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1]媽媽是笨笨的媽媽。
媽媽洗衣服總是太用力太用力,搓啊搓,揉啊揉,好像一點點洗衣粉就能搓出一大堆泡泡,數不完的泡泡。
她揉酸了自己的手,還搓疼了爸爸的衣服、媽媽的衣服、我的衣服和妹妹的衣服。但是衣服忍著,沒有“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衣服被風吹干、被太陽曬得很香很香的時候,它們還沒有緩過氣來,穿到身上軟軟塌塌的,沒有什么光彩。尤其是我和妹妹,左胳膊的袖子耷拉著,右胳膊的袖子也耷拉著,多么像怎么飛也飛不起來的一對小鳥啊。
媽媽很苦惱。
后來,爸爸給媽媽買來洗衣機。洗衣機洗過的衣服,媽媽還要再檢查一遍,不放心的領子、袖子和褲腳,她再揉搓一番,輕輕地揉,輕輕地搓。
爸爸還給她買來電熨斗。
在洗衣機里轉啊轉,滾啊滾,它的力氣比媽媽大多了,可是我們的衣服既不頭暈,也不叫疼。電熨斗冒著水蒸氣,像火車頭一樣壓過去,再認認真真地倒回來,最應該叫疼的時候,衣服們還是不出聲,反而感到非常舒服。
衣服穿到我們身上,有棱有角,有模有樣,舊衣服也好似新衣服,帶著風的舒展,帶著太陽的溫暖,還帶有媽媽的芳香。我和妹妹伸伸手臂,就感覺已經起飛了。
我曾經聽見媽媽在洗衣機和電熨斗面前嘀咕著:“還是你們比我聰明能干啊?!?/p>
[2]妹妹總說自己很聰明,我卻不糊涂。
妹妹喜歡吃帶果肉的水果——不過,有沒有不帶果肉的水果呢?
她總是一邊吃,一邊撒嬌地哼哼著:“哎喲哎喲,(水果)又咬住我的舌頭了,好疼好疼!”
看到水果汁弄臟了她的嘴巴,更弄臟了媽媽好不容易洗干凈的衣服,她瞇著眼睛,還做著怪樣,滿足了貪吃的愿望,卻假裝很難受很無辜,我就覺得她很笨很笨——她根本不應該吃這么多帶果肉的水果,應該多給她幾個砸不爛咬不破的厚殼核桃。
——妹妹,想一想,你有多笨!梨怎么會咬住你的舌頭?桃和蘋果怎么會咬住你的舌頭?連軟軟的香蕉、多汁的西瓜也會咬住你的舌頭嗎?張開嘴巴讓我看看,一定是自己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你是妹妹,這些水果可以讓你多吃,可是你這樣耍小滑頭,也太笨了嘛。
爸爸提回來一大袋櫻桃。紅紅的,像小火球;圓圓的,像紅珍珠;在掌心里放一顆,涼涼的,像一小塊紅玉;捏一捏,里面緊緊的,裝滿了妹妹最愛吃的果肉。
我把這袋櫻桃洗得干干凈凈的,裝到果盤里,端到爸爸和媽媽跟前,然后又端到妹妹跟前,請她先嘗。她竟然不是捏出一顆櫻桃,而是抓出一大把“水果”,我立即用眼睛對她講:“看看這么可愛的小櫻桃,難道還會咬住你的大嘴巴嗎?”
我等了半分鐘——一分鐘——又十多秒鐘,妹妹居然非常激動地嚷起來:“哎喲哎喲,不得了、不得了了!”細細一看,她的眼睛里還蓄著淚水。這可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難道櫻桃在妹妹的嘴巴里變成了小小、小小的刺猬?
媽媽急忙跑過來,問妹妹怎么了。
“我、我把櫻桃核咽到肚子里了,”妹妹十分害怕地說,“不、不是一個,是許多個,有一小把櫻桃核!”
我扭過頭,看到爸爸也在笑妹妹。
“放心吧,傻乖乖,”媽媽安慰妹妹說,“櫻桃核不會咬住你的小肚子,因為它們根本沒有牙齒。不過我聽說櫻桃核都喜歡旅游,現在我們準備一下,去外婆家。你把這些櫻桃核帶到鄉(xiāng)下,外婆比我們都聰明,她會告訴你櫻桃核怎么‘下車,從你的小肚子里高高興興、舒舒服服地跑出來,然后外婆就會再把它們變成一隊整整齊齊的小櫻桃樹!”
妹妹終于笑了起來,她把剩下的櫻桃端到我的面前,說請姐姐吃,多多地吃,幫她把更多的櫻桃核帶到外婆住的鄉(xiāng)村。
我真有些哭笑不得:這樣的妹妹,怎么又笨,又不那么笨呢?
[3]媽媽第一次批評我是笨笨的孩子,不然怎么連系鞋帶都學不會?每天早上,她既要忙著做早飯,還要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幫我系鞋帶。而妹妹那么小,就已經學會系鞋帶了,還系出一些好看的花樣,細細軟軟的鞋帶在我的手里卻怎么也不肯聽話,就像冬天被凍住的電線!
