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蘇二花,1973年出生,山西代縣人,現(xiàn)居婁煩尖山鐵礦。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太原作協(xié)理事,山西第一批網(wǎng)絡在線作家。2015年開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
蘇二花的《海拔八百米》,處理的是礦區(qū)生活。夫妻間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的猜疑,她寫得滿紙煊爛。那些灼人的痛苦,非得要聲嘶力竭才能表達。海拔八百米的礦區(qū),如同孤島;內心的苦惱,糾結,孤獨,哪里是杯水風波?環(huán)境的痛苦更是象征和隱喻。她關注的還是愛和自由。
魯順民
1
一碟子花生米,一條黃花魚,一個冷饅頭,一盅子高粱白。安平是一個人吃午飯的時候接到黃再楓電話的。黃再楓在電話里說,安平你又喝酒了吧!就沒見過你這么沒出息的人,一個月三千塊錢就把你給滿足了?就好意思天天喝酒了?
什么話!安平想,我都一個月三千了,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有多少人是連三千都掙不到的,黃再楓你知道嗎?就你那兄弟,苦掙苦巴一路念到大學畢業(yè),照樣給人打臨工,一個月有個千八百就不錯了。
但是看多了韓劇和類型小說的黃再楓不這樣想,她理想的老公在電視劇里,就是那種帥得都沒有男人樣兒、動輒就身價過億、還動不動就送個鴿子蛋鉆戒給女人的,那才是她理想中的老公??赡鞘屈S再楓的理想,憑什么拿來要求安平?安平要是也按自己的理想來要求黃再楓,黃再楓她還能活嗎?
就沒見過你這種一輩子都沒出息的貨!黃 再楓在電話里說。
什么叫一輩子沒出息?安平就不服氣了,我都是國有大型企業(yè)的正式職工呢,我還沒出息?國有大型企業(yè)呀,全省才有三家呀!國企是啥概念?一天八小時上班時間,每月有八天休息,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住房公積金、帶薪休假,在這些保障面前,安平覺得自己活著特有尊嚴,真有國家主人的感覺。安平有個表弟,那是個有出息的貨,敢想敢干,弄了個中巴客車跑城鄉(xiāng)線路,起早摸黑、風里雨里、白天黑夜連軸轉,一個月能收入個七八千。但這得是沒有任何差錯的一個月。他有醫(yī)療保障嗎?有養(yǎng)老保險嗎?社會上的人會尊敬他嗎?他那八千是怎么掙的,安平這三千是怎么掙的,安平心里有數(shù)著呢。
安平!安平你個豬,你在聽嗎?
看看,這就是黃再楓,不愧是安平的媳婦,口口聲聲說自己的老公是豬。我要是豬,你得是什么?以前安平就把這個疑問向黃再楓提出過。黃再楓驕傲地昂起頭,鼻子里噴著冷氣說,我?我是豬飼養(yǎng)員!
離婚!安平,我要和你離婚!黃飼養(yǎng)員這回沒繃住,終于在電話里大聲吼出了這句放在空氣里好久的話。
安平這回也沒繃住,噌一下就站起來了,一腳踏在椅子上,沖著電話里的黃再楓大聲說,離就離,我怕你??!
掛了電話,也就掛了聒噪,屋子一下安靜下來。中午的光穿透闊大的玻璃窗照射進來,無數(shù)塵埃在金黃的光線里飛舞。終于,安平在安靜里垂下了頭。
沒意思。怎么都沒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呢?在這個距離老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距離省城有一百多公里、距離地方所在縣城有十五公里、孤懸在海拔八百米的礦山生活區(qū)里,能有什么意思?
若沒有黃再楓的這個敗興電話,肚里喝下兩口酒的安平,就完全可以暈暈乎乎起來,他就能把他住的這棟樓想象成一條艨艟大艦,在海上蕩啊蕩,向著未知的遠方??牲S再楓偏偏就來電話了,還偏偏說出了要離婚。這就沒意思了。
一開始的時候,黃再楓可不這樣。當然,一開始的安平,也不這樣。一開始的安平是看多了金庸的安平,盡想著仗劍天涯呢。那時候看多了金庸的安平,想象力空前狂妄,最大的理想是做一個殺伐果決的俠客,騎快馬飲烈酒來去如風;吳鉤霜雪銀鞍白馬,臉上一抹邪魅狷狂的微笑;輕易不出手,但凡出手,那就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痕。
安平手用力一揮,一個凌厲的斬殺!
一開始的安平,他最大的疑問,不是“我要是豬了,你得是什么”,而是這世界到底有沒有黃蓉那樣的女子?就是那種集天地靈氣于一身,不但美艷無雙,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琴棋書畫還無一不精。最重要的是,誰娶了她,她就能把誰成就為天下第一,哪怕那人笨成郭靖。這樣的女子,到底有沒有?
