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簡介:身為席衍的未亡人,她投下巨資,只為在網(wǎng)絡(luò)中構(gòu)造一個虛假的席衍??蛇@個席衍太逼真,不但能細(xì)數(shù)往事,更讓她時時刻刻產(chǎn)生幻覺,以為自己的心上人從未離去。她不敢沉淪,可這虛假的愛人,竟然追到了現(xiàn)實。
1
桑珠一上線就被撲倒了。
滿天的玫瑰花海里,男人的頭埋在她的頸邊,舌尖緩慢而撩人地劃過她的大動脈。她著迷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緊緊抱住了他寬闊的背脊。
“阿衍,我來了?!?/p>
席衍“嗯”了一聲,又不輕不重在桑珠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酥麻的感覺一路蔓延到了心尖兒上。桑珠一個翻身,就將他壓在了地上。他有一副好相貌,眼睛狹長,眼尾向上劃出一道不偏不倚的弧度,漂亮得無法形容。
桑珠手撐在他的胸口,頭低下來,鼻尖碰著他的,呼吸相互糾纏。她不說話,就這樣盯著席衍的眼睛。許久,席衍總算開口,嗓音有些沙啞,性感低沉得簡直要命。
“別鬧了?!?/p>
“你不喜歡嗎?”
席衍抿著唇,點了點頭,道:“喜歡?!?/p>
桑珠差點兒笑出聲,在他腮邊親了一口,親昵道:“等急了吧?我最近工作太忙了,沒時間上線呢?!?/p>
席衍不語,就這樣凝視著她,他眼底有很多很多愛,全部給了她。
桑珠無法抵抗他這樣的眼神,不再捉弄他,翻身起來,兩個人并肩站在玫瑰花海里。
這里是桑珠買下的私人空間,所以她可以隨意改變周圍的環(huán)境。記憶里也有一片花海,只是沒有這么繁榮,現(xiàn)實里的玫瑰花都枯死了,如果去了,能看到的只有殘枝敗葉。
她凝視著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一時有些傷心。一邊的席衍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微涼,指腹上有一層薄薄的槍繭,他笑了笑,溫柔道:“桑珠,我會一直陪著你的?!?/p>
桑珠心中有柔情,卻也有難以言喻的冰冷和絕望。許久,她輕聲說:“我知道的。我也喜歡你?!?/p>
桑珠在線上待了十二個小時,最后被系統(tǒng)強(qiáng)制下線了。
她從游戲倉里起身,赤著腳慢慢走到電腦屏幕前,屏幕上的席衍還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衍。”她把手貼在屏幕上,輕輕地叫他的名字,知道他聽不到,卻又希望有奇跡發(fā)生。
墻上掛著一幅照片,是她穿著婚紗,同席衍站在一起。
這是他們的結(jié)婚照,三年前拍的,之后席衍去國外處理公務(wù),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一年前,桑珠投資的網(wǎng)游上線公測,她作為首批玩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程序員為她制作出一個“席衍”。
一個同席衍從外表到性格都一模一樣的冒牌貨。
2
桑珠每天工作很忙,卻總會抽出時間登錄游戲。
作為席衍的未婚妻,她掌管著席氏的大小事務(wù)。有人說她偷了席家的公司,她充耳不聞,拿著席衍存在律師那里的遺囑,笑瞇瞇地將說這些話的人趕出了董事會:“阿衍的遺囑上寫得清清楚楚,要我替他看好公司,你們?nèi)绻煌?,大可以試一試,看能不能比得過我?!?/p>
誰能比得過她?她同席衍一起長大,席家講究有能力者居之,就算席衍是主家嫡長子,也是從小刻苦,才能從眾多兄弟姐妹里殺出一條血路。桑珠是席家收養(yǎng)的丫頭,跟在席衍身邊端茶遞水。小丫頭和小少爺一起長大,學(xué)的是一樣的東西,連為人處世的原則都如出一轍。
席衍會的她也會,甚至因為席衍的離去而越發(fā)狠戾。這樣的女人誰不怕?至少席家人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反對她,不過背地里的小動作絕不會少。
這一次也不例外。桑珠的車子被動了手腳,開到山腳下時直接翻了出去。她系著安全帶,被勒在座位上動彈不得,頭撞破了,血糊住眼睛,汽油味道越來越重,車子隨時有可能爆炸。
她在一片凝固的安靜里,閉上眼睛放棄掙扎。其實努力一下,她也許能逃出生天,可是她沒有太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
如果死后也有另一個世界,她就能見到席衍了。就算沒有,這個和席衍再沒有任何瓜葛的世界,也毫無意義。
下一刻,她忽然又想到:不知道她死后,游戲里屬于她的那個空間還會不會保存,如果被銷毀了,那個冒牌貨會消失嗎?
