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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因行為主義的發(fā)展a

2017-06-15 17:35挪威達格芬弗羅斯達爾
哲學分析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奎因行為主義證據(jù)

[挪威]達格芬·弗羅斯達爾/文

錢立卿/譯

· 科學技術(shù)的哲學理解 ·

奎因行為主義的發(fā)展a

[挪威]達格芬·弗羅斯達爾/文

錢立卿/譯

奎因從早年起就主張一種行為主義,但這種行為主義必須通過分析語言、感覺材料、刺激與被刺激等概念來理解。對奎因而言,語言理解與翻譯的問題集中反映了這些概念之間的交合關(guān)系。語言是一種社交性的技能,為了獲得這種技能,我們不能不完全依賴于主體間通用的提示我們要說什么和什么時候說的信號。除了通過人們對社會交際中可見刺激的明顯反應傾向,我們也不能以任何根據(jù)去核對語言的意義。奎因認為,從簡單的交流到復雜的理解,體現(xiàn)出理論與意義的交互作用具有越來越高的普遍性,我們直接感知到的總是有意義構(gòu)造的各種整體,它們只有在共同認知與理解的意義上才能被視為行為證據(jù)。個體性并不是認知的出發(fā)點,我們恰恰必須基于共同體的一致性才能給出個體化的確認。

行為主義;證據(jù);刺激;三角測量

常有人說,奎因的行為主義是從斯金納那里來的,他們兩人在1933年成為哈佛學社的第一批青年學者(Harvard Junior Fellows)。然而據(jù)奎因說,他的行為主義更早的時候就有苗頭:“早在20年代我在歐柏林讀書的時候,就接受了雷蒙德·斯特森(Raymond Stetson)的行為主義,他很明智地讓我們讀約翰·B.華生的著作《從行為主義的觀點看心理學》。幾年之后在捷克斯洛伐克,我又因魯?shù)婪颉た柤{普在《物理主義話語中的心理學》中表達的物理主義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行為主義。所以弗雷德(斯金納)和我在嘲諷心靈實體(mental entities)的時候立場是一致的。我們都認為‘心靈不靈’(mind schmind)。①按照弗羅斯達爾的解釋,這句話僅僅是一個押韻的文字游戲,schmind類似英語里blabl①,表示不知所云或無足輕重的意思。這個表達是奎因用來諷刺以“心靈”作為哲學切入點的做法。弗羅斯達爾建議在中文里也找一個類似的說法,既能表現(xiàn)出字面和音韻上的關(guān)聯(lián),又能表達出這種諷刺意味。筆者權(quán)且作是譯。—— 譯者注心理對象當然不同于鳥類。更不用說關(guān)于自由和尊嚴這種話題了?!雹凇癚uine at Skinner Retirement Party”, in Quine in Dialogue, edited by D. F?llesdal and D. Quine,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91.

奎因的行為主義在他一生中經(jīng)歷了非常大的變化。本文將追溯這些變化以及背后的動機。作為討論的背景,我們先要概述以下兩個問題:什么是行為主義?為什么會有人成為一個行為主義者?(一) 什么是行為主義?

各式各樣的不同觀點都在使用“行為主義”這個標簽,但這個詞并非總是有明確的定義。30多年前,邁克爾·馬?。∕ichael Martin),在《解釋斯金納》一文中c,區(qū)分了許多種類的行為主義,自此以后這個詞就增添了更多種新的含義。大致來講,這些行為主義可以分為兩類,即本體論行為主義與證據(jù)行為主義。本體論行為主義認為,不存在什么心理對象;而證據(jù)行為主義的觀點是,行為提供了心理對象及其性質(zhì)的唯一證據(jù)。

早期的奎因似乎是個本體論行為主義者,他說“心靈不靈”。本體論行為主義往往是教條的,它默認了本體論觀點,但不需要證據(jù)??蚝茉缇蛿[脫了他不成熟的教條觀點,開始專注于證據(jù)。一般而言,他的本體論觀點來自科學:我們應當承認我們時代最好的科學理論所需要的實體存在。對早期奎因來說,心理對象的一個問題在于,它在科學理論中似乎從不起到解釋的作用。談?wù)撔睦砦锞拖裾務(wù)撘饬x一樣—— 正如我們沒有意義的同一性標準,我們也沒有關(guān)于心理狀態(tài)的同一性標準。從1957年開始,奎因一再地強調(diào)他要求的本體論的最小前提:“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④奎因的這個短語似乎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1957年12月的美國哲學協(xié)會東部分會主席致辭中,第一次刊印于協(xié)會1958年的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重印見于Ontological Relativity and Other Essays,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p.23。

