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1
芳芳是侄女的同學(xué),侄女說了幾次,便帶她來看我了。明顯的羞怯,人也天生纖弱,與侄女的健朗成了對比。她們樂于對比,不用我分心招待,要來則來,要去則去,芳芳也成了熟客。算是我非正式的學(xué)生,都學(xué)鍵盤,程度不低。
我是小叔,侄女只比我小四歲,三人談的無非是年輕人才喜歡的事。雖然男女有別,但她們添置衣履,拉我品評選擇,這家那家隨著轉(zhuǎn)——這就叫做青年時代。
丁琰是男生,琴彈得可以,進(jìn)步不快,每星期來上兩節(jié)課,喜歡上了芳芳,我早就感覺到有這回事。
夏天侄女考取了中央音樂學(xué)院,又哭又笑地北上了,芳芳落第,閑在家,說想工作。
芳芳仍舊時常來,不知是丁琰約她的,還是她約丁琰的。課畢,盡由他們談去,我總有什么事夠我小忙小碌。
再到夏天,丁琰被上海音樂學(xué)院錄取,我也快樂,他與芳芳做伴來,一起聽音樂、做點(diǎn)心,不上課了,拉扯些新鮮掌故。侄女南歸,住在我家,更熱鬧,誰也不知道芳芳不愛丁琰。
侄女對我說:“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她一點(diǎn)也不喜歡他。那些信,熱度真高,越高越使芳芳笑,全給我看了?!?/p>
“不能笑,你們笑什么,我倒怪芳芳不好。以后你不可以看信。丁琰氣質(zhì)不錯,也許,吃虧在于不漂亮,是嗎?”
“問我?他又沒有寫信給我?!?/p>
“你們是不是笑他太瘦長,至少脖子太細(xì)?”
“好像你聽見一樣。芳芳是隨便怎樣也不會像丁琰想的那樣的?!?/p>
平心而論,芳芳也不漂亮,過分清癯,不知修飾,只是眉眼秀潤——未免自視過高。
丁琰確是因?yàn)槊飨ち朔挤嫉娜粺o情而病了,病起之日,對我說:“一場夢,不怨也不恨,上了想象力的當(dāng)?!?/p>
我很喜歡他的豁達(dá),夸獎道:“教過你鋼琴,沒教過你這些,無師自通,到底不是十九世紀(jì)的夜鶯了?!?/p>
我的話,反使他雙目瀅然,可見他是真的單獨(dú)愛了好一陣——使我想起自己的某些往事。
不知芳芳要避開丁琰還是急于獨(dú)立生活,她也去京城,進(jìn)了某家出版社當(dāng)校對。丁琰很少來,我家顯得冷清。另有些客人,是另一回事。
2
常有芳芳的信,信封信箋精美別致,一手好字,娟秀流利,文句也靈巧,靈巧在故意亂用成語典故,使意象捉摸不定,搖曳生姿。如果不識其人,但看其信,以為她是個能說會道的佳人。如果這些俏皮話不是用這樣的筆跡來寫,一定不會如此輕盈。什么時候練的字?與其人不相稱,她舉止頗多羞澀,談吐亦普普通通,偏在信上妙語連珠。我回信時,應(yīng)和她的風(fēng)調(diào),不古不今,一味游戲。好在沒有“愛”的顧慮。我信任“一見鐘情”,一見而不鐘,天天見也不會鐘。丁琰來時,問起芳芳,把信給他看,一致評價她的好書法。
信來信往,言不及義的文字游戲,寫成了習(xí)慣似的。某年秋天,我應(yīng)邀作鋼琴演奏比賽的評判,便上了京城,事先致函侄女和芳芳,不料即來復(fù)示,各要代購春裝冬裝,男人去買女裝已是尷尬,尺寸不明,來個“差不多”買下帶走便是。
當(dāng)她倆試穿時,居然表示稱心如意。我說:“以后別叫我辦這種事。”
評判的事呢,做個聽眾還不容易,大家說好,我就點(diǎn)點(diǎn)頭,說差勁,我又點(diǎn)頭,反正我的學(xué)生都沒來參加比賽,我完全“放松”,背地里有人說我穩(wěn)健持重,城府深——他們沒有看見我和侄女、芳芳,三小無猜,大逛陶然亭兒童公園,坐滑梯,蕩秋千之后,吃水餃比賽,我榮獲第一名。
那年在京城,別的都忘個冥冥蒙蒙,只記得當(dāng)時收到一封本埠信,芳芳的,其中有句:
“想不到昨天你戴了這頂皮帽竟是那樣的英??!”
