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鳳梨

美國有一個作家，叫舍伍德·安德森，他曾經跟一個文學青年說，你別上來就《戰(zhàn)爭與和平》《荷馬史詩》，你不要那樣，你就寫你的祖先，在哪兒生，在哪兒死，在哪兒談戀愛、生孩子，有你生活種種痕跡的地方，不要想特別宏大的東西。這個文學青年聽了，之后他就成為了威廉·?？思{。同時聽他話的人還有那個帥哥——海明威，海明威是他的學生。雖然這兩個學生挺壞的，都諷刺過自己的師傅，但是并不妨礙他們不去履行師傅的話，師傅的話太正確了。

威廉·福克納一生就在寫郵票大小的地方，但是人物多得要死，比《紅樓夢》人物還多，美國南方的那段歷史幾乎全部涵蓋了，而他能寫出這么宏大的作品，完全依托于他所說的郵票那么大小的地方。實際上在美國地圖上看，那個地方顯然就是一個大頭針的大小，連郵票大小都不到。

而說到舍伍德·安德森，有這么一根被載入了文學史的牙簽就不得不提了。它實在是一根再普通不過的牙簽，竹子或者木制，它的不尋常之處，是因為作為兇器，殺死了舍伍德·安德森。

作家死前的最后幾分鐘，這根牙簽在幾片橄欖之間穿過，安放在一杯馬提尼的杯口，65歲的舍伍德·安德森端起杯喝了一大口，于是牙簽刺入咽喉，殺死了他。這個兇器、這種死法，讓作家之死毫無悲壯可言，跟多年以后海明威的一槍爆頭完全不可類比。

“最偉大的冒險不是死亡，而是活著”——這是舍伍德·安德森給自己擬定的墓志銘。我想誰讀到這句話時也很難笑得出來，雖然他的死的確像個笑話。從這句話可知，安德森的人生并不快樂，至少早年并不快樂。他生下來就是個窮小子，父親是個破產的馬鞍制造商，以打零工為生。母親干脆連自由人都不是，身份是契約女奴。

老安一家最窮困時，連固定居所也沒有，卻匪夷所思地時常出入豪宅。能住上豪宅的原因卻是個更加辛酸的笑話，那時貴族們的住所如若鬧鬼，就喊來窮人住一陣子，貴族們相信他家的鬼魂會附在窮鬼們身上，并隨之帶走。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19世紀的美國同樣適用。舍伍德·安德森12歲就開始出外打工，讀書的時間少得可憐，高中沒念完就去當了兵。

命運的轉變始自他的第一次婚姻，在岳父資助下安德森開了一家油漆廠，生意紅火，很快脫貧致富。假如他繼續(xù)干下去，憑他的閱歷和生存智慧，或許會成為美國油漆界的洛克菲勒。可是接下來，也就是在婚后的第九個年頭，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安德森董事長，正跟秘書布置工作時，突然扔下一切揚長而去，四天后在克利夫蘭被發(fā)現。那時，沒人知道這個臟兮兮的流浪漢心里在想些什么，完全是一副中了邪的模樣。

對被他拋棄的妻子兒女來說，安德森是邪惡的，他扔下的一切，除了事業(yè)，還有他們。然而對于文學，安德森的撇家舍業(yè)卻是幸事一樁。這之后，他寫出了諸多杰作，包括不朽的《小鎮(zhèn)畸人》。

我想安德森對霍桑的《威克菲爾德》一定熟悉非常，他的出走與威克菲爾德一樣突然，但卻更像毛姆筆下的斯克里特蘭德，二者都仿佛是聽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斯氏是藝術之神叫走的，安德森是文學之神叫走的，義無反顧地背叛了婚姻、家庭和親情，皈依了自己的內心。有些人是不能以常人和一般的人類情感來揣度的，這些人是負心漢，更是天才。

不得不說，做天才的家人，是大不幸，但能做天才的傳人，卻是大幸。

多年后的福克納和海明威，是不好意思否認這一點的。讓我們來看看舍伍德·安德森給兩位后輩文學青年的提攜和忠告——他找來自己的出版商，給?？思{出版了處女作《士兵的報酬》，還告誡?？思{，“必須要有一個開始寫作的起點，一個地方”。若干年后，就如安德森筆下的溫士堡一樣，福克納搭建了屬于他自己的、恢宏的“約克納帕塔法”。對于新婚的海明威，安德森的忠告是不要去意大利，而是巴黎，假如你想獻身文學，那里才是你該去的地方。海明威聽從了。

在巴黎，海明威得到了詹姆斯·喬伊斯、龐德、斯泰因等大師中的大師的指導和幫助，而這幾位，都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哥們。

后來福海二人都躋身文學大師行列，次第諾獎加身。

那么，再看看這二位高足是怎么對待老師的——海明威被評論界指稱模仿安德森后，寫了篇嘲弄后者著作《暗笑》的《春潮》，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福克納則在朋友的一部漫畫集里配文，拿安德森調笑了一番。福海兩人相比，前者更像無惡意的偶冒壞水，也就更可被原諒。在一篇紀念舍伍德·安德森的隨筆里，福克納回憶中的安德森時常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旁若無人地笑，然后六旬的安德森為前者講述他的夢境，和近乎頑童般的想象，文中流淌著不可掩飾的深情。?？思{說：“我知道我注視著的，是一位巨人，雖然他生活的世界遍地侏儒，雖然他只做過兩次或三次與巨人相稱的舉動?！?/p>

舍伍德·安德森死后，?？思{給老師如此蓋棺，“他是我們這一代作家的父親”。海明威也良心發(fā)現，不過他不肯像福克納那樣直接喊爹，他說，“他是我們所有人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