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東野在打開車門的一刻還在生悶氣。他噘著嘴,一屁股坐到后排的座位上,一點兒都不想和爸爸說話。
幾天前,東野的爸爸和媽媽大吵了一架,爸爸很兇,媽媽哭得很厲害。東野從他房間的門縫里,看到客廳的地板上滿是花瓶的碎片。
東野的爸爸把東野叫出來,嘴里吐出一個煙圈,說:“明天帶你去鄉(xiāng)下的爺爺家住一陣?!?/p>
車子停在一棟老舊的木房子前,一個頭發(fā)稀疏的微胖老人,見到東野和東野爸爸笑了起來。
東野剛從車里跳下來,他爸爸就開車離開了。
“嗨,小東野!”老人的背微駝,看到東野噘起的小嘴,手指向前,生氣地說,“是誰欺負你了?我去教訓他!”
老人說完,抿起嘴,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氣,在寒冷的空氣里瞬間化成一條長長的白龍。
東野見老人的動作和表情這樣夸張,“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人也笑了,他扶了扶剛才因為挺直而有些疼的腰,拉東野進了屋。
屋子很簡陋,中間是一個取暖的火盆,里面“噼里啪啦”地燃著幾根木頭,周圍放著幾堆雜物,還有一條酣睡的老狗。爺爺起身,從屋角的箱子里費力地拿出一個盒子,打開,變戲法似的拼出一張小床。東野看著這張可愛的小床,突然覺得爸爸將自己丟在這兒也不算壞事,起碼這里有可愛的小動物、溫暖的火盆,以及和藹可親的爺爺。
“喬爺爺,快看我捉到了什么!”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興奮的聲音。
聲音來自一個裹著火紅大衣的男孩兒。一個拿著玻璃瓶的男孩兒推門進來,小鼻子凍得像一顆紅櫻桃。東野看得想笑,正想和他打招呼,卻沒料到這個男孩兒先一步問道:“喬爺爺,這是誰???”
東野噘起小嘴:“我叫東野。”
“我叫小川?!蹦泻汗恍?,將手里的瓶子遞給喬爺爺,無比認真地問,“爺爺,您看看這是不是鮭魚?”
爺爺搖搖頭說:“這雖然不是鮭魚,但也是一種洄游魚??磥硪_始了……你先在這里陪著東野,我去看看?!?/p>
說著,爺爺拿起瓶子便出了門。
“爺爺要去哪里?”東野好奇地問。
“他去河邊看魚。”小川拉起東野說,“走,我?guī)闳ネ妫 ?/p>
屋外厚厚的積雨云有些散了,陽光透過云朵的縫隙灑下來,形成一道道燦爛的光芒,遠處連綿的山顯得很青翠。他們不知不覺來到河邊,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的水壩,橫亙在清澈的河面上,還一直咆哮著噴出粗粗的水柱,就像一個恐怖的大怪獸。
東野捂住耳朵,伴著震耳欲聾的咆哮,大聲喊:“聲音好大!”
小川嘻嘻一笑,大聲說:“我們?nèi)フ覡敔?,他就在前面看魚呢!爺爺可厲害了,只看魚吐出水面的氣泡,就能分辨出魚的種類!”
東野不可思議地捂住了小嘴。
東野見到爺爺,問道:“爺爺,你看魚兒,是要捉它們嗎?”
爺爺捶了捶腰,摸了摸東野的頭,說:“爺爺是要數(shù)它們?!?/p>
“數(shù)魚兒?”這個新概念讓東野一時想不明白。
“其實,數(shù)魚兒就是數(shù)數(shù),數(shù)魚兒的數(shù)量?!睜敔斦f,“我年輕時,是個漁夫,住在河邊的木房子里。當時這里還沒有修建水壩,每年夏末秋初時節(jié),從海里冒死跋涉來此產(chǎn)卵的鮭魚便爭先搶后地往河口鉆。它們可多了,黑壓壓一片,逆流而上,勁頭可足了。而我就站在河邊,見魚群來了就撒開漁網(wǎng),每一次都捉得特別多。”
說到這兒,爺爺嘆了一口氣,不急不緩地掏出隨身的老煙袋,點起煙,繼續(xù)說道:“后來,這里就修建了大壩,阻斷了鮭魚們回鄉(xiāng)的路,太多的魚兒因為找不到產(chǎn)卵的地方被活活憋死。我們上報了水利部門,后來水壩旁修建了一些緩梯,讓魚兒可以洄游產(chǎn)卵。我不再當漁夫,而是做了數(shù)魚人,專門計算成功洄游的這些可愛的小生命。”
爺爺將燃盡的煙灰磕下,笑著對聽得極認真的東野說:“小東野,你來對時候了,估計過幾天它們就該來了。”
東野充滿了好奇,他不知道如何數(shù)魚兒,他從沒這樣期待過一件事。
幾天后,爺爺從河邊回來,仿佛都年輕了幾十歲,他說:“小東野,它們來了!”
