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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法無天的愛

2017-06-12 21:51滕肖瀾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長征

作者簡介:

滕肖瀾,女,1976年生于上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上海市作協(xié)理事、專業(yè)作家,上海市青年文聯(lián)副會長。著有小說集《十朵玫瑰》《這無法無天的愛》《大城小戀》《星空下跳舞的女人》《規(guī)則人生》,長篇小說《城里的月光》《海上明珠》《乘風》。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首屆錦繡文學大獎、《上海文學》獎、《十月》年度青年作家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長江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作品曾譯作英文、波蘭語出版。

臨下班時,我給曾偉強發(fā)了個短消息:“哥們,我加薪了,請你吃飯?!?/p>

曾偉強很快回了消息:“這么巧,我也剛做成一筆十六萬的生意。晚上的飯我請吧。待會兒我開寶馬過來接你?!?/p>

五點半,曾偉強準時等在我公司門口。這小子穿一件白色襯衫,最上面三個扣子松著,露出結(jié)實的胸肌,低頭抽煙的樣子很有男人味。經(jīng)過的女人們都忍不住朝他看。他一個個地回敬以口哨。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在太陽下閃著光。

我走過去,接過他拋來的頭盔,坐上他那輛銹跡斑斑的老式霸伏——他嘴里的“寶馬”。至于那筆“十六萬的生意”,我知道其實是一千六百塊,一張星級酒店會員卡的價格。曾偉強習慣把金額擴大一百倍。這份工作他上個月剛剛找到,某個跨國企業(yè)在上海的辦事處,推銷一種名叫“鉆石聯(lián)盟”的酒店會員卡。每銷出一張卡,他拿一百塊錢的回扣。沒有底薪。

我們來到吳江路上的一家火鍋店,點了羊肉、魚丸、粉條、菠菜。啤酒免費暢飲。“先來四瓶啤酒清清嘴!”曾偉強上完廁所出來便叫服務員。

系著圍裙的小妹兩手各拿兩瓶啤酒過來,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手一掀,熟練地開了蓋子,給我們各倒了一杯。

“干杯!”我們碰了杯,然后一飲而盡。

“郭啟明,”他擦了擦嘴,問我,“最近在忙什么呢?”

我說:“能忙什么,還不就是上班、下班。不值一提?!?/p>

“感情生活呢?”他問。

我笑笑,告訴他:“我在追一個航空公司上班的女孩?!?/p>

“空姐?”他睜大了眼睛。

“不是空姐,是地勤,”我說,“搞配載平衡的?!?/p>

“什么,配載平衡?”他不大明白。

“這個,一兩句話也說不清——喏,簡單說,就是把飛機的重心調(diào)到一個最佳位置,讓飛機保持平衡不掉下來?!蔽蚁蛩忉?。

“高科技啊!”他肅然起敬。

“一般一般,”我謙虛道,“也就是個普通技術(shù)人員。”

接著,曾偉強告訴我,他想找個人合租他那套兩居室的房子。“一個人住怪浪費的,租一間出去,至少能弄個三四百,”他壞笑道,“我在網(wǎng)上登了,要個女的,年紀在二十五歲以下,超過二十五歲或者是男性均不考慮?!?/p>

我先是搖頭,隨即笑?!澳膫€小姑娘租了你的房,就是羊入虎口?!?/p>

曾偉強是我的初中同學。初中畢業(yè)后,他便沒再讀書了,很早從家里搬了出來,他父母也不大管他,只當沒生這個兒子。曾偉強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是一般人眼中的“乖孩子”,一帆風順地考上大學,再找到個不錯的工作,對父母溫和,對老板恭敬。而曾偉強則是個吊二郎當?shù)募一?,或許用“吊二郎當”這個詞來形容他還太客氣了些。天曉得我和他是怎么成為哥們的,而且還是特別鐵的那種。為這事我沒少挨我媽的訓。我媽常說,近墨者黑,你跟他走得這么近,當心也變成小流氓!

當火鍋燒得只剩下一堆殘湯時,曾偉強的手機響了。是短消息。他看了一眼,然后笑瞇瞇地告訴我:有羊上門了。約 好明天上午見面。

單還是我買的。這小子皮夾里只有一張一百元。我實在不好意思。

他送我到附近的地鐵站。我住浦東張江,他住普陀。臨分手時,他說:

“讓我們都加把勁吧。工作,還有女人?!?/p>

我笑著點頭:“頑張れ?!薄邦B張れ”是日文“加油”的意思,聽著像上海話“戇巴子”。

“寶馬”突突地開走了。我走入地鐵站,給譚心打了個電話。譚心就是航空公司的那個女孩。她今天值晚班。電話通了?!澳愫?,平衡室!”

我說:“麻煩叫一下譚心?!?/p>

電話那頭輕笑了一下。“我就是啊。”

我問她:“明天有沒有空,你說過要教我畫A320的平衡圖。”

她又笑了一下?!昂冒?,我說話算話。明天見啊!”

掛掉電話,我花了好一會兒回味剛才那番話。她習慣在話尾加個“啊”字,輕輕柔柔的,像拖個小尾巴,俏皮得很。她爸爸是航空公司的一個副處長,媽媽以前是空姐。譚心在民航學院畢業(yè)后,很自然地分到了航空公司。一家三口都是吃航空飯的。我認識她是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她和我們班上的劉英子是好朋友,跟著來的。那天,我們一幫男人都表現(xiàn)得格外安靜,說話秀氣地像蚊子叫,連干杯都有氣無力的,像被人抽了筋。所以說男人真是賤,看到漂亮女孩就骨頭輕。趁她去廁所的當口,我們迅速地摸出一副牌,說好誰的牌最大就可以送她回家。我第一個抽,抽到個黑桃“A”,我笑笑,那幫家伙都惡狠狠地朝我看。

那天,我很榮幸地得到了譚心的手機號碼。臨分別時,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我下次可以約你出來嗎?”

她朝我一笑,露出嘴角的兩個酒窩。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她的笑容,像是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開了似的那么美麗。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有些暈了,腦子里嗡嗡地響個不停,幾乎要休克了。

譚心果然把A320的平衡圖拿來了。還有一系列配套工具:三角尺、鉛筆、橡皮、計算器……我們吃完飯,讓服務員把桌子收拾干凈,隨即便把平衡圖鋪開。她把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寫在一張白紙上:某航班,機組8人,前三后五。客人163人,其中男人100人,女人63人,還有兒童兩名,嬰兒三個。貨物1000公斤,郵件500公斤,行李1500公斤??諜C重量45103公斤,指數(shù)51.1。先填開裝機單,再完成平衡圖。她還給我提了個有點難度的要求:為了省油,請把最終的起飛重心控制在二十七到三十二之間。

我故意皺著眉,做出沉思的模樣。事實上,之前我已經(jīng)做過波音737、757、747、A300等多種機型了,雖然無法完全了解其原理,但依樣畫瓢還是不太難的。我絕不笨,相反地我還很聰明,無論是抽象思維,還是形象思維,我都不差。我相信此時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美女,如果誰像完成作業(yè)那樣飛也似的搞定,然后說聲“再見”走人——那他一定是個傻子。

我把貨物郵件行李一古腦都配在后艙,像個真正的傻子。其實我一看空機指數(shù),就知道應該壓前艙。譚心看著我微笑。我也報以微笑,隨即人來瘋似的把旅客座位也統(tǒng)統(tǒng)往后排?!澳阏f過,重心偏后飛起來比較舒服?!蔽翼懥恋卣f道。

她又笑了笑?!皼]錯啊?!?/p>

這份平衡圖我足足做了一個小時。我像小學生那樣把數(shù)字寫得工工整整,橡皮被我擦得只剩下一個小團,鉛筆削了三次。我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眉心那里緊緊地蹙成一個“川”字?!罢骐y啊,”我感慨道,“我做一份就這么難,真不曉得你平時上班是怎么過來的。不可思議,簡直太神奇了!”

鄰桌的人都朝我看。幾個服務員遠遠地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最終我還是沒能完成,因為重心太偏后,都超出圖上所能顯示的范圍了。譚心看得咯咯直笑?!澳阏媸莻€天才,”她說,“郭啟明,你怎么這么可愛啊。”

我沮喪地向她表示愿意重做一張?!安皇俏冶?,實在是因為這項工作技術(shù)含量太高了。我需要時間慢慢體會?!?/p>

這天我們一直到飯店打烊才離開。我拿著厚厚一摞紙,再三對她擔保:我會加強練習的,下次一定讓你滿意。她一直笑。她說:

“不會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你也不干這行。”

我說:“可我就是想把它學會——幸虧你不是開飛機的,否則我還得向你學開飛機,那就真的麻煩了。”她嘴角微微一歪,露出甜甜的笑容?!肮鶈⒚?,”她看著我,“你真的是個很可愛的人?!?/p>

我送她回家后,在地鐵里一直琢磨她的話。她連夸了我兩遍“可愛”,口氣倒像在說一只小狗,“小狗,你怎么這么可愛啊”——我認為夸一個男人“可愛”,未必是件好事。“可愛”等同于“滑稽”、“好笑”,多少有些不值得尊重的意思。

我想到這里,有些懊惱了。分寸很重要,尤其在追女孩的時候,就像桿秤上那些星星點點,少一些不夠,多一點則太過。我不曉得她是真的這么想呢,還是隨口一說。正傷腦筋時,手機響了。一看,是曾偉強。

“喂!”他似是很興奮,“什么時候有空,過來看看那只羊。”

我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錯,真的不錯,是只很棒的小綿羊?!?/p>

我懷疑這家伙的口水大概快要下來了?!拔疫@兩天有點忙,再說吧?!蔽业?。

他還是不依不饒?!跋掳鄷r候過來彎一下就行了。不會耽誤你很多工夫?!?/p>

“好吧,等我有空時打電話給你?!蔽艺f完,便掛了。

曾偉強的家位于普陀區(qū)和嘉定的交界處,八十年代末造的老房子。出了門再走一公里不到,隱約便能看得見農(nóng)田了。小區(qū)附近亂糟糟的,什么都有。發(fā)廊、洗腳店、租片店、五金店、小飯館——城鄉(xiāng)接合處,總是照例地以外地人居多,走來走去,耳朵里聽到的多半是外地口音,蘇北話、四川話、東北話、福建話……夏天,一些男人赤裸著上身躺在樹蔭下乘涼,腳下是扔得亂七八糟的西瓜皮。

我來到曾偉強家門口,敲了敲門。

很快地,門開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站在門口。馬尾梳得高高的,穿件粉紅色的T恤。她看見我,一愣。我說:“曾偉強在嗎?”

