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一大片塌陷林中夾雜著兩間茅草庵,點綴著幾塊開荒地。老倔和他的老婆子就住在這里種開荒地,種一畦白菜、種一畦蘿卜、種一畦玉米,養(yǎng)幾只雞、養(yǎng)幾只鴨、養(yǎng)幾只鵝,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老倔不是農民,是這座煤礦的一個退休老礦工。他長就一副倔脾氣,人們就“老倔、老倔”地喊了他幾十年。許多老礦工都有這樣的倔毛病,是常年井下不見天日的工作環(huán)境造成的,頑固如矸石山的矸石,千年風化不掉。半年前,老倔與他的兒子媳婦生氣,一賭氣就跟老婆子說,我們去塌陷林,離開他們遠遠的,看他們誰還能惹我倆生氣?老倔說的“他們”自然包括他的兒子。老倔說的“我倆”自然包括老婆子。這個時候,他的兒子跟他的兒子媳婦結婚剛一年。老婆子二話沒有說,卷巴卷巴鋪蓋卷,帶著鍋碗瓢盆,帶著油鹽醬醋,跟隨老倔來到塌陷林,一待就是半年,一次家都沒有回去過。
老倔問老婆子,你想不想回家看一看?
老婆子摸不透老倔的意思,不敢隨便地表態(tài)。
老倔說,你要想回家看一看你就回去,反正我不想見那個不是東西的兒子媳婦。
二
老倔膝下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兒子一天天長大,小學畢業(yè)上初中,初中畢業(yè)上高中,高中畢業(yè)考上一所專科學校學會計,畢業(yè)分配在市陶瓷廠上班,避免回煤礦當?shù)V工,走老倔走過的一條下井路。許多煤礦工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再做礦工再扒煤。道理很簡單,下井危險,找對象難心,更重要的是在礦井下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過的原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俗話說,四處無門把煤掏。有本事的男人或父母有能耐的孩子,誰愿下井扒煤呢?這不是報紙、廣播、電視上作一作宣傳、說幾句漂亮話就能改變的客觀事實。老倔扒了一輩子煤炭,算是一個沒有本事的男人。老倔下井,兩眼一黢黑,在巷道里看不多遠的路。老倔上井,兩眼依舊一黢黑,找不見多少抵實的社會關系,算是一個沒有能耐的老子,要是兒子自個再沒有本事,就只好走老倔走過的一條下井路。
好在老倔的兒子有本事。
老倔的兒子有本事,就在于上學好,從小學到高中學習成績一路領跑在前頭。相比較,煤礦上的孩子上學不用勁,煤礦上的學校教學質量差,跟一些偏僻的農村學校差不多。好在那個時候煤礦上辦了一所技校,高中畢業(yè)的大多數(shù)男孩子都能考上技校,技校畢業(yè)就是一個有文化的煤礦工人,不想下井大部分還是得下井。相比較,煤礦學校的孩子高中畢業(yè)考其他學校難,一連好多年都黑窩,一個也考不上。那一年,老倔的兒子考上一所??茖W校,算是煤礦的一條爆炸性新聞,井上井下,刮起一陣一陣的旋風,一連刮了好多天。要說老倔的兒子有本事,不是他的頭腦比別人家的孩子靈,不是他天生就是一個肯學習的料,是老倔的老婆子一手打出來的。老婆子打兒子就奔著一個理由,要兒子好生地學習,只能在班級里成績排第一,不能排第二。老婆子大字不識一筐,打兒子有時候是瞎打,打不到點子上,原本就不是兒子的過錯。比如說,從兒子上小學一年級起,老婆子就讓兒子照著書本抄寫生字,老師布置每個生字抄寫十遍,老婆子再布置兒子每個生字抄寫十遍。