東野騰地從床上彈起來,一陣小跑,將還在睡懶覺的小川撓醒,告訴他魚兒來了。小川蹦起來,顧不上洗漱就拉著東野一陣飛奔。
水里也不似平素那樣波瀾不驚了,有些水段開始泛起層層漣漪,回蕩開來,好像是某種交流的信號,接著整個水面都翻騰起來,全都是數(shù)不清的魚尾。整個水面由原來的藍綠變成一片暗紅,水里跳動的一尾尾鮭魚,身上泛著冷紅的光,就像一艘艘戰(zhàn)艦。
東野驚訝地叫出了聲,他從未見過這樣密集的魚兒。小川也興奮地尖叫起來:“太壯觀了!”可在前面大壩的嘶吼聲襯托下,他們的聲音還是太小了。
“待會兒啊,可有比這更壯觀的呢!”爺爺很激動。
果然,魚兒聚集得越來越多,開始向大壩移動,好像水里裝不下它們。它們“嘩嘩”地躥出水面,跳躍著前進。到了大壩前,它們開始向上跳,可是大壩太高,水流太急,鮭魚們哪怕費盡力氣都躍不過去。終于有些魚兒發(fā)現(xiàn)了一旁狹窄的緩坡,拼命地朝上躥。
爺爺這時喊了一聲“好”,跑過去,隨地坐下,眼睛盯著逆流奮進的鮭魚們,手里卻不閑著,他的拇指在一個紅色的小計數(shù)器上按得飛快,響起“噼啪噼啪”的節(jié)奏。
連續(xù)幾天的洄游,鮭魚開始有了變化,它們的身子漸漸泛起暗紅,從腮部一直延伸到尾巴,像彩帶;它們變得瘋狂,鉚足勁兒朝大壩沖去,有的撞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可是這阻止不了它們的腳步。
每天爺爺早早就出去,帶著午飯,等太陽開始藏起笑臉的時候才回來。這樣持續(xù)了十多天,情況卻突然出現(xiàn)了變化。有一天,爺爺在太陽下山后還沒有回來。
東野有些擔心,他先去找小川,再折回來,爺爺還是沒回家。他的臉色立馬變了,有些害怕地看著小川,說:“爺爺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怎么辦?”小川臉色也不好看,拉起東野的手就跑了出去。
這個時候霧氣已經(jīng)上來了,隱隱約約透出遠處大山的輪廓,月亮卻是很亮。東野暗暗慶幸,跟著小川一陣疾跑,他的手被小川攥得很緊很緊,出了很多汗,黏在掌心有點兒難受。
他們跑到河邊,沿著河岸找。伴著刺耳的轟鳴水聲,他們終于看到爺爺坐在遠處的巖石上,依舊在計數(shù)。東野和小川都松了一口氣。
他們喊著“爺爺,爺爺”,朝爺爺跑去。
月光這個時候變得非常亮,把整個大地變得簡直就像北極的極晝。
迎面突然竄出來一個黑影,那黑影閃著兩只晶亮的眼睛,泛著剛殺戮過的紅光。東野瞬間就嚇呆了,整個人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小川臉色變得蒼白,大吼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東野推到一旁,然后自己一個驢打滾,滾到了一邊。黑影緊接著攜著“呼呼”的風聲撲過來。“轟隆”一聲,仿佛大地都震動起來。
爺爺聽到這邊的動靜,猛地轉(zhuǎn)身,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他丟下手里的計數(shù)器,搬起旁邊的大石頭就沖了過去。
黑影見一擊不中,“嗚嗚”地低吼起來,轉(zhuǎn)身就要再向小川撲去,只是它剛想站起來,便覺得身上一痛。它哀號一聲,一扭頭就看見滾落在一旁的大石頭,以及對著它大吼大叫的老人。
爺爺一邊吼著,一邊搬起石頭砸過去。黑影站起來,搖搖晃晃了一陣,最終選擇了逃跑。黑影剛走,爺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煞白。
襯著月光,東野這時才回過神,腦子里冒出兩個字——棕熊!
他趕忙跑過去,和小川扶起爺爺,慢慢地挪回家。
“爺爺,你的身子好燙!”東野帶著哭腔。
“沒事,爺爺?shù)纳碜涌珊昧?!”爺爺甩開東野的手,自己走起來。
東野心里一陣難受,他和小川扶爺爺去了離大壩不遠的醫(yī)院。醫(yī)生說:“腰部脊柱因為外力受損,要做個固定,暫時不要走動了?!?/p>
東野“哇”地哭了出來,哭聲好像會傳染一樣,小川也哭起來。
十幾天后,爺爺?shù)难鼈院?,他便躺不住了,?zhí)意要去河邊看看,因為他還要數(shù)魚兒。東野和小川拗不過他,只好搬來躺椅讓他舒服地躺在那兒數(shù),可他不愿意,硬是要和往常一樣坐在河邊的巖石上數(shù)。
他說:“今年的魚兒怕是快沒了,我不數(shù),就要再等一年了,可誰知道一年后我這糟老頭子還在不在!”
東野說:“爺爺不許烏鴉嘴,明年我還會來的,和爺爺一起數(shù)魚兒!”
爺爺臉上的皺紋抖動,笑著拿起手里磨得發(fā)亮的計數(shù)器開始數(shù)魚兒,他極鄭重地坐下,眼睛緊緊地盯著水面,看著上躥下跳的無數(shù)魚兒,“噼啪噼啪”地按下手里的按鍵。
夕陽灑下暖紅的光,在爺爺身上投下彩虹一般的顏色,他的眼睛里也紅紅的,分不清是晚霞的倒影還是糾纏在一起的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