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一
大太監(jiān)劉瑾第一次有記錄的索賄,是明正德元年年底,御史蔣欽揭發(fā)說:“昨(劉)瑾要索天下三司官賄,人千金,甚有至五千金者?!边@是劉瑾進入司禮監(jiān)后的事。
正德二年(1507)正月,朝廷升吏部郎中張志淳為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史云:“時劉瑾用事,凡遷官者皆有重賂以謝,內(nèi)官、武臣動以千百,而文官謝禮之厚則自志淳始?!边@句話的意思是說,劉瑾剛柄政,即大開賄門,宦官、武官和文官要想升官,都要向他行賄,宦官武官給得起重價,動輒數(shù)百上千,文臣窮,拿不出那么多銀子,到張志淳這兒,忽然出了個高價兒。
張志淳創(chuàng)造的記錄,馬上被劉宇打破。
《明史·閹黨傳》說:“(劉)瑾初通賄,望不過數(shù)百金,(劉)宇首以萬金贄?!眲⒂钜幌伦幽贸鲆蝗f兩!劉瑾大喜道:“劉先生何厚我!”
劉宇時任總制宣(府)大(同)右都御史,正德二年正月內(nèi)召掌都察院印,與張志淳同月而稍晚。之前,劉宇向朝廷上疏,自陳修邊之功,這是擺政績要官的意思。兵部說,不能由著他本人說,得派人閱實才行。而劉瑾就直接傳旨,將劉宇召還了,他那些工程是否屬實,輒令巡按御史查奏——官都升了,再讓御史“從公閱實”,那就是走形式。劉宇心太急,敕書還未出京,他人已馳至京門口了。顯然,他上疏稱勞,是與劉瑾約好了的,所以呼吸相應,仿佛唱雙簧。劉宇人已經(jīng)到了北京,還裝模作樣,具疏請辭,算是有戲德,把戲碼做足了。劉宇不僅重賄劉瑾,還讓他兒子劉俸拜劉瑾為父。
劉宇這么一搞,就把劉瑾的胃口吊高了??上В駝⒂钸@樣大手筆的并不多,多數(shù)人為了給劉瑾送錢,甚至不得不“稱貸以賄”(借錢送禮)。劉瑾就廣撒其網(wǎng),如天下朝覲官進京,索賄動以千數(shù),謂之“拜見禮”。官員公差回京,也要有所進獻。心狠的,到地方就拼命勒索,大刮地皮,心不狠的也要設法找錢,總之不能空手而回。兵科給事中周鑰屬于心不狠的,他到淮安勘事,回京時,悶悶不樂,走到半路,忽于舟中自刎。等舟子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連話都說不出來。舟子拿紙給他,他勉強提筆寫了幾個字,多模糊不清,只認得“趙知府誤我”“可憐”等十幾個字。原來周鑰與淮安知府趙俊約好了,貸千金,結果趙俊卻食了言,周鑰竟因此憂憤自戕。
然而,劉瑾后期又有“反腐”舉動。正德四年初,他聽從吏部尚書張彩的建議,嚴厲處置了“循故例”向他納賄的歐陽云、吳儀等人。這不是一時的矯情和做戲,后來他又公開處分多人,都是向他行賄的,如刑部侍郎張鸞等三人自江西勘事還,饋銀二萬兩,劉瑾將賄金送官,并治三人罪,該案連及江西巡撫以下見任和致仕官員31人,每人罰米300石。
這并不是說,打正德四年起,劉瑾就清廉了,只能說他不那么“急賄”了。
二
劉瑾貪賄的名氣太大,有一家海外媒體,還替他盤點資產(chǎn),說這位明代的大太監(jiān)“擁有黃金1200萬盎司,白銀2.59億盎司”,并選他為“世界千年富豪”。劉瑾曾笑稱自己是“富太監(jiān)”,難道他當真如此巨富,竟可以“笑傲千年”?