她哦了一聲,隨即道:“請進來吧。他在廁所。”

我進了門。女孩拿了雙拖鞋給我換上。我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比以前干凈多了。地板顯然是剛拖過,還有些濕。茶幾下沒有臟襪子和廢報紙,相反地,還擺上了一盆文竹。窗玻璃擦得很亮,陽光照進來,整間屋子顯得亮堂堂的??諝馇逍隆?/p>

我覺得曾偉強實在是聰明,多筆租金不算,還有人打掃屋子。

女孩給我端來了一杯茶?!罢埡炔??!彼龖摬皇巧虾H耍牽谝艉孟袷墙阋粠У?。我說聲“謝謝”,接過茶,偷偷打量面前的“羊”。談不上很漂亮,臉稍圓了些,身材也有些偏矮,大概不到一米六,但五官很秀氣,尤其是眼睛,像兩顆黑珍珠。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笑了笑,走開了。

隨著廁所里一聲抽馬桶的聲音,曾偉強懶洋洋出來了,拖鞋踢踢踏踏,一只手還在拉褲子拉鏈。

我說:“你也注意點,還有女同志在呢?!?/p>

曾偉強嘿了一聲,對著那女孩說道:“對不起哦?!?/p>

女孩說:“沒事?!彪S即去廚房拿了盤剛洗凈的葡萄出來。“吃水果,”她說,“下午剛買的,挺新鮮?!?/p>

我猶豫了一下。曾偉強卻不客氣地接了過來。“晚上請你吃小龍蝦,”他朝女孩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有些輕佻。女孩卻不以為忤,笑著點頭?!澳阏f話可得算話?!薄澳钱斎唬沂钦l啊?!痹鴤姾倭艘宦暋?/p>

“介紹一下,”曾偉強說,“這是我哥們,郭啟明——這是盧曉紅?!?/p>

盧曉紅對我說:“你好。常聽他提起你——你跟我想象中差不多,文質(zhì)彬彬的。”曾偉強在一旁插嘴道:“現(xiàn)在老早不流行文質(zhì)彬彬了。要粗獷,像我這樣?!?/p>

盧曉紅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叭ツ愕?!”這個動作讓我看了有些發(fā)愣。我說:“你好,你好,很高興認識你?!?/p>

不到五點,盧曉紅拿著包出門了。臨走時,她朝我甜甜地一笑,“多坐會兒啊。”我禮貌地站起來向她告別:“再見。”

門關(guān)上后,我問曾偉強,這女孩是干什么工作的。

曾偉強說不知道,女孩自己不說,他也不好意思問?!肮芩墒裁吹模凑灰磿r交房租,年輕漂亮就行,”曾偉強說到這里,推了我一下,“怎么樣,還可以吧?”

我笑笑,沒理他。

曾偉強又問我和譚心的進展?!暗绞裁吹夭搅耍Я??啃了?上了?”

我道:“別說得這么惡心,又不是狗?!彼犃诵Φ溃骸肮鶈⒚?,這方面我比你有經(jīng)驗,男人不能太拖拉,該下手時就要下手,否則時機錯過了,后悔的還是你自己?!?/p>

我推了他一把。“我們還沒到那個地步呢?!?/p>

他問:“那你們到哪個地步了?”

我想了想,告訴他:“剛起步,還停留在套近乎的階段——嗯,我在向她學平衡表。”曾偉強先是一怔,隨即看了我一會兒,忽地哈哈笑道:

“郭啟明啊郭啟明,你真是太可愛了!”

我又一次被人說成“可愛”,心情頓時變得有些糟糕。我借口晚上還有事,匆匆走了。臨走時,曾偉強又勸我要“當機立斷,有魄力”,我沒心思睬他,丟下一句“這些招數(shù)你自己留著用吧”,便走了。我眼前閃過譚心那張清秀的臉,便覺得跟曾偉強談這些真是褻瀆了她。譚心是山頂上那朵最潔白的雪蓮花,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雖然艱難,但途中卻別有一番滋味。這些,曾偉強怎么會懂呢?

我路經(jīng)小區(qū)門口那家新開的足浴店時,聽見里面有人吵架。一個女孩的聲音:

“你媽×,昏了你的頭了,敢搶老娘的生意?”

另一個女孩也罵:“放你媽的臭狗屁!你也不看看你那只爪子,按在人家腳上就跟搔癢似的,誰會找你,你倒貼也沒人找你!”

我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一看,昏暗的店堂里,兩個女孩站著互罵,一個稍矮的女孩掄起柜臺上那本賬簿便朝另一個女孩扔去,賬簿碰到天花板的吊燈,吊燈晃了幾晃。旁邊過來幾個人勸,那矮個女孩卻還不罷休,兀自罵罵咧咧的。

借著燈光,我看見這個女孩赫然便是盧曉紅。

我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盧曉紅一側(cè)身,已看到了我。我只好朝她笑笑,有些訕訕的。她卻很熱情地走了出來,向我打招呼:

“咦,這么早就走了啊——要不要進來做個腳,自己人,我給你打八折!”

我謝絕了?!拔疫€有事,下次——這個,下次再來?!?/p>

她笑瞇瞇的,兩個眼睛彎得像月牙兒,一點也不像剛剛吵過架的模樣?!澳蔷驼f定了,下次你一定要過來哦?”她說著,在我肩上一拍。我下意識地朝旁邊讓了讓。她一點兒也不在乎,依然笑吟吟的。

“下次一定要來哦!”她嗲嗲地道。

夏天很快過去了。兩個月內(nèi),譚心把所有的平衡表都給我做了一遍。我開玩笑地跟她說:我到你們平衡室來打工吧,還能再賺份外快。她咯咯直笑。其實我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在嘆氣,又有些為自己著急——該做的都做了,下一步要怎么辦呢,總不見得真去她那兒打工吧。依著我的想法,都談了幾個月了,差不多該見家長了,把事情敲定下來??勺T心的態(tài)度多少有些讓我摸不著邊。她笑得很甜,像個漂亮的洋娃娃??上н@個洋娃娃是放在櫥窗里的,不能碰也不能抱,只能看。好幾次我的手都已經(jīng)到她背后了,只差一丁點便能把她攬在懷里,可偏偏她腦袋后面似是長著眼睛,總能不早不晚地讓開,讓我撲個空。

我問她:“下次我們玩點什么呢?平衡表都做得差不多了?!?/p>

她睜大眼睛,有些詫異地對我說:“怎么會差不多——還差得遠呢。你要想學平衡,這只是開始。你不曉得,現(xiàn)在我們都不用手工畫平衡表了,全是電腦操作——下次我教你電腦指令?!?/p>

我愣了愣?!翱墒沁@里沒有電腦啊?!?/p>

她說:“沒關(guān)系啊。你要是真想學,我就想辦法拷一套系統(tǒng)出來,再給你建個模擬航班——你想不想學?。俊彼铱?。

我微笑地表示很有興趣。

“我老早就發(fā)現(xiàn)你是個非常好學的人,”她伸出纖長的手指,一下兩下地點著,“其實我覺得你挺適合干我們這行的,你做事挺仔細,人也蠻聰明。”

我又笑了笑。心想,這姑娘不會真以為我想改行吧。

曾偉強對我的情況表示不能理解?!澳挠心氵@樣談戀愛的啊,自討苦吃,”他在電話里說,“郭啟明,本來我還覺得你是個人才,從小到大讀書就跟吃飯喝茶似的,一點不費力。這點我不如你??烧f到對付女人,你不是這塊料——你還太嫩?!弊詈筮@四個字他加重了語氣。

我聽了沒有生氣,相反地,向他討教對策。

他說約個時間帶她出來,讓我看看這女人什么路道,對癥下藥,因材施教。

我想了想,同意了——后來每當我回憶到這天,便覺得自己是欠考慮了,帶譚心去見曾偉強,正應了我以前說過的那個詞“羊入虎口”。這絕對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傻的一件事。

周末,我?guī)ёT心到曾偉強家吃飯。本來想在外面吃的,可是曾偉強說外面太貴?!胺凑依铿F(xiàn)在有個保姆,不用白不用?!彼f。

我不明白。他告訴我,是盧曉紅。

“這女人付不出房租了,就拿身子抵債,”曾偉強說到這里,壞笑了一下,“別誤會,不是那意思,就算她肯我也不肯啊,一個做腳的,手上全是癬,我才沒胃口——她說把家務全包了,每周再給我做兩次腳,當是房租。我答應了?!?/p>

我搖了搖頭,說:“你這個人啊?!?/p>

我們聊了一會兒,盧曉紅才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菜籃,一只活雞的腦袋還伸在外面。曾偉強皺眉說:“買什么活雞啊,別把我的廚房給弄臟了。”

盧曉紅說:“臟不了,我保證擦得干干凈凈。這雞是正宗土雞,燒湯最鮮了。”

我朝她點頭示意,并介紹了譚心?!拔遗笥?。”我本來想說“朋友”的,猶豫著還是說“女朋友”了,偷偷朝譚心看去,見她并沒什么異樣,才放下心來。

“你女朋友很漂亮啊,你真是好福氣?!北R曉紅笑著道。

曾偉強說:“快去做飯吧,別廢話了。待會兒到了鐘點吃不上飯,你得給老爺我多做一次腳?!边@話完全是對保姆的口氣了。盧曉紅卻毫不在乎地笑笑:

“知道啦!給你多做兩次腳都沒問題?!闭f著,進廚房了。

譚心輕聲問我這女孩是誰。曾偉強在一旁回答:房客,兼保姆。聲音不小,盧曉紅應該聽見了。我朝他做了個“噓”的動作,他卻大喇喇地擺了擺手:

“沒事,沒事!”

我們開始打牌,三個人玩關(guān)牌。打了一會兒,便覺得沒多大意思。我說還是八十分或者斗地主好玩。曾偉強便把盧曉紅叫了過來。

“湯燒上了吧,燒上了就過來打兩副,斗地主會不會?”

盧曉紅說:“會。你們先發(fā)牌,我去拾掇拾掇,待會兒一下油鍋就行?!?/p>

打牌時,曾偉強坐在譚心的上家。譚心不大會打,卻很喜歡撩牌,連著做了好幾回地主,幾乎每回都贏。這主要是曾偉強的緣故。曾偉強當然不是打不好,而是打得太好了,他能清楚地算出譚心需要什么牌,譚心要對子,他就打?qū)ψ?,譚心要俘虜,他就打俘虜。我不滿意了,說,曾偉強,搞什么嘛,內(nèi)奸嘛。曾偉強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哦。

譚心說:“曾偉強曉得我不大會打,讓讓我呢?!?/p>

曾偉強忙道:“不是讓,是打巧了,打牌有時候就是這么巧——你打牌其實蠻有天賦,就是太猶豫,要果斷,曉得吧?打牌跟做人差不多,一定要果斷。該出手時就出手,否則遲了后悔都來不及?!?/p>

他說著朝我看,意味深長地。我瞪了他一眼。我對盧曉紅說,打得不錯啊,經(jīng)常打吧?盧曉紅說也不是經(jīng)常,就是偶爾打打。

曾偉強說:“她們是趁沒生意的時候打,店里生意越差,她們打得越起勁。所以啊,牌技長進了,生意差了,現(xiàn)在連房租也付不出了。”

盧曉紅拿來一袋話梅、一袋薯片,撕開包裝紙請我們吃。曾偉強嘿的一聲,說:“沒錢付房租,倒有錢買零食,你還藏著多少錢,趁早給老爺我交出來?!?/p>

盧曉紅臉上笑容不改,道:“是嗎,那我還藏著買衛(wèi)生巾的錢呢,老爺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曾偉強又嘿了一聲。我連忙打圓場:

“曾偉強你煩不煩,不就是一點房租嗎,人家還替你做家務呢,又是洗衣服又是做飯的,你占老大便宜了,開玩笑別太過分了,盧曉紅算是好說話的,換了別人老早跟你翻臉了?!?/p>

曾偉強不說話了。盧曉紅朝我笑笑,說:

“沒事,他就這脾氣,我早習慣了?!闭f著,朝曾偉強斜了一眼。又順手拿起一個話梅,塞在他嘴里。

這時,有人敲門。曾偉強過去開門,一看,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個子不高,剃個鍋蓋頭,皮膚黑黑的。曾偉強問他找誰。男人還沒開口,盧曉紅已站了起來,對他道:

“你來這里干嗎?”

