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優(yōu)奕
[摘要]宗白華在他創(chuàng)作的早期便提出了“超世入世”的人生觀,用于解決青年人的煩悶問題。這種人生觀發(fā)展到后期,凝練為一種“超世入世”的藝術人生觀。本文試圖探析宗白華為什么會走一條用藝術來解決人生問題的道路,以及藝術是如何平衡于超世入世之間的。
[關鍵詞]超世入世 人生觀 藝術
一
人生觀問題是宗白華藝術美學思想中的關鍵問題。可以說他的創(chuàng)作是從談論人生觀開始,最后又落實到了人生觀上。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如《說人生觀》、《中國青年的奮斗生活與創(chuàng)造生活》、《青年煩惱的解救法》、《怎樣使我們生活豐富?》、《新人生觀問題的我見》等文章,他就開始了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并提出了一些具有建設性的思考。這些思想慢慢凝聚發(fā)展升華,體現(xiàn)在他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具有宗白華風格的“人生藝術化”思想。
宗白華的“人生藝術化”思想發(fā)酵于他對人生觀問題的思考。在《說人生觀》一文中,他區(qū)分了樂觀、悲觀、超然觀這三種人生態(tài)度,并詳細分析了這些人生態(tài)度會衍發(fā)出的人生行為。其中,宗白華最傾心于超世入世之派,認為它是“為世界圣哲所共稱也”。對于什么是真正的超然觀,他說過,能超世入世者才是真正的超然?,F(xiàn)將原文引如下:
超世入世派,實超然行為觀之正宗。超世而不入世者,非真能超然觀者也。真超然觀者,無可而無不可,無為而無不為,絕非遁世,趨于寂滅,亦非熱中,墮于激進,時時救眾生而以為未嘗救眾生,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進謀世界之福,而同時知罪福皆空,故能永久進行,不因功成而色喜,不為事敗而喪志,大勇猛,大無畏,其思想之高尚,精神之堅強,宗旨之正大,行為之穩(wěn)健,實可為今后世界少年,永以為人生行為之標準者也。
“超世入世”的人生觀,簡言之就是既能淡泊名利,無所為而為之,又能懷抱為社會謀福利的大志,而不急功近利,患得患失,是宗白華對中國傳統(tǒng)孔孟思想和莊周超脫人生的一種有效結合。超世入世的人生觀取出世、入世思想中的精華而促成一種不偏不倚的理念,企圖通過走一條中間道路來避免人生中可能出現(xiàn)的偏頗與煩愁。“超世入世”的人生觀反映了青年宗白華思想中理想化的一面,其中推崇一種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更是為他后來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基調。20世紀30年代以后,宗白華很少再有論及人生改造和社會問題的文章,轉而研究藝術與審美,但這并不是說宗白華不再關注人生觀問題,而是宗白華人生觀的具體化與現(xiàn)實化。
二
馮友蘭先生曾說:“入世與出世是對立的,正如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也是對立的。中國哲學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反命題統(tǒng)一成一個合命題?!蠼鉀Q這個問題,是中國哲學的精神?!北娝苤?,中國一直受儒釋道三教合流的影響,儒家的入世情懷和道教的出世精神其實一直以一種獨特的混合的方式作用于中國人的人生。近現(xiàn)代,很些學者就出世與入世的統(tǒng)一給出過自己的見解,比如梁漱溟先生就提倡“以道德代宗教”來達成這個理想;朱光潛先生鐘情于“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的道德期許;而宗白華則以藝術與審美來消弭橫亙在超世入世之間的障礙。
超世與入世究竟如何統(tǒng)一?這還得從晉人之美說起。宗白華從八個方面總結了晉人的美,其中涉及了晉人的哲學、文化、藝術、律法等。但歸納分析之,會發(fā)現(xiàn),所謂晉人的美,最基本的還是體現(xiàn)于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晉人能夠超脫禮樂法則直接欣賞個人人格之美,尊重個性的價值,肯定真切熱枕的情感,是人對道德教條的摒棄和自我價值的發(fā)現(xiàn)及肯定。宗白華說過,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但是卻是精神上極自由、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為什么政治混亂、社會苦痛的年代卻能成為精神極度自由、解放的年代呢?這主要是因為有一大幫人的理想遇到了拷問,因為挫折,所以進發(fā)出了不同于之前的光芒,因為理想遇到挫折,所以他們祈求新的出路,而不是安于原來的路子,這就是晉人的“出走”。