最終,奎因的行為主義源自其經(jīng)驗主義,即關(guān)于我們世界及他人的所有知識都要通過感官呈現(xiàn)給我們。在1994年的《哈佛評論》里,奎因說:“行為主義,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只是一種主體間的經(jīng)驗論。它在態(tài)度方面是經(jīng)驗論的,但并不能以胡塞爾或舊的認識論者的方式,滿足于私人的、內(nèi)省的材料。如果你把自己的知覺當作你的材料,把你同伴那里的材料也合并到一起,給它們共同的命名,那么你就有了與主體間行為主義層面上的科學相關(guān)的那些材料。我不覺得這超出了每個現(xiàn)代科學家都會理所當然認同的觀點。”①Bradley Edmisterand Michael O’She①, “W.V. Quine: Perspectives on Logic, Science and Philosophy,” Harvard Review, 1994. 此處引自Quine in Dialogue,p.47。

這段話里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奎因在反思行為主義的時候幾乎沒有注意到它,但對本文而言卻是關(guān)鍵的—— 與行為主義相關(guān)的主體間性不只是把你和同伴的知覺材料混到一起那么簡單。我們在科學中就是這么處理所有材料的,比如心理學和神經(jīng)科學的材料。對行為主義而言重要的是,材料與行為有關(guān),而且必須可被社交性地獲得(socially accessible)。也就是說,行為主義并沒有囊括所有經(jīng)驗證據(jù),而只是考慮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獲得的那些與行為相關(guān)的材料。(二) 為什么是行為主義?這個問題把我們帶到了第二個背景問題:為什么會有人成為一個行為主義者?

做一個行為主義者的理由在于,當我們試圖去理解某些社交現(xiàn)象時,比如說語言的學習與使用,我們必須專注于參與者在相應的社交情形下可獲得的證據(jù)。這種證據(jù)是經(jīng)驗性的,通過我們的感官來獲取。哪怕是相信心靈感應的人也很少宣稱心靈感應無所不及,甚至在語言學習中也有作用。然而,所有通過感官渠道獲取的東西并非全都能在正常的公共交流中獲得。比如說,腦科學家在研究大腦活動過程中得到的洞見或許能幫我們理解,我們在學習和使用語言的時候,大腦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墒牵@些見解并不屬于語言生成或代際語言學習及使用中起作用的那些證據(jù)。實驗室觀察也尚未成為此類情形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要理解語言如何產(chǎn)生、如何學習及如何使用,就必須把焦點集中在日常生活中的人們所能獲得的證據(jù)上。

這就是我們稱為“行為證據(jù)” (behavioral evidence)的東西。證據(jù)行為主義的觀點是,為了研究某些類型的社交現(xiàn)象,人們必須特別關(guān)注這類證據(jù)。

(三) 語言的社交特性

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常常說語言是一種社會性建構(gòu)。可是,他們很快就忘了這點,而接受了那些不可以社交的方式獲取的意義觀念,也不清楚那些東西是怎么被我們理解的。弗雷格的“意義”就是一個例子,然而,他沒有假裝對語言的社交特性發(fā)表長篇大論。當人們已經(jīng)表示語言是社交性的時候,再去訴諸意義、概念或其他類似弗雷格的“意義”的東西時,就不太有說服力了。

奎因是第一個認真對待語言的社交特性并為了意義與交流而探究語言之影響的人。他的出發(fā)點今天似乎每個人都同意,即語言是社交的。然而,他對問題特有的敏感使其在別人覺得一帆風順的地方看出了問題。這也讓他得到了一些革命性的、成果豐富的洞見。我們現(xiàn)在來看看。

(一) 奎因論徹底的翻譯

奎因?qū)Ψg的看法也影射了他把行為看作證據(jù)的觀點。他認為,把兩種語言相互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翻譯手冊,受到兩個條件的制約:

(1) 觀察。大致說來,各種翻譯手冊應該把一種語言里的觀察句映射成另一種語言里具有同樣“刺激意義” (stimulus meaning)的觀察句。我這里不解釋“觀察句”和“刺激意義”的概念,因為后面會表明,奎因?qū)Υ丝捶ǖ募毠?jié)無關(guān)緊要。