安平后來倒是娶了一個姓黃的姑娘,可惜這黃姑娘不是黃蓉,而是黃再楓。黃再楓說,黃蓉只能活在書里,而活在空氣里的,只能是她黃再楓。二十年下來,黃再楓沒把安平成就為天下第一,倒是把他成全為豬了。
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安平不但把自己吃胖了,也把原來用來做斬殺的手,更多地用來端酒盅。他的疑問也從“我要是豬,你得是什么”轉變成——我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對安平的這個疑問,黃再楓向來嗤之以鼻,從來不給安平一個正面答案。被追問急了,黃再楓就會很深奧地說一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去。那這到底是活著呢還是死了呢?安平越發(fā)糊涂了。
被敗了酒興的安平百無聊賴,求救似的拿起手機,一頁一頁翻通訊錄。通訊錄里至少有三百個電話,安平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是能聊天的。這樣,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的疑問就又逼來了,搞得安平心驚膽戰(zhàn)。拼命翻拼命翻,就看到郭金收的名字。安平收了電話站起身來,他要去郭金收家串個門。好久沒看到郭金收了,倒要看看他還活著沒。
來給安平開門的,是郭佳明。你爸在家不?安平問。
不在。
去哪兒了?
不知道。
你媽呢?
也不在。
那你咋吃飯?
方便面。
你咋不去食堂吃?
不好吃。
這就是郭佳明的好處,與安平的對話言簡意賅。黃再楓什么時候也學會用這種方式與安平對話,那安平就幸福了。
郭佳明是郭金收的兒子。說起來安平也是不應該,從小和郭金收一塊長大,又一起考上礦山技校,又一起被分配到這個離家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礦山,最后還住在同一個樓的同一個單元里,可安平硬是好久沒見到郭金收了,真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安平和郭金收好像被復制了人生的兩個人,多少年來活得一模一樣。唯一不同之處,是郭金收膽大,安平膽小。膽小不是安平的錯,是爹媽生的。打小安平就膽子小,晚上小伙伴們一起在月亮地里玩,有人大喊一聲鬼來了!大家伙嗷一聲四散里跑去,唯獨安平不動。都以為是安平膽子大,沒想到是他嚇呆了,一分鐘以后,安平哇一嗓子才哭了。
郭金收從小膽子大,不但不怕鬼,連人也不怕。上技校那會兒,幾個社會上的小賴皮天天堵住學校門口,專等他們放學出來,見女生就調戲,見男生就追著打。安平從來沒被打過,那是因為安平太怕他們了,見了他們就打哆嗦,弄得他們連打他的興趣都沒了。郭金收膽子大,不怕他們,被攔住了,會脖子一梗,白眼一翻,問:干啥?
干啥?打你!
于是郭金收每天回家都是鼻青臉腫的,他爸問死,就不說原因,然后他爸再打他一頓。第二天技校放學出來,郭金收再次被攔住,照樣脖子一梗,白眼一翻,問:干啥?
能考上這個國有大型企業(yè)的礦山技校,是安平這輩子最大的輝煌。
那時候安平才十六歲,剛剛農轉非就趕上技校招生。這個國有大型鋼鐵集團企業(yè),在安平他們縣里有個鐵礦,在那個鐵礦上班的人,把一縣人羨慕到眼紅。工資高出地方很多不說,單就發(fā)的福利,就叫人看了眼里滴血。那些發(fā)下來的福利,包含內容之廣、之寬:雞鴨魚肉蛋,飲料茶水酒,皮衣手套鞋,肥皂手電鍋,除了不發(fā)老婆,什么都發(fā)。而那時候的縣城人,除了不缺老婆,幾乎什么都缺。能考上礦山技校,也就等于有一條腿跨在鋼鐵集團這條肥沃沃的大船上了。
技校好考嗎?那得看是誰考了。對于安平和郭金收來說,是難了點。這也不怪他們,那時候縣里的孩子,能考個中專技校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學生了。為了考上技校,安平認認真真復習了很長時間,該做題做題該背誦背誦,他太知道這是個決定前途命運的事了。郭金收呢,心不在焉兒,瓷著眼看女人的時候成倍大于看書的時候。
安平能考上礦山技校真是抓住命運,成了鋼鐵集團的正式職工,雖然遠在離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鐵礦上班,但單就鋼鐵集團這四個字的身份標志,足夠。縣里的孩子,絕大部分都是要一輩子生活在縣里的。也幸虧安平?jīng)]在縣里上班,縣里的企業(yè),后來幾乎全部倒閉,他的那些同學們,幾乎都沒有什么太好的工作。
2
實際上,從來到這個離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礦山,安平就被固定在生活區(qū)與生產(chǎn)區(qū)這兩點之間了。安平要做的,就是在這兩個點之間按時往返。每天每天!每一天每一天!這樣的日子一重復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啊,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很難想象這究竟意味著什么。用貧乏、單調、枯燥、郁悶這些詞匯來描述,顯然是沒有經(jīng)歷過才能說出來的輕巧話。
當初,安平來這個離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礦山時,才二十歲。在此之前,在青島實習一年,在北京實習一年。在誓師大會上,領導對著他和他二百多的男女同學說,你們要去的礦是新建的礦,設備是最新的,廠房是最新的,管理是最新的,宿舍是最新的,你們,也是最新的。安平和他二百多男女同學在金色的陽光下哄笑。領導問,你們有信心把這個最新礦打造成世界一流企業(yè)沒有?有!安平和他二百多男女同學一起回答。那個時候,站在陽光下的安平,笑嘻嘻的,還保留著在城市生活過的印記——也在肩頭上,挎著一個斜肩包。
出發(fā)!
