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雪
黑白插圖有沒有一股陳舊的質(zhì)感呢?一篇《看小說》上刊小說,希望你們喜歡!幾乎是絕版珍藏哦……
其實,我們的故事,早就被很多電影和電視劇給演濫了,變得俗套而熟膩??墒钱敼适掳l(fā)生在別人身上,只是大同小異的傳奇;而對于當事人來說,則是切膚之痛的傷口,無論歷史重復了多少次,過去了多少年,每一次想起,傷痛還是那樣真切,宛如昨日。
1、任務
那天早晨有霧,突襲隊員回來的時候,帶給我兩個消息:我的丈夫羅剛團長死在了這次任務中;我的新任務是去給一個日本翻譯做妻子——他叫東方烈,是日本歸來的留學生,羅剛親自爭取的覺悟青年。他的特殊身份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很多便利,但是他沒有工作經(jīng)驗,所以需要有人在身邊指導他,幫助他,也——監(jiān)視他。
連長說,這是羅團長上戰(zhàn)場前就已經(jīng)定好的計劃,我的任務包括三點:一、以妻子的身份輔佐東方烈開展工作,并傳遞情報;二、創(chuàng)造機會,聯(lián)系組織制定刺殺日本高官的計劃;三、由于東方是新同志,經(jīng)驗不足,難保不會在考驗來臨時變節(jié),所以一切工作由我與他單線聯(lián)系,倘若情況有變,就要先下手為強,以免產(chǎn)生不可估計的損失。
我一驚,問:“你的意思是……殺了他?”
連長點點頭,語重心長地說:“這是最壞的打算,萬不得已時的最后一招。國難當前,個人生死只是微末小事,你從今天起執(zhí)行潛伏任務,第一條就是不能太感情用事。羅團長剛剛犧牲,就給你布置這樣艱巨的任務,也許你會覺得我不近人情。不過,一則時間緊迫,二則這是羅團長親自布署的計劃,三則,也許工作會轉(zhuǎn)移你的心思,總之……”連長想了很久,終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終只好說了一句套話,“節(jié)哀順變?!?/p>
其實,對于羅剛的死,我只是感到痛失同志,是我軍的損失,革命事業(yè)的巨大遺憾。但對我自己,卻說不上有多么傷心。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比我大十八歲,他一手栽培了我,提拔了我,然后,娶了我。結(jié)婚半年來,我們聚少離多,即便在一起的時候,他也總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同他在一起,或者將要同東方烈在一起,對我來說,都只是為了獻身革命,根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
于是,在我丈夫去逝的第三天,我再次“出嫁”了。對于那個動亂的年代而言,我的嫁妝算是豐富的,足有七八個箱子,包括各種衣料,衾枕,日常用品,以及——電臺。
新婚之夜,東方烈對我說:“羅夫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上級了,請多關照?!闭f罷深鞠一躬,想了想,又改成抱拳做揖,再想一想,又換成舉手敬禮。
我忍不住笑了:“你這算哪國的文法禮節(jié)?”忽然想到丈夫剛死,我這樣說笑似乎不妥,況且也沒個“上級”的樣子,于是又板起臉來說,“我們還是快把電臺安好吧?!?/p>
2、暗殺
我們在“蜜月”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安排機會刺殺日本大佐宇田正雄。他是屠殺王村兩百八十三口的下令者,不但雙手沾滿血腥,而且嗜殺成性,每個日本兵都是魔鬼,但這個宇田大佐,一個人比一百個魔鬼作惡更多。
但是這個魔鬼卻偏偏喜歡附庸風雅,尤其喜歡中國字畫,聽說誰家收藏有名人字畫,掘地三尺也要搜出來——以最野蠻的方式占有最優(yōu)雅的藏品,會讓這個魔鬼更加興奮。
我們的計劃是投其所好,弄一幅名品書畫到古董店估價,好讓消息傳出去給大佐知道,畫主再留下地址,當然是在一個極偏僻的地方,然后等他登門掠奪時把他干掉。
但是書畫作品還沒準備好,東方烈有一天下班回來說,因為明天是臘月初八,那個宇田大佐忽發(fā)奇想,說要來我家吃臘八粥。
“如今這世道,小鬼子實行‘三光,農(nóng)民又‘堅壁清野,市面上什么都缺,別說‘臘八了,就算‘臘七粥、‘臘五粥也拿不出來啊?!蔽野l(fā)急起來,“再說家里有電臺,你這樣引狼入室太危險了。怎么不拒絕他?”
