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

繪制在大地上的太極圖騰

在日漸商業(yè)化的徽州古村落里，太極湖村如同一個尚未出閣的大家閨秀般，保持著神秘與秀氣。太極湖村位于安徽省績溪縣的一處山坳里，緣溪河『S』形流過她的懷抱， 河流兩岸點綴著粉墻黛瓦，站在高處俯視，一幅太極圖躍然大地之上。村子里世居著胡姓和章姓兩個家族，打破了徽州地區(qū)一村一姓氏、聚族而居的傳統(tǒng)。湖村所滋養(yǎng)出的民間技藝，剔除不去的徽州物語，歷經(jīng)革新后，依舊栩栩如生。鄉(xiāng)土文化早已扎根在這片春季開滿油菜花、秋天紅葉遍野的土地里，從未消散與離去。

鄉(xiāng)土 村中有乾坤

車子繞過兩個山頭，一幅淡逸悅目的水墨畫仿佛猛然在我眼前展開。我正在從績溪駛向太極湖村的公路上，剛經(jīng)過一路青山綠水的風(fēng)景，車子臨近村莊，視野就又被小村的粉墻黛瓦一下子刷新了。

一首古詩這樣描寫太極湖村：“曲徑通幽處，豁然一農(nóng)莊。華蓋村邊樹，素居馬頭墻。圳源唐宋水，雕自明清匠。七姑千年守，古風(fēng)猶自傳?！边@雖是百年前的詩句，但是用來形容我眼前的太極湖村，還是再貼切不過。緣溪河是小村的母親河，她汩汩滔滔，在湖村里拐了兩個彎，以美妙的“S”形貫村流過，將村子分為了兩個部分；河西灰白色的民居連成片，河?xùn)|稻田泛著綠浪。我爬上村子旁邊山丘上的制高點，一幅“太極”圖騰躍然于大地上，熠熠生輝。

“太極”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意指萬物本源的概念，古人依山傍水，以此形式建村，在方寸地形之中展現(xiàn)了天地乾坤的大格局。太極圖好似兩只黑白魚互糾在一起，因此，在民間，太極圖又被稱為“陰陽魚太極圖”。位于陽魚眼的是胡氏二十五世祖古墓，南宋時龍川樞密使胡云龍葬于此。墓碑上除了寫明墓主外，還點名了墓的座向，“壬山丙向加子午”。巧的是，150年后元大都的建立，也是按照此座向作為大都的中軸線。

但風(fēng)水是否真的能庇佑湖村的龍脈？帶著疑問，我站在祖墓的位置，向遠(yuǎn)處的群山眺望。祖墓對的方向正是七姑山，因七峰并列，遠(yuǎn)望如七姐妹聚首，故稱為七姑山。正如詩中所言，七姑山早已在此靜候千年，站在祖墓的方向望去，她好似一尊睡佛，口鼻甚是清晰，神韻飛揚，為這山水增添了一分靈氣。

行走在湖村，我切身感受到，去掉風(fēng)水中的迷信，其中不乏因地制宜的因素，如同今日的城市規(guī)劃師。村中有一條建于明代的水街，叮咚泉響，不絕于耳，故稱為吟泉街。截留河水，修建水渠，古人把對水的熱愛發(fā)揮到極致，家家戶戶門前有水流過，不僅方便了居民的日常生活，也有利于防火。

閑適的村民，搬出來藤條編織的椅子，聚在古樹下，一邊聊天一邊擇菜，為午飯忙活。沿著吟泉街青色的石板路，每走幾步，便有一條小巷子伸展出來，接納我探尋的目光。小巷深處有一戶人家，側(cè)門大開，徽州人家的生活氣息乍泄。我探頭進去，猛然間，一只大狗沖出來，狂吠不已。屋內(nèi)的主人循聲趕到屋外，厲聲喝住，一個勁地向我“賠小心”，或許是為了表達歉意，見我又是一個旅者，便邀請我進屋坐坐。

于是，我見到了安然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徽州。屋子里的老木散發(fā)出潮濕的氣息，上面的精雕細(xì)刻飽含日月的眷顧。屋主是一對老夫婦，熱情地端出當(dāng)?shù)氐拿犯刹藷?，用方言勸我品嘗一兩塊，果然“好點焦干”，滋潤鮮香，十分解餓。