男人看到盧曉紅,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你他媽的還真的在這兒鬼混?!彼曇艉艽?,口齒卻不大清楚,像含個梅子。一激動,額頭上的筋都爆了出來,“小妮她們跟我說你租男人的房子,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盧曉紅說:“我是租了男人的房子,因為租金便宜,離店又近。上海男女合租很普遍,你別大驚小怪的?!?/p>

男人“呸”的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哄誰?除了這兒,別的房子就租不到了?你這個女人,在鄉(xiāng)下我就看出來了,天生的騷貨,騷到骨子里去了。我宋長征瞎了眼,才會看上你這個騷貨!”

曾偉強拍拍他的肩膀?!鞍ィ笥?,要吵回家吵去,我這兒有客人。”

男人朝他看了一眼,大概是忌憚他的體型,愣了愣,道:“我找我女人,干你什么事?”曾偉強道:“這是我家,你說干不干我的事?”說著,兩只手互扳了一下,骨頭關(guān)節(jié)咯咯直響,冷冷地朝他看。男人下意識地退后了一步。

“宋長征,”盧曉紅道,“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你先回去,下午我來找你?!?/p>

宋長征嘴里咕噥著,“盧曉紅,你可以啊,你是一心一意要找野男人了,對吧?嘿,看到上海男人就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了——”

盧曉紅上前一步,重重地扇了他一記耳光。宋長征來不及反應,臉上已多了五條紅印子,整個人愣住了。我們?nèi)齻€人也愣住了。

“我找野男人怎么了,”盧曉紅斜眼瞥他,“你和你們那個老板娘都睡了幾回了,?。课医o你面子不說,你就爬到老娘頭上撒野!我告訴你,你再不走,明天我就過去把那個女人的招牌拆掉,大家撕破臉,看誰先混不下去!”

宋長征陰沉著臉,說句“盧曉紅你有種”,噔噔下樓了。盧曉紅反手便把門關(guān)上了。轉(zhuǎn)過身,臉上又恢復了笑吟吟的模樣,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不好意思哦,鄉(xiāng)下一塊來打工的朋友,脾氣不好,傻乎乎的容易激動——你們再打會兒關(guān)牌,我去燒菜。很快就能吃了?!?/p>

過了幾天,曾偉強邀請我和譚心去連云港爬山。我問譚心去不去,她一口答應——這讓我有些欣喜,因為去連云港要住一晚。我倒不是動什么歪腦筋,而是覺得這么一來,與她的關(guān)系似乎有所進展,上了一個新臺階。

我和譚心到長途汽車站的時候,曾偉強和盧曉紅已經(jīng)等在那里。曾偉強背著一個雙肩包,穿一件黑色的寬松衫,英氣勃勃的模樣。

我們上了車,座位幾乎都坐滿了。很快開車了。我專門為譚心帶了一個枕在頸部的充氣靠墊,方便長時間坐車。她說聲“謝謝”,墊上,插好耳機,閉上眼睛開始休息。我有些后悔,應該遲些再給她的,先說會兒話那該多好。

車子開得不快,始終在八十碼左右徘徊。高速公路上,后面的車不停地超過去。有人問司機幾時能到,司機說,七點。曾偉強聽了,叫起來:“要開六個多小時啊,媽的,什么破車?!彼緳C嘿了一聲,回敬道:“嫌慢去坐飛機啊,飛機開得快?!?/p>

盧曉紅撕開一袋話梅,輕輕推了推譚心,問她要不要吃。譚心拿了一個,說聲“謝謝”,又從自己包里拿出一袋鴨肫,分給大家吃。

盧曉紅說,這車算是快的了,坐火車要坐一晚上呢。譚心問她,聽你口音像是江蘇人?盧曉紅笑笑,說:“我就是連云港灌云縣的,待會兒車子會經(jīng)過我老家?!弊T心驚訝地哦了一聲。

曾偉強在一旁插嘴道:“要不我干嗎帶她出來?向?qū)h,兼買單的?!弊T心說:“曾偉強你別瞎說,我們各買各的單,這樣才玩得開心。”曾偉強道:“我可沒瞎說,在家里說好的,對吧?”他看向盧曉紅。盧曉紅笑笑,沒說話。我瞪了曾偉強一眼,對盧曉紅道:“別聽他的,這家伙就喜歡開小姑娘的玩笑?!?

曾偉強嘿的一聲,看向窗外。遠處,一片片的農(nóng)田,青青翠翠的,陽光直射下來,隱隱透著些許金黃色,很美。不一會兒,車子駛上江陰大橋,兩岸望去便是浩瀚的長江,碧波粼粼的。

車上的電視機在放《變形金剛》,剛上映的美國大片,盜版得一塌糊涂,配音比說話慢了好幾拍,不知在搞些什么,只聽見乒乒乓乓,變戲法似的,一會兒是車,一會兒是機器人。鄰座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看得津津有味。

我輕聲問譚心:“下禮拜請你去看《變形金剛》,怎么樣?”她說:“好啊,我們星期二去,半價,還能省點錢。”我點點頭很是開心,覺得她這番話說得很窩心,是把我當成了自己人。

片子再吵,也抵擋不住漸漸襲來的睡意。我們向后倚去,不知不覺便睡著了。等再醒來,已到了灌云縣。車子停下來,好幾個乘客下了車。我問盧曉紅你家離這兒遠不遠?她說,不遠,走過去也就半小時不到。這次時間短來不及,下次有機會請你們到我家玩。我微笑了一下,說,好啊。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便到了連云港。下了車,天已全黑了。我們走到汽車站門口,叫了輛出租。盧曉紅用當?shù)卦捙c司機交流了幾句,示意我們上車。曾偉強建議先去吃飯,盧曉紅說了一個地方,是離海邊不遠的大排檔,吃海鮮最實惠。

車子開了不到十五分鐘,便到了大排檔。我們走進去,挑了個干凈的位子。是家庭手工作坊,老板掌勺,老板娘大著肚子,跑前跑后地張羅,鋪臺布,拿碗筷。曾偉強問譚心喜歡什么海鮮。譚心說:“我最喜歡吃瀨尿蝦了。”曾偉強一點頭,響亮地打了個飛指:“曉得了!”

曾偉強到外面去挑海鮮,盧曉紅也跟在旁邊,她是當?shù)厝?,老板不敢狠宰她?/p>

菜上得很快。先上來便是一大盤姜蔥炒瀨尿蝦。譚心忍不住歡呼一聲。曾偉強叫了八瓶啤酒。我說:“她們兩個都是女孩,叫那么多啤酒干嗎?”曾偉強說:“女孩喝酒才厲害呢?!闭f著,便要給譚心倒,譚心說:“我不大會喝酒的。”曾偉強說:“那就少咪一點點?!苯o她倒了半杯。又給我和盧曉紅各倒了一杯。

曾偉強拿起酒杯,提議大家先干一杯。盧曉紅很爽快,脖子一仰,便干了。曾偉強也是一口干。我胃不大好,喝酒不能快,分了好幾口才喝完。譚心也一口把她那半杯酒喝了。我對她道,喝慢一點沒關(guān)系。曾偉強在一旁聽見了,叫起來:“郭啟明你這個人真是婆婆媽媽,人家小姑娘不曉得,還用你教?我看譚心比你爽氣多了?!蔽页T心笑了笑,譚心也報以一笑。

曾偉強不怎么吃菜,酒倒喝了不少。我和譚心都不大喝酒,他便拉著盧曉紅喝。其實我看出來了,盧曉紅酒量比他好,不動聲色地,一杯又一杯。曾偉強到后來便有些話多,把他高中畢業(yè)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了一遍又一遍,什么跟著黑社會去討債,半路上藏了幾張鈔票,被發(fā)現(xiàn)差點砍掉一只胳膊;在天橋上賣盜版碟,穿件風衣,里面藏了厚厚一大摞碟片,肚子就跟懷孕五六個月差不多;還有,跟幾個朋友一塊炒期貨,最好的時候一天能賺上百萬,可惜一夜間都賠沒了。

我是早聽慣了,就是怕譚心聽了不舒服。我朝譚心看了一眼,見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曾偉強,聽得入神,便覺得有些好笑——譚心像在聽故事呢。盧曉紅也有了三分醉意,聽著聽著,忽地,指著曾偉強的鼻子道:

“嘻!——姑奶奶我十七歲就出來混了,什么人沒見過,你啊你,就吹吧你?!?/p>

曾偉強停下來,朝她看了一會兒。

“你——幫我做腳,”他說著,真的去解涼鞋的帶子,把腳一下子舉到盧曉紅面前。我和譚心都吃了一驚。他嘿嘿笑著,“你這女人屁話太多,不過做腳倒是把好手——”他把腳往前伸了伸,幾乎碰到了盧曉紅的臉。

盧曉紅還是笑,忽地握住他的腳,在腳底心狠狠地摳了一下。

曾偉強頓時又痛又癢,忍不住大叫了一聲。盧曉紅說:“這個部位是心臟的反射區(qū),你這個人心臟不大好,良心有點壞?!彼f到這里笑了笑。曾偉強還沒說話,她又是狠狠地摳了一下。

“都是出來混的,誰也別把誰當人。”她說著,放開他的腳,忽地低下頭,把臉埋在杯子里,飛快地又干了一杯。

曾偉強本來想罵人的,見她這樣,也不知說什么好,咕噥了一句,閉嘴了。

我看到盧曉紅微紅的眼圈,忽然想到這個女孩其實也挺不容易,心里肯定有許多委屈,平常硬憋著,要不是借著酒勁,也不會露出來。我又給她倒上酒,勸她:少喝點酒,多吃菜。她嗯了一聲。

吃完飯,我們來到賓館,要了兩間房。曾偉強給我一把鑰匙,我心開始怦怦跳,手都有些發(fā)抖了。我朝譚心看去,她在打量大堂的布置。我嘴巴動了動,卻沒說話。這時,盧曉紅從曾偉強手里一把拿過鑰匙,對譚心道:

“我們?nèi)シ块g吧?!?/p>

譚心嗯了一聲。我掩飾不住地失望,一顆心倒是平靜了??粗T心提著包,和盧曉紅兩人向前走去,我整個人無精打采的,球鞋穿在腳上踢踏踢踏,倒像是拖鞋。曾偉強推了我一把,沖我曖昧地笑笑。我沒理他。

房間是雙人床。我說怎么搞的,兩個大男人擠在一起多惡心。曾偉強嘿的一聲,說本來我又沒打算和你睡。我聽了,問他,你和盧曉紅已經(jīng)那個了?曾偉強反問我,你猜呢?我才沒這個胃口,說了一句,我管你呢。

我洗澡的時候,曾偉強自說自話地進來上廁所。這家伙居然還是大便,熏得我直皺眉。我說,待會兒你洗澡我也進來大便,讓你也熏一熏。他笑道,隨便你。他看看我,又道:“沒和譚心一個房間,是不是有點遺憾?”

