥,整個人一會兒像掉進了冰窟窿,一會兒像掉進了火山口。
見左小兵迷迷糊糊的,羊溢二話不說便脫下外套把人包住,然后起身:“我去外面看看,等確認了營地方向,我倆就走,必須趕緊。”
左小兵用盡全身力氣點了下頭,然后看著羊溢的背影在視野里越來越模糊。
口袋里還有兩條半的士力架。
從這里到營地,哪怕找得順,走也要走上一整天。那還是按照羊溢的體力估計的。如果 加上一個拖后腿的自己呢?左小兵幾乎可以預見到羊溢拖著半死不活的他艱難前行的情景,而且天氣并未徹底放晴,如果中途又下了雨呢?
都是問題。
都是自己的問題。
呼,雨夾雪過后的天氣,可真冷。
……
羊溢在外面觀察了很久,尤其是下方那塊芝麻大的營地,幾乎要被他定位到大腦深處。因為他輸不起,必須一次找準。
終于,羊溢覺得萬無一失了。
山頂的風冷冽刺骨,他克制不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才裝作很坦然地走回祠堂。
可是左小兵不見了。
原本乖乖躺在那里的人,變成了一堆衣服和兩條半士力架。
供桌上厚厚的灰塵被人用來當做了寫字的背板,歪歪斜斜的左小兵體,一如它的主人,抽風,幼稚,沒個正形兒。
【別找我,穿上衣服帶著吃的趕緊回營地?!?/p>
羊溢覺得自己要瘋。
究竟是怎么逃出來了羊溢不想再回憶,可回憶卻每夜每夜的侵襲,不依不饒。
他發(fā)瘋似的在祠堂附近尋找。
雨又下起來了。
他穿著自己的衣服和左小兵的衣服,保存著所剩無幾的體力。
可是左小兵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他一路找一路喊,一路喊一路沒頭蒼蠅似的走,最終撞上了上山搜救的武警。他是暈著被人送上救護車的,在醫(yī)院醒來的時候,那兩條半士力架依然躺在左小兵的口袋里。
五天后,一個陌生號碼打進手機——左小兵的尸體尋到了,需要他去辨認。
羊溢活了二十六年,從沒這樣難受過。五臟六腑像被撕裂,疼得他連呼吸都沒了力氣。
7.
左小兵沒有親人,園長早些年已經過世,羊溢做主把他葬在了那個山頂。
每個月,羊溢都會去那里看看,雖然路途遙遠。漸漸的同事們都知道他有了個習慣,于是每月最后一個周末不要找羊溢,哪怕天塌下來他也不會理你,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
羊溢鬧不清自己最左小兵是個什么感情,如果左小兵沒死,他們或許會發(fā)生點兒什么。但現在,他只能一個人坐在山頂,對著個刻了字的石頭喝啤酒。
石頭前面也會放上一杯,可從來沒人動過。
恨左小兵么,可能是恨的吧,因為他讓自己彪悍的人生里破天荒有了個會害怕的東西——下雨天。
每次天色一陰,羊溢便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幾個月后,羊溢被公司調到了一個新的項目部。項目部駐扎在工地,條件簡陋,不過相比民工住的活動房,他們這些所謂藍領要好一些,起碼能在工地就近租個房子。羊溢他們項目部租的是個兩室一廳,項目經理和設計師住室,他一個項目員自然住廳里。
工程進行的很順利,只是新開工的項目事情多,羊溢再不能每個月的往山里跑,久而久之就變成兩個月一次,兩個半月一次,直到工程進入尾聲,羊溢再次被調回他和左小兵生長的那個城市,距離左小兵離開,已經整整兩周年。
又是一個秋。
羊溢坐在剛剛裝修完的屬于自己的房子里,有些茫然若失。
曾幾何時,買房子被他定義為成功最重要的步驟之一,可現在,房子到手,他卻不知道喜悅在哪兒。上個月交了半年首付的期房終于交付,處了半年的女朋友便提出該考慮人生大事了,他知道對方正確,也按部就班地裝修了房子,可接著呢,結婚么?
