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話,當過七年老師之后,我對這份曾經十分憧憬的職業(yè)有了相當程度的厭倦。
原因之一是不合時宜。從古至今老師都是讓有理想的人憧憬的職業(yè),可是偏偏我們這個時代變了,這個時代的價值標尺就是錢。老師明顯是不賺錢的職業(yè)(那些MBA、EMBA老師不在此列),所以得不到尊重也在情理之中。而沒有尊重的職業(yè),很難讓人心里有職業(yè)榮譽感,更談不上滿足感。
原因之二是你的學生對你的課沒興趣,原因很簡單,就是你的課沒效益。聽你的課賺不到錢,還要賠上時間。而這個時代的鐵律之一便是“時間就是金錢”。
原因之三是付出與回報不成比例。我是那種抱殘守缺的老腦筋,我許多年里一直在講名著和經典。所有稱之為名著和經典的范本都不是一目了然的,許多都是大部頭。要講課而且要講透是需要下大氣力閱讀的,經常一部書閱讀的時間需要兩天三天四天。其間還要反復讀甚至做筆記。付出了十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講課時卻只有90分鐘。備課的辛苦是沒人看得見的,幾年下來我著實累了??粗橇蟊疽呀洺霭娴闹v稿,我自己也對當年那個馬原欽佩得五體投地,我納悶他是如何熬過那些辛勞歲月的。
我不知道我的厭倦是否與生病有關。畢竟生病會極大地磨耗人的意志。
因為我有教書上課厭倦的時候,我已經病了。病人對工作的厭倦可以原諒嗎?我累了,于是上天給了我休息的理由,上天給了我這場大病。病了總可以休息了吧。生病讓休息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也只有在生病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幾十年一直都在辛苦地勞作,幾乎從來沒有成塊的休息時間。
說起來幾乎沒人相信我從不睡懶覺,一個職業(yè)小說家不睡懶覺是不是很奇怪?因為我們這個職業(yè)是一定要熬夜的,我一生當中在午夜0點之前入眠的天數是數得過來的。我生病以后睡得早了,但也一定在午夜0點之后,通常是1點。而在此之前的幾十年一直都是凌晨3點才熄燈。但是我從不睡懶覺。睡得再晚,8點總會醒?,F在則是7點。而且我從不賴床,醒了就起身,躺在床上會覺得渾身不自在?;蛘呖梢哉f我有過人的精力和體力,我天生就是寫小說的料。因為寫作是個格外消耗精力和體力的職業(yè)。
現在不一樣了。我沒在寫小說,看小說也比先前少了許多。但我的習慣沒變,我只是把原來看小說寫小說的時間轉到了電視上,依舊每天凌晨1點熄燈,7點起床。連小兒子都要說爸爸是電視迷。我跟蹤電視上所有的體育比賽,除了我鐘愛的足球賽車NBA網球之外,連乏味的圍棋乒乓球臺球體操也都不離不棄。人這個東西真是不可救藥,人的惰性比任何東西都可怕。我享受休息的同時,生活出現了最糟糕的改變,開始無聊。
但是物極必反的自然法則出面干預了。無聊讓我意識到生活出了問題。魯迅好像說過類似的話,人到無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為這是從他自己開始,不大有藥可救。
不可救藥的無聊。但愿它能夠救我于水火。
無聊本身在我心里產生了逆反,也如糾纏在卡夫卡心里產生了逆反,或者重復在加繆的心里產生了逆反。
我是病休之人,本該恪守康復休養(yǎng)之道。但是我忽然對病休帶給我的無聊生出了抵觸,我忽然很想做事情,很想讓自己忙碌起來。
我的想法被大龍二龍他們窺到,馬上被邀去公司做起了白領,成為北京的朝九晚五一族。我知道北京這樣生活的人至少有數百萬之巨,我有從眾心理,所以別人能過的日子我一定也能過。與這一族群唯一的不同在于我先前沒做過白領,幾十年都沒有過朝九晚五或者朝八晚六的生活,而他們早已習慣了。我需要時間來適應。
只有在進入公司的節(jié)奏之后我才忽然意識到:生病的定位結束了,享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