兒子抄寫好生字,老婆子對照著書本一個生字、一個生字去檢查。同樣一個生字,印刷在書本上的叫印刷體,寫在作業(yè)本上的叫手寫體,不說孩子的手寫體沒有印刷體工整漂亮,一筆一畫相對照也有很大差別。老婆子不識字,不懂得兩者之間的差異,只認為兒子的一雙小手寫錯了。怎么辦?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婆子抓過兒子先打一頓再說。兒子上小學的時候,老婆子從老師那里知道決定兒子成績排名的主要是兩門功課,一門是語文,一門是算術。對付兒子的語文,老婆子就采取上述辦法——抄寫生字。對付兒子的算術,老婆子就讓兒子像抄寫生字那樣去抄寫例題。兒子算習題,老婆子看不懂對不對,兒子抄寫例題,老婆子像對照生字的筆畫那樣能“看”一個大差不差的。老婆子就這么從兒子上小學起,一路對付到兒子上高中。不能說老婆子在兒子考學中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最起碼從小學起就“打”出了一個端正的認真的學習態(tài)度。一個孩子良好的學習態(tài)度養(yǎng)成了,這個孩子就成功了一大半。就說兒子上高中吧,功課這么多,五花八門的,老婆子連名稱都說不好,但其監(jiān)督兒子的方法不改變,語文抄課本,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抄例題。
老倔的老婆子這么做有一個很強的目的性,就是想讓兒子將來考一所大學,走出煤礦,不走老倔的這條下井路。老婆子跟兒子說不好人生的大道理,只說過日子的小道理。老婆子說兒子,一個男孩子遲早要長成一個男子漢,一個男子漢遲早要娶一房女人過日子,一個女人跟著一個男人不說吃好的、不說喝好的、不說穿好的、不說用好的,最起碼晚上睡覺要睡一個踏實覺吧。老婆子一說就說到自個的身上,就拿自個的親身經(jīng)歷當教材。
老婆子說兒子,你從小就應該知道的,你大(爸)要是上白班,晚上有他在家里,我還能睡一睡踏實覺。要是你大上夜班,一時一刻不回家,我?guī)е阍诩依?,就一時一刻睡不踏實覺。不是我一個女人家戀男人,沒有你大陪在身邊夜里就睡不安穩(wěn)覺,是你大下井我在家不放心,生怕一個閃失出事故。一句話,一個女人給上下井的煤礦工人做老婆,就不再是一個女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只雞,一把明晃晃的刀高高地舉在脖子上,每時每刻都會“咔嚓”一聲剁下來。
老倔的兒子總算有本事考上大學,總算逃離煤礦不再當煤礦工人。他在陶瓷廠財務科工作,介紹對象的打破頭。兒子自個當家挑選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做老婆,女孩子也在陶瓷廠工作,結婚后算是一個雙職工家庭。那時候,陶瓷廠的住房緊張,雙職工也不分配房屋。兒子結婚后還得住家里,這似乎是一連串矛盾的基礎。
老倔家住的是老礦區(qū)的舊房屋,兩大間瓦房加一小間鍋屋,前后住了幾十年,矮趴趴的顯得破,黑糊糊的顯得臟,兒子媳婦進進出出生出一股子怨氣。這么一股子怨氣燃燒起一股子無名火,最容易燒上老倔的老婆子。老倔的老婆子是個能忍讓的女人,受過兒子媳婦的一股子怨氣,變成幾滴淚水往肚子里咽一咽。煤礦工人的老婆十有八九都這樣,男人倔,女人就得柔。老倔允許老婆子忍自個讓自個,卻不允許老婆子忍兒子媳婦讓兒子媳婦。
老倔說,兒子找個陶瓷廠的媳婦就能騎在我倆的頭上拉屎拉尿啦?
老婆子說,兒子媳婦好賴是兒子找的,一家人的日子總得往下過吧?
老倔罵兒子,八輩子沒見過女人的膿包,怎么會是我的兒子?