她還沒想清楚,就被人拖了出去,拉她的手非常有力,打破了車窗,抓住她的衣領(lǐng)。崖下一片狼藉,男人將她抱起來,向著另一邊快速跑去。只是沒有跑幾步,男人就撲倒在地,將她死死地壓在了身下。
身后傳來爆炸聲,熱浪涌來,吹得人仿佛置身火海一般。借著這樣慘烈的光,桑珠終于看清救她的人的面目。她嗓子干澀,顫抖著唇叫他的名字:“阿衍……是你嗎?”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哪怕被熱浪熏得落淚,也不肯移開視線。
席衍壓在她身上,忽然低下頭來,親吻她的眉心,柔聲道:“是我。桑珠,你哭什么?”
她當(dāng)然要哭,在失去他的這三年里,她總是哭著醒來??伤辉刚f這些,因為不想讓他擔(dān)心,便攬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住他。
席衍順從地低下頭,同她吻在一起,雙唇里有血腥味道,火像是助燃劑,連帶著這三年的思念與痛苦,燒得越發(fā)深刻清晰。
只有親吻他時,桑珠才能確定自己是真正活著,不是用那個冒牌貨尋找微不足道的安慰,而是真實存在的。
許久,兩人終于分開,她微微喘息,眼底像是有瀲滟的桃花,望著他,柔情萬種道:“我再也不要你離開我了。”
“桑珠,”席衍卻避開了她的目光,“我送你去醫(yī)院。”說完,他站起身將她抱了起來。
桑珠乖乖縮在他的懷中,余光看到他的身后一片狼藉。
“阿衍!”她驚叫道,“你放我下來!”
席衍聞言,卻不為所動:“你需要立刻去醫(yī)院。”
“那你呢?!”
只一眼就能看出,他傷得有多么重。襯衫被火舌舔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受了這樣的傷,正常人怎么會這樣若無其事?
席衍有些奇怪地歪了歪頭,看著她的視線有些晦暗不明。
桑珠再次催促他放下自己,他這才將她小心地放下,然后又拉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桑珠,”他說,“我是不會疼的。”
桑珠心里一驚,掌心在顫抖,卻又裝作沒有發(fā)覺,想要將手抽出來:“你在胡說什么,怎么會不疼?沒人不會疼的……”
“可我不是人類?!毕軐⒁r衫解開,露出完美的身材,皮膚有些蒼白,因為他從來不曬太陽,他殘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你看,我這里有一個標(biāo)志,公司說你是最大的投資商,所以……”
“別再說了?!鄙V槊偷卮驍嗨氨移饋砣メt(yī)院吧。”
他果然立刻將她抱起來,小心地避開她的傷口。路過車子的時候,她看到那輛車已經(jīng)被燒得只剩下殘骸。她慢慢地轉(zhuǎn)過頭,閉上眼睛,裝作自己就在席衍的懷里。
3
“桑小姐,您好,我公司新研制的仿生機(jī)器人現(xiàn)已正式進(jìn)入公測階段。您作為第一批使用者,是否感覺滿意,如果滿意請按1……”
桑珠掛了電話,面無表情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一邊的席衍坐在床邊,背部的皮膚已經(jīng)送回公司修復(fù)完畢。他穿著襯衫,袖子挽至手肘,露出好看的小臂。注意到桑珠的視線,他溫柔地將一勺白粥送到她嘴邊,勸她道:“沒胃口也吃一點兒吧,餓壞了怎么辦?”
桑珠不理他,他也不生氣,手穩(wěn)穩(wěn)地伸在她面前,多久都不會顫抖。這樣一個人,有呼吸、有溫度、有心跳,讓人怎么相信,他居然是由人類制造出來的機(jī)器?桑珠的眼珠慢慢動了動,目光移到了他的臉上,許久,猛地一揮手,將他的手打到一邊。
湯勺落在地上,白粥濺在了席衍的衣襟上,他第一反應(yīng)卻是拿出濕巾,替她將指尖那一點兒臟東西擦掉。桑珠推開他,冷冷道:“滾遠(yuǎn)點兒。”
席衍停頓了一下,溫柔地說:“怎么又不開心了?”
