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馨月
雨一點(diǎn)一滴地下著,連綴成線,拉扯著前塵往事的回憶,淺淺地卻又決絕地墜向黛色的青石板,爾后與之一起碎得七零八落,像是誰把那唐朝的詩與宋朝的詞一股腦地投下,氤氳出一場場咿咿呀呀地折子戲,無人欣賞,卻也無限清歡。
有了雨,老巷方為之老巷。陽光過于明媚,讀不懂老巷的悲歡,更參不透歲月的流殤。大概只有在這老舊默片里,伴著古祠遠(yuǎn)遠(yuǎn)的鐘聲,幽幽緲緲地隨雨線一起,點(diǎn)滴階前,老巷才會漸漸轉(zhuǎn)醒,將心慢慢舒展。
老巷應(yīng)是在雨中看那匆匆趕路的行人一瞥驚鴻,空結(jié)丁香愁;是看流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灰白一點(diǎn)點(diǎn)地沁染鴉色鬢角,佩簪輕搖于風(fēng)中,粉淚柔腸但化為候館殘梅,沒入相思調(diào);是看青燈一盞,人雁南飛,枯等一圈圈年輪,難忘西窗共剪燭;是看戍子一身戎衣,踏沙萬里,飲濁酒數(shù)杯,念故里草木深深,縱然“方系單於頸,歌舞入長安”,終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看失意游子,仰嘆秋風(fēng),孤村僵臥,功名難就,徒留千古悵嘆凄雨中……
老巷看了太多太多,他把所有的悲歡離合、聚散無常都放在心里,卻沒有狠心釀成紅樓一夢中的萬艷同悲,只是撒上一抔塵土,輕輕地掛起,讓他們自在雨中微吟,洗凈鉛塵,浮生散盡,化做一滴雨,融進(jìn)歷史的煙云。
老巷的心是軟的,他不忍就讓那些折子戲孤孤單單地開場,孤孤單單地落幕,沒有掌聲、沒有嘆息。他不忍讓他們就這樣形跡盡泯地離開。青史不肯溫柔,下筆又太狠,書不盡滿紙心酸,老巷畢竟讀盡了他們的一生,陪他們度過無數(shù)段春夏秋冬,于是他把那些往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刻在自己的心上,一滴一滴地砌在青石板上,沒有突兀的棱角,只是溫柔的坎坷,讓每一位旅人,都會感到絲絲心悸。可也只需走上一段,讀上一段,便會了然,有味是清歡。
老巷是老巷,又不盡然是老巷,他更是一口老井。旅人呢?大約便是一尾魚了,冥冥中游經(jīng)這口藏著太多情節(jié)的老井,老井便盡將一生的故事都賦予了他??上Ь澹炔坏媚桥畫z補(bǔ)天遺留下的濁石,千百年也沒有什么機(jī)緣,遇不得什么空空道人、警幻仙子,井水又不愿辜負(fù),空留遺憾,于是便化作這老巷中的青石板,用自己的血肉記下曾經(jīng)的點(diǎn)滴,然后把自己釀成一壇五味雜陳的酒,把離歌翻成新闕,一曲罷了,已教人愁腸百結(jié)。
老巷自知承載的愁太深太重,江南的小橋屋檐無法消受,于是便千百年地沉寂于塞北荒漠,歷盡風(fēng)沙,雖是突兀,卻自得一片悠然。日夜聽古祠鐘聲緲緲,雨吟幽幽。
與老巷的相遇是要機(jī)緣的,滿心世俗、功利的人是入不得的,他們的心太冷太硬,只會讓粗楞的馬蹄狠狠地踏在老巷的心上,驚擾無數(shù)正在上演或是漸要收場的折子戲,濺起一地離殤。
如果有緣,能在某個時刻遇上老巷,請不要步履匆匆,暫時歇歇腳步,品上他釀的一壺濁酒,聽聽他訴說千百年的故事,陪他一起看年輪悠悠,等前塵過門。
然后呢?或許就會永恒成傳說了吧。
(馮忠方摘自《中國國門時報》2016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