老倔為兒子沒有當?shù)V工失去了男人氣而后悔。
說起來,這里邊包含許多說不清楚的東西。陶瓷廠緊挨著煤礦,卻與煤礦有著很大差別。煤礦屬于礦務局管轄,陶瓷廠屬于市政府管轄,兩個系統(tǒng),各自封閉,無形中就形成不少成見。一個煤礦工人家的閨女嫁到陶瓷廠的人家做媳婦,算高攀,是正常。反過頭來,一個陶瓷廠人家的閨女嫁到煤礦工人家做媳婦,算下嫁,不正常。老倔的兒子在陶瓷廠當會計,很顯眼,有臉面,那是在陶瓷廠的地盤上。老倔的兒子媳婦看上老倔的兒子,同意跟他相好,那也是在陶瓷廠的地盤上。老倔的兒子要是跟兒子媳婦在陶瓷廠的地盤上結婚過日子,說不定一家大小就會和和睦睦的,就算兒子媳婦有一股子無名火,也不會遠遠地燒在老倔的老婆子頭上。老倔的兒子媳婦嫌老倔家的兩間房屋破、嫌老倔家的兩間房屋臟,那只是一個借口,其根源還在老倔是一個煤礦工人的身份上。老倔的兒子媳婦長得漂亮,算是陶瓷廠的人尖子,下嫁到煤礦工人家,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子怨氣。要是老倔的兒子媳婦把一股子怨氣發(fā)在老倔的兒子身上,那只能說明自個找對象缺眼光,直接影響小兩口的情感。一個精明的女人不會這樣做,她只能實打實地把一股子無名火發(fā)在婆婆的身上。說婆婆家的兩間房屋矮得頭抬不直,說婆婆家的兩間房屋臟得一沾一身黑,說婆婆燒菜放油放得少,說婆婆燒湯放鹽放得多。老倔的兒子面對亂麻一般的婆媳關系,只能兩邊和稀泥,兩頭去討好。在娘的面前說幾句老婆的好話,在老婆的面前再說幾句娘的好話。根源擺在那里一天,矛盾就存在一天。老倔的兒子無力在陶瓷廠找到兩間房屋離開煤礦離開家,就只能身心疲憊、蔫頭耷腦地過日子。
終于有一天,老倔的一口氣憋不住,罵兒子,罵兒子媳婦,讓老婆子卷巴卷巴鋪蓋卷,“叮叮當當”帶上鍋碗瓢盆、帶上油鹽醬醋,說一聲“我倆走”,就來到這么一大片塌陷林住下來。
三
這種生活是老倔早就看好了的。
這么一大片塌陷林所在的塌陷區(qū),就是老倔他們老一輩子礦工年輕時掏煤形成的。幾十年過去,老礦區(qū)攆著新礦區(qū),一天一天往南偏移,這里離開老礦區(qū)很遠,離開新礦區(qū)更遠。塌陷區(qū)一年一年荒在這里,不住人家,不生莊稼,只長雜樹,漸漸地樹成林、林成片,“嘩里嘩啦”南北五里地、東西十里地。老倔退休后,經(jīng)常一個人從老礦區(qū)來這里溜達,是一種尋覓,也是一種留戀。那時候,老倔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過,要是來這里住家過日子真不錯。在這里住家,老婆子能喂雞、能喂鴨、能喂鵝,他能開荒種菜、種花、種莊稼。老倔退休后在老礦區(qū)住家住夠了。那里到處都是一片雜亂無章的,道路修建得雜亂無章,房屋修建得雜亂無章;那里到處都是黑黑糊糊的,房屋黑糊糊,樹木黑糊糊,連幾只在地面上蹦跳著的麻雀都是黑糊糊的;那里到處都是老礦工,他們一群一群走出家門,每個人搬著一只馬扎子,或擁擠在馬路邊下“六洲”、打撲克,或閑坐在馬路邊曬太陽、拉閑呱,或什么都不做,就是閉上眼睛睡覺。第一代老礦工都這樣,大部分是從農民直接轉化過來的,伸出種地的一雙手去扒煤炭,睜開種地的一雙眼去看煤炭,工碼淺、孩子多、負擔重,勞累貧窮一輩子,命懸一線一輩子,七老八十了能喘著一口氣活下來就算不錯了。
活著是他們的唯一目的。