然而東方烈胸有成竹,笑嘻嘻地解釋:“我想過要拒絕的??捎忠幌耄覀儾皇且恢闭f沒辦法弄到真品字畫嗎?但是膺品應該不難找吧。如果他來我家吃飯,在墻壁上看到一幅名畫的臨摩品,我們再在閑談里說這幅畫的真品收藏在一個朋友家,他必定信之無疑。我們再趁著酒興說帶他去那個朋友家看畫,把他引到?jīng)]人的地方殺了他,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嗎?”
這個方法聽起來雖然冒險,卻十分可行,我立刻與上級聯(lián)系,報告了東方烈的計劃。晚上十點鐘,上級回復:依計行事。
于是我們開始興奮地準備晚宴,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兩個人頭碰頭地寫食譜,算計著去哪里辦置花生、紅豆、綠豆和糯米,要配些什么菜,怎么布置屋子,說得有來有去的,有種形容不出的溫馨新昵。
我不由得心跳加速,這哪里像是策劃暗殺,倒像是柴米夫妻過日子。
第二天晚上,宇田正雄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辦了一桌很像樣的飯菜。即使是大佐,在這個動亂的時局里能吃到這樣地道的臘八粥,也是一件難得的事。因此他很開心,興致高昂,還喝了很多酒,但是他一直沒有談起墻上那幅畫,卻一直色瞇瞇地盯著我,即使東方幾次把話題有意引向那幅畫也沒有用。
按照計劃,我們會在十到十二點之間把他引向西郊的小樹林,由埋伏在那里的同志執(zhí)行刺殺。我眼看時針已經(jīng)指向十一點,宇田別說去看“真品收藏”了,就連墻上的臨摩都還沒有注意到。事不宜遲,我只得豁出去,向宇田拋了一個媚眼說:“大佐,今晚月色不錯,不如你陪我去河邊散散步啊?!?/p>
東方烈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直到我與宇田走出房門都不知反應。
從西郊回來,遠遠地剛下車,就看到東方烈在小院前來回踱步,見到我,急忙迎上來說:“你可回來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你這樣子滿院亂轉(zhuǎn)才讓人擔心呢。”我忙拉他進屋,向他重重一點頭,“我們成功了。大佐,司機,兩個衛(wèi)兵,無一活口,你放心好了?!?/p>
但是東方臉上殊無喜色,卻有些沮喪地說:“這次任務我沒能盡到力,卻把你放到那么危險的境地,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羅團長交代呢?”
“怎么能說你沒盡力呢?如果不是你請宇田來吃臘八粥,我怎么可能把他引到郊外去?”
為了工作方便,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他羅團長犧牲的消息。最初連長說,讓他以為我仍是羅夫人,會多些戒心,不生他念,為組織效力時也會更加謹慎;到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便再告訴他真相了,只是鼓勵他說:“你是這次計劃的策劃者,執(zhí)行者,你做得很好,第一次任務就這樣好,簡直是個天才?!?/p>
但是東方烈仍不開心,反復強調(diào)說:“以后行動的時候,你一定要同我商量,再也不能使用這種……美人計?!彼哪樎t起來,眼睛轉(zhuǎn)向一邊。
看著他的樣子,我也忍不住莫名地臉紅了。
3、入黨
接下來的五個月里,我們又成功地布局了兩次暗殺。東方烈信心倍增,久不久便問我羅團長有沒有贊揚他,還讓我替他向組織提交了入黨申請書。
隔了三天,組織回復了:還要繼續(xù)考驗。
東方烈焦燥:“那到底要殺多少人才算是通過考驗啊?”