(2) 善意。不要把當?shù)厝硕假澩恼Z句翻譯成你覺得荒謬的句子,亦即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當真的句子。也不要把當?shù)厝硕疾煌獾恼Z句翻譯成你覺得顯然為真的句子,亦即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當假的句子。

第一條限制訴諸刺激物和刺激意義。奎因表示,這就是行為主義出現(xiàn)的地方。在兩種語言之間做翻譯的時候,我們要注意到這兩種語言使用者的感受情形。

從當前的目的來看,對一個視覺刺激最好的確認,或許是眼睛的色彩輻照。深入主體的頭部細看,會是一種不適當、甚至錯誤的做法,因為我們需要避開特異的神經(jīng)路徑或私人習性構(gòu)成的歷史。我們考察的是他受社交灌輸形成的語言使用法,因此他對各種情形的反應也通常是從屬于社交性評價的。眼球輻照則在某種程度上是通過考慮到說話者的定向以及客體間相對位置而進行的主體間的檢驗。①W. V. Quine, Word and Object,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60, p.31.黑體為作者所加。

奎因把行為主義和對刺激物的研究等同起來,這種做法是本文第一部分主要討論的。然而,我們首先要注意,上述兩種限制反映了奎因所見到的諸信念與意義之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語句的一個主要用處是表達我們的各種信念。聽別人說話,注意他們同意哪些語句、不同意哪些語句,我們就能對他們?nèi)绾螛?gòu)想世界及其性質(zhì)獲得越來越形象的理解。翻譯是一種分離意義與信念的方式,而做翻譯手冊的方法是讓我們能夠把別人看似擁有的各種信念歸給他們。我們對似真性的思考涉及兩個對認識論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知覺和推理,兩者反映在上述兩個限制里。觀察限制集中在知覺上,善意限制集中在推理上,兩個因素間的互動也很多。不過,我們現(xiàn)在要繼續(xù)探討行為主義的問題了。

(二) 刺激

首先,我們要注意在《語詞和對象》里有兩個互相沖突的刺激概念。在此書開頭的地方,奎因暗示了一種神經(jīng)學的刺激概念,他寫道:“那些截然不同的光化學效應通過紅光的影響作用在人的視網(wǎng)膜上?!雹賅. V. Quine, Word and Object,p.6.不過,奎因在書里的其他地方把一種視覺刺激模式當作眼球的色彩輻照,②Ibid., p.31.通過這個用詞來表明他心里想的不是受激的神經(jīng)末梢,而是可以映在照相底片上且被每個人確認的那種光影圖案。有些地方他把這種圖案當作景象,③Ibid., p.32.而且是受到感官的阻礙的。④Ibid., p.33.在《語詞和對象》里更加技術(shù)性地討論刺激問題之前,奎因就已經(jīng)提到,某些刺激是口頭的。當有人問“這是什么顏色”的時候,“引起“紅”的刺激物是個復合物—— 紅色的光沖擊眼睛,而問題刺激到耳朵”。⑤Ibid., p.10.當此書出版的時候,我正好是奎因的學生,我把“刺激”看作意指到達感官的東西,比如說,在視覺刺激中光的圖案到達眼睛,而這也可以被指向同方向的、感應到同波長的照相機拍下來。然而,奎因告訴我,這不是他想說的意思,他說的是被觸發(fā)到的神經(jīng)末梢。

神經(jīng)末梢的觀點涉及兩個問題。首先,奎因想要比較不同人接受到的那些刺激物,他一開始試圖通過對比兩個人受刺激的神經(jīng)末梢來達到目的。然而這種對比很困難,因為,比如說在不同的人的視網(wǎng)膜里,神經(jīng)末梢數(shù)量不相等,排列方式也不相似??蛟凇对~語和對象》里已經(jīng)注意到這點:“不同的人在同一種語言環(huán)境里成長的方式就好比不同的灌木被修剪并培育成一模一樣的大象形狀。不同灌木之間的枝葉在解剖學方面的具體形狀會使它們以不同的方式構(gòu)造出大象的形狀,而最后整體上的結(jié)果是差不多的?!雹轎bid., p.8.