“你讓我不開心?!?/p>
“桑珠?!毕苄睦镉悬c兒失落,他把碗筷收拾好,又重新坐下,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手指撐起,上下翻動了一下,“你看,翅膀。”
這是他們過去常玩的一個小把戲。小少爺惹小丫頭不開心了,又拉不下臉來道歉,就這樣逗她開心。
這一刻桑珠無比怨恨,恨自己為什么要將這么多隱秘的資料都輸入到電腦中。面前的機(jī)器多么像席衍啊,像得讓她無數(shù)次產(chǎn)生幻覺。如果在電腦系統(tǒng)里,她還可以辨認(rèn)真假,可來到現(xiàn)實中,這個溫暖的席衍站在她面前,讓她感到很害怕……
她怕自己會這樣沉淪下去,忘記真正的席衍究竟是什么樣。如果真是那樣,豈不是說,她背叛了席衍?!
她瑟瑟發(fā)抖地抱住自己,聲嘶力竭沖著他吼道:“滾出去!”
席衍乖乖站起身,打開房門,卻又轉(zhuǎn)過頭來,有些可憐地看著她說:“粥放在床頭,你記得喝……不要叫那么大聲,對你的嗓子不好,你的扁桃體容易發(fā)炎……”
下一刻,桑珠將枕頭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臉上,他這才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將枕頭抱在懷里,走出房間。
門被輕輕關(guān)上,桑珠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許久,將手搭在眼睛上,無聲地哭起來。
半夜,桑珠被冷氣凍醒,中央空調(diào)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溫度比平常低了將近十度。她想出門找護(hù)士,推開門,卻看到席衍就坐在門前的長椅上,懷里抱著個雪白的大枕頭,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乖巧地搭在上面,像是個普通人,就這么睡著了。
桑珠不敢大聲呼吸,不敢動,生怕打擾到他。
光陰是最難逃避的東西,她在這三年里,一遍遍地幻想席衍沒有死去,只是流落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等她去尋找,可她也同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真的已經(jīng)死了。
這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因為她怕自己真的會不顧一切,放下所有去徒勞地尋找。
溫度越來越低,桑珠忍不住顫抖起來。面前的席衍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她時沒有驚訝,還伸出手,拈下她眼睫上一顆淚珠。
“做噩夢了嗎,怎么哭了?”
桑珠不說話,因為怕自己會崩潰。她一頭扎入他的懷中,緊緊地?fù)肀е?,死死地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心口,聽他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平穩(wěn)而寧靜。
“阿衍,”她終究妥協(xié),“我好想你?!?/p>
“我也想你。距你上一次上線,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三天六小時零九分,我一直在想你?!?/p>
桑珠眼淚掉下來,糾正他道:“正常人是不會記得這么清楚的。你只要說,你一直在想我就好了?!?/p>
席衍聽了,頓了一下,像是深思熟慮后,再一次說:“桑珠,我很想你?!?/p>
4
桑珠將席衍偷偷帶回了家。
如果被相熟的人看到席衍,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桑珠不想惹麻煩。
別墅不能回,他們?nèi)サ氖遣疬w區(qū)的筒子樓。樓里的人都搬走了,留下滿樓梯的小廣告。桑珠牽著席衍的手一邊往上走,一邊回過頭問他:“記得這里嗎?”
席衍點了點頭,替她拿手機(jī)電筒打著光,回答她:“我把這里買了下來,送你當(dāng)禮物?!?/p>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丫頭不配和小少爺在一起,小少爺?shù)墓虉?zhí)惹惱了父親,將他趕出家門,要他吃一吃苦頭。他卻毫不在意,拿最后的一千元,租下了這間房子,還笑瞇瞇跟她說:“桑珠,往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p>
桑珠也對著他笑,表面上不動聲色,夜里他們擁抱著入睡時,卻慢慢地轉(zhuǎn)過頭,無聲地哭泣。
她覺得自己害了席衍,可她舍不得離開他。她哭得一點兒聲響都沒有,怕他發(fā)現(xiàn),呼吸都放輕,誰知他忽然伸出手,替她把眼淚擦了,柔聲說:“不哭。桑珠,在我心里,沒有你才苦,明白嗎?”