老倔不愿這樣擁擠在這里,不愿這樣無聊地打發(fā)時光,不愿這樣去等待死亡。死亡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哪能刻意地去等待呢?哪能在這種刻意的等待中什么都不做呢?老倔不愿去過這樣的日子,他總是找各種各樣的家務活去做。要是實在找不見家務活,就一個人去塌陷林閑溜達。退休前,老倔是一個甩手男人,除去上班下班,一切家務活都是老婆子的,他一樣也不去做。退休后,老倔開始做家務活。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也做。主動去做,爭搶著去做,反倒就顯出另外一種刻意了。老婆子不理解,問老倔,你不做家務活皮肉癢?老倔回答說,我不做家務活就皮肉癢。老婆子說,不興你去馬路邊下一下“六洲”、打一打撲克?老倔說,不會。老婆子說,不會不能學?老倔說,學不會。老婆子說,那你就去拉閑話,你就沖閑盹。老倔說,我不去。
死亡是一件忌諱的事,老倔不能跟老婆子去說等死不等死的話。
老倔一個人在塌陷林閑溜達的時候,就想著要是能跟老婆子一起住在這里就好了。只是老倔一時半會地找不出借口,不好去說服老婆子跟著他一起來這里。兒子媳婦跟老婆子一次兩次鬧不和,算是給了老倔一個借口、一個契機。老倔帶著老婆子來這里,首先蓋上兩間茅草庵。這個好辦,塌陷林里雜樹雜草多,挑選合適的雜樹砍下來做房梁,挑選茂盛的雜草砍一堆鋪頂蓋,不緊不慢忙一天,兩間藏頭藏臉的茅草庵就搭起來。吃水好辦,在塌陷水塘邊淘出一口土井。燒柴好辦,塌陷林里到處都是的,硬的有樹枝,軟的有雜草。鋪的蓋的從家里帶過來了,鍋碗瓢盆從家里帶過來了,柴米油鹽從家里帶過來了。第一天天黑的時候,一個家就這么安頓下來了。第二天,老倔帶上老婆子去了一趟附近的農村集市,買鋤地的鋤頭,買挖地的鐵鍬,買刨地的釘爪,買澆園的水桶,買砍草的鐮刀,買種子,買雞苗、鴨苗、鵝苗。第三天,老倔就忙著開荒種地,老婆子就忙著喂雞、喂鴨、喂鵝,各人忙著各人的一攤子事。一件從前不敢想或想得到生怕辦不到的事就這么辦成了。一件別人想不到或別人不理解的事在老倔的身上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塌陷林里的樹都是自然長成的,疏朗稠密不規(guī)則。老倔荷一把釘爪、持一把鐵鍬,于疏朗平坦處開荒種地。最先生長出來的是青菜,有蔥有蒜有芫荽,一畦辣椒栽地里,一畦茄子栽地里,一畦洋柿子栽地里,一畦蘿卜,一畦白菜,一畦菠菜,都在等候著夏天去種。這是年后的春天,老倔腳下的每一片土地都在等待著老倔的兩手去開墾,老倔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等待著老倔的種子去孕育。老倔的退休工資卡揣在自個的口袋里,按月老婆子進一趟煤礦,從煤礦退休辦把工資領出來,順帶再把這個月吃的米、吃的面、吃的油、吃的鹽買齊全帶回去。要是不吃肉不吃魚、不添置家用物品,一個月中間多一趟煤礦都不用去。日子一天連接一天“嘩啦啦”地往后過,過得充實而有韻致。
空閑下來,老倔跟隨自個的兩條腿走出塌陷林,站在北端的一處高地,兩眼往北便能瞧見歡暢東流的淮河水。春天的淮河水是溫順的,河面不時地有機帆船歡快地跑過來跑過去,兩岸布滿綠油油的麥苗、黃澄澄的油菜花。老倔的老家原本就在淮河邊的一個村莊里。村莊的名字叫錢家湖。這是一個小村莊,也是一個老村莊。村民世代以種地打魚為生,原本跟煤礦一點關系都沒有。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這里建起一座大煤礦,先是從地下看不見的地方扒煤炭,后是地上的莊稼地眼見著一塊一塊塌陷掉。