車行一路,就有一路的荒僻,這一路山勢不險峻,但猙獰;土地不荒蕪,但貧瘠。年少有年少的好處,安平和他們三個班的二百多個同學,一路歡聲笑語,他們才不在乎要去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車到終點了,安平他們一下車,腳立即就陷在半尺多高的黃土里了。
幸虧是當初,安平還年少,即使是在如此荒僻、如此窮山惡水的地方,也照樣沒有任何疑問。安平不敢想象,二十年后,把現(xiàn)在的他拋進當初的時空里,他還有沒有繼續(xù)待下去的勇氣。和安平他們一樣,當初,三千多二十來歲的、來自周邊各縣城以及來自更遠地方的大學中專技校生們,陸陸續(xù)續(xù)被投放到這個礦山。他們憑著火一樣熾熱的身軀和對國有企業(yè)的狂熱向往,水一樣匯聚在這里,逐漸浸潤出了世界一流的不銹鋼礦粉生產(chǎn)企業(yè),也浸潤出了荒僻地里的一片綠色小江南。
二十年了,曾經(jīng)的尖聳高山都被磨平了好幾座了;生產(chǎn)線上的大小主泵都更新無數(shù)次了;礦領導都換五六屆了,可安平還在重復著。
無論多熱的血 ,也不能總是沸騰著。這種情況下,安平走在街上的時候總感覺自己很虛。路兩旁的柳樹低垂,手一樣撫摸他。當初種這些樹的時候,樹苗孱弱苗條,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樣。二十年的時間,這些樹都已經(jīng)是兩人才能合抱的老樹了。當初的生活區(qū)只有三棟樓,現(xiàn)在的生活區(qū)已經(jīng)有三十幾棟家屬樓了,礦山也成世界一流企業(yè)了,這一切都在證明宇宙是在高速飛轉的,可安平,卻依然在兩點一線之間穿行著。
安平現(xiàn)在唯一的疑問是:我到底還活著沒?
袁瑩瑩老遠看見安平,就把一副要訴說衷腸的樣子擺臉上了。當初的袁瑩瑩,孱弱苗條,像初種下的小樹苗一樣,見人就害羞?,F(xiàn)在的袁瑩瑩,腰恨不得有老柳樹一般粗,還見了誰都訴說個沒完沒了。躲是躲不過了,安平只能眼睜睜看著袁瑩瑩帶著一腔訴說向他走來。袁瑩瑩就是郭金收的老婆,郭佳明的媽。
袁瑩瑩說,安平啊,郭金收要和我離婚。
啥?郭金收也要離婚?有些出乎安平的意料,袁瑩瑩是個好女人,這么多年對郭金收百依百順,郭金收說一,她都想不起來有二??删褪沁@樣一個好女人,郭金收卻要和她離婚?安平對袁瑩瑩說,你讓他干點正事!
袁瑩瑩說,我說了,可郭金收說,離婚,就是他這輩子干的最正的一件事。
安平至今不知道一道數(shù)學題不會做的郭金收是用什么辦法通過技??荚嚨?。如果說安平學習不好,那也只是語文不好,而郭金收的不好,那可就是全軍覆沒的不好。但即使是這樣,在技校開學的那天,安平還是如約一般,見到了意氣風發(fā)的郭金收。
當年,郭金收翻著白眼反問安平,誰告訴你一道題不會做就考不上技校了?就像后來安平勸說郭金收,要他好好上班別再折騰時一樣,郭金收翻著白眼反問安平:誰告訴你來礦山就得好好上班啊?
袁瑩瑩說,郭金收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回家了,現(xiàn)在根本找不到人。
定期失蹤,這倒也符合郭金收的行事風格。反正除了不愿意好好上班,郭金收什么都愿意。
袁瑩瑩說,郭金收在耍錢!
安平倒吸一口涼氣,郭金收都開始耍錢了?一直覺得跟不上郭金收,這下,安平覺得距離郭金收已經(jīng)不止十萬八千里了。
支應過袁瑩瑩,安平到菜市場了。
還沒進菜市場呢,顧老三把安平給截住了,安平安平,長澤正美的片子,無碼,要不要下載種子??!安平臉一紅,低聲罵你個驢頭,就不能小聲點啊?你這一嗓子,把我清純好形象全毀了,井上真陽和武藤蘭的片子,有嗎?顧老三大笑問,咋,改路線了?
顧老三是安平這一撥里,唯一一個保持住操守不肯結婚的人,他的夜晚就依靠硬盤里存放的五千部日本愛情動作片了。安平說,老三你臉都綠了還看,活得衛(wèi)生點不好?。?/p>
3
黃再楓又給安平來電話了,約安平在生活區(qū)大門口見,說要和安平好好談談。
安平和黃再楓分居已經(jīng)很有一段時間了。為什么分居呢,安平也說不上來。只記得那天一大早就氣氛不對,各自都鐵青著臉,黃再楓還一再挑刺,可安平說什么了?什么也沒說嘛。黃再楓突然就怒了。對,是突然。黃再楓突然暴怒,指著安平破口:安平你個豬,你到底想干啥?
媽的在這個孤懸高原、丸子一樣大的地方,還能干啥?和黃再楓吵架是唯一能干的了吧。安平這就接招了,他這一接招,就知道黃再楓這回是要來一場大陣仗了。果然,吵架后黃再楓就搬出去住了。安平不知道黃再楓這是為什么。黃再楓知道,她對別人說:煩!