“沒有你才苦”這五個字,讓她的心底像是燃起一團(tuán)火,要怎么愛他才算夠?她尋不到答案,因為每一次他都能給她驚喜。
后來他們終究回到了席家,這里退租了,她舍不得,他卻把鑰匙放在她掌心里,說:“我把這里買下來了,這里永遠(yuǎn)是我們的家。”
桑珠的眼眶發(fā)熱,她將思緒從回憶里抽出來,慢慢地打開了門。
房間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窗臺上放著一瓶花,開得香氣四溢。窗外的梧桐樹上落著一只鳥,正歪著頭看他們。桑珠“撲哧”一聲笑出來,對席衍說:“那只鳥每年都會來這兒做巢,你說它是不是認(rèn)識我們了?”
“我覺得是因為你總把臘肉掛在窗外,方便它吃,它才會不舍得走?!?/p>
桑珠頓住,沒想到他連這種事都知道??此袅颂裘?,有些揶揄的樣子,她就忘了去思考自己究竟有沒有把這事兒輸入到系統(tǒng)資料里,掐了他一把,嗔怪道:“就你知道的多!”
他明明不會痛,卻很應(yīng)景地“哎喲”了一聲,還握住她的兩只手反剪到身后。她身不由己地落入他的懷里,又聽到他笑瞇瞇地說:“怎么這么霸道,是不是我不在,就沒人敢管你了?”
桑珠在他懷里,聽著他調(diào)侃一樣的柔聲細(xì)語。一切都像是回到過去,他們就在光影里抱著,她不說話,他像是察覺到什么,將下巴壓在她的頭頂,猶豫了一下,又換了個姿勢,低下頭,親了她一口。
“阿衍,”桑珠說,“那天,我沒讓你上飛機(jī)就好了?!?/p>
這是她埋在心里很深的話,不敢說、不能說,怕說出來自己就會像壞掉的機(jī)器人一樣徹底散掉??尚睦飰毫藟K大石頭,再不說出來也許會死掉吧。
席衍“嗯”了一聲,然后輕聲說:“我知道,我也一直在后悔,沒有去就好了?!?/p>
“都怪你不好……為什么一定要去開會,為什么又不帶上我……”
“是我不好。桑珠,如果帶上你,也許你不會這樣寂寞。可我舍不得,我寧愿你孤獨地活著,也不愿意你和我一起死去。”
這是系統(tǒng)根據(jù)席衍性格模擬出來的,桑珠知道,可是怎么眼淚還在簌簌落下?她看著他,看他像席衍一樣眉心里有小小的紋路,好看得不像話。
她踮起腳吻住他,將苦澀的淚渡到他口中,吮吸著他的舌,如同不再有明天一般,抵死纏綿。
夜里,她睜開眼,看他閉著眼睛,機(jī)器人是不用睡覺的,他只是陪著她躺在這里。
她一面沉淪,一面清醒,不敢面對,只好當(dāng)一只鴕鳥,把頭埋在沙子里,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5
桑珠半個月沒去公司,秘書都快急死了,最后總算在年終會前,盼到了她。
她化了淡妝,顯得眉目有神。秘書有些錯愕,因為許久不曾看到她心情這樣好。秘書盯著她看時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還笑著問:“怎么一直看著我?”
“您今天真漂亮?!?/p>
聽到秘書拍馬屁,她又笑起來:“嘴這么甜,放心,一會兒開完會,我不會亂發(fā)脾氣的?!?/p>
每年年會,席家的那群老渾蛋都會來,盼望著能把桑珠趕下臺,瓜分席氏的財富。席衍以前說過,這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又非常愚蠢的水蛭,被他們纏上,雖然不會傷筋動骨,卻讓人惡心。
一想到席衍,桑珠唇邊又揚(yáng)起淡淡的笑意。她走進(jìn)會議室,坐在上首,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照舊是老調(diào)重彈。她微微垂著頭,想著今早離開前,席衍將她送到門口,卻又將她一把拉了回來。
她跌在他的懷中,被他緊緊地抱著。他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說:“桑珠,辛苦你了?!?/p>
“不辛苦啊?!鄙V檎f,“你知道我喜歡錢,這么多錢放在我手里,開心都來不及?!?/p>
席衍凝視著她,許久,嘆了口氣,說:“可這讓你不快樂了?!?/p>
對他來說,她的快樂永遠(yuǎn)是最重要的。桑珠想笑,又想哭,怕弄花了眼妝,只好匆匆離開。
會議進(jìn)行到最后,她已經(jīng)開始想,今晚帶著席衍去那家過去常去的俄國餐廳里吃飯。對面忽然有人開口,笑瞇瞇地問她:“桑總,關(guān)于席總當(dāng)年批準(zhǔn)的那項計劃,是時候終止了吧?”