“怎么能這么說呢?黨要考驗你,并不光是看你殺了多少人,而是要考量你的革命意志和信念?!蔽野参克胺判?,組織不會看錯人,到了合適的時候,羅團長會親自做你的入黨申請人的?!?/p>
夏天的時候,我們接到了新任務:安排機會,刺殺日本少佐荒川武。
“不行,他是我的同學!”東方烈激烈地反對,“我們是朋友,我不能向朋友下手?!?/p>
“可他是我們國家的敵人!”我試圖跟他講道理,但是憑我說得口都干了,東方仍然堅持說,在日本求學期間,荒川曾有恩于他,他不能恩將仇報。
我無法說服他,個人的恩仇比起國家民族的恩仇來,不值一提。但也不能把他的原話反應給組織,這些話足以證明他的“革命意志不堅定”,說不定什么時候組織就會給我下命令,“先下手為強”。
那句話一直像根刺樣橫在我心上。我覺得自己就像安插在東方烈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一邊利用他,一邊監(jiān)視他,隨時會炸裂,令他尸骨無存。
我開始做噩夢,在夢里,我手持一把無聲手槍,對準他太陽穴。他大睜著眼睛無辜地看著我,然后“嘭”一聲,血漿四濺……
夢總在這個時候驚醒。東方烈睡眠淺,聽到我驚叫,會立即趕過來問:“又做噩夢了?”
“是,我真不爭氣?!蔽野胝姘爰俚卣f,“搞潛伏工作的人,說夢話是大忌,我以前不這樣的,現(xiàn)在……”
“可能是壓力太大了。”東方烈了解地說。
再三權衡之下,我決定為了東方烈隱瞞組織,自己來執(zhí)行這次計劃。在東方烈生日那天,我借口刺探有用情報,鼓動他在酒樓舉辦宴會,邀請日本官員和高級漢奸參加。
荒川武自然也收到了請?zhí)?。不過,他那張是我另外派人專送的,地點不是在酒樓,而是西郊別墅——當然,在去西郊的路上,早已埋伏了我們的神槍手……
刺殺又一次成功。由于是借著東方烈的生日宴執(zhí)行的計劃,組織絲毫沒有對他產(chǎn)生懷疑。但是東方聽說了荒川的死訊,卻對我不再信任了。
那天,他回家的時候,分明已經(jīng)喝了酒,紅著眼睛問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們?你們殺了我的朋友?”
“你們?”我逼視他的眼睛,“你把日本人稱作朋友,卻把革命同志叫作‘你們?你到底站在哪一邊?你還當不當自己是中國人?”
“我當然是中國人!可是,我不想再殺人了!”
“你說什么?”
“我不想再殺人了。”東方烈平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我決定,退出組織?!?/p>
4、永訣
我知道噩夢就要成真了。
像這樣的暗殺任務,是只可服從,沒有退出的。一旦反悔,就必須滅口。
但是我延捱著不肯向組織匯報,用盡各種方法替他隱瞞。東方烈不知深淺地催促,一再問我組織是怎么回復的。他不知道,我被派到他身邊時,就同時接受了另一項秘密任務:監(jiān)督他,必要時就干掉他。而一旦讓組織知道他想退出,就是那個“必要時”了。
我問他:“退出組織后,你想做什么?繼續(xù)當翻譯,幫日本人欺負中國人?”
“不,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組織同意了我的申請,我就辭去翻譯的工作,去美國,過新的日子。”
“你這是背叛!”我氣憤地說,“同胞們都在苦難之中,你卻只想到個人安逸!”那一刻,我真想說出真相,把他交給組織處決算了,只要執(zhí)刑的人不是我。
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如果我不忍心親手殺死東方烈,那么他不愿意親手暗殺他的同學荒川武也是可以理解的。對我來說,日本人就意味著敵人;但他是日本留學回來的,卻不容易分得這么清楚干脆。
東方烈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委屈地囁嚅:“我不是要背叛祖國。我只是無法面對死亡和殺害,我恨日本人殘殺我們的同胞,可是我也不想再去執(zhí)行暗殺了。我去了美國,會參加美國僑胞援助會,為我們的抗日隊伍籌募軍款,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只要不再殺人……”
他那種茫然的神情讓我的心銳利地刺痛起來,也許不能責怪東方烈軟弱,他只是個一腔熱情的學生,從沒上過戰(zhàn)場,沒有經(jīng)過槍炮與廝殺,他愛國,卻厭戰(zhàn),一上來就接受這樣艱巨的任務,對于他確實是太苛求了。我深知羅剛的煽動力,完全可以想象當初他是怎樣說服東方烈接受潛伏任務的。因為我就是在他的說服下參加革命還嫁給了他。如果他在世,一定可以指導我怎樣幫助東方,逐日堅定東方的革命信念。但是他不在了,我未能執(zhí)行他的遺命,未能幫助東方成長,卻讓他想到退出,是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羅剛,也對不起東方烈。
一切都是我的錯。
“組織已經(jīng)在研究了,很快就會回復你的?!蔽抑挥蟹笱芩?,“等組織同意了你的申請,我就會接受新的任務,被派往別處?!?/p>
“你要走?”他似乎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愣愣看著我,眼神凄婉,漸漸有淚光。
我心里一動。他舍不得我?他是不是,有些喜歡我?