煩,的確煩??蛇@不是黃再楓一直寫在腦門上的么?黃再楓卻反咬一口,她說安平,你別他媽裝孫子,我早就知道你煩我了。
黃再楓說是搬出去住了,可建在海拔八百米山上的生活區(qū)能有多大?東西不過十里,南北不過幾百米,家屬樓不過三十幾棟,常住人口不過萬,正式工人不過三千,她能搬到哪里去?不過就是這棟樓搬到那棟樓罷了,每天緊躲慢躲還是碰頭磕腦,和沒搬有什么兩樣?
這倒也不怪黃再楓。生活區(qū)距離老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距離省城有一百多公里,距離地方所在縣城有十五公里?;乩霞野?,時間不夠用;去省城吧,吃喝拉撒都要錢;去地方上的縣城里逛逛吧,還總被當有錢人。那些地方上的人,一眼就能認出這是礦上的人,一塊豆腐也得貴五毛。
不是黃再楓無處可去,是礦山人都無處可去。
黃再楓搬出去的時候說,安平,我離你遠遠兒的!
遠?能有多遠?一百米?還是二百米?
現(xiàn)在,距離安平不到百米的黃再楓,居然鄭重約了安平,說要好好談談。安平說,談個鳥啊!
安平上了黃再楓的車。車行駛在公路上,很平穩(wěn)。車是安平為了接送在省城念書的閨女專門買的,車買回后,黃再楓那個高興哎,開著車在生活區(qū)一圈一圈溜。開就開,還按喇叭,還見了人就搖下車窗打招呼,那一臉的得意,隔著車玻璃窗都咕嘟嘟往外冒,攔都攔不住。
你不那么甜乎拉碴行不行?有一次安平忍無可忍吼黃再楓。
黃再楓呢,黃再楓翻著白眼仁兒沖安平嚷嚷,我就甜我就甜,怎么啦?生活區(qū)開三圈車下來才用三分鐘,黃再楓也真好意思!
現(xiàn)在,安平兩手縮在袖子里,頭靠在玻璃上,閉著眼,讓從車玻璃透進來的光鋪了一臉。黃再楓問,想好沒?安平腦子一時短路,問,想什么?黃再楓說,離婚啊。安平懶得理她,更深地縮了手,更深地把自己陷進車座里,更深地把頭靠在車窗上,閉著眼享受陽光。
黃再楓說,離婚吧,我們。
安平懶懶地問,你找好下家了?
找下了。
已經(jīng)茍且了?
黃再楓怒目圓睜。但轉瞬間又莞爾一笑說,還是你了解我,找著了,也茍且了,你怎么著吧。黃再楓表情非常豐富,喜和怒只在轉瞬間切換,之間不要緩沖的過程。這是好事,至少在礦山!當周圍的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重復時,當整個礦山的職工和家屬都熟得連祖宗八輩都清楚的時候,黃再楓的這種好就顯示出來了。就為這,黃再楓一直都是礦上文藝演出的臺柱子。
礦上的文藝演出,前幾年看還有些意思。平時在一起上班、和男職工穿一樣工作衣的女職工們,一到文藝演出就大變活人,那些薄紗演出服穿在女工們身上,效果出奇地好。這種時候女人也有了女人樣,身材也可用曼妙來形容,神情也能用風情萬種來形容,平時看上去平展展的某個女人,也有讓人眼前一亮的凸凹有致了。
可那是前幾年的事,這幾年你再看,慘不忍睹啊。都是初中生的媽了,再穿起華麗的薄紗來,那絕對是一場災難啊!所以安平?jīng)Q絕不讓黃再楓演出。演出啥呀,臉都成了墻皮了,還戴個花骨朵冒充少女時代?黃再楓不演出了,就和安平鬧離婚。
安平問,你下家是誰呀?
黃再楓眉毛一挑,你猜。
安平才懶得猜,他寧愿享受陽光。
車已經(jīng)在路上來回兩輪兒了。沒地方去。再說汽車跑起來是要燒錢的,以黃再楓的風格,他們也就只能這么來回著了。
我們在一起可愉快了,吃能吃到一起,看能看到一起,關鍵他還有情趣。黃再楓眉眼生動著說。
安平撲哧一樂,能吃到一起這個不算什么,能和你一起看一千多集韓劇,這個不容易,該點贊。哎我說黃再楓,你說的該不是王仁道吧?可著咱們礦,大概就這一個男的能干出這事了。
黃再楓呵呵一笑說,恭喜你答對了。她才不在乎安平的譏諷,她是怎么能讓安平不自在她就怎么來。
上過床了?
上過了。
停車。安平說。
什么?黃再楓問,一點停車的意思都沒有。安平都要煩死了。
我說停車!
走好好的干嗎停車!
黃再楓還是一點停車的意思都沒有。安平最煩的就是這個。這么多年了,安平在黃再楓這里說什么話都沒用,說什么都等同放屁。這就是安平那個疑問的起源處:我到底還活著沒?車還在行駛,但安平已經(jīng)打開車門了。他倆腿往外一撇——走你!