問話的人是席衍的三叔,四十歲出頭,算得上風(fēng)流倜儻??缮V橛憛捤驗樗亲罨⒁曧耥竦哪且粋€。他提到的計劃,是席衍當(dāng)年鼎力支持的人機(jī)互動計劃,說是預(yù)計將在未來二十年內(nèi)建立一座線上城市,令人類脫離軀體,單純以腦電波的形式存在,以此來緩解人口壓力。
這項計劃在所有人聽來像是一個笑話,因為沒有人相信網(wǎng)絡(luò)科技能在二十年內(nèi)達(dá)到這樣的水平。桑珠雖然也不相信,卻愿意支持席衍,所以此刻她只是拿指尖點了點桌子,微笑著說:“您可以給我一份企劃書,闡述一下終止的原因,我會在一個月內(nèi)給您答復(fù)的?!?/p>
這話說得敷衍,席三叔卻也沒再追問。散了會后,桑珠直接坐電梯去車庫,身后的秘書氣喘吁吁地追來,將一份企劃書塞到她的手里,說:“??偅@是剛剛?cè)隣斀o的?!?/p>
桑珠懶得看,隨手扔在后座上,開車去接席衍。
席衍今天穿了淺色西服,頭發(fā)梳得隨意漂亮,桑珠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高興地說:“你今天真好看?!?/p>
席衍臉有點兒紅,裝作若無其事,把她推到一邊說:“認(rèn)真開車?!?/p>
她就喜歡他這樣假正經(jīng)的樣子,便笑著伸出手,撥弄他的掌心。他無奈,替她握住方向盤,又問她:“那些老東西,找你麻煩了嗎?”
“沒有,我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席衍“嗯”一聲,有些躊躇,這神情就像是個正常的、正在猶豫的人類一樣……桑珠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又笑著跟他說,一會兒給他一個驚喜。
那家俄國餐廳在山上,從上面可以望見山腳下波光粼粼的海,如果運氣好還能看到月亮。桑珠讓人準(zhǔn)備了玫瑰和香檳,哪怕知道席衍并不能吃,也非要找來他過去最喜歡的味道。
就算他是假的,就算他胸膛里那顆心是機(jī)械的,那又如何?
她已經(jīng)想通了,既然席衍回不來了,她就欺騙自己吧,等騙不下去時再說。不然她接下來的人生要怎么辦?她還能活好多年,這么多年,沒有席衍只會是荒蕪的。
一切是那么完美,他們坐在風(fēng)景最好的位置上。他握著她的手,兩人就那樣對視,不必說話,就已經(jīng)是愛情最甜蜜美好的模樣。
很久以后,桑珠仍然記得,這一天的他眼底也有光,像星辰。她喝了太多酒,有些醉了,看著他的視線模糊。他湊過來,湊得近了,在她嘴邊輕輕地親了一下。
那一下很輕,像是風(fēng),她心跳得很快,有點兒慌張落淚,他就無聲地嘆了口氣,用指腹抹去她眼尾那顆淚,低而溫柔地說:“桑珠,我愛你。”
6
桑珠猛地睜開眼睛,劇烈地喘息著。
她被放在車后座上,頭下墊著抱枕,身上綁了安全帶,牢牢地固定著她,免得她在飛速行駛的汽車?yán)锉凰ο氯?。開車的人是席衍,見她醒了,語調(diào)很冷靜:“有人追殺你?!?/p>
桑珠頭痛欲裂,勉強(qiáng)思考,半晌才問:“酒里有問題?”
酒是秘書準(zhǔn)備的,秘書跟了她和席衍近十年,她一向放心,沒想到這一次會出紕漏。前面席衍不慌不忙地控制著方向盤一個飄移,驚險過彎后甩開后面跟著的一輛車。另一輛車從前面包抄,他不為所動,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左手持槍,一槍打爆了對方的車胎。
車子翻滾出去,同另一輛車撞在一起,激起大朵火花。桑珠勉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問席衍:“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車子上有追蹤器?!毕茈S口說道,“我試過了,甩不掉他們。”
桑珠聞言,視線掃過座位,停在秘書給她的文件上。她抓起文件翻開來,一頁一頁,終于發(fā)現(xiàn)了緊緊貼在其中一頁的追蹤器。她剛要扔,卻被席衍制止了。他伸手將那追蹤器握在掌心里,對她說:“還記得十七歲時,我們受過的訓(xùn)練嗎?”