到了上世紀七十年末,錢家湖的莊稼地塌陷得差不多了,連同村莊下面的煤炭都被掏空掉。土地塌陷,房屋倒塌,不能住人,煤礦給錢家湖另外劃撥一塊宅基地,搬遷重新蓋房屋。1958年大躍進,老倔招進煤礦下井扒煤,算是一個占地工。那一年老倔十八歲,沒有娶老婆,沒有生孩子。一轉眼,近四十年過去,老倔老了退休了。一轉眼,過去錢家湖的莊稼地變成塌陷林的一部分。一轉眼,過去錢家湖村莊的所在地塌陷成一大片水塘?,F(xiàn)在老倔站在塌陷林的最北端,昔日的莊稼地塌陷掉不能復原,昔日的村莊塌陷掉不能復原。但在老倔的頭腦里,塌陷的莊稼地依舊平坦著,依舊長滿綠油油的麥子、黃澄澄的油菜花。老倔從來不敢去想這么一個問題,煤礦這些年扒塌多少畝土地、多少座村莊,這其中有多少是自個的一雙手參與的。一方面真的不知道,另一方面不敢去思想,一思想就心痛,一思想就有一種負罪感。這一點算是老倔與其他老礦工不一樣的地方。其他老礦工不是當?shù)厝耍瑥奶炷虾1迸苓^來,扒煤只是他們的一種謀生手段。莊稼地不是他們的莊稼地,莊稼地塌陷與他們不相干。村莊不是他們的村莊,村莊塌陷與他們不相干。睜眼干活,閉眼睡覺,按月開工資,管它什么莊稼地不莊稼地,管它什么村莊不村莊!但在老倔的記憶中,那個消失的小村莊依舊存在著。村人住在東西一溜堤壩上,有一個小男孩每天都要在村莊里不停地奔跑著。冬天里、寒風中,這個小男孩穿著一條露襠的棉褲,奔跑中寒風不斷地鉆進褲襠里。相隔遙遠的時空,老倔能感覺到兩腿上的一陣陣寒冷。老倔知道這個奔跑著的男孩子就是小時候的自己。
四
老倔帶著老婆子住在這里,就是想復活記憶中的村莊,就是想復活頭腦里的莊稼地。不過老倔的這些想法不能跟老婆子去說,他怕老婆子不能理解,更怕老婆子認為他的頭腦有毛病。好在老婆子是個善于理解老倔的女人,能夠理解的時候理解,不能夠理解的時候依舊理解。這樣不等于說老婆子在塌陷林過日子就能過安心。事實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老婆子真的有些不安心。老婆子時常呆坐在茅草庵門前,手里抓著一把糧食就是不往地上撒。幾只雞、幾只鴨、幾只鵝一起圍著她打轉圈,一齊盯著她的一只手要吃的,“嘰嘰、呀呀、哦哦”吵死人。老婆子說,去去去,我心里煩。老婆子經(jīng)常呆望著礦區(qū)的方向,那里是他們的家,家里有他們的兒子和兒子媳婦,更主要的是他們的兒子媳婦的肚子里懷著他們的孫子。老倔有理由跟他們的兒子和兒子媳婦生氣,卻沒有理由跟他們的孫子生氣。一件老倔沒有理由的事,老婆子卻不好跟老倔說出口。老倔當然知道老婆子的心思,牽牽連連的依舊撂在他們的那個家里,依舊撂在招惹他們生氣的兒子和兒子媳婦身上。
老倔說,你不挨兒子媳婦罵、耳根清凈幾天就受不了啦?
老婆嘆出一口氣說,我是想兒子媳婦肚子里的孫子,也不知道生還是沒生?
老倔罵老婆子說,你就當沒有這個兒子媳婦,她生龍生鳳都跟你不相干!
老婆子說,我能不要兒子和兒子媳婦,我不能不要孫子。
老倔說,你要孫子你回去要,我不要你在這里陪著我!
老婆子就不說話了。老婆子還能說些什么呢?
這一天,老婆子進礦區(qū)去領老倔的退休工資,去買油鹽醬醋等日雜物品,回頭眉開眼笑地跟老倔說,聽礦上人說兒子媳婦生啦,是個大胖小子,八斤半重呢!破天荒地,老倔這一回沒有罵老婆子,像是沒有聽見這么一回事。老倔知道老婆子進礦是進礦了,沒有他允許她是不會邁進自家門檻一步的。老倔在心里狠狠地罵一句老婆子軟骨頭,說你就偷偷地回家一趟,看一眼那個沒見過面的孫子,我還能吃了你?