奎因多次提到這一點,最初是在1965年,在《命題對象》一文里。⑦W. V. Quine, “Propositional Objects,” in Ontological Relativity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Columbi①, 1969,p.157.在1973年的保羅·卡魯斯講座里,他注意到達爾文已經(jīng)在《物種起源》里寫道:“即使從一窩昆蟲里任意挑出一些來,也能發(fā)現(xiàn)它們在神經(jīng)模式上有巨大的差異?!雹郬. V. Quine,The Roots of Reference, La Salle, Ill.: Open Court, 1974, p.24; Darwin, Origin of Species,London: John Murray, 1859, pp.45—46.奎因經(jīng)?;氐竭@一點上,甚至在他最后的著述中也提到了,比如,“The Growth of Mind and Language”, University of Oldenburg, Germany, June 5, 1997,reprinted in Confessions of a Confirmed Extensionalist and Other Essays, edited by D. Follesdal and D. Quine,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84。(以下簡稱該書為Confessions—— 譯者注)此外還有“Progress on Two Fronts” (1996), Confessions, p.474,以及“Three Networks: Similarity, Implication, and Membership”(2000), in Confessions, p.493。

把視覺刺激物視為射入眼睛的輻照模式就能解決上述第一項反對意見,因為可以在不同的人之間比較這些模式。這些刺激能算是行為證據(jù)嗎?顯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會研究人們接受到什么樣的光線。我們更傾向于觀察他們在看哪兒,而不是去想象何種光線射入他們眼簾。然而,我們稍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不能簡單地拒斥光線入眼的問題,實際情況比我們所想的更為復 雜。

(三) 戴維森:一致性的最大化

唐納德·戴維森看到了刺激物中的困難,無論如何理解它們都會出問題。他沒有去設(shè)計一條新的路線來處理知覺問題,而是主張徹底拋棄奎因翻譯手冊的第一個條件,并把交流和語言學習完全置于第二個條件之上,即善意原則。戴維森把這條原則強化為一致性最大化原則:把他者的意思按照取得最大限度同意的方式去詮釋?!耙恢滦宰畲蠡边@個表述從20世紀60年代起就反復出現(xiàn)在戴維森的論文里,比如《真理與意義》 (1967年)里是這么解釋的:“語言學家會試圖構(gòu)建一種在外國人看起來為真的特征描述,即在可能的情況下,做一種映射,把外國人認為真(或假)的句子映射為語言學家認為真(或假)的句子?!雹貲onald Davidson, “Truth and Meaning,” Synthese, Vol. 17, 1967, pp.304—323, reprinted in Donald Davidson, Inquiries into Truth and Interpreta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在比較不同的詮釋時會有一些問題,一種詮釋在某些點上獲得了一致,另一種在別的點上取得了一致。那么,我們該如何考慮或測度一致與不一致呢?

可是,戴維森的一致最大化原則里還有個嚴重得多的問題,就是當我們直覺上希望取得一致的情形。比如,我和一個當?shù)氐南驅(qū)б黄鹋艿缴掷锶?,這時我看到一只兔子并做出了一個嘗試性的假設(shè),即向?qū)дf的gavagai和兔子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然后我要通過說出gavagai來驗證我的假設(shè)。如果我的向?qū)Р煌?,那么根?jù)戴維森,我會認為這推翻了我的假設(shè),可能就會放棄這個猜測。然而,如果我注意到我的向?qū)П灰豢脴鋼踝?,看不到兔子,那我可能反而會把他的不同意見視為對假設(shè)的證實。我不會期待向?qū)У囊暰€能穿透這棵樹,這是我從過往生活當中獲得的基本知識。這就意味著,我確實考慮到我的向?qū)侨绾潍@得其信念的。所以,認識論在這里是起作用的。我不應該只是把一致性最大化,但在我應該接受一致性的時候我得把它最大化。知覺在認識論里起著重要作用,因此我們又得再次回到奎因。②關(guān)于這方面更多的論述,參見我的文章“Meaning and Experience,” in Mind and Language: Wolfson College Lectures 1974,edited by Samuel Guttenpla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5, pp.25—44, 特別是pp.39—40。