十七歲那年,席衍第一次被綁架,綁匪差點兒撕票,如果不是桑珠趁人不備割斷繩子跑出去求救,兩人一定再也回不去。那之后,席衍就請了退役的特種兵來訓(xùn)練自己和桑珠,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如何逃生。
桑珠點了點頭,席衍接著說:“一會兒轉(zhuǎn)彎時,我會把車開下去,那邊是個陡坡,右邊有樹林,你跳下去,記得護(hù)好頭和頸椎,我把剩下的人引走。”
“那你呢?”
席衍頓了一下,忽然一踩剎車,轉(zhuǎn)過頭看她。后面的追兵越來越近,他卻伸出手,替她將衣領(lǐng)翻折好,然后溫柔地說:“桑珠,我只是個機(jī)器人。電腦上有我的備份,就算這個身體死亡了,我也能回到你的身邊?!?/p>
是啊,他只是個機(jī)器人。
桑珠一陣恍惚,看著他覺得世界都在顫抖。
席衍重新踩下油門,還叮囑她記得把安全帶解開。車子離陡坡越來越近,桑珠聽到“咔嚓”一聲,車門的鎖被解開,他沒回頭,對她說:“記得跳下去后不要亂跑,要以最快的速度跑進(jìn)樹林里。我在你口袋里放了定位器,信號會自動發(fā)送到警察局,最遲半個小時,就會有人來接你。”
桑珠“嗯”了一聲,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說的,只好告訴他:“我希望你能回來,好嗎?”
席衍笑起來,側(cè)臉在月光里,英俊得不可思議:“我答應(yīng)你?!?/p>
下一刻,他伸出手,將她推下車去,車子濺起的煙塵擋住了她的身影,在追兵趕到之前他迅速變換方向。桑珠滾入草叢中,額頭被劃出血痕,一條手臂大概摔斷了,有劇痛傳來,好在別的地方都沒受傷。她咬牙慢慢地匍匐入樹林,躲入陰影中。
遠(yuǎn)處,刺耳的剎車聲、槍聲此起彼伏,沒多久,一陣沖天的火光亮起。桑珠猛地睜大眼睛,渾身顫抖,卻不敢放聲大哭,只能死死地捂住嘴巴。
天空中有直升機(jī)降落的聲音,警察姍姍來遲,將她放上擔(dān)架,她掙扎著抓住一個人問:“席衍呢?”
“您說誰?”
“就是開車的那個人……”
“車上沒有生命跡象,您節(jié)哀?!?/p>
桑珠頹然倒回去,捂住臉,低低地笑起來。
怎么會有生命跡象……那本就,不是一個人啊。
警察怕她出事兒,連忙說:“您別擔(dān)心,可能席先生也跳車逃生了?!?/p>
“不可能的?!鄙V檎f,“他已經(jīng)死了?!?/p>
他死了兩次。一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掙扎著死去;一次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燦爛而奪目地消亡。
每一次,她都沒有救下他。
7
又是玫瑰花田,遮天蔽日,絢爛得如將要死去。
桑珠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她想走快一點兒,可腿沒有力氣,只能慢慢地向著那個熟悉的方向走,不敢停下。
路的盡頭站著一個人,穿白襯衫,背對著她。桑珠覺得有淚盈在眼眶,沒有落下,她知道自己愛哭,過去在席衍面前總是說哭就哭。席衍拿她沒辦法,時刻在衣兜里放著紙巾,隨時隨地替她擦眼淚。
沒人的時候,席衍會抱著她,萬般無奈地說:“這么嬌氣,沒有我你怎么辦?”
沒有了他,她還要活著,因為知道,如果她自殺,在下面遇到了他,他一定不會原諒她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終于走過去,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他。他慢慢回過頭,側(cè)著身子單手抱住了她,接著親了親她的發(fā),說:“別哭了,我就在這里?!?/p>
“我很怕……”桑珠還在顫抖,“我怕你不在了?!?/p>
“我不會不告而別?!?/p>
“你有過!”她忽然委屈得不像話,推了他,從他懷中退開,他沒有挽留,望著她笑,笑得無奈又寵溺。桑珠察覺到不對,仔細(xì)看了他一眼,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
“阿衍,你的胳膊呢?!”