不如我們來幫他摟摟家底兒。
關于劉瑾的資產(chǎn),記錄并不一致,但數(shù)字都很龐大。如曾任戶部尚書的王鏊,記劉瑾貨財籍沒之數(shù):
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元寶五百萬錠,銀八百萬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斗,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銀湯五百,蠎衣四百七十襲,牙牌二匱,穿宮牌五百,金牌三,袞袍四,八爪金龍盔甲三千,玉琴一,玉珤印一顆。以上金共一千二百五萬七千八百兩,銀共二萬五千九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
合計為:金1205萬兩,銀2.59億兩。對照那家海外媒體的材料,兩組數(shù)字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計量單位:一為西洋的“盎司”,一為中國傳統(tǒng)的“兩”。一兩約合1.3盎司。顯然,那家媒體一點都不嚴謹,抄了一份中國檔案,連起碼的換算都沒有。
王鏊和劉瑾共事約三年,遇事開誠布公,劉瑾偶然也能聽納他的意見。后因劉瑾“禍流縉紳”,王鏊遂于正德四年乞休,回到蘇州老家,終身不再復出。
從王鏊的身份來看,他所記應該很權威了吧?事實是否如此,還往下看——
的確,王鏊的記載具有權威性,同樣的數(shù)字多次出現(xiàn)在明人筆記里,如陳洪謨《繼世紀聞》、郎瑛《七修類稿》、田藝蘅《留青日札》、高岱《鴻猷錄》等;尤其是考史大家王世貞也引用了這一數(shù)據(jù),《憲章錄》《皇明通紀》等一些在明晚期影響很大的歷史讀物,也都加以引用。上述材料從內(nèi)容到行文基本相似,明顯是相互傳抄,而王鏊的記載應是源頭;略不同者,如“金龍盔甲”一項,王鏊記為“三千”,后來者可能覺得太多,將其改為“三十”。
王鏊筆記作于正德十年,在諸種史料中為最早??墒悄悄嫣斓臄?shù)字真的可靠嗎?且不論那些零碎金銀,單那500萬個銀錠和24萬個金錠(金銀皆為每個五十兩的大錠),需要多少間庫房才裝得下?具體的技術問題常常被人忽視,影視劇里常見這樣的鏡頭:皇上隨口一喊“賜銀萬兩”,宦官端個盤兒出來,就算賞下了??蓪а葜绬??按舊制,一萬兩就是620斤!不是提了就能走的。劉瑾要藏那么多金銀,他家的銀窖非把地底挖穿不可。這些明顯的道理,那么多引用者竟無人思量!
清代考史大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里也提到劉瑾家產(chǎn),云“據(jù)王鏊筆記,大玉帶八十束,黃金二百五十萬兩,銀五千萬余兩,他珍寶無數(shù)”。趙翼自稱引自“王鏊筆記”,但他這組數(shù)字,比王鏊所記至少少了五分之四。
三
清末夏燮編《明通鑒》,已對劉家不可思議的資產(chǎn)產(chǎn)生懷疑,并有所“考異”,他列舉了漢代王莽、梁孝王、董賢、梁冀等人的財產(chǎn),“大概俱不能當(劉)瑾二十之一”,以此懷疑劉瑾的巨額家產(chǎn)“恐當時傳聞如此,未必真有此數(shù)”。他認為:“證之正史,則但云‘累數(shù)百萬,此得其實?!?/p>
關于劉瑾家產(chǎn)的權威記錄只能是當時的籍沒清單。我手頭有一份明代的刑部題本,由人從刑部檔案中抄出而傳世。這份文件具有第一手史料的性質(zhì),可信度非筆記可比。其中涉及劉瑾財產(chǎn)原文如下:
本年(正德五年)八月十三日,太監(jiān)張永班師回京,備將(劉)瑾不法事情開條具奏。蒙拿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監(jiān)候。隨于本家搜出前項假寶,違禁衣甲、牌面、弓弩等件,金銀數(shù)百余萬,寶貨不計其數(shù)。
同卷又提到:
正德五年八月二十三日奏。奉圣旨:“是。劉瑾恃恩驕橫,專權黷貨,贓至數(shù)百萬兩?!诰┎⒃耶a(chǎn)、房屋、田土,盡數(shù)抄沒入官?!?/p>
前記“金銀數(shù)百余萬,寶貨不計其數(shù)”,后記“贓至數(shù)百萬兩”,都只說幾百萬兩(金銀),比王鏊提供的數(shù)字少了太多。因為題本不是籍沒冊子,只是刑部向朝廷報告罪犯的處理情況,故對劉瑾的財產(chǎn)沒有開列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但它提供的大致尺度應該是準確的。
《明史·宦官傳》記:“帝親籍其(劉瑾)家,得偽璽一、穿宮牌五百及衣甲、弓弩、袞衣、玉帶諸違禁物。又所常持扇,內(nèi)藏利匕首二。始大怒曰:‘奴果反。”沒有提到劉瑾驚人的家產(chǎn)。而記籍沒王振家產(chǎn):“得金銀六十余庫,玉盤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無算。”倘若劉瑾真那么富有,《明史》豈有抓住小巫放過大巫的道理?
劉瑾真正發(fā)跡,是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禮監(jiān)后,一直到正德五年八月被殺,一共46個月的時間,他“權擅天下,威福任情”“廷臣黨附者甚眾”,開始積累巨大的財富。我們僅僅拿2.5億兩白銀來除一下,他平均每個月受賄的銀子將達到540萬兩!再平均到每天,則是18萬兩!這可能嗎?顯然不可能,而且是絕對、完全不可能!