我說:“沒有的事?!?/p>

他嘿嘿笑道:“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男人嘛,可以理解。”

我沒理他。

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一看,曾偉強不在房間。我給譚心房間打了個電話,盧曉紅接的。她說她也是剛醒,譚心不在。

“大概是去海邊了,”盧曉紅道,“她昨天就嚷著要去看日出。”

我和盧曉紅去吃早飯,在餐廳遇見曾偉強和譚心。這兩人都是精神奕奕,一點兒也沒有早起的倦意。我還沒開口,譚心便告訴我,她五點多就起床了,在海邊遇到曾偉強,兩人一起走到海的另一頭,再走回來,足足用了三個多小時。

“那里風景真好,比這里棒多了,”譚心顯得很興奮,加重了語氣,“什么是人間仙境,這就是人間仙境!”

曾偉強看著她笑。我也笑,卻有些慚愧,為自己的懶惰。其實我該早點起床的,陪譚心去逛一逛。我問譚心是不是有點累了。她搖頭,道:“一點兒也不累,精神好得很,待會兒爬花果山?jīng)]問題?!蔽矣中α诵?。

吃完飯,我們叫了輛車去花果山。雖說已入了秋,天氣卻還是很熱,陽光直辣辣地射下來,灼熱得很。譚心穿了件有些露背的衣服,給背上涂防曬霜的時候,手夠不著,我很想為她代勞,猶豫著不敢開口。曾偉強見了,半開玩笑地說了句“要不要我給你涂???”我對他的口氣有些不滿。譚心微笑了一下,說,不用了,謝謝。把防曬霜交給盧曉紅。盧曉紅擠出一些來,給她均勻地涂在背上。

我們準備停當,開始爬山?;ü绞墙K省第一山,海拔有六百多米,不能與黃山、泰山相比,但在江浙一帶也算是高山了。我們順著臺階往上爬。

起初曾偉強和盧曉紅爬在前面,我和譚心在后面。爬了一會兒,盧曉紅說,我爬慣了,你們走前面吧。曾偉強說,我負責開路,她負責殿后。

天熱爬山,絕對是件苦差事。爬了不到一百米,我便開始喘氣。從小體育就不是我的強項,尤其是長跑這種比耐力的項目,每次都靠體育老師手下留情才得以過關(guān)。但考慮到譚心在旁邊,我硬撐著,盡量不流露出來。

我們爬到一個有些陡的坡面,臺階又窄又短。曾偉強三下兩下便上去了,到了上面,問我和譚心,要不要幫忙?我說,我就不用了,你拉譚心一把吧。曾偉強骨碌碌下來兩步,拉著譚心往上爬,動作敏捷得像只猴子——他來花果山真是來對了。譚心到了上面,對著氣喘吁吁的我叫道:郭啟明,加油啊!

曾偉強也跟著叫:頑張れ!我回敬他:你也是頑張れ?。☉甙妥樱?/p>

我實在是累得不行了,加上早餐喝了杯苦咖啡,竟有些胃疼。我朝他們揮了揮手,說:“你們先往上爬吧,我要歇一會兒?!痹鴤娕读艘宦?,說:“那我們先走了,你們自己當心?!蔽尹c點頭,忽地覺得頭頂似乎陰涼了不少,朝身后看去,盧曉紅一手抓欄桿,一手撐著傘給我遮陽。我忙道,快把傘收起來,爬山撐傘危險。她笑笑,說,我閉著眼睛都能爬花果山,你就放心吧。

我歇了一會兒,繼續(xù)往上爬。盧曉紅不斷地鼓勵我:還有一會兒就到了,最難爬的已經(jīng)過去了。她又把我的兩瓶礦泉水拿去放在自己包里,以減輕我的分量。我很不好意思,但抵不住她的堅持。她看了看我,說我臉色不大好。我告訴她我胃疼。她嗯了一聲,一把抓過我的手,使勁捏我的虎口。她手上的勁道很大,應該是常年捏腳的關(guān)系,我給她捏得又酸又疼。她說:“虎口是胃腸的反射區(qū),多捏幾下就好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效,一會兒,我的胃果真不那么疼了。我說:“謝謝?!彼f:“有什么好謝的,我是為我自己考慮,萬一你繼續(xù)疼下去,待會兒還不得我背你上山?”她說完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有些微黃的牙齒。

我也笑了笑。覺得這女孩真的不錯,有機會應該勸勸曾偉強,好好對待人家。

我們爬到山頂?shù)臅r候,曾偉強和譚心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我正納悶,手機忽然響了,一看,是曾偉強給我發(fā)的短信:哥們,我們興致正濃,準備找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下山。山下見。我愣了愣,對盧曉紅說,我們下山吧,他們在山下等我們。盧曉紅看我,問,不休息一會兒嗎?我搖頭說,不用。她又問,要不要給你拍張照?我還是搖頭,二話不說便往下走。

我們在山腳下等了一個多小時,這兩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后來譚心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說:“郭啟明,你曉不曉得,原來花果山真是孫悟空的老家!”我被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些糊涂。她又道:“水簾洞,我們看到真正的水簾洞了,在山的背面,一個人也沒有,就我們兩個!美得不得了,神仙住的地方!”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譚心用這么激動的語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又隱約聽到曾偉強的聲音,似是催著譚心掛電話。不知怎的,我心里一酸,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譚心繼續(xù)道:“我們還要待一會兒,你和盧曉紅先回賓館吧,別等了?!?/p>

我說聲“好的”,那頭電話便掛了。我拿著手機一陣發(fā)呆。

這天曾偉強和譚心一直到半夜才回到賓館。曾偉強進房間的時候,燈關(guān)著。我一動不動。他以為我睡了,其實我一直沒有睡著。我忽然想起那天打牌時,曾偉強說的那句“打牌跟做人差不多,一定要果斷,該出手時就出手,否則遲了后悔都來不及”,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說給我聽的,笑我不夠果斷?,F(xiàn)在我有些明白了,他應該是在說他自己。他老早就對我有所暗示了,是我自己遲鈍。

從連云港回來沒多久,曾偉強就和譚心正式好上了。他再三向我道歉,并用了“情之所至、身不由己”這兩個成語。我沒說什么。對于這個家伙,我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我在意的是譚心的想法。我給譚心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地問她:“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嗎?”

我的語氣很平靜,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每個字的節(jié)奏。我是個謙謙君子,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注意自己的風度。譚心似是很不好意思,她說:“郭啟明,你是個很好的人,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大概是昏了頭?!?/p>

我嘆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p>

說到這里我笑了笑,臉上卻滿是苦澀。譚心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大概是的,曾偉強身上有一種野性的美感,我承認這對我很有吸引力?!?/p>

話說到這份上,也算是開誠布公了。最后,我說:“譚心,我祝福你們。”

譚心說:“謝謝你。”

或許是作為補償,譚心提議給我介紹她辦公室里的另一位姑娘?!昂懿诲e的,文文靜靜的,各方面條件都蠻好,”她說著還笑了笑,“而且啊,她也姓郭,你們五百年前是一家,肯定能談得來?!?/p>

我本想拒絕的,但不忍拂她的好意,便答應見一面。

譚心很快便替我約好了。星期天,在浦東時代廣場的星巴克。約好下午兩點,我早早地到了。到兩點一刻時,姑娘才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份事先說好的《上海壹周》。她叫郭鈺,中等個子,容貌也是中等,戴一副黑邊框眼鏡,鏡片玻璃很厚,度數(shù)應該不低。她比譚心大一歲,八二年生的。我問她要喝什么,她點了一杯氣泡礦泉水。中國人一般都喝不慣這個,我笑笑,你的口味很特別啊。

我們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郭鈺有個習慣,喜歡一邊講話一邊推她那副眼鏡,幾乎是說一句推一下。這讓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白,手指細長,柔若無骨。我夸了她一句,你的手很漂亮。她說:“謝謝,我以前的男朋友也常常這么說。”我愣了一下。她又推了推眼鏡,問我:“你和譚心很熟嗎?”

我說:“還行吧?!?/p>

她道:“我還以為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呢。”我又是一愣,只好笑笑掩飾過去。她繼續(xù)道:“譚心很漂亮吧?”我胡亂嗯了一聲。她道:“追譚心的人好多哦,我們辦公室的外線電話十有八九都是打給她的,大部分是男人。我覺得你的聲音有點熟,應該也給她打過電話吧?”她說到這里,停了停,端起氣泡水喝了一口,目光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我的臉。我有些尷尬,臉都微紅了,說了句“你大概是聽錯了”,借口上廁所,躲開了。

從廁所出來,我遠遠地看見郭鈺在補妝。除了臉,還有手,仔仔細細地上了一層粉。我故意走得很慢。她看見我,立刻把粉盒收了起來。我過去坐下。

我問她,你平時有什么愛好?她回答,游泳,打網(wǎng)球,還有羽毛球。我說,運動高手啊。她說,我第一個男朋友是體校老師,都是他教我的。我哦了一聲。

郭鈺問我,那你呢,你有什么愛好?我笑笑,說,我也談不上什么愛好,沒事的時候聽聽音樂,上上網(wǎng)。她問,你喜歡玩電腦游戲嗎?我說,喜歡——你也喜歡嗎?她搖頭道,我倒是一般——我以前有個男朋友特別喜歡打電腦游戲,就是那種聯(lián)網(wǎng)游戲,《魔獸》什么的。

我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見面不到半小時,這女孩已經(jīng)多次提到她以前的男朋友,而且不止一個,各具特色。我忽然一下子沒了說話的興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朝窗外看去,又看了看表。她問我:“你下午還有事?”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

她停頓了一下,問我:“你是八一年出生的?”我說對。她說:“我屬狗,你屬雞,老人家說,雞配狗,家里會雞犬不寧?!彼f到這里抿嘴一笑,忽然問我:“你信不信這些?”我想說不信,但又怕她誤會我對她有好感,便只是笑。她盯著我看,見我不予置評,鏡片后的那雙眼睛飛快地眨了眨,隨即別過頭去。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獲救似的接起來:“喂?”曾偉強在電話那頭說:“哥們,有空嗎,能不能來一趟?!蔽疫B忙道:“好啊,我馬上來?!睊斓綦娫?,我對郭鈺說:“不好意思,我有個朋友出車禍了,要馬上趕去醫(yī)院。”我有點促狹地想,——你搶我的女朋友,我就咒你出車禍,嘿!