生活該是這樣的。
可羊溢就是覺得少了些什么。
或許該去看看左小兵了,他想,距離上一次進山,已經五個月。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羊溢這廂想著要進山,那廂女朋友卻迫不及待想搬進新家。羊溢有些囧,婚前同居什么的他并不抗拒,但問題是這事兒該由男方提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還沒和姑娘本壘打。
說來稀奇,交往半年,兩個人又都不是沒經驗的,卻遲遲沒到最后一步,不是姑娘不樂意,問題出在羊溢這邊??墒茄蛞缱约阂膊恢谰唧w癥結在哪兒,只是每次都覺得不對,從氣氛到感覺,從狀態(tài)到情緒。
三番兩次推阻后,姑娘怒了,扔下句你要不樂意咱倆這婚就別結了!
羊溢居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姑娘再喜歡他,也不會把自己低到那份兒上,于是分手成了必然結局。
從裝修房子到醞釀結婚再到分手,全部過程也就一個月,快得羊溢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反應不及。
但終歸可以進山了。
分手那天羊溢腦袋里唯一的年頭,居然只是這個。
8.
“還我命來……你個王八蛋還我命來……”
“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
“不對,我已經是鬼了……”
……
清晨的鬧鐘刺耳卻提神。
羊溢從亂七八糟的夢里醒來,如釋重負。
最近的睡眠質量非常糟糕,各種噩夢,而且無一例外的主角都是左小兵。
要說惡鬼索命確實挺恐怖的,可是主角變成左小兵,他就怎么都害怕不起來,反倒是因為在夢里跟對方說不上話,而倍覺煩躁。
他已經很久沒夢見過那家伙了,久到他甚至有些想念。于是這夢正中下懷。哪知道夢里的自己死活張不開嘴,光聽那家伙絮絮叨叨什么還我命來了。
靠,那條破命是他硬塞過來的好不好,自己還不愿意要呢!還你妹!
……
“白眼兒狼,沒良心!”
“虧我還舍身為你!”
“早知道那時候就該趁下雨把你吃干抹凈,起碼能做個風流鬼……”
“喂,你到底起不起來!”
“我他媽快讓人欺負死啦——”
羊溢啪地睜開眼睛,室內一片安靜。鐘在墻壁上滴滴答答的走,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上投出些許銀色。
剛剛那是……夢?
羊溢有些恍惚,夢里的他看不清左小兵的樣子,可最后那句話他聽清了,有人欺負他!
羊溢下地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光,苦笑起來。
他這得是多頑固的病啊,人都走了,還惦記著對方會不會被欺負。
哪個不要命的敢欺負鬼?
左小兵。羊溢默念著這個名字,清晰感覺到心底傳來的悸動。他以為他已經釋懷,卻不想,那家伙只是以極低調的姿態(tài)駐扎進他的整個人里,然后隨便一個夢,一個名字,便什么都亂了。
重新躺回床上,羊溢望著天花板,有些滑稽地想,或許默念三遍“我想看見左小兵”,等再閉上眼,愿望就能實現。
……
“唉,你怎么就能這么沒心沒肺呢?老子才死多久啊,你就有了新人忘舊人了?!?/p>
羊溢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遠,先是從現實飄到夢里,又從夢里飄到不知名的地方。
“等會兒天亮我又得走了,你就不能賞我一眼?”
他好像變成了一縷煙,身體很輕,很輕。
“喂,我真走啦?”
不行,不能走!羊溢倏地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熟悉的桃花眼!
左小兵愣在當場,一時間不能辨別蘇醒的是羊溢還是羊溢的精神體。
羊溢也愣著,不知道面對被熟人鬼壓床該有怎樣的反應。
最后,還是左小兵打破沉默。
“呃,我能親親你么?”他問得小心翼翼。
羊溢克制住踹飛身上魂的沖動:“你已經親上了?!?/p>
左小兵瞪大眼睛,然后用力地眨了好幾下,終于確認,羊溢被他呼喚醒了哦也!
躺在下面跟左小兵說話的感覺不咋美好,羊溢索性起身,哪知卻并沒有將左小兵推開,而是穿過了對方的身體!
仿佛察覺到什么,羊溢回頭去看,果然,自己依然在床上躺著。
于是這現在起來的,是自己的魂兒?