(四) 戴維森:三角測量

1973年,戴維森在了解到樹后面的兔子這個案例以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也不再提一致性最大化了。然而,幾年以后他又提出一種想法,即三角測量。這仍然是個簡單的想法。簡而言之,一門語言開始部分的學習,也就是很接近知覺的那部分,由三個部分組成,即教師、學生和對象,它們形成一個三角形。當對象對于教師和學生都很明顯的時候,教師給出了一個與對象有關(guān)的表達,比如gavagai。學生把聲音與這個明顯的對象聯(lián)系在一起,從現(xiàn)在開始也使用gavagai來表達對這個對象的注意。

這個例子里隱藏著好幾個問題,等一下我們會來研究。然而,戴維森余生都堅持這種三角測量觀點,而且他對奎因不接受這種觀點感到遺憾與震驚。特別是,1986年斯坦福的語言與信息研究中心主辦了一次長達一周的緊張激烈的討論會,三角測量的問題成為會上的焦點議題,而奎因從始至終堅持認為盡管三角測量的想法具有真理的核心,但也掩蓋了許多極其重要的哲學問題。

(五) 奎因論“遠端”與“近端”

那么,這些重要的哲學問題是什么呢?事實上,奎因在《語詞和對象》的開頭就提出了一個非常相似的觀點。此書序言的第一句話就簡要地表達了他的觀點:“語言是一種社交性的技能,為了獲得這種技能,我們不能不完全依賴于主體間通用的提示我們要說什么和什么時候說的信號。因此,除了通過人們對社會交際中可見刺激的明顯反應傾向,我們不能以任何根據(jù)去核對語言的意義?!雹賅. V. Quine, Word and Object, p.ix.在正文的第一節(jié)里他又重復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是從人們相互溝通、交流中,通過可見的談話動作從他人那里學會自己的語言的?!雹贗bid., p.1.他在下一句話里對此作了解釋:“從語言學上,因而也是從概念上看,只有那些可公共談?wù)?、可?jīng)常談?wù)摬⒖捎妹謽酥竞蛯W習的事物才是處于中心的事物。語詞首先便是用之于這些事物的。”③Ibid.

人們往往會拿奎因的“近端”觀點與戴維森的“遠端”觀點對照:奎因被認為是堅稱我們對刺激做出反應,而遠端觀點則認為我們對臨近范圍內(nèi)的日常對象做出反應。

遠端觀點看起來更加可信,可是正如我們剛才所見,奎因在《語詞和對象》的開頭就把這個觀點視為他自己的想法。我們在面對可共同看到的事物時,通過主體間的談話動作來學習語言。

所以,奎因在《語詞和對象》一開頭就具有了一種遠端的觀點。那為什么他到了第二章里開始討論刺激?我認為,原因在于,奎因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其他人沒有看到的問題??騿柕溃骸拔覀?nèi)绾沃浪税咽澜绠斪髟诒舜丝雌饋矶际峭瑯拥目腕w?”如果我們預設(shè)他們這樣做,我們就是在把問題本身當論據(jù)。學習一門語言并用來交流的一個原因正是我們想搞清楚別人對世界是怎么看的。奎因在《對真理的追求》中又談起了斯坦福的那次討論,他說:“他(戴維森)對兔子與類似案例的具體化對我而言是他整個策略的一部分,不能當作設(shè)定的一部分忽略過去。”①W. V. Quine, The Pursuit of Truth,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42.奎因在從《語詞和對象》起直到最后的著作中都在努力試圖解決這些問題。

(六) 接受與知覺

奎因從來沒有認為我們知覺到的對象是刺激。我們知覺到了物理對象。這就關(guān)涉到前面提到的第二個問題,即我們在語言學習過程中使用的證據(jù)是大家都可以獲得的。至于第一個問題,即主體間刺激的比較,奎因在《指稱的根源》 (1974年)里已經(jīng)開始逐漸弄清楚了。他引入了接受和知覺的區(qū)分,并在后來的著作中再度加以討論。在他最后寫的文章中有一篇叫《我、你和它:一個認識論三角形》 (1999年),②W. V. Quine, “I, You, and It: An Epistemological Triangle” 最初出版于Alex Orenstein和PetrKotatko主編的Knowledge, Language and Logic: Questions for Quine, Boston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9, pp.1—6。正文中涉及的部分見于重印的Confessions, Chapter 44。其中通過一個三角形來表明了一個想法—— “戴維森偶爾會提到”。

在這個三角形里,你是一個頂點,我是另一個頂點,第三個頂點上有某個對象,一個我不熟悉的生物。你告訴我它的名字叫土豚(aardvark)。③Confessions, p.485.(見圖1)