郭鈺哦了一聲,說:“那你去吧。”聲音掩飾不住的失望。

我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瞥見她面前那瓶氣泡礦泉水幾乎沒怎么動,頓時想到這女孩大概不是真的喜歡喝,只是為了表明自己口味獨特——女孩有心機并不是壞事,但過了頭就有些令人反感。

我走出星巴克,又給曾偉強打了過去。我說臨時有點事,不想去了。曾偉強叫起來,老兄,拜托來一趟吧,我有事求你幫忙。我問他什么事。他猶猶豫豫的,告訴我——他想讓盧曉紅搬走,盧曉紅不肯。我說那是你們的事,求我有什么用?曾偉強說,盧曉紅對你印象不錯,說不定肯聽你的勸。

我嘿了一聲,說:“我沒空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痹鴤娫偃肭?,說:“我的一些哥們里面,就數(shù)你是知識分子,說話有分寸,人又仗義。你說,遇到這種事情不求你求誰?她是個女的,總不見得我用拳頭把她打出去,對吧?”

我叫了輛出租,到那邊剛好是下午四點。門沒關(guān),走進去一看,盧曉紅居然在給曾偉強做腳。我愣了一下,說:“曾偉強你哪根筋不對?”

曾偉強趴手趴腳地陷在沙發(fā)里,皺著眉頭說:“我這可不是自愿的,這女人硬要給我做腳,我推也推不開。”盧曉紅頭也不回,一邊用手捏腳,一邊道:

“我是死也不搬的。合同上寫著半年,沒到期我就不搬。你以為找房子那么容易啊,現(xiàn)在讓我搬,我只好去睡大馬路——姑奶奶說不搬就不搬!”

曾偉強說:“那你倒是交房租呀,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你要是交不出房租,我有權(quán)單方面取消合同契約。白紙黑字,賴都賴不掉的?!?/p>

盧曉紅嘿的一聲:“那我給你洗衣服做飯當牛做馬你怎么不說?這附近請個保姆多少錢,至少得五六百吧?還有我給你做的腳,店里明碼標價48塊錢一次,就算買會員卡打七五折,也要36塊錢。我每禮拜給你做兩次,一個月算八次,七加八加總共要千把塊呢,你他媽的還要倒貼我才對!”

曾偉強朝天嘆了一聲,說:“你這個女人真是不講理?!?/p>

盧曉紅繼續(xù)道:“當初和我好的時候,你怎么不趕我走???現(xiàn)在有了新歡,就翻臉不認人。你這個男人也太絕情了吧。”

我在冰箱里拿了罐可樂,一邊喝,一邊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諝饫飶浡鴤姷哪_臭味,還有窗外飄進來的梔子花香。香的臭的混在一起,怪難受的。我皺了皺眉,同時大手一揮,示意他們停戰(zhàn)。兩人停下來。我對盧曉紅說:

“你還是搬了吧。曾偉強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知道,你住在這里,讓譚心見了總歸不大好——我家的老房子就在這附近不遠,一室戶,朝北,煤衛(wèi)合用。房租一個月四百。上一個房客剛好租約期滿,你要是愿意,就租給你吧。”

我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也沒和爸媽商量,不曉得他們愿意不愿意。洗腳店的生意看樣子也好不了,盧曉紅的房租是否交得出還是個問題。我這么貿(mào)貿(mào)然地提出,是有些沖動了。我心里清楚,這么做是為了誰,又覺得自己有些傻。我這么為了她,她未必會知道。況且就算知道了也沒什么意義。

我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一周后,盧曉紅搬進了我家的老房子。她再三對我表示感謝,并強調(diào)一定會按時繳房租?!澳闶莻€好人,”她道,“你這么幫我,我不會欠你房租的。”

出于感激,她提議給我做一次腳。我說,不用了。她堅持道,你就讓我做吧,做了我心里會踏實些。我還是不同意。她把我推倒在沙發(fā)上,脫掉我的鞋襪。我不好意思硬掙,只能隨她擺布。她的手指,按在我腳上的穴位。我不常做腳,頓時便大呼小叫起來。她呵呵直笑,告訴我:“你頸椎不大好,摸上去有很多顆粒,還有胃腸,喏,就是這條筋脈,摸著嘎拉嘎拉直響,我都不忍心用力了。你是有胃病的對吧,平常要多注意,飲食一定要當心?!?

臨走時,盧曉紅給了我一千兩百塊錢,是三個月的房租。我想了想,說,祝你生意興隆。她一笑,說,承你貴言。

曾偉強請我吃了一頓火鍋。我吃得理直氣壯。我不是傻子,有些事情是再明顯不過了的——我家老房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他故意把我拉過去,什么勸架,都是屁話,目的其實就是讓我把房子租給盧曉紅。

我說:“這下你如愿以償了?”

他看著我嘿嘿直笑。

我停了停,忽地問他:“這個,譚心有沒有讓你做平衡表?”

我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傻,可還忍不住要問。我猜他也許會笑我。他朝我看了一會兒,卻沒有笑,相反地,竟還嘆了口氣。他說:“郭啟明啊郭啟明,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會挑你的。真的,不是風涼話。”

我說:“可惜你不是女人。”

他說:“女人一個個自以為聰明,其實都是傻子?!?/p>

我問他:“你是說譚心也是傻子咯?”

他哈哈一笑,說:“那當然,傻得厲害呢?!?/p>

郭鈺在網(wǎng)上與我聊天。不曉得她從哪里得到我的MSN地址,大概是譚心給她的。我本不想把她加進來的,但出于禮貌還是加了。

她問我:“你朋友沒事吧?”

我說:“沒事。一點點骨折。”

她說:“那就好?!?/p>

我們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一會兒。都是些可有可無的話題。我很想跟她說“再見”,但總有些不好意思。這時,電話響了。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與她交談時,總有電話識趣地打進來,非常地及時。我把狀態(tài)設置成“忙碌”,心安理得地接起電話。

“喂?”我道。

“你好?!笔亲T心的聲音。我先是一怔,隨即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朝前挺去。

我咽下一口唾沫,說你好。她說這么晚了,沒打擾你吧。我說,哪里晚了,十點還不到呢,我在上網(wǎng)聊天。她問是和郭鈺嗎。我嗯了一聲。

譚心問我:“覺得郭鈺怎么樣?”

我打了個哈哈,說:“還行?!?/p>

她說:“郭鈺這個人真的不錯的,你如果覺得還行,不妨繼續(xù)談著試試?!?/p>

我沒說話。她覺察到我的沉默,說:“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我忙道沒有沒有。她嘆了口氣,說:“其實你就算怪我也是正常的,是我辜負了你。”

她用了“辜負”兩個字,讓我心里一酸。我說:“男歡女愛,這是很平常的事,你不用感到內(nèi)疚,而且,我們就算做不成男女朋友,也可以做普通朋友啊?!?/p>

譚心說:“沒錯?!?/p>

接著,她告訴我——去年一次上班時,她把業(yè)務袋的航班號寫錯了,送航班的是郭鈺,業(yè)務袋送錯飛機,幾經(jīng)周折后造成貨單丟失,前方站投訴,郭鈺被罰扣了兩個月的獎金。

“錯的是我,結(jié)果害她扣錢,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她,”譚心道,“你別誤會,我說這些,不是讓你一定要怎么怎么,只是希望你如果感覺還行,就談著試試,給大家一個機會。郭鈺真的是個不錯的女孩,我們辦公室的同事們一致公認,她是最適合當老婆的人。真的,你再和她接觸一段時間就曉得了。她很會為別人著想的,又勤快,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辦公室整理得干干凈凈,還很節(jié)儉,工作又努力,民航學院畢業(yè),去年聘了助經(jīng),中級職稱也考出來了,再過幾年有望聘經(jīng)濟師——”

我臉上滿是苦笑,嘴上卻說:“我知道了?!?/p>

最后,譚心道:“郭啟明,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夠幸福?!?/p>

我說:“謝謝?!?/p>

掛掉電話,我對著屏幕發(fā)了好一陣呆。郭鈺大概是見我“忙碌”,一直沒消息。我嘆了口氣——我也不曉得我為什么要嘆氣,反正就是不知不覺,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我在鍵盤上打下這么一行字:

“這周六或是周日有空嗎?我請你去看《變形金剛》?!薄浀迷谌ミB云港的車上,我和譚心也說過這句話。我搖了搖頭,按了回車。

郭鈺很快回了消息:好的。

盧曉紅說房子的抽水馬桶堵住了,不曉得是自家的管道有問題,還是別人的。她拿不定主意,讓我過去看看。我在小區(qū)門口找了個修管道的師傅,上去檢查了一下,原來是面霜的瓶蓋掉進去,把管道給堵住了。師傅三下兩下把瓶蓋掏出來,問我收了錢,走了。

盧曉紅要把錢給我。我不要,說算了,也沒幾個錢。她又提出給我做腳?!拔揖瓦@點本事,你要不嫌棄,就常過來,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彼f。

我忙不迭地拒絕了?!斑@樣不好,”我很認真地對她道,“這樣會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而且,我也不習慣讓人做腳——這個,我怕癢?!?/p>

她說,那我下次請你吃飯。我想了想,說,好啊,不過地方要我來定。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看號碼,按掉了。我猶豫著,問她是誰。她說是宋長征。我哦了一聲。

她道:“這家伙想問我借錢,我不肯,他就天天打我手機?!蔽覇枺骸八苋卞X嗎?”她恨恨地道:“又是抽煙又是喝酒,還賭博,怎么會不缺錢!”我說:“那你可千萬別借給他,你的錢是辛苦錢,賺得不容易?!?/p>

盧曉紅笑了笑,說:“這我曉得??傻降资峭l(xiāng),又跟他談過戀愛,總有點不忍心。你也曉得我這個人,嘴硬骨頭酥,抵不住人家死纏爛打?!?/p>

我也笑了笑。

離開時,外面忽然下起雨來。盧曉紅打開抽屜,拿了把傘給我,我瞥見抽屜里有幾瓶安定片,問她:“你睡不好嗎?”她嗯了一聲。我勸她:“安眠藥不是好東西,時間長了有依賴性,不要多吃?!彼f:“我知道了?!?/p>

她送我到樓下,迎面遇到了宋長征。我們都是一愣。他看也不看我,徑直對盧曉紅說:“拿點錢給我?!北R曉紅說:“我沒錢,就是有錢也不給你?!彼伍L征吸了吸鼻子,說:“我和幾個朋友做生意,要本錢。你借我五千塊,兩個月就還給你。”

盧曉紅哼了一聲?!拔乙窍嘈拍?,我就是天下第一笨蛋?!?/p>

宋長征愣了愣,隨即又朝我瞥了一眼,說:“那你替她給也行,上次我見過你,你們關(guān)系肯定不簡單。”盧曉紅罵道:“少放狗屁!”

宋長征朝我伸出手,說:“哎,意思意思給一點,這女人我就算讓給你了?!?/p>

“啪!”盧曉紅揚手便給了他一記耳光,清脆響亮。

宋長征二話不說,啪啪!還了她兩記耳光。我想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宋長征指著盧曉紅的鼻子,罵道:“你打耳光上癮了是吧?老子上次不跟你計較,你還上天了?!北R曉紅捂著臉,狠狠地瞪著他。

我擋在盧曉紅面前,對宋長征說:“請你離開,否則我就報警?!?/p>

他冷笑一聲,問我:“你去呀,警察來了也沒用,是她先動手的?!蔽艺f:“那你就試試看,我是證人,等警察來了,看他們相信誰。”

他一怔,隨即點了點頭,道:“好,算你小子有種。”轉(zhuǎn)身便走了。

我們折回屋里,盧曉紅的臉腫得很厲害,我給她涂了些金霉素眼藥膏。盧曉紅告訴我,宋長征以前是個不錯的青年,老實又本分,可一到城里就變了樣。她說到這里眼圈一紅。我問她:你喜歡他嗎?

