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某日,我去參加了在上海南京東路朵云軒五樓朵云沙龍的“沈怡萱藏宋官窯瓷器展”,一百多位收藏同好集聚一堂,欣賞沈怡萱收藏的一批南宋官窯陶瓷珍品。由于南宋官窯在博物館和古玩市場上都屬于稀缺資源,所以在不少人眼中,這個展覽中的藏品或許是近二十年在內(nèi)地舉辦的最值得細細觀賞、學(xué)習(xí)的個人瓷器收藏展之一。
我與沈怡萱認識也有多年了,知道他是從收藏鳥食罐這一專題起步的,現(xiàn)在他居然一下子拿出一小批南宋官窯器物,盡管有不少是殘件,但也足夠讓人大吃一驚了。因為官窯與汝窯同為宋代五大名窯之列,北宋汝窯的存世整器只有67件半,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汝窯在私人藏家手中的數(shù)量只有7件。
如果將時間長度界定在最近的三十年內(nèi),全世界拍賣市場上只出現(xiàn)過兩件整器,一露面即成為收藏界重大新聞。南宋官窯的珍稀程度雖然略遜于汝窯,但傳世整器也相當少。
近十年來,在拍賣市場上所能見到的、收藏界一致認為可靠的南宋官窯整器不會超過5件。
沈怡萱的收藏之路給我們一個啟發(fā):認準一個明確的目標起步,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跋涉,就可能登上一個高峰。
登高望遠,填補中國馴鳥史的空白
沈怡萱的辦公室從來不陳列金光閃閃的銘牌與獎杯,墻面上頂多用幾張字畫點綴一下。但是走到里面一間眼睛一亮,哇!全是玲瓏可愛的寶貝。
這些寶貝就是綿延千年、不絕于縷的鳥食罐。從器型上看,圓的方的長的短的胖的瘦的尖底平底……五花八門;再從材質(zhì)上看呢,有紫砂的、銅質(zhì)的、銀質(zhì)的、玉石的、紫檀的、瑪瑙的、料器的、景泰藍的,總數(shù)達2000多只。怪不得滬上收藏家梁志偉稱他是“中國鳥食罐收藏第一人”。
沈怡萱開始玩收藏時,起點很高,瞄準明清官窯下手。拍賣會上他勇氣可嘉,斬獲也豐,這也體現(xiàn)了他行事風格和投資謀略。但不久就開始反思了,他覺得玩陶瓷收藏,真有點駕一葉扁舟在茫茫大海漂零的感覺,越是陷得深,越是有一種無邊無沿的感覺。后來有收藏界高手向他進言:不要跟人家拼勇氣、拼資金,而要用點巧勁,搞一個很少有人涉足、甚至還比較冷門的專題收藏,這樣容易玩出名堂來。
沈怡萱深以為然。通過觀察,他發(fā)現(xiàn)鳥食罐是一個不錯的選項。鳥食罐器型雖小,卻是人類有意識馴鳥歷程的見證。不過當中國人的經(jīng)濟生活從狩獵采集進入農(nóng)
耕階段后,馴鳥的性質(zhì)就變野外狩獵工具為籠養(yǎng)寵物了。特別是在唐五代的文化大融合基礎(chǔ)上,進入北宋后,生活藝術(shù)化、精致化、貴族化、市井化就成為一種時尚及一種可能。也因此,鳥食罐從器型到材質(zhì),從體量到分類,無不體現(xiàn)人類對寵物的價值判斷,承載了特定時期的種種感情與時風流俗。
有了這份感情,有了明確的方向,沈怡萱就暫停對明清官窯的追逐,專攻鳥食罐收藏。無論是國內(nèi)古玩市場還是境外的拍賣會,只要一出現(xiàn)精彩的鳥食罐,他就會趕去收購。
2009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他去某地一鳥食罐收藏名家府上觀賞藏品,一件件把玩的間隙,愛慕之心油然而生。這位老先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的父親在清末民初替王府養(yǎng)鳥,他本人受其影響也是終身養(yǎng)鳥愛鳥,家傳五十多套從王府里流出來的鳥食罐,件件精彩。但當沈怡萱試探性地提出請他轉(zhuǎn)讓這批藏品時,老先生還是猶豫了。因為這批東西確實精彩,凝聚了兩代人的心血,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的兒子是開古玩店的,兒子不希望老先生出讓,他也想囤著賣高價啊。但最后沈怡萱說服了他,他說自己并不是一個古玩商人,而是為了研究才收藏的。最后就以他兒子認為的行情收購了這批藏品。
在沈怡萱的辦公室里我看到了這批藏品,精巧玲瓏,大小如鴿蛋一般,胎骨修得相當細致,從釉水到畫工也是一流的,畫意當然也很好。據(jù)沈怡萱說,成套的鳥食罐比單件的要貴上許多,打個比方,單件賣兩三千元一只,成套的就要5萬元。一般是五件為一套,掛在一只鳥籠里,分粗糧、細糧、蛋黃、蟲子和水,有時還會喂食一些青菜,看來養(yǎng)鳥也講究一個營養(yǎng)均衡啊。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最早的鳥食罐是江蘇鎮(zhèn)江的東漢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墓出土的黑釉器。以后唐宋元明清隨著養(yǎng)鳥風氣日盛,鳥食罐越發(fā)花樣百出、精致異常。但沈怡萱在北京從藏友手里收藏到了一件非常古老的鳥食罐,從型制上看應(yīng)該是紅山文化的遺物,但資料表明,這個時候沒有鳥食罐啊。沈怡萱不容自己多想,還是買回來了?;厣虾:竽玫缴虾2┪镳^請專家用熱釋光一測,年代已經(jīng)有4500多年了,與紅山文化時期的器物相吻合。如果這件鳥食罐確系紅山文化的遺物,那么中國馴鳥史的一個空白就被他填補了。