此時正值暑假，老夫婦的孫女正坐在太師椅中看書。小姑娘約莫四歲的樣子，見到有小食端來，便扔下書，迫不及待地抓起盤子中的燒餅往嘴里送。我撿起來，是一本注圖版的《三字經(jīng)》。老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是他們的孫女，兒子已定居合肥，孫女在學(xué)前由他們老兩口照顧。談及對孫女的期待，老婦人指了指八仙桌上方懸掛的一幅書法，“開卷有益，躬行實踐”。

這幅懸掛于堂中中央位置的書法作品，似乎昭示著耕讀傳家精神在鄉(xiāng)土中國的延續(xù)。

鄉(xiāng)族 望族章氏

皖南一帶的大部分鄉(xiāng)村，歷史上多是聚族而居，一村一姓氏，“徽俗士夫巨室，多處于鄉(xiāng)，每一村落，聚族而居，不雜他姓”。而在湖村，這個傳統(tǒng)卻被打破了，村子里世居著胡氏家族和章氏家族。

湖村原是胡氏族仆在此守墓，早些年村子叫“胡村”。村子里的章氏家族本是瀛州章氏的后裔，時間上稍后于胡氏，但清代時章氏家族人丁興旺，在人口數(shù)量上超過了村子里的胡氏，故在“胡”字前加上三點水，湖村也就由此而來。

俗話說無徽不成鎮(zhèn)，無績不成街。績溪是徽商的故里，這個深處績溪群山中的小村落，也深受此風(fēng)。村子里的章氏以農(nóng)為本，也善商賈，章氏商賈的足跡遍布漢口、蕪湖、寧國、杭州等地。

武漢徽菜館的創(chuàng)始人章祥華便是從湖村走出來的。當(dāng)?shù)赝{傳唱，“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章祥華正是w 在13歲的時候離開湖村，前往淳安縣航頭鎮(zhèn)的雜貨店當(dāng)學(xué)徒，16歲時又在上?！暗谝换詹损^”做傭工。五年后，21歲的章祥華偕同行章正權(quán)遠(yuǎn)赴漢口，開設(shè)了漢口地區(qū)第一家徽菜館“華義園”。隨后的十五年里，章祥華積極推介徽州菜，使之譽享武漢三鎮(zhèn)，生意也得以越做越大，在漢口地區(qū)又陸續(xù)開設(shè)了8家高級徽菜館。

章祥華的故居依然保留，他的后人仍然住在這座百年老宅里。我沿著泉水涔涔流過的吟泉街走去，從小巷拐入便是章祥華的故居。故居內(nèi)的墻上掛著毛澤東主席詩詞《水調(diào)歌頭·游泳》。1956年6月，毛主席視察武漢長江大橋，在章祥華曾開辦的大中華酒樓品嘗了武昌魚后，揮筆寫下“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據(jù)章家后人說，武昌魚最早便是章祥華創(chuàng)作出來的菜譜。

艱苦打拼、吃苦耐勞的章氏商賈財富不斷得以積累，在光大宗族的夢想中，村子里的章氏宗祠得以建立。眼前的章氏宗祠氣勢恢宏，我不禁猜想，這是好幾代人的添磚加瓦才得以建造的吧。

或許是村子里少有游客到訪，祠堂大門緊閉，門板之間的縫隙也難以窺探到里面的天地。我索性就坐在這祠堂前面空地的青石磚上休憩，細(xì)細(xì)地品味這里的一磚一瓦，一門一窗。少頃，一位中年男子拿著鑰匙走來，好似專程前來為我打開祠堂，我不禁大喜，起身，走上去與他攀談起來。

中年男子姓章，本村人，負(fù)責(zé)保管祠堂的鑰匙。見我一人，他津津樂道地向我細(xì)數(shù)著家珍。祠堂大門正對的照壁上，正中畫有一只騰云駕霧、相貌乖張的天界神獸——“”。此獸腳踩象征福祿壽喜的蝙蝠、銅錢、烏龜、如意，但它仍不知足，眼睛緊盯天上的日月，血盆大口好似一口吞掉太陽。這幅瑞獸圖出自章家家訓(xùn)中“休專公共之利”等信條，警示族人知足常樂，為官必清廉，從商須守信，切忌貪心。