席衍側(cè)對著她的那半邊身軀,缺少了一條手臂,衣袖空蕩蕩地垂著,像是僵死的蛇。他笑著看了自己已不在的手臂一眼,歪了歪頭,說:“出了點兒小問題,不過還好,我已經(jīng)解決了。”
什么樣的問題會讓他失去手臂?桑珠想要聯(lián)系客服為他修復(fù),他卻把她抱在了懷中,下巴壓在她的肩窩里,溫柔地笑了。
“這里再過三分四十二秒,會有一場流星雨,桑珠,陪我一起看好嗎?”
他的語氣這樣溫柔,桑珠終究停住,乖順地待在他的懷中,被他緊緊地攬住。天邊亮起一道光,像是星星燃盡了自己,擦過夜幕,一瞬間亮如白晝。她深吸一口氣,想要時間凝固。他忽然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把這一幕都錄下來了,桑珠,等哪天你有空,可以看一看?!?/p>
桑珠點點頭,蹭了蹭他的臉頰,不為纏綿,只為多一點兒溫情。許久,星星暗了下去,席衍問她說:“我在外面的身體準(zhǔn)備好了嗎?我想出去陪你?!?
“阿衍……”桑珠頓住,猶豫很久才接著說,“你可不可以不出去了?”
“為什么?”
“在這里不好嗎?就像過去一樣,我們每天開開心心的……”
席衍打斷她,難得執(zhí)拗道:“我想陪著你?!?/p>
“我沒有為你準(zhǔn)備新的身體。阿衍,我不愿意在現(xiàn)實中見到你?!鄙V檎f完,就看到他眼底的光也暗淡了。風(fēng)吹過來,吹得他的袖子輕輕擺動,像是有只看不到的手,狠狠地攥緊了她的心。
“桑珠,”席衍若無其事地問,“是不是因為,我終究不是他?”
桑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說是太殘忍,說不是又如同背叛。她左右為難,最終選擇退出游戲。
當(dāng)她在游戲倉中起身,游戲里,席衍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她的方向,像是燃盡了一生的快樂。
忽然,他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天空,有什么東西向著這邊飛速掠來。
“又來了嗎?”他低聲說,“我不會讓你們毀了這一切的?!?/p>
8
桑珠下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游戲公司,要他們上線修復(fù)席衍。
那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向她保證,會盡快處理。她掛了電話,右眼皮跳得很快,她猶豫再三,還是重新回到游戲里。當(dāng)她再次站在花海中時,看到的是滿天飛舞的刀光劍影,而在光影之下,席衍正站立不動。
桑珠下意識地覺得哪里不對,向著席衍跑去。當(dāng)她跑到他的面前時,雙腿已經(jīng)發(fā)軟,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道:“阿衍?”
有黏稠的液體滴落下來,落在地上如同鮮紅的玫瑰,她看過去,他的指尖全是鮮血,一滴一滴,淹沒所有。桑珠大腦里一片空白,跪在他面前死死地抱住了他,他像是已經(jīng)力竭,許久才睜開眼睛,看著她,微微笑了一下,問:“你怎么又來了?”
“我……我放心不下你?!?/p>
“你不該來的……”席衍說著,推開她,自己狠狠地摔倒在地。桑珠驚呼出聲,撲上去抱住他:“阿衍,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桑珠,你現(xiàn)在立刻下線!”
“你總要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下一刻,席衍猛地將她撲倒在地,天空降下利刃,割開他的肌膚,他吃痛地咬緊牙關(guān),仍死死地護(hù)著她。桑珠一瞬間幾乎失聲,顫抖著問他:“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說:“席家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所以制造了游戲病毒,要將我徹底殺死才心安。桑珠,你不該回來的,他們已經(jīng)切斷了游戲公司和這一塊區(qū)域的聯(lián)系,如果你的腦電波在這里被消滅,那你現(xiàn)實的肉體也會死的!”
桑珠看到面前的退出鍵已經(jīng)暗下去,證明她真的不能離開這個世界。這一刻,她心底生出的竟然不是絕望,反而是高興。席衍看著她,皺起眉問:“笑什么?”