到了熱夏天,老倔就不歇閑地忙碌起來。菜畦越種越多,面積越種越大,品種越種越多。老倔東一頭西一頭地忙,南一頭北一頭地忙,兩只手整天不歇閑地忙,還是忙不完的活。老倔開荒種地的目的是自給自足、自娛自樂,見樣菜種一畦,不多種。種多吃不掉,反倒成了負擔。就算菜多吃不掉爛在地里,老倔都不會送給兒子和兒子媳婦吃,更不會拿到菜市場上去賣。理由很簡單,在塌陷林開荒種地就是為了避開兒子和兒子媳婦,現(xiàn)在回頭送菜討好兒子和兒子媳婦,不說老倔做不出來,就算老婆子愿意送過去,老倔都會堅決地去阻攔。老倔決不會把吃不掉的菜拿到菜市場上去賣,這是老倔的另一個原則性大問題。開荒種地原本就不是為了錢,老倔的一份退休工資足夠老兩口吃的了。錢不是孫子,不會張開小嘴喊一聲爺爺、叫一聲奶奶。孫子都不要了,還要錢干什么?
老倔辟出一部分開荒地種莊稼。種一畦大青豆。大青豆種出來吃不了,能存放。種一畦水稻。水稻種在塌陷水塘的水里,不要澆一滴水。老倔擔心雨水大,水塘暴漲,水稻淹沒在水塘里。老倔費力氣的是在稻田的四周壘上田埂。真要是雨水大得不得了、真要是水塘暴漲淹沒的水稻不露頭,那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種一畦秫秫。秫秫耐旱,少澆水或不澆水。秫秫離塌陷水塘最遠,個頭最高,陰涼最濃。老倔干活后想歇歇,就遠遠地跑到秫秫地的陰涼底下坐一坐。一陣一陣的微風從塌陷水塘吹過來,濕漉漉的,涼颼颼的,秫秫葉子隨之發(fā)出一陣一陣“嘩啦啦”的歡快聲響,傳進老倔的耳朵里,他感覺很愜意,也很受用。這么一種人生的體驗和閱歷,哪里是生活在老礦區(qū)所能經(jīng)見的?每當這個時候,老倔就覺得在塌陷林住家過日子是選擇對頭了。要是老婆子不能理解,心里依舊疙里疙瘩的,那也只能說明老婆子沒有這個福分。
五
塌陷過的土地原本就四分五裂,保持不住水分,耐不得烈日下的蒸發(fā)。老倔每個早上五更天起床,就擔著一副水桶去澆菜。好在開荒的菜地,都圍繞在塌陷水塘的四周,就算攉水澆菜夠不著,擔水澆菜也不算遠。早上澆水,上午鋤地,下午間苗,晚上睡覺。這些天老倔忙活,似乎覺得老婆子的一顆心逐漸地安穩(wěn)下來了。老倔在心里犯嘀咕,老婆子真的能放下礦區(qū)那邊的兒子一家子?
這一天,老倔瞧見老婆子偷偷摸摸地做著幾件小孩子的棉衣服,顯然是孫子的棉襖、棉褲、棉背心什么的。老倔不覺內心一凜,自家的這個老婆子活到老來時,學會隱瞞事情了。老倔心里不生氣,反倒嗤嗤地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會這些針線活,他們就算花大價錢去商場里買,也不是什么東西都能買著的。比如說,老婆子手工做出來的棉襖、棉褲、棉背心。不用說,還會有包裹孫子的棉包被。不用說,老婆子還會給孫子做棉鞋、棉帽、棉兜兜。老婆子年輕時學過繡花描朵,做出來的棉鞋,一定是老虎頭棉鞋;做出來的帽子,一定是老虎頭帽子;做出來的棉兜兜,一定是老虎頭棉兜兜。老虎頭棉鞋做出來,有老虎的頭、老虎的身子,穿在孫子的腳上就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小老虎。老虎頭帽子做出來,只有老虎的頭,沒有老虎的身子,戴在孫子的頭上,老虎的頭變成孫子的頭,孫子的身子變成老虎的身子,你說孫子就是一個長著老虎頭的嬰兒,或者說孫子就是一個長著孫子身子的小老虎,都是一樣的。一件老虎頭棉兜兜,就是在棉兜兜中間繡出一只老虎頭。這樣的一件棉兜兜原本就是一件工藝品或者一幅刺繡畫。