但是他緊接著說:“恭喜你,很快你就會同羅團長團聚了?!?/p>
那一刻,我?guī)缀跻摽诙觥傲_團長早已經(jīng)犧牲了”,但是話到嘴邊,卻咽住了。這個時候說這種話,會讓他怎么想?難道我想以自己為條件游說他繼續(xù)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當初我用美人計暗殺了宇田大佐,現(xiàn)在也要用美人計來對付東方烈嗎?
就在我進退兩難的煎熬中,美國在日本的廣島、長崎投了兩顆原子彈,日本被迫宣布無條件投降了。與此同時,國民政府開始了大清算,懸出的漢奸通緝名單里,東方烈赫赫在榜。東方烈對我說:你們要為我作證,我不是漢奸,我為抗日出過力的。
但是內(nèi)戰(zhàn)打響了?!拔覀儭辈豢赡転樗ジ鷩裾勁?,更何況他已經(jīng)“退出”組織,我就更加不能如實向上級匯報,請求保護,也不能帶他投奔“我們”。
我只有勸他:“你逃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p>
“你呢?”
“我已經(jīng)接受了新的任務,明天就要離開這里。等我走了,你要立刻走,最好一天都別耽擱?!?/p>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最后一頓分手飯。他分明有話說,可是每每只說到“羅團長”三個字就咽住了,我也覺得有滿腹的話要說,但是百轉(zhuǎn)柔腸,最終卻只是酒到杯干,所有的話,都在酒里了。
這一年來,我對他隱瞞了太多的事,羅團長的死,組織給我的秘密任務,還有我從來沒有把他的退出申請上交組織……如果我告訴他所有的真相,他接受得了嗎?
我們都喝醉了。醒來時,天已大亮,我沒有驚動他,悄悄拎起行李出了門。
離開前,我忍不住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我們的新房,不知怎的,伸出手去撕下了門上的喜聯(lián)。那還是一年前我們“新婚”時貼上去的,貼得太牢,紙也脆了,只撕下半幅,寫著“鵲登梅”三個字。
——那是我?guī)ё叩奈┮粬|西,也是我們結(jié)婚一年的憑證。
多年以后,我聽說有一個詞叫“紙婚”,形容結(jié)婚一年的夫妻。冥冥中,原來一切都已經(jīng)注定。我們這一年“婚姻”留給我的,真的就只有這半張紙。
5、心聲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東方烈。
我猜他已經(jīng)去了美國,但是也有人同我說,他被國民政府暗殺了。
解放后,我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卻始終不能證實真假。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樣執(zhí)行暗殺,后來又成天擔心如果組織命令我處決他,我該怎么辦。心事太重了,重到讓我無法思及其他。直到我們分別后,到我再也見不到他,思念如潮水般越漲越兇,我才終于知道:我是愛他的。
我們做了一年的假夫妻,可是我們共患難,每天頭上頂著雷過日子,在那個屋檐下,只有我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也只有他聽過我的夢囈。我生病的時候,有他照顧;我孤獨的時候,有他安慰;為了陪他參加宴會,他手把手地教我跳交際舞,喝清酒,吃日本料理……三百多天發(fā)生過太多的事,對于組織來說,只是工作;對于個人,卻是實實在在的“日子”。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早已不再是羅夫人,我們的關系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天我同他吃分手飯,是存心灌醉他的,也存心灌醉我自己。我以為可以豁出去,酒后吐真言,沒想到多年的克制成了習慣,即使在醉中,我也仍然什么都沒有說。
那些話,已經(jīng)藏在心底六十多年,如果可以再見他,我一定要告訴他: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只有你才是我最關心的。
還有,我一直想問他一句話:你有沒有,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