圖1

奎因指出,我們是以不同方式被聯(lián)結(jié)的:“當我們觀察土豚的時候,在你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里發(fā)生的事情根據(jù)視角以及其他可能存在的差別而出現(xiàn)不同之處。我們的聯(lián)結(jié)方式不同,感覺也可能不一樣,如果這種說法有意義的話。我們明顯共享著的所有事情是我們神經(jīng)事態(tài)的遠端的原因:土豚。最后我還是把這個詞和我的刺激聯(lián)系在一起,正如你通過你不同的神經(jīng)攝取那樣,我的神經(jīng)當然也在攝取數(shù)量上不同、其他地方也有著某些不同的東西。因此,我們在一致用詞的近端原因上也存在差異,但我們共享了遠端原因,即在我們因果鏈遠處的那個指稱?!雹貱onfessions,p.485.

(七) 接受性差異—知覺性相似

當我從你那里學到了土豚這個詞以后,下次當一個土豚出現(xiàn)時,我們兩個都看到了,我說“有個土豚”,而你表示同意。

我們接受到的東西是不同的,我們神經(jīng)末梢的觸發(fā)配置和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中發(fā)生的事情也是不同的。然而,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知覺到土豚的時候,我的神經(jīng)攝取產(chǎn)生了相同的語詞反應,在這個意義上它們是相似的??蛘f,神經(jīng)攝取有知覺性的相似,這對你而言也一樣。所以,盡管我接受到的東西和你接受到的東西有巨大的差別,我們的知覺判斷還是一致的。

為了生存,我們需要知覺相似性的標準,這些標準與自然事件的相繼過程有著較好的吻合程度。這些標準似乎也有助于交流。但交流亦會導致我們知覺相似性標準的變更。我們稍后會回到這個問題上來。

(八) 前定和諧

總的來說,如果第三個頂點上的事件在兩個場合下產(chǎn)生了我和你的神經(jīng)攝取,那么你我各自的攝取對自己而言都是知覺性相似的??虬堰@種平行的情況叫做你我的知覺相似性標準之間的前定和諧。多虧了這種和諧,你我的知覺相似性尺度才能非常好地配成對。

奎因注意到,這也適用于我們語言中的聲音部分:“考慮我們心智的契合時,需要前定和諧的方面不僅限于土豚,同樣還包括用什么來稱呼它們—— 優(yōu)美的荷蘭式雙音節(jié)aardvark。一個詞在語音上的恒常性,從一種發(fā)音到另一種,其自身就是說話者主觀的知覺相似性標準的產(chǎn)物。多虧了這種和諧,交流才能飛快地進行。啊,我們聽起來很像,啊,誰這么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知覺相似性標準,這些標準都處于和諧之中?!雹贗bid., p.486.

(九) 知覺相似性與自然選擇

不僅語言學習,所有的學習也都基于我們神經(jīng)攝取的知覺相似性。期望、歸納和習慣養(yǎng)成都依賴它。既然知覺相似性是學習的前提,它就必須至少一部分是天生的,但它被喬裝打扮成了學習中的進步。

作為語言學習基礎(chǔ)的平行的相似性標準也讓間接性的歸納得以可能—— 我可以學習世上的一切,通過與他人的交流以及學習他人經(jīng)驗來調(diào)整自己的期望和習慣。這既解釋了天生性,也解釋了前定和諧,兩者都有利于自然選擇下的生存。

(一) 相同和不同

我們到現(xiàn)在為止都在講相似性,我們知道了我們的心靈如何在相似的對象和對象的稱呼上遭遇彼此。可是,我們現(xiàn)在要來思考一個例子,它會帶來全新的東西。你告訴我“土豚”這個術(shù)語時,一個陌生人走過來,我指著那個土豚,而他說“Fido”。啊哈,我猜想這是另一種語言了。我再次指向土豚并說“Fido”,這個陌生人贊同地點頭。土豚又一次過來了,我又說了“Fido”,但陌生人似乎不同意。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下次我們到看到土豚的時候,我開始迷茫了。對我而言,土豚看起來是一樣的,我徒勞地嘗試記錄差異來解釋陌生人是如何使用“Fido”一詞的。我知道我不是土豚專家,之前也在區(qū)分榆樹和山毛櫸的時候遇到困難,所以我假定自己必須多學一點關(guān)于陌生人叫做“Fido”的那些動物的知識。