很不高興她用這種語調(diào)來說我,所以后來見面,我換了一頂帽子。
沒有中斷通信,不過少了,而且是從安徽寄來的,芳芳下放到農(nóng)村去勞動,字里行間,不見俏皮,偶然夾一句“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我笑不出,我在城市中也無非是辛苦逐食,哪有閑情逸致可言。這樣又是兩年過去。
3
芳芳家在上海,終于可以回來度春節(jié),似乎是延期了。一個下午,突然出現(xiàn),說是到家已一個多星期。她不奇怪,我可奇怪得發(fā)呆——換了一個人?我嘴里是問長問短,眼和心卻兀自驚異她的興旺發(fā)達(dá),膚色微黑泛紅,三分粗氣正好沖去了她的纖弱,舉止也沒有原來羞澀,尤其是身段,有了鄉(xiāng)土味的婀娜。我這樣想:長時的勞作,反使骨肉亭勻,回家,充足的睡眠、營養(yǎng),促成了遲熟的青春,本是生得嬌好的眉目,幾乎是顧盼曄然,帶動整個臉……是位很有風(fēng)韻的人物。我們形成了另一種融洽氣氛,似乎都老練得多。她言談流暢,與她娟秀流利的字跡比較相稱了。
她是不知道的,我卻撇不開地留意她的變化,甚至不無遺憾地想:如果當(dāng)年初次見面,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在愛情上,以為憑一顆心就可以無往而不利,那完全錯!形象的吸引力,殘酷得使人要呼天搶地而只得默默無言。由德行,由哀訴,總之由非愛情的一切使人給予憐憫、尊敬,進(jìn)而將憐憫尊敬擠壓成為愛,這樣的酒醉不了自己醉不了人,這樣的酒酸而發(fā)苦,只能推開。也會落入推又推不開喝又喝不下的困境。因此,不是指有目共睹,不是指稀世之珍,而說,我愛的必是個有魅力的人。丑得可愛便是美,情侶無非是別具慧眼別具心腸的一對。甚至,還覺得“別人看不見,只有我看得見”,驕傲而穩(wěn)定,還有什么更幸福。
我迅即趨于冷靜。相識已五年,盡管通過許多言不及義的俏皮信,芳芳的心向我是不知究竟的,只看到她不虛偽,也不做作。但淡泊、膽怯、明哲保身,是她的特征。我?guī)状稳ミ^她家,感到她對父母、弟妹,都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她對音樂、文學(xué),也懶散、游離——與其說她從不做全心全意的事,不如說上帝只給她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這個小小的宿命論,也就使我平下來,靜下來。
本埠信——芳芳的老作風(fēng),善于說話貼郵票的。
這信……重讀一遍,再讀一遍,從驚悅到狂喜。結(jié)束時,她寫道:“……即使不算我愛你已久,但奉獻(xiàn)給你,是早已自許的,怕信遲到,所以定后天(二十四日),也正好是平安夜,我來,圣誕節(jié)也不回去。就這樣,不是見面再談,見面也不必談了,我愛你,我是你的,后天,晚六點(diǎn)整,我想我不必按門鈴?!?
以我的常規(guī),感到有傷自尊,她就有這樣的信念,平安夜圣誕節(jié)一定是賦予她的?她愛我,不等于我愛她。我豈非成了受命者。赴約,她是赴自己的約,說了“我是你的”,得讓我也說“我是你的”,就不讓我說?就這樣?
當(dāng)時全沒有意識到這些,只覺得事出非常,與我多年來認(rèn)知的芳芳顯然不符,她矜持、旁觀。不著邊際、怕水怕火,凡事淺嘗即止——驟爾果斷熾烈、大聲疾呼……這些疑惑反而強(qiáng)化了我的歡慶,我狀如勝利者,幾乎在抱歉了,我有什么優(yōu)越性使她激動如此?
分別婉謝了其他朋友的圣誕邀請。清理客廳臥房浴室,所謂花、酒、甜品、咸味……
是六點(diǎn)整,是她,是不必按門鈴。
并未特別打扮,眼神、語氣、笑容,一如往常,所以這頓晚餐也澹靜無華,茫然于晚餐之后談什么,就像是飲茶抽煙到深夜,照例送她上車回家。
4
亞當(dāng)、夏娃最初的愛是發(fā)生于黑暗中的嗎,一切如火如荼的愛都得依靠黑暗嗎,當(dāng)燈火乍熄,她倏然成了自己信上所寫的那個人,她是愛我的,她是我的,輕呼她的名,她應(yīng)著,多喚了幾聲,她示意停止,渴望和她說些涌動在心里的話;然而她渴望睡……其實(shí)直到天色微明,都沒有睡著過,我決意裝作醒來,想談話,她卻起身了。
從浴室出來,她坐在椅上望著長垂的窗簾。
我迅速下床,端整早點(diǎn),又怕她寂寞,近去吻她,被推開了。
一點(diǎn)點(diǎn)透過窗簾薄明的光也使她羞怯么,我又偎攏——她站起來:
“回去了。”
這時我才正視她冷漠的臉,焦慮立即當(dāng)胸攫住我:
“不要回去!”
