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
讀《水滸傳》,那么多的故事發(fā)生在客棧里,殺人越貨、仇人相見,打得掌柜和店小二們雞飛狗跳,上房、廂房房倒屋塌。因為這些英雄或強盜都是無家之人,滿江湖地流竄,道路就是他們的命運,客棧就是他們暫時的家。
本人最早住過的旅店,是浙江義烏旁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叫廿三里的小旅館。那時我七歲,老媽帶我去上海治眼睛,無果。在醫(yī)院里經(jīng)人介紹說浙江鄉(xiāng)村有一位老中醫(yī)如何神奇,就轉至義烏。廿三里小旅館里住的幾乎都是求醫(yī)病號。老板是個女人,但那時候不叫老板,叫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她負責給每一個房間送暖水瓶,她還了解一些老中醫(yī)的八卦。比方說她可以指點你給老中醫(yī)送點兒什么禮物,老中醫(yī)可以給你點兒好藥。
記得媽媽有一次向她請教完就去買了兩盒上海產(chǎn)的蛋糕。蛋糕很驚艷,是圓圓的乳白色的,跟我見過的黑不溜秋、方頭方腦的東北蛋糕不可相提并論。我那童年的口水啊,飛流直下三千尺。老媽看在眼里也心疼,我們就共謀作案,把蛋糕盒打開,每盒偷出兩塊,給我先吃了,確定沒有毒再送給老中醫(yī)。結果老中醫(yī)很高興,給我們的藥里加了熊膽和麝香。
小旅館前面有一條小河,河水齊膝深。人們可以踩著石頭一蹦一跳地走到河對岸。下游還有一座小石橋,橋墩上雕刻著好看的花和奇怪的動物。我在鐵西區(qū)根本沒見過河,更別說這種漂亮的橋了。我經(jīng)常下水玩兒,人們說這河里有血吸蟲,但那時也不知道血吸蟲是什么東西,只看到水里有魚,沒看到任何長了腿的蟲子,所以無從怕起。沿著河向上游走,水越來越淺,走到最后,河床里鋪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撿石頭很有樂趣,我喜歡撿那種手槍造型的,或者圓滾滾像雞蛋的,聽說撿回去放到雞窩里可以引得母雞多下蛋。還有一種火石,撞到一起可以發(fā)出火花。我平生第一次見到螢火蟲也是在這條河邊,簡直太稀奇了,像見到恐龍一樣。晚上去抓螢火蟲,把它們放到瓶子里,用紗布蒙住瓶口,捧在手里一亮一亮的,仿佛捧著一堆星星。
因為同病相憐,病友們相處得跟一家人似的,一起過春節(jié)、包餃子、放鞭炮。有一個阿姨,陪著丈夫來看病,她丈夫好像是一個退伍軍人,那個阿姨估計是那個時代的文學青年。晚上客棧里所有小孩都坐在她房間里聽她講故事。她講的都是一些千金小姐、書生、狀元情感糾紛之類的故事,估計是看了很多古代評話和戲曲,聽得我們這些小小子、小丫頭心跳耳熱,似懂非懂。有一次媽媽私下問我:小阿姨又給你們講了什么故事啊,我說我就記得講了一個小姐美貌無比,媽媽很不高興,說小孩子家以后少聽這種故事。
當然她也會講一些童話,記憶最深的是馬蘭花的故事:“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边@是呼喚馬蘭花的咒語,我還為它譜了曲。早晨起來站在河邊一遍一遍地唱,那算是我的第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
看了半年多,熊膽呀麝香呀,大家用藥都差不多,沒見誰的病奇跡般好轉,老中醫(yī)自己先撒手人寰了,他的兒子子承父業(yè),繼續(xù)開藥。但是大家覺得兒子沒得到老子的真?zhèn)鳎谑羌娂娛帐靶心一剞D家鄉(xiāng),我們也回了東北。
少年時離家闖世界,最愛住的是澡堂子,兩塊錢,大池子里可以泡澡,然后裹上浴巾,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等到澡堂子下班了,沒有客人了,你就可以在里面睡了。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長年住在澡堂子里的人,說不清他們從事什么職業(yè),他們晚上會互相搓澡,高談闊論,講一些趣聞。所以,到一個地方只要住在澡堂里就可以從他們這兒了解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
我還睡過那種大通鋪,很便宜,一塊錢住一晚。十幾個人擠在一鋪大炕上,虱子臭蟲共享。每回睡了一身虱子,一路風塵地回家,媽媽總要把換洗的襯衣放在鍋里燒開水煮,有時還要加點兒敵敵畏或者消毒水,因為虱子生命力實在太強了。