明朝的財政狀況,到弘治末年已是入不敷出,大臣們除了“為國惜財”“加意撙節(jié)”等議論外,別無開源良策,朝廷窮得連官軍每個季度的俸銀都要欠著!倘若劉宅忽然現(xiàn)出一座寶山,一定會引發(fā)輿論地震的,可朝堂上卻反應平靜,更無人提出用劉瑾家產(chǎn)填補國家財政虧空。這只能認為在賄賂公行、風氣日下的官場環(huán)境下,“數(shù)百萬”的數(shù)字離大家的估計并不太遠,所以才沒有引起特別的驚愕與憤怒。正德初年一個太監(jiān)李興因事下獄,為了買命,他一下拿出40萬兩。劉瑾在當政前曾向武宗說,抄了司禮掌印,可得銀數(shù)十萬兩。皆類此。另外,“劉瑾跌倒”,一定是“正德吃飽”,如正德十年戶部主事戴冠言:“逆瑾既敗,所籍財產(chǎn),不歸有司,而貯之豹房,遂創(chuàng)新庫?!笨墒窃谡戮拍瓿酰鍖m燒毀,為了籌集重建所需一百多萬兩銀子,不得不加派天下錢糧五年,拖到正德十六年才完工。老朱家若真有這份家底,何須如此狼狽?
我們還可以拿其他一些“腐敗分子”來與劉瑾對比。
《留青日札》《天水冰山錄》等書都記載了劉瑾、錢寧、江彬、嚴嵩、張居正等人的籍沒情況。錢、江是正德后期的佞幸,呼風喚雨,生殺予奪,當權時間更長。他們兩人資產(chǎn)相埒:金10萬兩,銀不過500萬兩。而弄權長達二十年的嚴嵩,金銀僅二人之半(這別有原因,據(jù)說行賄、頓寄之后,“所抄不及十四五”)??梢妱㈣@個高峰,是太難以仰及了。
四
最后再從經(jīng)濟的角度略加考察。
弘治以后,明代社會經(jīng)濟加速發(fā)展,至嘉靖、萬歷時形成“極盛昌隆之世”,銀兩全面進入流通領域并成為繳納國課的主要手段(銀兩作為支付手段,是從英宗正統(tǒng)年間開始,以前白銀作為貴金屬,是不允許流通的,合法貨幣只是寶鈔與銅錢),市場對白銀的需求量劇增??墒侵袊鴧s不是產(chǎn)銀大國,云南土司“差發(fā)銀”有限,國內(nèi)“銀坑”(浙、閩、云南等地)所產(chǎn)都不旺。銀兩之所以用度不乏,主要得益于海外貿(mào)易的興盛和美洲、日本白銀的大量流入。而這是明代后期的事,在劉瑾那個時代,社會上的白銀總體而言是較為匱乏的,怎么可能有兩億多兩被囤積在一人之家?
如果大量白銀被人囤積,無法流通,必然造成銀荒,出現(xiàn)“銀貴物賤”的情形,于民生大有妨礙。劉瑾死后八十年(那時銀兩的地位已隨著“一條鞭法”的施行而加強了),全國白銀總量仍然有限:張居正改革時,國庫積銀才1200萬兩,各地銀根即緊縮。假設大量的真金白銀被“劉瑾們”囤積起來,社會流通靠什么?我們即使不懷疑劉瑾納賄的能力,也要懷疑那個時代供養(yǎng)這位(還有其他眾多)富豪的能力。
五
再說劉家的金子。
嚴嵩與和珅都是巨貪,嚴嵩被抄家,抄出純金器3185件,總重11033兩3錢1分;金錠較少,共454個,重4336兩7錢,其他條金、餅金、沙金、碎金8835兩。和珅家金子就更多了:金庫抄出赤金58000兩,又上房存赤金2500兩,大金元寶100個,每個重1000兩,夾墻里匿赤金26000兩,合重186500兩,此外還有許多金器。但這兩位巨貪若和劉瑾一比,簡直弱爆了,劉家藏金是和珅的64倍,嚴嵩的497倍!
正德三年,素稱“悻直”的尚書許進致仕,臨走時,向劉瑾饋送金銀,為其所鄙視。劉瑾嘲諷他道:“銀或取之俸祿,金則何自得之?”或許對劉家之金,也當發(fā)此一問。金主要用以制造金器和儲藏,而括盡全國金物,怕也難熔煉出76萬斤金錠吧,莫說藏于劉氏一家呢。
因此,說劉瑾是“千年富豪”,全然為一噱頭。劉瑾確實為巨貪,他的家產(chǎn)應為“金銀數(shù)百萬”,這才是比較可靠的數(shù)字,過分夸張,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