不能說老婆子天生就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人。兒子出世那一年,老婆子不會繡花描朵,給兒子做棉衣服都是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一件棉襖的袖子不是做大了就是做小了,一條棉褲的腿子不是做肥了就是做瘦了。要是一件棉襖的袖子做大了,兒子的胳膊還能勉強地伸進去,就是“哐里哐啷”的不聚氣不暖和。要是一件棉襖的袖子做小了,兒子的胳膊就沒有辦法伸進去了。同樣,一條棉褲的腿子肥了瘦了也一樣。一個姑娘家變成一個小媳婦,一個小媳婦變成一個小母親,誰個都不是天生地就會做針線活。老婆子的娘家媽死得早,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沒有人去教她。老婆子愛臉面,不會做針線活,就是不去問別人,生怕鄰居知道當做笑話講。老婆子一個人摸索著做針線活,一件棉襖的袖子大了改小、小了改大,一條棉褲的腿子肥了改瘦、瘦了改肥。趕在一個寒冬天,老倔上白班,晚上帶著兒子睡覺,老婆子一個人挑燈做針線活。一個天大亮開,老婆子的棉襖袖子、棉褲腿子,總算像模像樣地做出來。二十多年過去,現(xiàn)在老婆子一針一線開始給兒子的兒子做棉衣服、繡花描朵了。
一眨眼,夏季走進秋天,天氣一天一天涼下來,老婆子偷偷摸摸的針線活離開了手。按照老倔的猜測,老婆子應該把孫子的棉襖、棉褲、棉背心什么的偷偷地送過去了吧?老倔還是猜測錯了,老婆子一件一件疊整齊擱在箱底里。老倔好笑,又好氣。氣是氣老婆子不趕在天涼之前送過去,那你做這些棉衣服干什么?笑是笑老婆子依順自個一輩子,老了還這樣??磥砝暇蟛煌鲁鲆痪湓?,老婆子的一雙腿不會靠近兒子一家子。
六
月圓中秋這一天,老倔“咔嚓”一聲把地里的農活全部扔下來。老倔說,今天的農活就是過節(jié)。老婆子不理解說,過節(jié)不就是吃吃喝喝嗎,哪一次要你專門操過心?開荒種地累了就說累了,你想歇一天就歇一天嘛!老倔不想把話說明白,應付差事說,那我就歇一天嘛。老倔開荒種地,一頭一尾忙半年,不用去地里看,光是看兩間茅草庵外面就是碩果累累的、豐收喜人的。茅草庵門的東邊堆一堆長熟的冬瓜,茅草庵門的西邊堆一堆長熟的南瓜,草庵門的上邊掛幾嘟嚕干辣椒、干豆角、干茄子。冬瓜的身上長一層白霜,南瓜的身上長一層紅霜,干辣椒、干豆角、干茄子的身上揉一層草木灰。此外,茅草庵門前的地面上晾曬著摘來的棉花、扒出的花生、土頭土腦的白芋,還有三捆芝麻、五捆青豆、七捆玉米。五顏六色的,密密實實的,把兩間茅草庵布置成一處秋莊稼的展覽館。
上午半天,老婆子去礦區(qū)買吃的、買喝的、買用的。吃的是肉、是魚,喝的是白酒紅酒,用的是炮仗、是旗花?!鲜鲞@些都是老倔重點交代老婆子的。老倔愛吃肉,老婆子愛吃魚,兩樣一起買。老倔愛喝白酒,老婆子愛喝紅酒,兩樣一起買。炮仗是在地面上放的,旗花是往半空中放的,兩樣一齊放,地面上半空中都有禮花都有響聲。老婆子問,你跟我一起去礦區(qū)?老倔說,我在家歇一歇。這半年來,老倔一趟礦區(qū)都沒去過。老婆子走后,老倔就坐在茅草庵的門前,哪里都不去,專門去想這半年來丟下來的心思。老倔想或許婆媳之間鬧矛盾,責任也不能全部怪罪在兒子媳婦一個人的頭上。老倔當年跟老婆子成家,沒有跟父母住一塊,自然就省去婆媳之間的矛盾。老倔帶老婆子來塌陷林,兒子來過兩趟。第一趟是老倔跟老婆子出來的第二天,兒子找過來讓父母回去,說他倆搬到岳父家去住。老倔知道兒子岳父的家更是住不下,真要去住發(fā)生矛盾就更是不好說。天下都一樣,婆媳矛盾算正常,女婿跟岳母岳父發(fā)生矛盾就不正常了。