“回去?!?/p>
“……什么時候再來?”
她搖搖頭。
“為什么?”
“沒什么。”
“我對不起你?”
“好了好了?!?/p>
也不要我送她,徑自開門,關(guān)門,下樓。
圣誕節(jié)早晨六時缺五分。
能設(shè)想醉后之悔厭,或醉醒后一時之見的決意絕飲。我不以為她的幸福之感是荒誕無稽,也不以為她錯了或我錯了,即使非屬永約,又何必絕然離去。
兩天無動靜,去她家,說回安徽了,這是明的暗示。春節(jié)后,知道她已北上。不知是誰告訴我的。
我沒有得到什么。她沒有失去什么。她沒有得到什么。我沒有失去什么。最恰當(dāng)?shù)谋扔魇牵簤糁袚炝艘恢恢腑h(huán),夢中丟了一只指環(huán)。
是個謎,按人情之常,我猜不透,一直痛苦,擱置著,猜不下去。
因?yàn)椴虏幌氯ゲ磐纯唷偻纯嘁膊虏幌氯ァ沁@樣,漸漸模糊。
大禍臨頭往往是事前一無所知。十年浩劫的初始兩年,我不忍看也得看音樂同行接二連三地倒下去,但還沒有明確的自危感——突然來了,什么來了?不必多說,反正是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的長段艱難歲月。我右手?jǐn)鄡芍?,左手又?jǐn)嘁恢浮酱?,浩劫也算結(jié)束。又坐在什么比賽的評判席上。是“否極泰來”的規(guī)律嗎,我被選為本市音樂家協(xié)會的秘書長,陡地賓客盈門,所見皆笑臉,有言必恭維。家還是住在老地方,人還是一個,每天還是有早晨有黃昏。
黃昏,門鈴,已聽出芳芳的嗓音——十四年不見。
5
頭發(fā)斑白而稀薄,一進(jìn)門話語連連,幾乎聽不清說什么,過道里全是她響亮的嗓音,整身北方穿著,從背后看更不知是誰。引入客廳,她坐下,我又開一盞燈,她的眉眼口鼻還能辨識,都萎縮了,那高高的起皺的額角,是從前沒有的。外面下著細(xì)雨,江南三月,她卻像滿臉灰沙,枯瘦得很,連那衣褲也是枯瘦的。
她不停地大聲說話,我像聽不懂似的望著她高高的額角,有什么法子使她稍稍復(fù)原,慢慢談,細(xì)細(xì)談。
她在重復(fù)著這些:“……要滿十年才好回來,兩個孩子,男的,現(xiàn)在才輪到啊,輪到我回上?!粊恚枮I,他在供銷社,采購就是到處跑,我管賬,也忙,地址等會兒寫給你,來信哪,我找到音樂會,噢不,音樂家協(xié)會去了,一回家,弟妹說你是上海三大名人之一,看報(bào)知道的,報(bào)上常常有你的名字,你不老,還是原來那樣子,怎么不老的呢……就是嘛,要十年,不止十年了,安徽回去,不要了,到過長春沈陽,總算落腳在哈爾濱,大的八歲,小的六歲了,他要個女兒,我是夠了,我妹妹想跟了來,我說上火車站……”
沖了茶,她不等我放在茶幾上,起身過來接了去,北方民間的喝法,吸氣而呷,發(fā)出極響的水聲,語聲隨之又起:“你是三大名人之一,昨天,是昨天找到你協(xié)會,看門的把地址告訴我。其實(shí)我來過的,以為你早搬家了,我以為你在運(yùn)動中早就死了,死了多少人哪,我也換了好幾個地方,大連待過半年,你是一點(diǎn)不老,還是那樣子,奇怪頭發(fā)都不白,看門的說要找你得快,你馬上要出國,是嗎,英國?法國?還回來?我看你不回來了?你不老,昨天沒有空,今天一天又買東西,我也就要走了,今兒晚上非得找到。到門口還擔(dān)心,哎,茶,我自己來……”
想使她靜下來,靜下來才有希望恢復(fù),給她沏茶,端盒糖果,找?guī)妆拘掳娴那僮V、我個人的影集,題了字,延長“幕間休息”,希望她的思緒接通往昔的芳芳,也就是從前的我??上чT鈴作響,多的是不速之客,進(jìn)來三位有頭有臉的大男人。
芳芳收起我的贈物,把茶呼嚕喝干:“不打擾了,走了走了,真高興,總算找到,我走了,你們請坐,請坐,走了?!?/p>
請她留個通信處,她是一邊念一邊解釋,一邊寫的。