哎哎,安平你干什么?安平你個王八蛋!黃再楓的銳叫驚起了路邊樹上的一群老家雀,呼啦啦一頓亂飛……
低沉的天。
哀婉刮著的風。
站在太平間門口哭泣著的工友們。
目光呆滯,站在角落里的黃再楓。
幾個家屬小聲地議論:就這么走了,留下孤兒寡母可怎么好啊。
是啊,人活著真無常啊。
黃再楓眼里的淚終于還是下來了。黃再楓要是哭了,那說明她是真悲傷了。她從角落里出來,路過一個人時狠狠地說,怎么就沒碰死你呢?這個人就是安平。安平胳膊骨折,心情沉重。可黃再楓這句話卻讓安平心里一下有了底——我還活著。
死了的是劉偉哥。在技校的時候和安平是同桌,來礦上后,劉偉哥成了大車司機,安平到了電鏟。劉偉哥是上了一夜的夜班后,在早晨八點半交班,跳下車的時候,卻一頭栽倒的。醫(yī)生說是急性腦干出血,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一米八的個子,一百七十斤的體重,四十歲的年紀,劉偉哥在倒下去的時候,轟隆有聲。這轟隆聲留在安平的耳朵里幾天不肯散去。
安平坐在路邊的水泥臺上的時候,顧老三也坐過來了??窗财?jīng)]說話的意思,顧老三也就不說了,給安平點了根煙。
顧老三只比安平小一歲,可看上去顧老三比安平小不止十歲。原因很簡單,顧老三沒有結婚,而安平結了。沒結婚的顧老三上身穿七匹狼立領夾克,下身穿太子龍西褲。安平呢,上身工作衣,下身還是工作衣。
安平這么穿只能說明安平是個正常人。在這個丸子大的地方誰勤謹?shù)教焯彀岩路Q來換去?換給誰看?從生產(chǎn)區(qū)到生活區(qū)三十里路,通勤車不過十幾分鐘的事,換衣服的時間倒比走三十里路的時間還長些,換什么換?誰沒見過誰呀!
顧老三不是正常人,所以他至今不肯結婚。顧老三說,人就是這樣,你要結婚,你就沒老婆;你要不結婚,你就全是老婆。仔細琢磨顧老三的話,簡直有道理。比如安平結婚了,但他現(xiàn)在就摸不著老婆半根毛;顧老三沒結婚,但他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一樣,都不帶重樣的。為此顧老三省城縣城來回跑,忙得跟個國家領導人似的。
結婚干什么?你不結婚還好,你一結婚,你這一輩子就算是交待了。顧老三說。虛妄!一切都是虛妄!顧老三還說。
安平不得不承認,一直不肯結婚的顧老三,越活越通透了,簡直玲瓏剔透。和顧老三的繽紛人生一比較,安平覺著自己的蒼白人生簡直如同豬狗。出現(xiàn)在顧老三生命中的女人,怎么著也夠組建一個大的合唱團,還得是唱毛主席詩詞的那種合唱團。而安平呢?從二十二歲和黃再楓搞對象起,他就把他的人生、財政以及自由都交給黃再楓了,從此就吊在黃再楓這一棵破樹上,直到風干成一塊破肉,直到連活著沒活著都搞不清了。
做了二十年的鉆石王老五、看了五千多部日本愛情動作片、平均一年換六個女朋友的顧老三,活得越來越有禪意了,說出來的話神佛一樣空靈。越喧嘩,越寂寞。顧老三說。
好吧,安平說,顧老三,我承認你已經(jīng)腳踩祥云頭頂光環(huán)了!
4
傷筋動骨一百天。
安平吊著胳膊去上班,卻與王仁道狹路相逢了。王仁道禿了頂?shù)哪X門在青天白日下油光四射。安平你為什么要和黃再楓離婚?安平我可告訴你,女人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欺負的你知道嗎?王仁道說話的時候腰肢扭動,他的普通話里還殘存著他們老家江蘇高郵的雙黃鴨蛋味。這個來自南方的蠻子吃了北方二十年的山藥蛋,愣是散發(fā)不出北方男人的氣息,你能有什么辦法?能有什么辦法?
我們黃再楓會找這樣的一個下家?安平突然就覺得自己以前討厭王仁道是不對的,畢竟和黃再楓一樣,能看一千多集的韓劇也不是個容易的事。這樣看來王仁道也是個對人生有疑問的人,而且他的疑問更深,他不但把自己活成疑問的樣子,他還把自己發(fā)展成自己的情侶,這只有王仁道才能做到。安平覺得,王仁道的蘭花指還是很有一些講究的。
安平胳膊還沒好,八月十五已經(jīng)到了,黃再楓開車把閨女接回來了。閨女回家是安平家的頭等大事,黃再楓買回來各色的菜和肉,要給閨女做一大桌好吃的。在閨女面前,黃再楓和安平假裝很和諧。
黃再楓一個人忙里忙外,安平胳膊沒好,只能坐等吃飯,理直氣壯。黃再楓不時給他個白眼兒。安平和閨女半躺半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黃再楓挽起袖子進廚房,剛一進去就炸了:安平你個豬,你從來不洗碗嗎?每一個碗和盤子都用過卻不洗!
閨女這時候說話了。閨女說媽你別老罵爸爸豬好嗎?