后來到了北京,賣唱掙了錢,交了女朋友,這時住店開始住單間了,生活質量有了小小的飛躍。記得有一次在上海復旦大學旁邊的弄堂里住宿,好像是個居民委員會開的旅舍。上海大媽用一種警惕審視的聲音質問我們:“你們住一起有證件嗎?有沒有結婚證啊?”我們就編,說我們是兄妹。后來又加上是表兄妹,所以姓不一樣,因為我眼睛不方便需要她照顧所以住在一起,動機是高尚的。大媽會忽然闖進來換熱水瓶或者清洗茶杯,找種種借口抽查,就怕我們成為失足青年。
還有一次,女友在杭州失蹤了,只留下口信說住在文三路的某個旅館里。那時候我們身上連BB機也沒有,文三路上有近百家旅館,幾公里長,想找到她簡直是西湖撈針??墒菒矍榈膭恿τ惺f馬力,早晨我坐火車到了杭州,從文三路路口的第一家旅館開始問,我想最笨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挨家詢問。我的程序是先向路人詢問周圍是否有招待所、旅舍、旅館,或者買瓶水向小賣部的老板詢問。有時要偏離主街拐進弄堂、走進大院、穿過菜市場。有裝空調的大廳里充滿花露水味兒的高級賓館,也有充滿油煙味兒的家庭小旅館。橫向搜索無果,再回到主街繼續(xù)向前,從早上搜索到下午,饑餓上火,疲倦但依然興奮。下午還去了兩所學校,據(jù)說學校里有招待所,學生們聽我道明緣由后煞是敬佩,就像見到了男版孟姜女,熱心地幫我尋找。一直找到天黑七八點,才在一個小弄堂的小旅館里打聽到有這么一個姑娘住在這兒,不過出去找工作了,還沒回來。當時我激動地坐在前臺,端著水杯的手直哆嗦。
某次失戀遠遁,住在蘭州某醫(yī)院旁的賓館里,夜晚總能聽見醫(yī)院里家屬的號哭聲,又有一個人死去了,讓人甚是凄涼。在西寧跟一個姑娘合住一個類似青年旅舍的房間,因是旅游淡季,房間里只有我們兩人。晚上有喝醉的人在外面砸門,眼看鎖頭快斷了,姑娘問怎么辦,我們就把桌子、暖瓶、臉盆都頂在門上。后來突發(fā)奇想把我們住的上下床也推到門后,自己睡到上面,這下安全了,只不過一夜好幾次夢見唐山大地震。
在那曲的草原賓館,有牛糞的香氣,有個服務員叫卓瑪,昌都人,歌唱得特別好。我趁機說服她,咱們一起去拉薩組個樂隊找個酒吧,我彈琴來你唱歌,收入保證比干服務員強得多,等鍛煉一兩年回北京,找個唱片公司簽個約,你就是韓紅第二?。∽楷斶€真有點兒動心了,想辭掉工作跟我浪跡天涯。這時,她師范學校的表姐突然殺了出來。這位表姐受過教育,了解很多漢族人,正言厲色地跟卓瑪說了一通藏語,卓瑪就不跟我走了,只是在送我上長途車的時候在車窗下唱了一首昌都民歌,歌聲如煙,扶搖直上,歌聲未完車已開走。在拉薩羅布林卡汽車總站旁邊的某個旅館,人們聽說我是唱歌的,馬上把我拉到一個房間開了個小聯(lián)歡會。我們又喝酒又唱歌,談人生談理想,有點兒像大學里的同學會。
去桑耶寺的經(jīng)歷最為神奇。桑耶寺氣場強大,蓮花生大師寶象莊嚴,威懾萬物。第一次去那兒時我喜辯論愛懷疑,很狂妄。住宿的賓館在桑耶寺內(nèi),晚上餐廳里還放著流行音樂,我喝了兩杯借著酒勁兒向旁邊的朋友發(fā)牢騷,說這個地方商業(yè)氣氛太濃,睡在房間里賭氣,大殿也不屑去朝拜。結果我隨身帶的硬盤錄音機突然壞了,一路上錄的大量西藏聲音資料全部丟失。嘿!這把我氣的!不曉得這是不是冥冥中的警示。
過了幾年,再去桑耶寺,歷經(jīng)世事,心已寧靜許多,先沿著寺外的轉經(jīng)道轉了一圈,轉經(jīng)筒的聲音如流水洗心,頭頂,倦鳥歸巢,有節(jié)奏地撲打翅膀聲清晰可聞。
夜里睡不著想起白天喇嘛講的收腳印故事:人在彌留之際,要把自己一生的腳印都收回桑耶寺,因為這里是宇宙的中心。這時似乎真的聽到一種持久的嗡嗡聲,有點兒像六字真言的第一個音階“嗡……”如風過山林,如地下河在幽暗中跋涉,或者像某種生物在長久地呼喚,神秘、深邃,但并不恐怖。死者的腳印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百川歸海,滿天的落葉紛紛揚揚,歸于大地。
生命亦如是:我們住過的那些陌生的床,將連接成為踏板,渡我們上船過河。那些日夜趕路的人,晨起留下空床,潔凈的骯臟的床今夜會有別人安睡。也許我們行走的意義就是為別人騰空一間房子,騰空十字路口、路邊的石凳、樹下的陰涼。最后我們死去,認真地清掃自己的異味、污漬,為后來者騰空一小塊兒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