“阿衍,”她說,“我真開心啊?!?/p>
如果真的就這樣死了也沒什么不好。
她松了一口氣,悠閑地看著天空那些鋒利的刀落下。席衍想要抱起她,可是他只剩下一條手臂,只能扯住她的手向前奔跑。
當(dāng)她身上有了第一個傷口時,他終于停下來,看著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桑珠,”席衍叫她的名字,溫柔至極,“你喜歡我嗎?”
有什么在心頭掠過,一下一下,記憶里也有人這樣問,在一片玫瑰的花海里,單膝跪地,問她:“你喜歡我嗎?”
桑珠不由自主地望著他,像是被蠱惑了一樣,答道:“喜歡的?!?/p>
“如果我不是席衍呢?”
她頓住,抿住唇不肯說話,半晌才回答:“可你……就是他啊。”
他有著席衍的外表,有著席衍的記憶,有著席衍的性格……誰能說,他不是席衍?
可他搖了搖頭,然后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刻,無數(shù)的刀光劍影向著他們飛來,美得如同流星。席衍猛地將她推開,她跌落入花海,數(shù)不盡的蝴蝶飛起,將她托住。而席衍咆哮著變作巨人,肌肉虬結(jié),面目猙獰,將她牢牢地護(hù)在身后,擋住了全部的傷害。
他將一切數(shù)據(jù)流都輸入體內(nèi),不管美丑,只要能夠保護(hù)她就好。
一片刺眼的光芒里,桑珠聽到他的聲音,痛苦到了極點,仍一字一句地說:“桑珠……你要好好活下去……”
當(dāng)光芒漸漸暗淡下來,席衍像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身上傷痕累累,到處都插著長長的劍。
“不……”桑珠低聲吼道,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阿衍……席衍……你別走……”
席衍緩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到她,像是笑了,他現(xiàn)在的面孔那樣猙獰,可她還是從他的面上讀出了他要說的話。
“桑珠,我愛你?!?/p>
下一秒,席衍化作無數(shù)光粒,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彼岸吹來,將他吹入荒蕪。桑珠徒勞地伸出手,卻到底留不住。
“席衍!”她絕望地喊道,“我也愛你……求你,別走!”
光粒上升至天際,將殘留的游戲病毒抹去,為她構(gòu)建一條安全的退出通道。
桑珠的神智回到肉體,她睜大眼睛,淚從眼尾滑下,她像是聽到有人溫柔地說:“桑珠,再見?!?/p>
她知道,那是席衍最后為她做的。
哪怕他消散在浩渺的網(wǎng)絡(luò)世界里,也記得,要保護(hù)她。
9
席衍登上飛機(jī)前,看到桑珠噘著嘴站在那里。
她長得漂亮,一副冷艷的樣子,外人都說她不好接近,可只有他知道,她只是個愛發(fā)脾氣的小姑娘。
他把桑珠抱在懷里,說很快就回來,她才笑起來,又抿住唇,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阿衍,”她說,“我等著你回來?!?/p>
他從來不舍得讓她的小姑娘傷心,這一次卻失信于她了。他乘坐的飛機(jī)失事,他跳傘時摔斷了一根肋骨,插入肺里。生命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呼吸艱難,顫抖著手,將最新的研制成功的儀器取出,刺破手指。
儀器收集到鮮血自動激活,接入他的大腦,在一瞬間讀取了他的思維和記憶,然后上傳至網(wǎng)絡(luò)。人的靈魂由記憶和思維組成,他在網(wǎng)絡(luò)中重生,卻無法和桑珠取得聯(lián)系。
直到那天,桑珠投資研發(fā)的大型網(wǎng)絡(luò)游戲上線,在一片玫瑰花田邊,他看到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桑珠就站在他的旁邊。
于是,他替代那個僵硬的虛擬人物,成了桑珠游戲中的“席衍”,卻不敢告訴她一切。
桑珠以為虛擬席衍所有的記憶都是她輸進(jìn)他腦海中的,卻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和她一起創(chuàng)造回憶的席衍。
席衍已經(jīng)死了,只能存活在網(wǎng)絡(luò)中,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該有多傷心。他不能用自己的手擁抱她,不能在她傷心時替她擦掉淚,哪怕寄身于機(jī)器人的軀體里,也有可能會在一次死機(jī)后離開。
不如讓她以為,他已經(jīng)徹底死了。
恍惚中,席衍像是看到桑珠向自己奔來。小姑娘哭得滿臉是淚,風(fēng)中的星光環(huán)繞著她,那樣美。
他想要伸出手,擁抱住她。
像是擁抱一場醉生夢死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