不過我的土豚研究可能一無所獲。我們關(guān)于世界的知識不僅限于相似性。我們認為世界是由對象構(gòu)成的,它們彼此各不相同,盡管其中一些看起來很像。反過來說,同一個對象也可能在不同角度、不同時間看起來會有差別。為了掌握一門標準語言以及理解他人如何構(gòu)想這個世界,我們必須掌握兩種相互配套的設(shè)置:相似性與差異性、等同與不同。它們能以四種不同的方式結(jié)合,圖示如下:

圖2

掌握這兩套對立的組合對我們要求很高。我們必須把握空間、時間、因果性以及重復出現(xiàn)的持續(xù)對象的概念。這些概念是一股腦兒出現(xiàn)的,而對兒童語言習得過程的研究表明,他們要花數(shù)年時間才能掌握這些復雜的東西。孩子或許很早就能夠使用表達不同指稱的詞語,比如“狗”或“球”,但有些詞是用來指示像一大堆東西那樣的事物,比如“水”,這只有在孩子掌握了個體化與指稱的整個使用方式后才能理解。

(二) 個體化

這就把三角測量的情況弄得更復雜了。為了解釋他者,只是把相似的判斷匹配起來是不夠的。我們還得以相似的方式把世界分割成各種對象。刺激并不充分決定我們所知覺到的東西,也沒有什么來保證我們把世界以同樣的方式個體化。怠惰通過我們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特征被還原掉了,在這方面奎因提到了胡貝爾和維塞爾以及許多其他研究者的工作,即對環(huán)境中不同的特征所做出的選擇性反應,比如特殊的對角線、從右上到左下、兩側(cè)對稱,等等。①奎因?qū)Υ俗钤敿毜奶接懸娪凇癐n Praise of Observation Sentences”,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90, 1993,pp.107—116,reprinted in Confessions,p.417。

我們生來就有許多傾向與能力,可以表達世界的某些特征以及歸納式地推廣出去。這些能力對知覺和行動以及語言學習而言都有決定性意義,通過學習語言,這些能力就會更發(fā)達、更高超,反過來也促進了進一步的語言學習。

我們開始學一門語言的時候,會在彼此都能接觸到的證據(jù)之上把語言表達與我們不同的期望與其他一些傾向聯(lián)系起來。在知覺中,我們有很多期待和暗中的假設(shè),它們可能被證實也可能被否證。期待有可能是錯的,但畢竟還存在著可以對或錯的事情,因為存在著我們關(guān)于物理世界的判斷。因此,有許多東西未充分確定,但很少有不確定的東西。然而,只要我們從知覺領(lǐng)域向理論區(qū)域外推的時候,理論與意義的交互作用就會更加普遍。因此在理論領(lǐng)域中,翻譯和指稱的不確定性會更顯突出。這些領(lǐng)域里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不能把意義當作一開始存在于我們心里然后通過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正如福多和其他許多人認為的那樣,并沒有什么原始意義存在于我們心里。在心靈和意義之間有密切而有趣的關(guān)聯(lián),但如果我們沒有認真對待語言的公共性質(zhì),就會對這些關(guān)聯(lián)產(chǎn)生錯誤的理解。

奎因的語言學習理論不是近端而是遠端的,這一點并沒有消除或還原掉翻譯的不確定性。恰恰相反,比起近端觀點,遠端觀點包含的不確定性會變得更加嚴重。我們必須從一開始就假定一個人知覺到了哪些對象,而這些假定比起假定他受到了哪些刺激來說,遠為不充分確定。這里我們有部分的不充分決定性和部分的不確定性,其中不充分決定性是說,存在著搞對或搞錯的事情,這與自然科學里的情況相似。

除此以外,另一方面,翻譯的不確定性比起《語詞和對象》表面上看起來的樣子也要少一些。大量的人類活動、實踐與習俗里都對交流有作用,因此這些活動也幫助建立起了語言表達的含義與指稱。②“Meaning and Experience”, in Mind and Language: Wolfson College Lectures, edited by Samuel Guttenpla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25—44.所有這類證據(jù)都應該納入翻譯和解釋的意義研究,而不只是贊同和分歧的事情。