我們知道,入世的精神,它的核心就是一種社會責任感,一種道德感,希望每個人都能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魄力與義氣。但縱觀歷史、人生,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期許難在它在時間維度上的延續(xù),也許一個人在某一時間段會很努力奮斗,保持高尚的責任感和道德感,但人之為人總有懈怠的時候,或者遇到挫折困頓而放棄保持這種責任感,或者對這種責任感產(chǎn)生懷疑而停頓不前……這時候,我們的解脫之道往往就是奔向入世的反面,即出世,希望能通過遠離世俗而逍遙人生。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出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要取消意義,讓世界的意義自明,人只有取消這種無意義的追尋,曠世于自然,才可達到無蔽的狀態(tài)。這種思想自然有它保守的一面,它會導致人不再相信意義從而陷入一種無情的石頭世界,這是追尋道家必然將面臨的問題。當然,現(xiàn)實人生中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那么純粹地追尋道家了,所以衍生出很多的“曠達無為派”和“消閑派”。宗白華在分析超然觀時特別說明了一下“曠達無為派”和“消閑派”。他認為有一些人會假借超然之名,遁入世之志,這兩派人一無所事事一玩物喪志,歸結于一點就是缺乏為人的責任感。宗白華認為他們雖然“無大害于社會”,卻是“負于社會”的。
三
那么當人們受困于“入世”,卻又做不到真正的“出世”時,該怎么辦呢?為避免從極端走向極端,晉人選擇用藝術之心安撫塵世之眼。為什么這么說呢?前面講到,晉人之美,在于敢于突破陳規(guī)舊條,張揚個性情感。當他們原本恪守的理念遭受打擊與挫折時,選擇寄情于藝術審美的人我不敢說多于選擇其他出路的人,但選擇這條路的人為后世銘記與稱道的更多,這從側面反映了藝術之于中國人的重要性。晉人用藝術與審美來標記自己的個性思想情感,通過藝術作品來分享自己的生存經(jīng)驗,從而使得藝術不再是止于個人的創(chuàng)作;同時,好的作品能夠流芳百世,使得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再限于此生,而能為后人所記。在時間的積累中,藝術的價值越發(fā)彰顯,藝術的效用也越發(fā)普遍。雖然政治上失意,但還有藝術能夠抒情明志,還有廣袤的自然天地能夠適情徜徉,那么我們還是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生存并且尋找新的意義的。既然明白藝術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一條出路,那么為何我們不在現(xiàn)實世界中就將藝術納入到人生的創(chuàng)造中?因為藝術陶冶我們的情感,拓展我們的思維,觸發(fā)我們的感官,鍛煉我們的智慧,對于塑造我們的人格實有很大的裨益;同時,藝術又能撫慰受傷的心靈,使人們于世俗場之外獲得一種平和的力量從而重獲信心。這是從藝術的效用角度來說的。
更關鍵的問題在于,藝術是我們個體人格自滿自足的表現(xiàn)。而超世觀與入世觀能夠結合的前提也正在于,儒道兩家對個體人格自滿自足的肯定。個體人格的自滿自足體現(xiàn)在儒道哲學對原初生命的肯定,所以儒道兩家在學說上都有“歸復”的傾向。當個體人格的生存理想受阻時,我們必然走向一片適性而樂的世外桃源,因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的理由,所以當人在社會上奮斗的對象失卻時,我們不至于走向神或者死亡,因為還有一片能夠解放自我人格的藝術天地在。宗白華說過:“藝術底源泉是一種極強烈深濃的,不可遏制的情緒,挾著超越尋常的想象能力?!薄斑@種由人性最深處發(fā)生的情感”組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而藝術,在宗白華看來,本身就是“一段自然底實現(xiàn)”。就是說,藝術是源于人從自然中獲得的生命感受,而藝術的展開就是人再次進入到與自然(或者說是某種原初的生命經(jīng)驗)親密接觸的狀態(tài)。藝術在宗白華眼里,是天然地能夠與宇宙大化同構的,即通過藝術,人們獲得的不僅僅是世俗人生的快慰,還有一種對自然規(guī)律對宇宙蒼生的親近感。中國人從藝術中獲得的超越,不是趨向于某種本體或者上帝之愛,而是積淀于這個世界的生生不已的生命生活——是從遠古神話開始,經(jīng)歷了萬朝萬代,跨越了生死迷茫,回憶著祖先事跡,暢想著子孫滿堂。我們踏踏實實地生存于這片世俗世界,用藝術填補、解決“事功”世界的空虛與煩愁,用藝術的唯美之眼感悟宇宙大化的流行……所以即使講超越,我們也還是在這個世界上超越,并不向往另外一個世界。因為藝術承擔了這個角色,它在培養(yǎng)我們的感情的同時,孕化了一種屬于中國人的理性法則,這個法則即是“變則通,通則久”。一種理想破滅了,我們還可以于藝術中休養(yǎng)生息,派遣挫敗感與失落感,通過藝術我們更加靠近我們的生活,通過藝術我們增續(xù)了積極人生的力量。藝術溝通了理性和感性,既承載了儒家式的道德本性,也蘊涵著道家式的自然性命。在超世入世之間,藝術成就了生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