章姓歷史上人才輩出，發(fā)展近千年，雖分支龐雜，但家訓(xùn)中興學(xué)為樂、耕讀為本的理念，始終沒讓章氏家族后裔偏離做人做事的正道。

鄉(xiāng)俗 絕技的變與不變

自嘉慶年間，太極湖村每年正月舉辦一次觀音盛會，每次連續(xù)五天，吸引周邊民眾的是盛會壓軸大戲“秋千抬閣”。廟會當(dāng)天，一只兩百余人的秋千抬閣表演隊伍浩浩蕩蕩地從章氏祠堂出發(fā)，好不熱鬧。

秋千抬閣的道具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祠堂里。向?qū)Ы榻B說，湖村的秋千是“十”字風(fēng)車的樣式，這與我們常見的秋千有很大的不同?！笆弊职惭b在裝有綢緞的底架上，四名著古裝戲服的女童置于“十”字四端的短軸上。隨著行進，“十”字風(fēng)車轉(zhuǎn)動起來，四名少女唱著婉轉(zhuǎn)悠揚的徽州小調(diào)，隨著風(fēng)車上下飛旋。

抬閣則是六尺見方，四周加以圍欄，圍欄上精雕細(xì)鏤。閣里有鋼筋做的高約三米的支撐架，兩名男童著扮起戲文人物，輔以刀槍等道具。兩名男童必處于兩層，一下一上，有的僅刀槍處相連，好似真的在爭斗一般。每年觀音廟會，每個秋千和抬閣必定由四名壯漢抬著行走。

我不禁感嘆“妙哉，妙哉，不愧為民間藝術(shù)奇葩”，但猛然間，又發(fā)覺不對，擺在祠堂中的抬閣，分明是一個個蠟像。見我疑惑，向?qū)Ы忉尩?，由于村里適齡的孩子在縣城內(nèi)上學(xué)，學(xué)業(yè)負(fù)擔(dān)重，且家長也不再愿意讓孩子被架于架子之上，做危險的動作。秋千抬閣的傳承人便借助當(dāng)代的技術(shù)，創(chuàng)造性制作了與參演幼童等比例的蠟像。午后的陽光透過天井傾瀉下來，恰好在蠟像的臉上，人物生動了許多。

向?qū)Р粩鄰娬{(diào)說，秋千抬閣的演出形式可以變，但內(nèi)涵永遠(yuǎn)不變。

告別向?qū)В易哌^水口，回到日月亭。我坐在已磨出包漿的木條凳上，在婆娑的樹影下，我回望這條彎曲著貫村而去的小河。兩位農(nóng)婦正蹲坐在河邊的石橋旁清洗衣物，她們時而用棒槌敲打，時而把衣物展開，置于水中沖洗。

我的目光停留在這座石橋上。百年時光匆匆如水，徽州的少年，十三四歲時背井離鄉(xiāng)，待到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之時，已然不是少年。這座石橋上承載了多少古人凝望的目光，而時值今日，這座石橋上的腳步愈發(fā)緩慢，游子不再歸來，游向了繁華與多元的都市。

作家馮驥才說過：“很多傳統(tǒng)村落就是一本厚厚的古書，只是很多還來不及翻閱就已經(jīng)消亡了?！痹谔珮O湖村，以耕讀傳家為代表的鄉(xiāng)土傳統(tǒng)、以秋千抬閣為代表的民間技藝，雖與現(xiàn)代文明遭逢，但并沒有因此消亡，而是像流動不居的太極一樣，不斷返本開新，從源頭找尋當(dāng)下的意義。那一句皖南鄉(xiāng)音濃重的“內(nèi)涵永遠(yuǎn)不變啊”就是這里的明證：傳統(tǒng)社會文化的基因，突變?yōu)楫?dāng)今生活的精神路標(biāo)，如同繪制在大地上的太極圖騰一般，周流不息，循環(huán)不已。