“放心,你沒死。”察覺到羊溢的疑惑,左小兵撇了撇嘴。
“那你能給我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么?”其實死沒死的羊溢倒真不在意,能跟左小兵說上話,對他來說就是這兩年來最值得高興的事了。
可這個不能讓左小兵知道。
一只得瑟的鬼,羊溢想想,手都癢。
左小兵不知道羊溢的心思,現在的他仍然沉浸在喚醒羊溢的喜悅里,要知道他努力半個月了。
“現在的情況就是你被我喚醒了嘛,然后你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有沒有?”作為一只心里藏不住事兒的鬼,左小兵的快樂完全展現在他燦爛的鬼面上。
羊溢翻了個白眼,嘴角卻不自覺勾起。
“那你現在喚醒了,接下來準備做什么?把我?guī)ё撸俊?/p>
“怎么可能!”左小兵一幅你神經病啊的表情,“把你帶走你就死了,你是傻啊還是傻啊還是傻啊?!?/p>
羊溢靜靜看著對方,克制著想伸手摸摸那個腦袋的沖動:“那你三番兩次來找我做什么?”
“想你了唄?!弊笮”鴦e開眼,別別扭扭的模樣,“好歹二十年交情,找你說說話不行?”
“二十六?!毖蛞缂m正。
左小兵愣住,有些茫然地看羊溢。
羊溢想親親他,他也這么做了。
雖然沒有實體碰觸,可左小兵還是成功由愣變成傻,然后徹底呆掉。
豁出去的羊溢反倒輕松了,見對方這幅鬼樣子,覺得有趣之極。
“你、你什么意思?”鬼也有舌頭么,左小兵不知道,但他確實舌頭打結了。
羊溢莞爾:“你覺著呢?”
左小兵咽了咽口水,忽然冒出一句:“你再親我下。”
這回羊溢是忍不住了,樂得前仰后合,差點兒真死過去。
左小兵鬧了個大紅臉,可還是沒鬧明白事情怎么就這樣了。合著他做人的時候沒把對方掰彎,變成鬼倒是成功了?
還有,他今天是想干啥來著?
9.
兩情相悅固然是美好的,但這種美好僅僅持續(xù)到左小兵想起自己的來意。
“你都成鬼了還能被人欺負?”聽見對方的訴苦,羊溢只覺無力。
“不是人,是鬼!”左小兵強調。
羊溢懷疑地挑起眉毛,伸手傳過左小兵的身體,然后聳肩,仿佛在說你都這樣了還能被欺負?
左小兵這叫一個氣,忽然開始后悔來找對方訴苦了,這哪是求安慰,分明是找虐。
“你是人,魂魄當然碰不到我,可是鬼和鬼之間是能碰到的!”被虐完,還要給對方普及科學知識,他容易么!
羊溢這才認真聽進去左小兵的話。
良久,他問:“什么樣的鬼?”
左小兵余怒未消,悶悶回答:“還能是誰,就那個王七,你說你把我埋哪兒不好,非埋他身邊兒?!?/p>
羊溢回憶了下,才想起王七是何許人也。
然后一顆心就提起來了。
“他怎么欺負你的?”
“還能干啥,”左小兵翻個白眼,“看上老子屁股了唄。媽的都死了還那副德行,見著帥哥就走不動道!”
羊溢黑線,選擇性忽視左小兵的自我評價,直截了當問:“他不是只喜歡男孩兒么?”
左小兵怒了:“你是在變相說我老?!”
羊溢決定閉嘴,多說多錯。
左小兵倒收不住了,洋洋灑灑說了一車。什么王七其實也挺帥啊,但是性格實在惡劣,不招人喜歡,而且非得在上面,要是在下面么,他還能考慮考慮什么的。
先前羊溢還能聽聽,等聽到考慮,他有點兒HOLD不住了,再聽到左小兵跟王七打過一架還打輸了讓人摸兩下占了便宜,羊溢直接爆掉。如果魂魄能拍案而起,估計羊溢家的床要塌。
“走,你帶我現在就去找他!”羊溢半點猶豫沒有,仿佛又回到幫左小兵出頭的高中歲月。
“拉倒吧,”左小兵哭笑不得,心里卻是溫暖的,“我就是憋著難受,找你念叨兩句。再說你怎么去揍他啊,人鬼情未了啊。”
“你不能離開那里嗎?”羊溢退而求其次。
左小兵郁悶搖頭:“其實就算你不把我埋在那兒,我也會回去。我就在那兒死的,一天不升天,一天就沒辦法離開。”
“所以呢,”羊溢都沒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慢慢變冷,“你遲早要讓王七收了?”