閨女細嫩的聲音在安平聽來簡直就是天籟之音。你這樣是不對的!閨女又說了一句。
聽聽,多好的閨女,說出來的話多好聽,你這樣是不對的!就憑閨女的這句話,她一直想要的名牌運動鞋,有了!安平說黃再楓你聽到了吧,你這樣是不對的。黃再楓從廚房出來,瞅著安平和閨女,突然百媚橫生地一笑說,安平,你不是要和我離婚嗎?正好,反正我說什么都是不對的,那就離唄。
閨女立刻轉頭問安平,爸爸,你要和媽媽離婚?
媽的個黃再楓。安平慌了,他可不想閨女受任何傷害。他忙跟閨女解釋,沒沒,我和你媽,我們是鬧著玩兒呢。
干嗎鬧著玩兒???離呀,趕緊的。閨女眉飛色舞起來。安平愣了,睜圓眼睛看閨女。
離婚這么好玩的事終于發(fā)生在咱們家了!爸,媽,你們是不知道,我們寢室里好幾個同學的爸媽都離婚了,就我的還沒,你們簡直不知道我有多沒面子,感覺自己好老土。哎媽,你要是和我爸離了,你打算再給我找一個什么樣的后爸?閨女臉上表情豐富眉眼生動,活脫就是個小一號的黃再楓。安平算看出來了,這樣的閨女,你別指望她會受傷害。
哎媽,我給你一個建議哈,再嫁你就嫁個有錢的,跑車別墅什么的是最起碼的,還要會各種買買買,媽你想想,你放在購物車里的貨有人一下全給你付賬了,那得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哎爸,你要再娶,可得娶個省心的,你要娶個母后回來,我還得跟她上演一出步步驚心的宮斗戲。這母后要再有一個帥氣阿哥兒子,我還得和他進行一場虐戀……哎喲,爸你打我干嗎!
安平劈腦袋就給閨女一巴掌,這都什么熊孩子!
飯已經(jīng)吃了,但黃再楓還不走,里里外外收拾屋子。安平,你看看把家住成什么樣子了?你當這是豬圈啊!
安平懶得理她,他正上網(wǎng)。有關釣魚島的紛爭,安平在新浪博客里寫了博文,詳盡分析釣魚島的前世今生;關于朝鮮核武器和中國的利益的話題,安平在鳳凰論壇里參與了熱火朝天的討論;在鐵血社區(qū)里,安平關注著航空母艦和激光武器之間的差距;他還在汽車網(wǎng)里關注著二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坦克的質量到底如何;在貓撲貼貼里,安平給大家分析日系車在剎車結構上的致命弱點。當然,安平也沒忘記看幾眼維密天使的內衣和柳巖的南北兩半球。
你能不能不抽煙?黃再楓在安平背后吼。
能不能不抽煙,能不能不喝酒。安平倒想問問黃再楓,他要真的不抽煙不喝酒了,他還剩什么愛好?還剩什么?黃再楓什么時候能懂點事呢!黃再楓正墩地,安平被逼到角落里,腳尖站地。
安平就是不說話。
對付黃再楓安平自有一套,多年經(jīng)驗告訴他,這時候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說話,這樣黃再楓不但會把活全干完,他還不用覺得理虧。美韓聯(lián)合軍演逼金正恩進入單方面的臨戰(zhàn)狀態(tài)你敢說沒有中國和日本關于釣魚島之爭的關系?普京在黑海搞突然的軍演只是針對敘利亞的局勢那么簡單?真以為安平對付黃再楓就沒有一套嚴謹?shù)膽?zhàn)略體系了?
啊——進了衛(wèi)生間的黃再楓突然驚叫,安平你個豬,你把不洗的臟內褲和臭襪子都藏在這里,都發(fā)霉了!
幾天后,安平的手機響了,居然是郭金收的爸打來的。郭金收的爸爸問安平知不知道郭金收在哪里,他說郭金收和袁瑩瑩離婚了!郭金收耍錢輸下二三十萬!話里話外,郭金收的爸有些抱怨安平,怪他沒有關心過郭金收。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又住在一棟樓里,該管的你就該管一管。郭金收的爸在電話里說。安平無言以對。郭金收,那是一個血液里有風的人,叫安平去管他?
晚上九點,在二蛋狹小骯臟的蒼蠅飯店里,安平和郭金收對坐著喝酒。
二蛋為人和氣,還實在。在生活區(qū)做生意的人其實都和氣、都實在,就這幾個礦工,就這幾個人,你敢把生意做精明了?
郭金收瘦了。
一鍋燉羊肉在爐子上騰騰冒著熱氣。安平和郭金收一直對飲,卻一句話也沒有。
我一直看不起你。終于,郭金收開口了。郭金收開口,往往是他喝得差不多了的標志。打小我就看不起你,你不但膽小,你還干什么都一本正經(jīng)。郭金收說。安平無語,低頭喝酒。你說你這么些年除了會老老實實上班,你還干過點兒什么?你真不憋?