Tips

章氏家族家訓(xùn)

齊家篇

傳家兩字，曰讀與耕；興家兩字，曰儉與勤；安家兩字，曰讓與忍；防家兩字，曰盜與奸；敗家兩字，曰嫖與賭；亡家兩字，曰暴與兇。

修身篇

休存猜忌之心，休聽離間之語，休作生忿之事，休專公共之利。吃緊在盡本求實，切要在潛消未形。

立業(yè)篇

子孫不患少而患不才，產(chǎn)業(yè)不患貧而患喜張，門戶不患衰而患無志，交游不患寡而患從邪。

勸學(xué)篇

不肖子孫，眼底無幾句詩書，胸中無一段道理。心昏如醉，體懈如癱，意縱如狂，行卑如丐。敗祖宗之成業(yè)，辱父母之家聲；鄉(xiāng)黨為之羞，妻妾為之泣。豈可入我祠而葬我塋乎？戒石具左，朝夕誦思。

篤行篇

知行一，德業(yè)隆。匹夫責(zé)，勇承擔(dān)。秉賦異，勿相輕。預(yù)則立，和合通。平常心，與時進。誠如是，始為人。

如何抵達

公共交通

在績溪汽車站乘坐開往伏嶺或胡家的班車，到石門外下，左轉(zhuǎn)前行500米即到。 班車約20分鐘一班，票價5元/人。

自駕

從績溪進入X086后直行約17公里，隨后拐入X092，行駛一公里后即到。

績溪美食

績溪是徽菜的發(fā)祥地，來到績溪，不可錯過這博大精深的徽州飲食文化。

徽菜以『重油』、『重色』、『重火功』為特點?？兿嗽倥腼円安松秸鋾r，往往用油較重，以油促香，食客嘗之多有以素當(dāng)葷的錯覺。與其說吃的是菜，不如說是藝術(shù)?；詹酥v究從食材的原色上下功夫，一盤菜的幾樣食材，其顏色搭配或和諧、淡雅，或艷麗、明快。徽菜廚師重視火功，火候根據(jù)燒菜的方式而有所差別，旺火炔炒、文火宜蒸煮、烈火用于煎炸、而淡火適用于燜燉及燒、烤、溜、燴、鹵等30多種功法。

績溪人有吃『臭』、嗜『臭』的傳統(tǒng)，臭鱖魚可謂是經(jīng)典佳肴，績溪縣的大小館子都可嘗到這道菜。古時，沿江一帶的魚販把鱖魚用木桶裝起來，販賣到徽州。為了防止鱖魚變質(zhì)，魚販們在間隙中撒上鹽來保鮮。而徽州地區(qū)多山，抵達這里時已然過去七八天，木桶里的鱖魚散發(fā)出一股似臭非臭的味道來。將略微腐化的鱖魚入油鍋微煎，再配以豬肉片、筍片，淀粉勾薄芡即成。臭鱖魚聞起來臭，食之有異香。正是這種腐化，賦予了鱖魚新的活力，將新鮮提升到更為深層次的腐鮮。

周邊景區(qū)

龍川

位于績溪縣城東11公里處的龍川村，是一個山水秀美，地靈人杰的古村落。龍川溪繞村東流，匯入登源河，站在高處俯瞰，村如船形，恰似龍舟出海。村子里建于宋代的胡氏宗祠，因其精湛的木雕，有著『江南第一古祠』的美譽。村里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澄心堂紙』的制作技藝進行了再現(xiàn)，已是海內(nèi)獨家呈現(xiàn)。

徽杭古道

自績溪縣臨溪鎮(zhèn)湖里村起，經(jīng)伏嶺鎮(zhèn)的湖村，至浙西臨安市馬嘯鄉(xiāng)止，在這片連綿起伏的高山里，掩藏著一條長約75公里的古道，名為徽杭古道。這是一條文化內(nèi)涵深厚的徽商古道，古時，徽商和浙商互通貿(mào)易多依賴于此道?？兿h內(nèi)長約16公里的盤山小道是目前保存最為完整的一段，如今已成為一條極富盛名的徒步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