她似是考慮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盧曉紅嘆了口氣,說:“其實平心靜氣地想想,不光是他,我也變了許多。說句老實話,從走出家門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要嫁給他了。如果準備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農(nóng)婦,我又何必要來上海,對吧?”

我沒說話。

她笑笑,又道:“你是城里人,大概不理解我們這些人的心情。其實我小時候讀書也很好的,鄰居們都叫我女秀才,可一讀完小學我爸媽就不讓我讀了,說女孩子讀再多書也沒用,再說家里就那么點錢,還要供弟弟上學呢。我十二三歲就會燒飯洗衣服了,跟著大人下地插秧,曬得像泥鰍那么黑。十七歲到城里,跟師傅學手藝,成天抱著別人的腳丫子捏啊捏的,手上全是老繭,穴位捏得不對就要挨罵,賺的錢都歸師傅,自己一毛錢沒有。好不容易學出來了,可現(xiàn)在做腳的店那么多,競爭激烈啊,生意不好就沒錢,連吃飯都成問題。其實說句良心話,曾偉強也算是不錯的了,我老是欠他房租,換了別人老早趕我出門了。他還一直管吃管住的,算是不錯了?!?/p>

盧曉紅拿出她以前老家的照片給我看。舊城廂,青石鋪成的路,坑坑洼洼,小河浜,老柳樹。有一張她和宋長征的合照,應該是好幾年前了,大概才十六七歲的樣子,盧曉紅扎著兩條丫辮,臉蛋紅紅的,笑得眼睛都沒了。宋長征比現(xiàn)在要瘦一些,三七開的小分頭,穿一條松松垮垮的褲子,兩只手筆直地放在旁邊。

我笑了笑,對她說:“挺可愛的?!?/p>

和郭鈺交往不到一個月,她便示意我可以去見她父母了。當然她說得很含蓄,表情更是矜持?!拔液苈犖野謰尩脑挼模麄兂裎?,早也是見,晚也是見,早點見面,萬一不行就早點斷,對大家都好——反正我也不是沒人追。”

我已經(jīng)習慣了郭鈺的這種說話方式,心里安慰自己,女孩子嘛,跟她計較什么。事實上,郭鈺除了這個毛病之外,總體還是不錯的。上次我發(fā)燒到三十九度,偏又碰上總部檢查,老板不許我請假。中午休息時,郭鈺派快遞送了一個保溫瓶給我,里面是雪梨豬肺湯,另外還有一束百合。雖然我不愛吃豬肺,那束花更是被同事調(diào)侃了半天,心里卻是十分感動。我打電話去向她道謝,她卻說:“我這兩天嗓子疼,我媽給我熬了湯,吃不掉,就給你送了點過來。還有那束花,是我以前的男朋友給我的,他就是不死心,我不喜歡百合,順便一塊送過來了?!边€有一次,我和她逛久光百貨,我看中一雙ECCO的鞋子,但要兩千來塊,我嫌貴沒買。隔了幾天,她便給我買了回來,說:“你說巧不巧,昨天我和同事去逛久光,剛巧這雙鞋打?qū)φ?,這么合算,不買是不是傻子?”其實我曉得,ECCO的鞋不常打折,而且那雙是新款,絕對不可能打?qū)φ?。我沒說破,去周大福給她買了一條K-GOLD的黃金項鏈。她收下來,想了想,問我:你為什么給我買黃金項鏈而不是鉑金的?是不是覺得我會喜歡黃金?我的品位是不是很差?我只好再三向她解釋:現(xiàn)在的時髦妹妹都買黃金飾品,鉑金老早過時了,我覺得你比較IN,所以才給你買黃金項鏈的。

郭鈺也會按腳。那天,她讓我躺下來,給我脫掉鞋襪,在我腳心按了起來。她的水準當然沒有盧曉紅好,但是因為力道輕,點穴不是太準,反而讓我比較能夠適應。她的動作也似模似樣。我問你也學過?她嘿了一聲,說:“沒有,我家有一本足療的書,我一看就會了?!彼吹妙~頭上都是汗,微微喘氣。我有些不好意思,說:“下次別給我按了,多累啊?!彼f:“有什么累的,我剛好想減肥——我跟你講,你胃不好,書上說多按腳有好處。你跟我有什么好客氣的!”

我沒有答應她去見家長??傆X得好像還沒到這個份上,一個月也實在太快了些。隱隱又覺得對不起郭鈺。倒不是說我對譚心還有什么想法,但毫無疑問的是,如果是譚心催我見家長,我想我應該會爽快地答應下來。有時郭鈺會有意無意地提起譚心,“譚心現(xiàn)在的男朋友是什么樣的人”、“你和譚心是怎么認識的”、“你覺得譚心這個人怎么樣”,等等。我起初是問兩句答一句,后來發(fā)現(xiàn),越是這樣遮遮掩掩,她就問得越起勁,干脆就實話實說。郭鈺聽了,當場沒說什么,后來過了幾天,忽然問我:“你和她談過戀愛,為什么第一次見面那天騙我說沒有?”

我說:“不是故意騙你的,是怕你知道了七想八想?!?/p>

她斜睨我:“那現(xiàn)在就不怕我七想八想了?”我嗨的一聲:“現(xiàn)在我們的關(guān)系不同了嘛,應該開誠布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p>

我猜這句話會讓她挺開心。果然,她眉宇間有了一絲笑意,卻強抑著不流露出來,嘴上說:“你這個人呀,也開始有些油腔滑調(diào)了?!?/p>

我問她為什么說“也”,還有誰也油腔滑調(diào)了?

她回答:“我前面那個男朋友唄。整天說話沒一句正經(jīng)。我就是因為這個才跟他分手的——你可千萬別跟他一樣?!?/p>

我很鄭重地點了一記頭?!皶缘昧?!”

曾偉強第一次和譚心吵架,我恰好在旁邊。那天,他說酒店卡銷得不錯,一下子賣出去十幾張,要請我和郭鈺吃飯。在渝信川菜。起初氣氛不錯,那里的水煮鯰魚是上海一絕,味道沒得說。我們吃得熱出一身汗,咝咝直吐舌頭。問題出在買單的那一瞬。那個服務員穿著一條鮮紅色的高衩旗袍,顯得身材玲瓏有致,相當惹人注目。買單時,曾偉強幾次瞟過她的胸,目光有些過火。譚心無疑是看見了。我們走出去,按電梯時,譚心先是不說話,忽地對曾偉強說:

“給你的眼珠子裝個彈簧好不好,嗖地一下,飛到人家懷里看個夠,然后再嗖地一下彈回來,怎么樣?”她這句話說得不輕,旁邊好幾個人都聽見了,偷偷地笑。

我還是第一次聽譚心說這么促狹的話,有些驚訝了。曾偉強當場便掛不住了,臉色一變,道:“你說什么?”譚心沒再說話,哼了一聲。

走到樓下,曾偉強邁著大步?jīng)_在前面。譚心和我們走在一起。忽然,曾偉強停下腳步,回過頭,對譚心吼道:“你不給我面子,是不是?”

譚心沉默了幾秒鐘,隨即道:“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你自己不給自己面子。”

曾偉強看著她,點頭說:“很好。”說完向我和郭鈺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走了。譚心看著他的背影,怔了一會兒,對我們勉強笑笑,說:“我也走了。再見?!?/p>

她說完轉(zhuǎn)過頭去。我看見她的睫毛上已經(jīng)掛著淚珠了。如果此刻郭鈺不在,我想我也許會叫住她??晌也荒?。我說聲“再見”,正要離開,誰曉得郭鈺掙脫了我的手,朝譚心奔去。“譚心,”她道,“走,我跟你一起走。”

譚心說不用了。郭鈺道:“你這個樣子回去我不放心。走吧,我陪你一段?!?/p>

我愣了愣,還沒想好是不是跟上去,郭鈺已經(jīng)對我道:“你先回去吧,到家我給你打電話。”我哦了一聲。

回到家不久,郭鈺給我打了個電話。她問我:“剛才你為什么不提出送她回家?”

我說:“沒這個必要吧?!?/p>

她道:“你有沒有良心啊,人家都那個樣子了,就算是一般朋友,也不會撒手就走,何況你們還談過戀愛。”

我嗯了一聲,說:“是我大意了。下次注意?!?/p>

郭鈺停了停,問我:“你曉得什么是矯枉過正嗎?”我一怔,說:“什么?”她說:“你心里肯定特別想送她回家,可是礙著我又不好意思說,是吧?”

我說:“沒有的事?!?/p>

她道:“有沒有你自己心里清楚?!?/p>

我想繼續(xù)爭辯,可又覺得這樣實在太傻。矯枉過正,她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我想避嫌疑,反而做得過了頭。于是,我索性笑了笑,“小女人啊小女人,為什么會叫你們‘小女人?——就是因為你們的心眼實在太小,又愛瞎猜疑,弄得自己不開心,人家也跟著累?!?/p>

她不說話。

我繼續(xù)道:“譚心也是的,不就是曾偉強朝別的女人多看了幾眼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弄得大家不歡而散。”郭鈺道:“你是男人,當然幫男人說話了,換了我是譚心,我也不開心,自己女朋友就在旁邊,還一個勁地盯著別的女人。什么樣子!”

我說:“看就看幾眼唄,又不會真的怎么樣。男人就是這樣的,不要錢的冰淇淋,不吃白不吃?!惫暤溃骸澳悄阋彩沁@樣的咯?嘿,不打自招,下次我要好好留意一下。”我說:“也不是故意看的,不過恰巧碰到了,就多看兩眼而已,順便嘛。”

我成功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第二天是星期天,郭鈺問我有什么安排。我說,聽你的。話一出口,心頭便是一跳,想她不會讓我去見家長吧。幸好不是。郭鈺說:“我們?nèi)ヱR戲城看時空之旅吧,都說蠻好看的?!蔽艺f好啊。

第二天晚上,看完馬戲已經(jīng)九點多了,我送郭鈺回家,再回到自己家,已是接近十一點了。走到樓下,正要開防盜門,忽然旁邊人影一晃。一個人從旁邊走了出來,叫住我:“郭啟明?!?/p>

是譚心。她似是有些憔悴,穿一條深藍色的連衣裙,在路燈下顯得異常消瘦。我呆了半晌,才道:“你怎么來了?”

她笑了笑,說:“來找你聊聊?!?/p>

我瞥見她的模樣,有些心疼地說:“那你應該先給我打個電話呀,這么晚了,你一直等著嗎,等了多久?”

她說:“還好,就一會兒?!?/p>

我?guī)礁浇慕中幕▓@。夜深了,一個人也沒有,隱隱聽見遠處的蛙鳴,風聲也很柔很輕。剛下過雨,月亮躲在云層背后,似是被薄紗罩著,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看不真切。

我們在長凳上坐下。譚心問我是不是剛剛和郭鈺在一起。我點了點頭。她道:“看起來你們發(fā)展得挺順利,真替你們開心?!?/p>

我聽出她的話里似是有一絲傷感,又像是遺憾。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譚心又道:“我早就跟你說過,郭鈺是個不錯的姑娘,對吧?”