艱難困苦,贏得上蒼的眷顧
以鳥食罐為載體,沈怡萱對中國陶瓷的研究也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和奇特的專題。他對我說:“漢唐以前的鳥食罐燒造多為民間窯口,從我的藏品中證明,那個時候許多民間雜窯都會燒。我在福建一藏家那里欣賞到一件唐代北方窯口出品的白釉鳥食罐,由此得知邛窯在那個時候就燒過。唐代的魯山窯、邢窯都燒過。
我在上海崇源拍賣行里就拍到一件魯山窯的鳥食罐。腹部有單環(huán),器型敦厚可愛。中國的陶瓷到了宋代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鳥食罐的品種與精美程度也有了很大的發(fā)展,汝、官、哥、定、均等五大名窯,我認為都有鳥食罐的燒造,我收到了除汝窯以外的所有名窯鳥食罐,汝窯有沒有,至今沒有實物,但我想可能會有。我只有一件汝窯的小碟子,相當滿足了。
再說這位宋朝皇帝徽宗,就是一個很愛鳥的皇帝。他畫鳥不是很細致嗎?沒有近距離的接觸畫不出《梅花繡眼圖》《枇杷山鳥圖》《四禽》等傳世杰作。
宋朝的文人墨客也愛養(yǎng)鳥,宋詩里描寫的鳥大多是籠養(yǎng)的,與漢晉魏唐詩歌里的野生鳥類不一樣。宋朝人真是會玩,最后將大好江山也玩完了?!?/p>
有了這份愛心,命運就開始眷顧沈怡萱。有一次他在南宋郊下壇官窯遺址周邊收藏到了一件粉青釉鳥食罐,釉色瑩潤凝脂,青中帶藍,滿含寶光,薄胎厚釉的工藝顯露官窯的特質(zhì)。只可惜由于燒造溫度不足,被棄在廢坑里,后被人發(fā)現(xiàn),流入市場。
在沈怡萱收藏的鳥食罐中有不少稀世珍品,同樣可以研判歷代名窯的工藝特征與文化信息,這也許就是收藏鳥食罐的優(yōu)越與便利吧。在那里,除了上述的南宋官窯外,我還欣賞到了定窯、均窯、耀州窯、龍泉窯、吉州窯、建窯、樞府窯、景德鎮(zhèn)窯等著名窯口的器具,大開眼界。
收藏南宋官窯的三種苦
鳥食罐收藏不是沈怡萱的終極目標,以此為起步,他開始探尋更為艱難的宋官窯瓷器這一專題的收藏與研究大步邁進。但是涉足收藏圈的人都知道,一個私人藏家,將南宋官窯作為主攻方向,簡直是“自尋煩惱”。專家做過統(tǒng)計:即使在資訊發(fā)達的今天,有足夠?qū)W術(shù)份量的有關(guān)南宋官窯的研究志著也寥寥無幾,大約不會超過10本。沈怡萱經(jīng)過數(shù)年鉆研,依托自己與朋友的藏品,不僅撰寫了《謙和儒雅的官窯青瓷》一書,今天還舉辦了可能是國內(nèi)有史以來第一個私人藏南宋官窯展。
沈怡萱在這次特展上所呈現(xiàn)的二三十件瓷器,其中只有很少部分的完整器,為此他還拿出了一些同時期非南宋官窯窯口的老窯瓷器與完整器進行比對,同時在展覽上也展示了一些修復(fù)件和瓷器標本。
展覽開幕當天,當朋友們向他祝賀時,他冷靜地說出了一番肺腑之言:“現(xiàn)在大家都認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其實跟各位坦白說:這份收藏中浸透了眼淚。
為什么呢?我體會到收藏宋官窯有三苦:一是寂寞難忍之苦。據(jù)統(tǒng)計,南宋官窯完整器不到500件,各類殘件與拼復(fù)件不到5000件,這說明南宋官窯在民間少之又少。
每當我看見其他收藏家,每年、每月都有藏品收獲,而在我開始收南宋官窯的十多年里,平均要花兩到三年才有機會收進一件基本完整的南宋官窯。差不多一年才收得到一件殘器拼復(fù)件。追尋南宋官窯是一場寂寞的旅行。一是勞心、勞神、勞累之苦。許多人除了在大博物館能夠見到南宋官窯之外,連看的機會都沒有看到,但往往有不少人相信自己收藏有南宋官窯。所以當我收藏南宋官窯獲得一點名后,發(fā)信息給我的人也多了。我得到消息就立馬開車、坐飛機、坐火車去外地看實物,結(jié)果99%是假貨。這些年為了我的收藏,走了許多路、會了無數(shù)客,有時候真的把自己累趴下了,百分之九十是空忙一場。二是要忍住眾人口水之苦。收藏南宋官窯原本是個人行為,但國寶幫罵我,說我收到的基本都是殘次品、破爛貨,沒有國立博物館里的展品高大上。
江湖上的藏家也質(zhì)疑我,諷刺挖苦的話聽得我耳朵都起了老繭。我當然明白,世界上最好的官窯都在故宮和大收藏家手里。盡管我有幾件藏品也是花了幾百上千萬元的代價入藏的,但遇到大鱷出手,只能望洋興嘆了。”
不過沈怡萱仍然理直氣壯地表示:盡管這里展覽的多數(shù)是殘次品,但還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這是唐、宋高古瓷的魅力、這是南宋官窯的魅力!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