安平無語。
郭金收說,但是我很憋,憋得難受,憋得我睡覺都能憋醒來。你耍過錢嗎?你肯定沒有,你沒那膽子。但是安平啊,你沒耍過錢,你就不知道耍錢的好處,你就感受不到那種驚心動魄,你就感受不到那種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快感……算了,跟你這種沒有想象力的人說這些,簡直對牛彈琴。但是安平啊,我又打心眼兒里佩服你!二十年,你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老老實實上班,老老實實過日子,居然憋不死。郭金收舉著兩根指頭在安平眼前晃,他說二十年哪安平,你太強大了!要說這輩子我最服誰,除了你我還真想不起第二個。
安平低頭喝酒。
這么多年,我從你身上學了不少東西,你讓我明白,人活一輩子,能撲騰下多少不是本事,能守住多少才是本事。我也想守住我的郭佳明和袁瑩瑩,所以,我弄了個假房產(chǎn)證抵押了十萬。
啥?安平豁然抬起頭,眼睛睜成了鵝蛋看著郭金收。
郭金收就等著他這一下呢,一看到他這個樣子,郭金收就笑了,很發(fā)自內心。他說和你這種沒有想象力的人說這些都怕嚇著你。
到底怎么回事?抵押出來的錢呢?
輸了。
輸,輸了?安平眼睛還是鵝蛋,看著郭金收不轉。用假房產(chǎn)證抵押?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都夠上判刑的!
郭金收一笑說,安平我怎么覺得你說話和我爹一樣?所以說你沒有想象力,你看不出這正是我和袁瑩瑩離婚的原因?我抵押了假的房產(chǎn)證,真的自然在袁瑩瑩手里,但我和袁瑩瑩離婚了。嘿嘿。還繞不過來???這就是說,房產(chǎn)是袁瑩瑩和郭佳明的,誰也不能動。安平你能明白不?郭金收笑著,自豪地看著安平的鵝蛋眼。郭金收又說,我不能多待,我得趕緊走,這幾天到處有人想抓我,抓住了就想往死里打我,我得躲一躲。
老這么躲著也不是辦法呀。
能躲幾天算幾天吧。郭金收一仰脖子,干了盅里的酒,站起身來。
安平從兜里掏出五百來給郭金收。郭金收收了,沒說話。安平說,給你爸打個電話,別讓他惦記著你。郭金收沒理這話,卻把手放在安平肩頭了。他說,安平你別和黃再楓離婚,她是個,是個活潑的女人,袁瑩瑩要是有她那樣活潑,或許我也走不到這一步……話說一半,郭金收走了。
郭金收是走了,可他推門出去的那一瞬卻頑固地停留在安平的眼幕里。還好,那背影還算強硬,沒給郭金收的一貫表現(xiàn)丟臉。只是有些硌眼。硌得難受。
從飯店出來,已經(jīng)不早了,街上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不早了,這要看是放在哪里說。這個時候要是在省城,該正是燈火輝煌燈紅酒綠的時候。就算在縣城,這個時候也該是男人曖昧、女人嫵媚、汽車川流不息的時候。但在這里,在這個孤懸在海拔八百米上、空氣超好、一點噪音沒有的礦山生活區(qū),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很不早了,不早到足夠街上空無一人。
做假房產(chǎn)證來抵押貸款?虧郭金收想得出!被郭金收如此奇詭的想象力一比,安平越發(fā)覺得自己灰頭土臉。這種情況下困擾他很長時間的那個疑問就又來了:我到底還活著沒?
安平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才好,不然他會哭。這是他喝醉后經(jīng)常有的沒出息表現(xiàn)。
你的心情,現(xiàn)在好嗎,你的臉上,還有微笑嗎。這是個老掉牙的歌,但卻是安平唯一會唱的歌,這輩子安平就指著這一個歌娛樂了。一只狗正在垃圾桶前找吃食,被安平突然響起的歌嚇了一跳,腰一弓,尾巴夾了一下。
生活區(qū)里三十幾棟的樓房,也有萬家燈火的意思。但三十幾棟樓的后面,卻是黑黢黢的群山,連綿起伏。起伏連綿。
腳步有些踉蹌,安平搖晃著站在樓下掏鑰匙。一個黑影從暗處猛然跳出來,安平,你怎么才回來呀。
誰呀?不知道我膽小??!安平暴跳如雷。
5
那天在黑暗里猛然跳出來把安平嚇了一大跳的,是好再來。據(jù)說安平站在樓下把好再來好一頓罵,還罵得挺臟,還罵得哭出聲來。
天地良心,安平不記得這事了。罵了嗎?安平好一陣臉紅。這事弄得,都挺不容易的,罵人家干啥。不過再想想,這事也是有可能的,因為喝多了酒的安平往往會從身體里分裂出另外一個安平來與他互相審視、對峙。在這種時候安平說出的話,據(jù)黃再楓說,往往雷一樣具有轟炸性。黃再楓的話不能全信,因為黃再楓一直就是個浮夸的人,說話很少用簡潔明了的名詞和動詞,而更多用的是形容詞和副詞。安平琢磨黃再楓所說的“和雷一樣,具有轟炸性”,極有可能是在諷刺他,因為他平時都是羊一樣具有馴順性。
據(jù)好再來與別人說,那天她走得好好的,只是路過一個醉鬼,就被那個醉鬼罵了個狗血淋漓——等于被瘋狗咬了一口。這是她的原話。此后再遇到好再來,她都不拿正眼看安平。
這事要說起來,安平也挺冤的,他不過被老袁強拉進好再來的理發(fā)店理了個發(fā)而已,從此好再來就老是路過他。當好再來第一次敲響安平門的時候,安平打開門看到她的剎那差點沒栽過去,說誰給她的權利,她就這么明目張膽地考驗起安平的人生來了?