左小兵摸摸鼻子,沒肯定也沒否定,就嘟囔:“什么叫收了,我又不是妖怪他又不是法?!?/p>
“喂,”羊溢忽然問,“在哪兒死的魂魄就會困在哪兒么?”
左小兵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回答:“嗯,王七說的,除非鬼差過來帶你走。但是每天枉死的人太多了,鬼差也是有選擇性的帶,全看他什么時候把你想起來。不過咱們那個地方太偏,王七說……”
羊溢漸漸聽不清左小兵的聲音了,他的魂魄在慢慢回歸身體。
天亮了。
10.
辭職,賣房子,把全部積蓄捐給孤兒院。
時隔五個月再次入山,羊溢從沒有哪一次像此刻這么輕松,那步伐矯健的,走路都帶風。
左小兵的墳前草長得很高,羊溢費了半天勁才除干凈,然后照例擺上兩罐酒,一罐擺著,一罐倒進自己喉嚨。
如果有來世,他會告訴所有想喝安眠藥自殺的人,千萬別以為這事兒多舒服,大錯而特錯!起先是昏昏沉沉沒錯,可后面就會惡心,抽搐,倒霉的還會口吐白沫,總之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而且需要很久,才會死透。
好在,一切都與沒有偏離計劃。只是當他幽幽飄起,看著倒在墓碑前的自己,忽然后知后覺地擔心起來,如果他的尸體將來被發(fā)現,不會被當成同志殉情吧。
這個名聲,好像有點囧。
用了大約十來分鐘,羊溢便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然后想往東往東,想往西往西,飄來蕩去,好不自在。不過飄夠了,也就降落,畢竟還是習慣腳踏實地的感覺。
正義祠就在眼前,羊溢深吸口氣,緩緩走進。
“再過來我他媽不客氣了!”左小兵的聲音,佯裝的兇狠,實則紙老虎一只,羊溢再清楚不過。
“我就盼著你對我不客氣啊,你可千萬別手軟?!蹦吧哪腥寺曇?,本不難聽,配上那流里流氣的調調,便十分惹人厭。
“王七你他媽的別得寸進尺,我告訴你我可不是一個人,你再敢毛手毛腳我就去告訴我對象!”紙老虎真怕了,所以聲音越來越高。
“算了吧,”王七嗤笑,擺明不放在眼里,“他一個人,就是真來了又能奈我何?”
偌大的祠堂里,就聽見一聲低沉的冷哼。
“那你要不要試試?”
王七和左小兵不約而同轉過頭,前者眼睛瞬間發(fā)亮,后者……眼珠子直接掉出來了。
“羊溢你他媽搞什么搞——”
那一天,山間的走獸都聽到了這輩子難以忘懷的極其恐怖的嚎叫。
11.
戀人重逢該是怎樣的場景?
喜極而泣?相擁而泣?泣不成聲?
不,左小兵的選擇是先罵,再泣,最后攛掇奸夫一起揍戀人。
“王七,你他媽幫我給他打趴下,我就讓你搞!”
“……”
羊溢很苦悶。他是來英雄救美的,就算出場沒有踏著七彩祥云,也不該淪落到此種境地。
王七也很苦悶。好端端來了個情敵,而且分明實力強大,因為美人兒已經因為對方神經錯亂了。
三角形在情場上是最不穩(wěn)定的結構。
尤其是詭異的三角形。
“沒哄好?”見羊溢一個人悶悶回來,王七挑眉猜測。
“罵累了,就睡著了。”羊溢再次跨入祠堂,很淡定。
王七盤腿坐在地上,抬頭靜靜望著羊溢,半晌,忽然樂了:“也不怪他崩潰,正常人誰會自殺跑過來替鬼出頭。他們都說我是瘋子,嘖,我看你比我更瘋?!?/p>
羊溢表情淡淡的,仿佛隨口一問:“你知道我是來替他出頭的?”