送她到樓下,門口,她的手粗糙而硬瘠,走路的速度極快,一下子就在行人中消失,路面濕亮,雨已止歇。
等三位不速之客告辭,我才在燈下細(xì)看她的地址,有一點(diǎn)點(diǎn)從前的筆跡,只有我辨得出。
“奇遇”還要來,來的不是人,是信:“這次能見到你,真是意外,我一直以為你早已被迫害而死,我想,回到上海,家里人會告訴我有關(guān)你的消息,不用問,他們會說的。哪知你還在,還不見老,我真是非常高興,真是不容易的,能活下來,也就不必去多想了,保重身體。
“這次我買了船票,到大連再轉(zhuǎn)火車,安靜些也便宜些。好久不見海了,這渤海雖然不怎么樣,但也遼闊無邊,一人站在甲板上,倚欄遙望,碧浪藍(lán)天,白鷗回翔,我流下眼淚,后悔當(dāng)初是這樣地離開你,后悔已來不及,所以我更深地后悔,第一次流淚之后,天天流淚。
“你到了外國,能寫信給我嗎?謝謝你給我的影集,其中還有我們在北京玩鬧的照片。謝謝你給我的琴譜,我居然還讀懂一些,你寫得真好,很想在琴上彈出來聽聽。
“如果以后你回國,也請告訴我,知道了就可以了,不會打擾你的。如果你以后到哈爾濱,那請來看看我們一家。
“異國他鄉(xiāng),多多保重身體!祝你萬事如意!”
她在信封、信紙的末尾,又寫了詳細(xì)的地址,實(shí)在是詫異,說話已經(jīng)這樣繁瑣嘮叨,怎又寫出這樣的信來,字跡,那是衰敗了,信紙是供銷社的粗糙公箋。
6
出國前夕,曾發(fā)一信,告知啟程日期,所往何國。那不談比談更清楚的一切,我沒有談,只說:
“我也非常高興能重見你,感謝你在天海之間對我的懷念和祝福。我自當(dāng)回來,會到哈爾濱一游,以前曾在哈爾濱住過半月,‘道里比‘道外美,松花江、太陽島更是景色宜人,告訴你兩個可愛的兒子,有個大伯要見見他倆,一同去蘆葦叢里打野鴨子……”
在宴會、整裝、辦理手續(xù)的日夜忙碌中,芳芳的信使我寧靜……已不是愛,不是德,是感恩心靈之光的不滅。無神論者的苦悶,就在于臨到要表陳這種情懷時,不能像有神論者那樣可以把雙手伸向上帝。
我卻只能將捧出來的一份感恩,仍舊訕然納入胸臆——沒有誰接受我的感恩。
“奇遇”還有,來的不是信,是一陣風(fēng)——參觀了倫敦塔后,心情沉重,我一直步行在泰晤士河邊,大風(fēng)過處,行人衣發(fā)翻飄,我腦中閃出個冰冷的怪念頭:——如果我死于“浩劫”,被殺或自殺,身敗名裂,芳芳回來時,家里人作為舊了的新聞告訴她——我的判斷是:她面上裝出“與己無關(guān)”,再裝出“惋惜感嘆”,然后回復(fù)“與己無關(guān)”。
她心里暗暗忖量:“幸虧我當(dāng)時走了,幸虧從此不回頭,不然我一定要受株連,即使不死,也不堪設(shè)想——我是聰明的,我對了,當(dāng)時的做法完全對了——好險!”
這個怪念頭一直跟著我。
久居倫敦的一位中國舊友,曩昔同學(xué)時無話不談,他是仁智雙全的文學(xué)家,老牌人道主義者。一日酒到半醉,我把前后四個芳芳依次敘述清楚,細(xì)節(jié)也縝密不漏,目的是要他評價我在泰晤士河畔的風(fēng)里得來的怪念頭——他一聽完就接口道:“你怎么可以這樣想!”
靜默了片刻,他說:“明天,明天再談?!?/p>
我笑:“為什么要到明天,今夜準(zhǔn)備為我的問題而失眠?翻那些參考書?”
他也笑:“把我攪混了,你和芳芳,都是小人物,可是這件公案,是大事。你說蒙田,蒙田也一時答不上,我得想想,怕說錯?!?/p>
第二天在咖啡店見面,我友確實(shí)認(rèn)真,開口即是:“你想的,差不多完全是對的!”
他的嗓音高,驚擾了鄰座的兩位夫人,我趕緊道歉。文學(xué)家說:“你只會道歉,我倒想把這段往事講給她們聽聽?!?/p>
“噓——?dú)W洲人對這些事是無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