爸爸護著我,說媽媽不應該這么說我,系鞋帶這種事情對于一些孩子來說就是過于復雜和困難,我們家的孩子遲早都能學會系鞋帶的。
“你可愛的媽媽有些小題大做,”爸爸說,“看看她把菠菜炒成菠菜醬,我們都沒有說她笨。”
“就是啊,爸爸?!蔽覈@了口氣說。
我問爸爸:“你小時候怎么當小孩?爺爺奶奶有沒有說過你是笨小孩?”
“我?”爸爸有些尷尬地揉揉臉頰說,“下次見到爺爺奶奶,你再問問他們吧?,F在我給你講一件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是笨小孩還是聰明的小孩,你聽后自己想吧?!?/p>
下面就是爸爸講的往事:
我小時候就跟故事剛開始的木偶人匹諾曹那樣不喜歡學習,不是丟了語文書,就是忘記將書包背回家。那時候既沒有好吃的水果和堅果,又沒有什么好玩的、好盼望的;我連電熨斗和洗衣機都沒見過——如果我現在仍是一個小孩,一定會把洗衣機拆卸下來玩?zhèn)€夠。但是我長大了,變得對許多東西都不感興趣,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變笨了?
(“快講你小時候的事情!”我提醒爸爸說。)
有一天,一個用帽子壓著眉毛的人對我說,離開村子幾十里的地方,有一片森林,森林里有一個兒童王國。那里的學校只提供玩具和美食,孩子們在那里除了游戲,就是打鬧和演奏音樂,衣服弄臟了或者刮破了都不用害怕,而且那里正缺少一個小國王。陌生人竟然對我說:“我就是來邀請你去當小國王的!你的王后還給你準備了一大堆新衣服,正在王宮里等候你回家!”
(“那個王后就是媽媽吧?”我問,但是爸爸沒有回答我。)
我就這樣相信了,跟著陌生人朝前走,一直朝前走。
我們穿過一片落葉林,一只烏鴉在我的頭頂來來回回地飛著,邊飛邊叫,我好像聽懂了——“騙子!騙子!”
“烏鴉好像在說‘騙子、騙子,你也聽見了嗎?”我對陌生人說。
“從烏鴉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話?烏鴉的話要反著聽,它大概在說‘好人、好人,或者是在催促我們‘快走、快走!”
烏鴉悲傷地飛走了,我們走進一家小茶館。陌生人說他好口渴,我說我的腿走得很累。我心里不明白:陌生人既然說帶我前去當他們的小國王,他為什么不愿意背著我走一段路程?如果他對我再好一些,我回到王宮里自然會把他從目前的小士兵提升為大將軍,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
賣茶水的老頭走過來先給我倒了一碗茶,又給陌生人倒了一碗茶,然后看著我說:“這個小孩我有些眼熟,他的爸爸是不是——”
我擔心老頭阻礙我去當兒童王國里的小國王,便急忙說我根本不認識這里的人,一個都不認識。那個陌生人也急忙說:“我就是他的爸爸……”他一邊說,一邊朝老頭手里塞喝茶水的錢。他塞得太多了,但我仍舊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加快腳步朝前走,陌生人將帽檐壓得更低,臉上涂滿陰影。他是一個很有力氣的人,但是他仍舊沒有背我一下的意思。哼!這種人也能說就是我的爸爸?他只配當我的小士兵,永遠的小士兵!
正在這時,一陣輕快而忐忑的馬蹄聲“得得、得得”地從我的身后跟過來。
我回過頭:??!這不就是爺爺養(yǎng)了一年多、我也騎了一年多的棗紅馬“笨笨”嗎?但是笨笨太聰明了,它裝出不認識我的樣子,我也裝出不認識它的樣子。笨笨跟了我?guī)酌走h的路,舍不得離開我。
等我的心跳得不那么厲害了,我朝陌生人喊:“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陌生人想了想,沉默著一把將我扶到馬背上,而且他也沒有一點兒想騎馬的意思。
我一騎到馬背上,就果真有了當小勇士的感覺。我也突然失去了跟隨陌生人去當小國王的興趣,連一絲一毫的興趣也沒有了,而且還突然憎恨起這個人,打算馬上離開他,什么也不說,立刻拋掉他!
我放心地坐在馬背上,微微地給了笨笨一個動作。笨笨是多么聰明啊,它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迅速調轉馬頭,開始像離弦的箭,歡快從容地飛跑起來……
孩子,我就這樣安全地從故事里走出來,走到你們媽媽的身邊,走到你們的身邊。
聽完爸爸的往事,我想哭,卻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爸爸,你應該跟笨笨換一下名字!”
爸爸微笑著說:“這個要回老家問一問爺爺奶奶,看他們愿意不愿意?”
“可是爸爸,我們的棗紅馬后來又去了哪里?我現在好想見一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