個體化,或者奎因經(jīng)常說的具體化,對我們的理論來說是相當基礎(chǔ)的過程,同時個體化也要基于這些理論。在我看來,這對語言學習和交流也至關(guān)重要。當我們想理解另一個人,我們必須假定他人知覺到了什么對象,他認為這些對象具有哪些性質(zhì),也就是假定他人關(guān)于所知覺到的對象的理論和結(jié)構(gòu)。當理解的過程進行的時候,這些假定可以在大家都能接觸到的證據(jù)基礎(chǔ)上得到修正,如同紐拉特修正他的船那樣。我們的理解總是嘗試性的,沒有船塢給我們提供一個堅實的、非內(nèi)涵的基礎(chǔ)來構(gòu)建我們的理解,比如刺激或因果性。因此我們在一個圓圈上前行,我們使用關(guān)于知覺的假設(shè)去理解語言,利用嘗試性的語言理解去改進我們對知覺的假定。但這不是惡性循環(huán),我們只是在拓展紐拉特之船的明喻,從科學拓展到翻譯與解釋。

在《指稱的根源》 (1974年)里,奎因論證說,我們感受到的不是貝克萊與休謨討論過的那種簡單的感覺元素,而是有意義構(gòu)造的各種整體:“面對圍繞一個點均勻分布的七個點,主體是對組合而成的圓周有反應,而不是對圓周的任何一個組成部分產(chǎn)生反應。面對一個固體,主體直接感受到了一個有深度的物體。他沒有經(jīng)歷過貝克萊那種關(guān)于縱深維度的推理構(gòu)造,因為他沒有意識到那種構(gòu)造的二維材料?!雹賅. V. Quine, Roots of Reference, La Salle, Ill.: Open Court, pp.1—2.

(三) 奎因與胡塞爾

在這種聯(lián)系下,奎因贊同地提到了格式塔心理學家。他本來是可以提到胡塞爾的,因為胡塞爾在更早時候的工作啟發(fā)了格式塔心理學家,并且對個體化、知覺與交互主體性做出了詳盡的分析。像奎因那樣,胡塞爾認為,我們知覺到了物理對象而不是感覺材料;他也主張,我們直接知覺到了行為,而不是物理運動,知覺到了人,而不是軀體。知覺和語言依賴于主體間的相互適應。胡塞爾極其詳盡地研究了這種適應關(guān)系并得出結(jié)論說:“即便是直接知覺到的東西也是共同的?!雹贓dmund Husserl, Die Krisis der europ覿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nomenologie, The Hague:Nijhoff, 1954, Husserlian①,VI, §47, 166.19—22. Edmund Husserl,The Crisis of the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translated by David Carr, Evanston, Ill.: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0,p.163.

1973年,奎因在他的保羅·卡魯斯講座里也注意到了知覺的社交特性:“我覺得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盡管知覺是這樣一種私人的事情,但是最能夠證明什么可以算作知覺的東西卻還得具有社交層面的一致性?!雹踂. V. Quine, Roots of Reference, p.23.

奎因從來沒有研究過胡塞爾,但他的研究越來越沿著胡塞爾的方向去。他后來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在1994年接受吉奧瓦那·波拉多里(Giovanna Borradori)采訪的時候,奎因說:“我發(fā)現(xiàn)胡塞爾和我以非常不同的方式說出了同樣的東西。”①Q(mào)uine in Dialogue, p.64.

奎因的早期洞見仍然是有效的:當我們試圖去理解某些社交現(xiàn)象,比如語言的學習和使用,我們必須關(guān)注相關(guān)社交情境下的參與者都可以接觸到的證據(jù)。這是奎因?qū)ΥZ言、意義與交流的全新處理方式的基礎(chǔ)。證據(jù)是經(jīng)驗性的,通過感官來給予我們。對證據(jù)的進一步研究使得奎因的立場很接近胡塞爾,盡管胡塞爾有時被當作行為主義的一個極端對立面。然而,考慮到奎因?qū)φZ言之公共特性的洞見有著根本上的重要性,我們不妨把“行為主義”這個標簽貼在這個新的立場上,因為別的地方似乎也用不著這個標簽。

(責任編輯:韋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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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載于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Vol. 48, No. 3, July 2011, pp.273—282。

達格芬·弗羅斯達爾(Dagfinn F?llesdal),挪威奧斯陸大學哲學系教授。

譯者簡介:錢立卿,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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