王七聳肩:“前段時間一到晚上他就往出跑,說是要找人控訴我的罪狀,結果現在你來了,用腳想想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過沒想到你居然真能死過來,”王七抬手抓抓雜草似的頭發(fā),“煩躁,我還真挺喜歡他的?!?/p>
羊溢歪頭:“你不是喜歡小男孩兒么?”
王七切了一聲:“審時度勢,與時俱進,懂不懂?”
羊溢想了想,了然。以王七現在這條件,確實沒多少選擇權,于是乎除了性別,其他范圍都無限制擴大。
不過如果他沒記錯,王七該是五幾年死的……
“你還知道與時俱進?”
“開玩笑,你當這么多年老子都一個人過來的?老子的相好不要太多哦?!?/p>
“……”
與一個色鬼談天不是什么愉快經歷,于是羊溢決定懸崖勒馬,言歸正傳。
“起來?!彼鋈慌呐耐跗呒绨?。
王七沒懂,疑惑看他:“咋了?”
羊溢耐心解釋:“別坐地上,涼。”
王七愣了下,隨后忽地變了表情,從茫然到猥瑣,絕對無縫切換。
“嘿嘿,雖然你沒那家伙漂亮,但也不是不能考慮……”
羊溢的耐心消耗殆盡,伸手直接把人拎起來二話不說就是一拳!
王七被打了個暈頭轉向,沒等視野重新聚焦,迎面而來又是一拳!
直到趴地上再起不來,王七才領悟般重新記起對方的來意——替美人兒出頭的!靠!
羊溢靠在祠堂的破窗邊,愉悅地看著王七的慘相,心滿意足。
左小兵呆,左小兵賤,左小兵嘴欠,左小兵比娘們兒還愛哭,但左小兵不能被欺負,人不行,鬼更不行!
12.
接受了羊溢為自己殉情的事實,日子似乎也好過起來。左小兵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痛,不久就恢復了那副賤樣,天天蹭著羊溢占便宜,不是求親親,就是求抱抱,還美其名曰,抱抱我就有力氣去打那個王八蛋了。
遠遠圍觀的王七本就郁悶,這下更是吐血,尤其是看到羊溢那瞥過來的仿佛自己又做了什么壞事的凌厲眼神,他再死一次的心都有。
歲月不饒人,王七相信了。
哪怕是鬼,六十歲的流氓也不是三十歲惡棍的對手。
他認栽。
正氣祠依然破敗,山間卻多了些熱鬧。
飛禽走獸對鬼怪是最敏銳的,即便看不到,也有感應。于是往日靜謐的山林開始經常性的出現走獸狂竄飛禽亂撲棱的景象。
沒辦法,有的鬼業(yè)余生活太乏味了,又不甘心只做個圍觀的電燈泡,便只好來折磨可憐的小動物。
每到這時,左小兵都會站在山頂上眺望滿山狼藉,然后朝身邊的羊溢輕輕嘆息:“看你把人給逼的?!?/p>
每到這時,羊溢都會糾正對方:“是鬼,謝謝。”
人有人的路,鬼有鬼的道,左小兵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升天,但如果孤魂野鬼的日子永遠這么愜意……嘿嘿,那他寧愿不去超生。
“麻煩你不要一邊看著我一邊露出這么猥瑣的笑容?!?/p>
“親愛的,我剛想起來,你好像還沒跟我表白過……”
“表白?世界上還有這種事情么?!?/p>
“……”
“你是不是又決定去勾搭王七了?”
“是!”
“走好不送。”
“……”
“你怎么還不走?”
“帥哥我錯了……”
“嗯。”
“我哪都不去我就守著你。”
“嗯。”
“我喜歡你……”
“收到。”
“親親我唄。”
“看你表現。”
“靠!”
左小兵呆,左小兵賤,左小兵嘴欠,左小兵比娘們兒還愛哭,但左小兵不能被欺負,人不行,鬼不行,飛禽走獸不行,花花草草也不行……
好吧,除了他羊溢。
(注:轉載須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