老倔說,你去住老岳父家不合常理。那一趟,兒子媳婦跟兒子一塊來的。兒子媳婦躲在遠遠的樹林中,沒有走過來。第二趟,是孫子出生后。那一天,老倔比老婆子早上早出門,一眼就看見門邊擺放著六個紅雞蛋。按照此地風俗,生丫頭送四個紅雞蛋,生男孩送六個紅雞蛋。這個送紅雞蛋的人肯定是兒子,兒子生下的肯定是一個男孩子。雞蛋是新煮的新染的,老倔伸手摸一摸,染上一手的紅顏色,微微地還剩下一部分余熱。老倔心里一熱,覺得自個帶著老婆子來塌陷林,做得是不是太過分?老倔悄悄地撿起六個紅雞蛋,悄悄地離開茅草庵。這件事老倔沒有跟老婆子說。
這一天,天暗月朗的時候,老倔與老婆子坐下來。老倔瞧一瞧月亮,筷子沉重得伸不開。老倔說,天色這么早就吃飯?老婆子說,早吃早安歇。老倔說,這么早你能睡著嗎?老婆子心一沉,知道老倔存著一份心事。老倔說,我想去礦區(qū)走一走,這半年來礦區(qū)成一個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了。老婆子說,要去你明天白天去,現(xiàn)在黑天黑地的去礦區(qū)干什么?老倔說,我想隨便地走一走,散一散心。老婆子說,你真想去,我陪你一起去。老婆子就依照老倔的心思,站起身帶頭走。老倔說,你箱子里的東西不帶上?老婆子神一愣,臉一紅,緊接著人一精神。老婆子試探著問,你想順便看一看我們家的孫子?老倔回話說,兒子和兒子媳婦惹我倆生氣,孫子又沒有惹我倆生氣!
就這么著,老倔跟老婆子的一對蒼老身影一前一后蹣跚在朦朧的月色里,一步一趨朝著礦區(qū)那邊的兒子家走過去。
七
一轉眼十幾年過去,老倔和老婆子依舊住在塌陷林中。老婆子喂雞、喂鴨、喂鵝,老倔種菜、種花、種莊稼。日子一年連接一年過
得寧靜而平淡。
前些年,老倔的兒子和兒子媳婦買了一套商品房搬出老礦區(qū),老倔一把鎖鎖上兩間破舊的瓦房扔那里,不愿回去住。兩年前,煤礦的棚戶區(qū)改造,兩間破舊的瓦房還原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樓房,老倔仍然一把鎖鎖那里,不動回去的念頭。老倔說,這套新樓房留給我孫子趕明兒結婚住。老倔說這話的時候,孫子已經(jīng)上高中。孫子今年高中畢業(yè)考進一所本地的礦業(yè)大學,選擇的就是采礦專業(yè)。新礦區(qū)附近建一座現(xiàn)代化礦井,組織老倔他們一幫老礦工去參觀,井下的巷道寬敞整齊,全部機械化采煤,跟老倔那個年代相比,真的是一個天一個地。老倔回頭跟老婆子形容說,就像去逛地下商場一個樣。
孫子高考填報志愿,老倔當家說就報采礦專業(yè)。眼下煤礦的效益好,工資高,報考采礦專業(yè),分數(shù)低了還去不了。孫子的分數(shù)夠,兒子和兒子媳婦沒意見,老婆子有意見。老婆子說,轉來轉去,兒子不去扒煤,孫子還去扒煤,我想不通。老倔說,孫子大學畢業(yè)不一定就下井,就算下井,有采煤機器也輪不上他扒煤。
老婆子問,那我孫子大學畢業(yè)干什么?
老倔說,畫圖紙搞規(guī)劃。
其實老倔讓孫子報考采煤專業(yè)有私心。他交代孫子說,將來你回煤礦畫圖紙搞規(guī)劃,一定要好生地畫圖紙、好生地搞規(guī)劃,不能再塌陷這么多的土地、再塌陷這么多的村莊。老倔跟孫子說這么一番話的地點,就在他跟老婆子居住的兩間茅草庵前面。老倔的兩眼望著眼前的一大片塌陷林,神色凝重,汪滿淚水?;蛟S老倔的愿望是美好而超現(xiàn)實的,孫子現(xiàn)在云里霧里的聽不懂。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