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成
事情的起源,是從那個月夜開始的。
那夜,蹲在河堤上的男人們,在給稻田放水。河對岸的楊樹林,黑黝黝的。河邊的蘆葦叢,在涼絲絲的夜風(fēng)里發(fā)出"唦唦啦啦"的響聲。
鄭老五說,玉好兄弟,你身體不太好,熬不起夜,我河?xùn)|的那塊旱田換給你,咋樣?
盧玉好把煙頭塞在鞋掌下,使勁擰了又?jǐn)Q,說,月亮、河風(fēng),還有大家伙都為我作證,我盧玉好今夜決定,就用我這塊水田,換五哥你河?xùn)|的那塊旱地。咱男子漢說話,不好反悔!
鄭老五說,誰要反悔,死時不剃頭,不凈面!
說話間,河對岸的樹林里,突然傳來似人非人的哭泣聲,那哭泣中帶著悲慟,悲慟的一聲緊趕著一聲,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鄭老五大叫,對岸的,你是人是鬼呀?
對岸沒了聲音。一時大家悄悄地議論著。不一會,對岸哭泣又起。
鄭老五膽大,盧玉好心細。兩人拖起屁股下的鐵鍬,撓過邢馬河大橋,俏俏地摸入楊樹林。離那哭泣聲越來越近,鄭老五推了一把盧玉好,示意他不要靠近。迷信的說法是,這樣,惡氣就不會沖到他盧玉好身上了。
鄭老五靠近了,那怯人心竅的哭泣聲依然不斷,卻不見一絲的人影子。看來,那一定是什么怪物無疑了。鄭老五揚起鐵鍬,奮力向那發(fā)出聲音的地方鏟去。那哭泣聲嘎然止了。盧玉好細心查找,只見蘆叢邊上,躺著一只死去多日的黃鼠狼,再無它物。
事有湊巧,不久,兩人都得了一場病。盧玉好重感冒,鄭老五卻得下了不治之癥。
盧玉好雖不迷信,但事后,心里還是很感激鄭老五那晚推了他一把。
兩家水旱地互換之后,很快就被政府登記入冊。紅本本也送發(fā)到戶。
盧玉好常去看望鄭老五,誠心實意地歸勸他,五哥,你還是住醫(yī)院去吧,你的病說不準(zhǔn)能治好呢。鄭老五忙著給一群鴨子喂食,很豁達地笑笑說,玉好弟呀,我臨走那天,你要細心幫我凈面,剪頭,我到那世,就偷偷在閻王薄上把你的名字抹去。盧玉好苦笑笑,他想起那個月夜,老五哥推了自己一把,一時傷心得就有些想哭了。
世事如風(fēng),變幻莫測。盧玉好換下的那塊旱地,突然被政府規(guī)劃成了建設(shè)用地,看來,老村莊拆遷只是件遲早的事情了。
鄭老五臉黑了,他找到盧玉好說,我死了不能留塊心病給兒子,你還種你的水田,我還種我的旱地。
盧玉好很為難,說,當(dāng)初是你主動的。我兒子大了,也缺宅基地呢。
鄭老五霸道說,那是你自己的事。就轉(zhuǎn)臉走了。
谷雨那天,鄭老五蜷縮著身子,艱難地昂起頭來。他坐在那塊旱地上,指揮著拖拉機耕作下種。
盧玉好知道,鄭老五這是仗著自己親兄弟多,對自己活掐活拿了。
無奈,他拿著紅本子,去了一趟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很快派來了兩個穿西裝的人,立即制止了鄭老五的非法行為。
鄭老五當(dāng)晚去了盧玉好家,砸壞了他家的鍋碗瓢盆,算作了事。
盧玉好沒有深究,依然默默地忙著家里家外的事務(wù)。周邊有人要過世了,一個電話,他就去幫助凈面打理,穿衣正冠,讓死者在人世間留有最后的尊嚴(yán)。
那天,鄭老五的兒子,一進大門,口水一亮,就落在門里的地上了,他憨笑著對盧玉好說,我大想你去幫他剃頭、凈面哩……
盧玉好低頭系鞋帶子,手有些抖,很長時間也沒有把鞋帶子系上。
有人給鄭老五的兒子出主意,他盧玉好不登門,你就到鎮(zhèn)上拜鋪子去。
鄭老五的兒子剛走出門檻,盧玉好就進了鄭家的院子。
早己瘦成了一副皮包骨頭的鄭老五,蜷縮在床沿的扶手上,沉重的腦袋,重重地垂落在那一雙形如枯柴的手背上。他聽到盧玉好的聲音,努力地抬起頭來,一副失神的眼光里充滿了悲憐。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對盧玉好說些什么。盧玉好示意他別說話,自己小聲說,五哥,你想說的,我都知道。這是我寫好的一份換地保證書,從今天起,你家還種旱地,我家還種水田,你兒子頭腦不靈泛,你比我難啊······人就是個怪物,大難面前,你推我一把,可遇著那指頭大的一塊地時,我倆又相爭起來。嗨,這做人啊,就是財如命,命如......
鄭老五艱難地擠出一絲苦笑,接著盧玉好的話,氣若游絲說:狗······狗屎!
鄭老五使出渾身力氣,抖抖地捧著那張紙,頭一沉,就磕在扶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