她說到這里,對我一笑,道:“你們倆很般配呢?!?/p>

我忍不住問她:“你和曾偉強怎么樣了?好了沒有?”

她搖了搖頭,道:“其實也沒什么好不好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到老也不會變的了?!蔽液倭艘宦暎首鬏p松地說:“小事情,不是我替曾偉強說話,真的是比芝麻綠豆還小的事情,男人嘛,都差不多,別放在心上?!?/p>

她道:“我不是單指這件事,而是覺得,這個人怎么一直都是吊二郎當?shù)哪?。男人喜歡看女人,這點我能理解,可是誰會像他那樣肆無忌憚呢?這不是小事情,而是做人的態(tài)度問題。他只顧自己,從來不顧別人的感受?!?/p>

我說:“曾偉強是吊二郎當沒錯,可他為人還是不錯的——”說到這里,我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自私的念頭,想我為什么要替他說話呢,他搶了我的女朋友,我不在背后捅他一刀就算不錯的了。

“嗯——這個,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角度問題了,在他看來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對你來說就是非常嚴重的。你們需要溝通,這個——溝通——”

我的心忽地變得有些亂,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

我的目光瞟過譚心的發(fā)際,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與此同時,我的思維卻異常地活躍,像是吃了興奮劑。我想,譚心為什么會來找我,而且事先連個電話也沒有,就這么傻傻地等在門口?她的臉色很不好,看來不是一般的矛盾。她需要找人傾訴,可為什么偏偏是我呢,那些小兒女情懷,找個閨中密友深談不是更合適?她住在長寧區(qū),而我住在浦東,這么遠,我待會兒是不是應該送她回去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完全沒經(jīng)過大腦,只是靠慣性作用驅(qū)使著,一句又一句。她靜靜坐著,看著旁邊的池塘,應該也沒有聽進去。我的最后一句話是:“誰談戀愛不吵架呢,誰談戀愛不吵架就是王八蛋!”我真是昏了頭,居然連“王八蛋”也說了出來,這才陡然醒覺,住了嘴。她朝我看,笑了笑,說:

“郭啟明,你還是一樣這么可愛?!?/p>

我也笑了笑。她常常夸我可愛,但只有這一次,話里透著隱隱的凄涼。她說完,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正要再勸她,她又說下去:

“我到現(xiàn)在都沒向爸媽提過他的事,怕他們反對。有時候一個人靜下心來想想,我和他到底是不是合適呢?畢竟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我又不是那種很前衛(wèi)的女孩子,可以什么都不顧——郭啟明,我跟你說這些,你會不會嫌我煩?”

我忙道:“不會不會,當然不會?!?/p>

她看著我,半晌,忽道:“其實我現(xiàn)在有些后悔——”

我問她:“后悔什么?”

她又看了我一眼,猶豫著,說:

“我,有些后悔把郭鈺介紹給你?!闭f完,她飛快地別過頭去。

我整個人像被電擊了一下,有那么幾秒鐘幾乎回不過神來。我不知說什么好,傻傻地看著她。她也有些臉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哦”了一聲,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你現(xiàn)在才曉得我的好?。俊闭f完便覺得不妥,有些不倫不類了,況且人家女孩子都那樣說了,怎么能用這么調(diào)侃的口氣回答呢。我暗罵自己是豬,越是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越是表現(xiàn)得愚蠢無比。

她一愣,也笑道:“是呀,人家說,失去了才曉得寶貴,原來真是沒錯?!?/p>

我們倆都笑了笑。接下去便不知說什么好了。又隨意聊了一會兒,她說要回家。我說,我送你回去。她說,不用了,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我說: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她看了看我,說:好吧,謝謝你。

送她回來后,我洗了澡,上床睡覺。這一晚,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不能入眠。譚心那張臉在我眼前晃啊晃的,睜開眼睛是她,閉上眼睛也是她。她像個圖章,啪地一下,牢牢地刻在我腦子里了。一顆心撲通撲通,竟是跳個不停。

這一次,譚心比我想象得要堅決。她很快便向曾偉強提出分手。曾偉強沖到我家,對準我的臉啪啪便是兩拳。把我爸媽嚇得差點報警。曾偉強說:“小子,有你的!”我想說,你當初搶走譚心,我可沒打你。但我什么也沒說,緩緩地拿毛巾擦去嘴角滲出的血。

郭鈺看到我烏青的眼圈,驚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猶豫著,說:“辦公室兩個同事打架,我去勸架,結(jié)果挨了一拳?!彼懿唤?,道:“好好的為什么打架,又不是小孩子?!蔽艺f:“誰曉得!”

她拿冰塊給我敷臉,又問我怎么這個樣子就出來了。其實我是故意的,帶著這張臉準備告訴她,我和譚心又好了。怕難以啟齒,臉上的傷就是最好的開場白,只要順著這個話題講下去就可以了。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很沒用,竟開不了口。

郭鈺煮了個雞蛋,去掉蛋黃,在蛋白里包進一個銀戒指,給我擦傷口。她說這是她外婆教她的土法子,能夠活血化淤。雞蛋暖暖的,擦在臉上軟撲撲的,很舒服。她又叮囑我,這兩天不能吃海鮮,也不能吃辛辣的東西。

我說知道了。

她朝我看看,說:“你的臉色怎么有點怪?”我說:“被人打了一拳能不怪嗎?”她說:“不是那種怪,而是——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蔽蚁胝f“我的確有心事”,這句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支吾了兩聲,說:“嗯,這個,我有點胃疼。”

她說:“是嗎,那你怎么不早說,嚴重嗎,要是嚴重咱們就上醫(yī)院。”

我說:“還可以。”

她說:“那我給你按會兒腳?!闭f著,便給我按了起來。最近,她的水平似乎有所提高,按穴位準了許多。她一邊按,一邊朝我看,似是在看我的反應。我微微皺眉,作出酸痛的模樣。她眉間閃過一絲得意。

說來也怪,我的胃竟然真的疼了起來。起初是一點點,漸漸地越來越疼,到后來已是難以忍受,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嚇壞了,扶著我到樓下,攔了輛車去醫(yī)院。到了醫(yī)院,掛了急診,醫(yī)生給我做了個胃鏡,診斷下來是急性胃炎,打了止痛針,還要吊點滴。我躺在床上,郭鈺在一旁陪我。

她看著我,竟笑了笑。我說:“我胃疼,你還笑?”她道:“我是覺得你這么躺著,像個大洋娃娃,很可愛?!蔽衣牭健翱蓯邸眱蓚€字,想起譚心,便叫了聲“郭鈺”。她嗯了一聲,問我:“是不是很難受?”我看了她一會兒,終究還是說不出來。

從醫(yī)院出來,郭鈺徑直送我回家。我媽看到她,一愣。她說:“阿姨,郭啟明剛才胃病發(fā)作了,到醫(yī)院打了點滴回來,醫(yī)生說要多休息。飲食要清淡,還要松軟一些。”我媽扶我到床上躺下,打量了郭鈺好一會兒。郭鈺離開后,媽媽問我:“就是這個小姑娘?”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作出體力不支的樣子搪塞過去。

晚上,郭鈺給我打電話。她問我:“你媽有沒有說我什么?”我說:“沒有啊?!彼溃骸霸缰滥銒屧?,我就不去你家了?!蔽艺f:“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媽今天調(diào)休。”她道:“你都還沒去過我家,我就先見了你媽,這樣好像有些不大對。”我說:“先見后見都一樣,無所謂。”她道:“怎么是無所謂呢,男的女的總歸還是不一樣的?!?/p>

我不想就這個話題跟她說下去,停了停,道:“你知道嗎,曾偉強和譚心分手了?!彼f:“我知道,譚心前幾天就跟我說了?!蔽倚睦镆惑@,嘴上道:“哦,原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她道:“曾偉強這個男人是不大牢靠,早點分手也好?!?/p>

我猶豫著,又道:“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捶质謫???/p>

她語出驚人:“總不會是因為你吧?”

我干笑了幾聲:“嘿,嘿嘿——”

我承認自己是個很沒用的人,至少是個不果斷的人。譚心安慰我說:“這表示你心腸好,不是那種狠心的男人。你是個君子,郭啟明?!?/p>

我為這幾句話感到臉紅。我不是個狠心的男人嗎?我當然是,只是沒有狠心到家。我的心腸或許不錯,但只是對一部分人——對于郭鈺而言,我是個壞男人。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郭鈺的好來。她為我熬的雪梨豬肺湯,那束百合,ECCO鞋,包著銀戒指的白煮蛋,還有她守在病床前關(guān)切的神情。她幾次提出讓我去她家見父母,我都敷衍過去。她扶眼鏡的手,真是很白很漂亮。

事情終究是瞞不住的。我和譚心去正大廣場吃飯,居然這么巧,剛出來便遇到了郭鈺。她手里拿著一個紙袋,看見我們,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鏡。

我們都不曉得該說什么。半晌,還是郭鈺先開口。“你們再逛一會兒,我先走了?!闭f完,便噔噔朝前走去。一個不留神,撞在旁邊人的身上。她連說了幾聲“對不起”,又扶了扶眼鏡,走了。

我送譚心上車后,便匆匆趕到郭鈺家。我在樓下給她打了個手機。是關(guān)機。我只有上樓,敲門。開門的是她父親,看見我,有些驚訝。我叫了聲“伯父”,問他郭鈺在不在。他說郭鈺還沒回來呢,有些狐疑地看著我。我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話來解釋,只好厚著臉皮說聲“伯父再見”,匆匆離開了。

我在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看見郭鈺緩緩地走來,眼睛看著地下,似是在想心事。我叫住她。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竟笑了笑:“你怎么來了?”