當時安平堵在門口問好再來什么事。好再來露著四環(huán)素牙齒上的黑牙齦笑,說向他打聽一個老鄉(xiāng)的電話。
這全是因為那天,在好再來的理發(fā)店,老袁問了安平一句,聽說你和黃再楓鬧離婚?這句話被好再來攔截了。不但攔截,她還收藏,還自我發(fā)酵,從此她就老是路過安平。她渾身上下就寫著一句話:你離婚沒?要離趕緊離,離了好娶我。
安平想象不出是什么樣的焦渴,把這個老姑娘生生逼成一個李逵般的梁山好漢,她簡直就是在打家劫舍么。
好再來是個好姑娘,最大的愿望就是嫁個礦上的職工。她的錯是不該把她的理發(fā)店起名叫好再來,也不該談過三次戀愛都沒成功。她真的是個好姑娘,真的,她只是想嫁個礦上的職工,就這一個愿望,結果,礦上的職工都不能娶她了。
也好,被安平這么一罵,她也就再不路過安平了。
集團公司組織技術比武,安平拿了鏟車精細化操作的亞軍。為什么?老袁問。
不為什么,安平就是不想拿冠軍。安平要是想拿冠軍其他人都得靠邊站,可就在比賽的最后一刻,安平?jīng)Q定不要第一了。
沒意思。怎么都沒意思。安平就算拿了冠軍,他的那個疑問也照樣解不開。
為什么?老袁還在追問。
老袁不老,但腰有毛病。在礦上,開130大車的司機,腰都有毛病,只不過老袁是最嚴重的那個。但這還不是老袁創(chuàng)造的最高記錄,老袁創(chuàng)造的最高記錄,是連續(xù)十六小時作業(yè)不下班,當月工資開下一萬八。這個紀錄一直神話般保持著,開始是有人想破了這個紀錄沒破成,后來是安全生產(chǎn)不允許這么干了,也就破不成了。
老袁一身腱子肉,隨便敲一敲都能敲出金屬質地的聲音來。他一旦上了130,立馬就能人車合一。俄羅斯的架子、美國康明斯的發(fā)動機、一次能拉130噸礦粉的大車,在老袁的駕駛下,玩具一般。不過,安平總覺得,130始終是130,誰也馴服不了它。這個車體有二層樓高、輪胎高度近三米的鋼鐵家伙,誰也馴服不了它,老袁最多只是契合在它身體上眾多巨型螺絲釘?shù)钠渲幸粋€,并且是磨損最嚴重,也最不耐損耗的那一個!
老袁也是個有疑問的人。他祖籍是河南鶴壁,卻在代縣的鐵礦區(qū)里長大;他娶了聞喜的媳婦,卻在這里的鐵礦生下他唯一的兒子;他在這里的礦山上了二十年的班,卻把家安在省城。老袁問:我到底算哪里的人?
在省城買房,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念書,是所有礦山人的夢想。畢竟,到最后,能把孩子送到城市、能在城市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也算是個成就吧。不然呢?
這也是黃再楓的理想。我丟不起人!黃再楓和安平嚷嚷,都買了,就我們還沒買,多丟人!
安平說我堂堂正正活好好兒的怎么就丟起人來了?房不是不買,是等攢夠錢買個合適的。黃再楓白眼一翻說,等你攢夠錢?那得是猴年馬月吧!黃再楓拿著家里省吃儉用積攢下的十萬走了。半個月后,黃再楓回來了,一臉霞光。她宣布,我們在省城有房啦!
房在西澗河,安平站在這里的時候,看不出這里和省城到底有什么關系。這是省城的西澗河好吧。黃再楓把省城兩個字說得大寫又加粗。市中心也有賣樓的,咱買得起不?黃再楓問安平。
買不起。
把房買在西澗河的,相當一部分是礦上的人。這樣,安平走在省城西澗河的小區(qū)里時,總能遇到和他一樣穿著礦山工作服的工友們??臻g上的錯亂,導致安平疑竇叢生,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省城還是還在礦山。這時候的安平,倒開始懷念起老家的縣城了。自從十年前父母相繼去世,他就再沒回過老家。最近一段時間,老家的靖邊樓、楊家祠堂、文廟、甕城,這小時常去玩耍的滹沱河,老是出現(xiàn)在安平的夢里。
礦上的生活區(qū)里到處是私家車,往往安平在前面走,總得給后面喇叭一直按不停的車讓路,搞得安平簡直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這些個貨們,都和黃再楓一個素質,都是開個五六萬的破車,就有駕馭百萬豪車的感覺,那大喇叭按得喲,嘖嘖。
在行走變得艱難曲折的生活區(qū),安平遇到了靳如。靳如老遠就和安平打招呼,安平,最近在學習啥?
遇到靳如是安平最頭疼的事。這個冶金學校出來的家伙在礦上都上二十年班了,至今還在學習。安平初買電腦那陣,不過向他討教了幾個殺毒問題,他就給安平抱來一大摞的書,《計算機網(wǎng)絡技術》《電腦自動化教程》《網(wǎng)頁設計與制作》,每本書都恨不得有半尺厚。他推推鼻梁上的酒瓶底眼鏡語重心長對安平說,要好好學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