我嘴巴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問我:“譚心好點了沒有?”我一怔:“嗯?”她道:“我曉得她這陣子心情不好,所以你去陪她散心對吧,嗯,你做得對,朋友就應該這樣。”

她自說自話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說:“郭鈺,其實——”她不待我說完,又道:“你不用解釋,我不會多心的,我信得過你?!蔽艺f:“郭鈺,不是這樣的——”她又一次打斷我:“跟你說了不用解釋,你沒聽見嗎?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郭鈺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

她說完這句,便快步向前走去。我去抓她的手臂,她掙脫了。我又去抓,這次用了些力氣,她掙不脫,忽地在我手上重重地咬了一口。我啊的一聲,松開她。手上很深的一個牙印,都滲出血了。她停下來。我們兩人怔怔的,一動也不動。

她看著我,眼淚不知不覺便流了出來,落到頭頸里。她一跺腳,拿袖管狠狠地把眼淚抹掉。

我說:“郭鈺,你不要這個樣子。”

她不說話。

我說:“郭鈺,是我對不起你?!?/p>

她還是不說話。

我說:“郭鈺,我們分手吧?!?/p>

她似是沒有聽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半晌,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

“分手是不是?嗨,你早說嘛——我老早就跟你講過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早分比晚分好——真是的,我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分就分吧。追我的那些男生啊,聽到這個消息大概做夢都要笑出聲了。呵呵——”

她似是笑得很開心,隨即便轉(zhuǎn)過頭去,朝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把手里的紙袋交給我?!皠偛旁谡髲V場買的,紅外線保健背心,據(jù)說穿著能治療胃病,你拿著吧,也不曉得有效沒效?!彼鸭埓谖沂掷铮D(zhuǎn)身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那一瞬,我很想抱住她,抱得緊緊的。我忽然想起來,我還從來沒有抱過她呢,哪怕一會兒也沒有。

盧曉紅被警察傳去問話,是關(guān)于宋長征的事。原來,他店里老板娘的兒子被綁架了,綁匪要求一百萬元贖金。老板娘報了警。警察從店里內(nèi)部人員開始查起,宋長征因為與老板娘關(guān)系曖昧,而且事發(fā)那天找不到不在場證據(jù),被列入嫌疑對象。警察找盧曉紅了解情況,盧曉紅有些害怕,便托我陪她一起去。

警察問盧曉紅:“宋長征這陣子有沒有來找過你?”盧曉紅說:“有?!本靻枺骸八夷愀墒裁矗俊北R曉紅說:“還能干什么,要錢唄。”

警察問:“要錢干什么?”盧曉紅說:“抽煙喝酒玩女人?!本靻枺骸澳悄憬o了他嗎?”

盧曉紅嘿了一聲,說:“沒有。我的錢是辛辛苦苦一個腳一個腳地捏回來的,我不會給他去填無底洞?!本煊謫枺骸澳呛髞砟??”

盧曉紅說:“后來,他就打了我兩記耳光。喏——這位先生也在旁邊,可以做證的。警察同志,我和宋長征只是老鄉(xiāng),一到上海就不怎么來往了,而且關(guān)系越來越僵,他找我不是尋晦氣,就是要錢——喏,這位先生都可以做證的。我們的關(guān)系真的是非常糟糕。他做過什么事情,我都不曉得,你們要查,就去找那個老板娘好了,反正他們老早就姘上了——”

我覺得她這么說,對宋長征非常不利,不曉得她是要撇清呢,還是存心報復。我當然不能提醒她,她說的也確是實話。警察又問了我?guī)拙?,我便把前兩次他們鬧得不愉快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警察最后問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是她的房東。

走出來,盧曉紅對我說:“謝謝你了,陪我跑一趟?!蔽艺f沒事。她又道:“好好的一天,真是沒意思,回去要洗個澡沖沖霉氣。”我朝她看看,想說什么,忍住了沒說。這時,我忽然看見曾偉強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旁邊跟著一個警察,叮囑他:“回家好好反省。”他彎了彎腰,說:“好的好的?!?/p>

我一愣,叫道:“曾偉強!”

他看見我,嘴角撇了撇,算是回答,臉上的胡茬密密麻麻。

他是醉酒傷人——去酒吧喝酒,喝醉了,跟旁邊的人發(fā)生口角,他掄起酒瓶朝那人頭上砸去,那人去醫(yī)院縫了十八針。他賠了醫(yī)藥費,交了罰款,在拘留所關(guān)了三天,才放出來。

我沒說什么,只是請他到附近的飯館吃了頓飯。

他要叫啤酒,我不答應,說,別喝酒,多吃點菜。我不斷地給他搛菜。盧曉紅在一旁看著我們。曾偉強咧嘴一笑,問她:“看什么,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奇怪,把一個女人搶來搶去還關(guān)系這么好?”

曾偉強又道:“越來越漂亮了啊盧曉紅,最近過得好不好?”盧曉紅道:“有什么好不好的,還不是老樣子。”曾偉強道:“很久沒讓你做腳了,什么時候給我再做一次——你放心,不是白做,我會付錢的?!北R曉紅嘿了一聲,沒說話。

我朝他看,勸他:“以后少喝點酒,你這個人啊,一喝酒就容易出事,還有,酒后千萬別開助動車,曉得嗎?”

他說:“我曉得,我又不是小孩。我用不著你來教,你還比我小兩個月呢。”

他說完,又對盧曉紅道:“嘖嘖,怎么回事,真是覺得你越來越漂亮了,皮膚變得光潔多了,氣色也不錯。早曉得就跟你好下去了,天天有人燒飯洗衣服,還給做腳,有福不享,嘿,我他媽的真是賤骨頭?!?

吃完飯,我說要送他回家。他叫起來:“幫幫忙,我又不是小姑娘——你去陪你的譚心吧,別管我?!蔽谊P(guān)照他:有事就找我,要是想找人聊天,就給我打電話。

他手一擺,皺眉說:“走吧走吧,別這么多廢話,郭啟明你這個娘娘腔的毛病看樣子是改不掉了。”

我把曾偉強的事告訴譚心。她聽了,只是嗯了一聲。我朝她看,想再說些什么,她已轉(zhuǎn)身去做別的事了。

重拾這段戀情,我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上周日,我去她家,見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對我印象應該不錯,臨走時說了幾遍“有空再來玩”。譚心送我出去,她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有幾縷發(fā)絲鉆進我的鼻孔。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兩個噴嚏。她說:“你表現(xiàn)不錯啊。”

我說:“我這是本色演出,一點不做作,本來怎么樣,就是怎么樣?!?/p>

她一笑,說:“我媽說,你這個人蠻老實,就是有點傻乎乎的?!?/p>

我愣了愣,說:“你媽說的——她什么時候跟你說的?”譚心道:“在廚房洗碗的時候,她悄悄跟我說的。她說你一直只吃面前那盤韭菜花炒肚絲,別的菜都不好意思動。我媽還說,早知道這樣就把炒青菜放到你面前,那樣還可以再省一點?!?/p>

我一怔,道:“你媽真是這么說的?”

“真的呀,”她呵呵一笑,“好了好了,不哄你了——前面那句是我媽說的,后面那句是我加出來的。我媽說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緊張了一點,說話都結(jié)巴了?!?/p>

我松了口氣,說:“哪個毛腳女婿上門不緊張啊。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哎,你媽有沒有說我長得很討人喜歡?”

她甜甜地一笑,伸出手指,在我鼻頭輕輕點了一記?!拔覌寷]說,不過我爸倒是說了,他說這個小伙子的鼻子圓滾滾的像個洋蔥,倒是蠻討人喜歡的。”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嗎?我的鼻子像洋蔥嗎?”

她笑起來,挽住我的胳膊?!跋竦模娴暮芟衲?。不過沒關(guān)系,就算你的鼻子長得像大蒜,我也照樣喜歡你?!彼f完看著我,眼里似是有什么東西在流動。我低下頭,在她嘴唇上親了一下。

我說:“我覺得很幸福?!?/p>

她道:“我也是?!?/p>

我回家后,爸媽問我情況怎么樣。我說,挺好的。爸爸說:“下次把小姑娘帶回來讓我們看看。”媽媽說:“別的都是假的,關(guān)鍵是人好,還有就是脾氣要好。”

我說:“放心吧,她脾氣好得很,平常一句狠話都不會說的?!?/p>

我說到這里,忽然想起那天在渝信川菜的情景。那天,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從沒見過她那個樣子。她是真的氣了。她生氣的樣子和平常完全不一樣,倒不是說有多兇,而是讓人覺得陌生,像是一下子把心里的東西全爆發(fā)了出來。我猜她大概只有對著曾偉強才會這樣生氣。忽然間,我竟冒出個念頭——要是譚心也為我生一次氣就好了。這么想著,又覺得自己有些犯賤,像個傻瓜一樣。

郭鈺把我的MSN地址給刪了。我不好意思問譚心她的近況。一次,裝作偶然想起的樣子,問她:“郭鈺最近交了新男朋友嗎?”譚心說:“我也不曉得,她自己不說,我也不好問?!蔽遗读艘宦暎f:“要是有合適的對象,就幫她介紹一個吧?!?/p>

譚心說:“我知道了?!?/p>

我打電話給盧曉紅,問她宋長征的事。她告訴我,警察找不到證據(jù),撤銷了他的嫌疑,案子還在查。我忍不住道:“下次警察再來找你,你別那樣說話了,只要說跟他沒什么聯(lián)系就行了。”她問:“怎么,我說錯了?”我道:“不是說錯,而是沒必要,畢竟同鄉(xiāng)一場嘛?!彼A送#f:“我知道了。”

周末,譚心的同事過生日,硬要譚心把我也帶過去。

譚心的同事們都很熱情,也很能喝酒,灌了我一杯又一杯。我怎么推都沒用。我越推,他們越是灌得厲害。譚心在旁邊勸了兩句。他們說,還沒結(jié)婚就向著他了,重色輕友哦。于是我只能喝。

我離開飯店時,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譚心把我扶上出租車。我迷迷糊糊地說:“不好意思哦,喝多了?!彼溃骸笆俏也缓靡馑疾艑?,把你拉過來,讓你喝了那么多酒。”我搖著手,道:“沒事,沒事?!?/p>

她掏出紙巾,替我擦了擦額頭的汗。我說:“郭鈺怎么沒來啊,她是不是還在怪我?”——我真是喝醉了,居然在譚心面前說這個。

譚心說:“不是的,她家里有點事,所以沒來。”我哦了一聲。

我靠著椅背,只覺得腦子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思緒在那一刻變得很輕。我問譚心:“和我在一起開心嗎?”她笑笑,道:“當然開心——為什么問這個?”

我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我好像有點沒信心,我、我也不曉得該怎么說——譚心,我這個人大概有些毛病,曾偉強把你搶走的時候,我恨他恨得要命,可是現(xiàn)在,我又有點可憐他,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他。還有郭鈺,我現(xiàn)在每次想到她,就覺得很不好意思。我像是在玩弄她感情似的。如果我是她的爸爸媽媽,肯定會說,這個小赤佬不是好東西——”

我說得飛快,像放連珠炮。喝醉酒的人就是這樣,覺得自己無比清醒。我繼續(xù)說下去:“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的動物?好像,就是不想讓自己舒服,總要找點事情讓自己難受難受。得不到難受,得到了也難受——”我朝她咧嘴一笑,覺得這話講得很有哲理。那一刻,我決定以后一定要多喝酒。

譚心朝我看,半晌,說了一句話。與此同時,我的胃忽然難受起來,像有東西在里面翻江倒海。我叫司機:“停車!”

出租車一個急剎車,在路邊停了下來。我沖下車,還沒站穩(wěn),便吐了起來。譚心在后面輕撫我的背。我把晚飯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這才舒服了點。我問譚心:“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見?!彼π?,說:“沒什么,就是讓你回家早點休息?!?/p>

其實,我剛才隱約聽到一些,應該不是這個。我沒再問下去,朝她笑了笑。譚心的臉,在月光下顯得異常皎潔,沒有一絲瑕疵。我看著她的眼睛,像湖水那么清澈,泛著光,很美。

我還想再說些什么,但這時我酒已醒了大半。我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撫了一下她的長發(fā)。她的頭發(fā)像絲一樣順滑。

“走,”我說,“我送你回家。”

幾天后,我去普陀區(qū)辦事。回來后突然下起雨來——是那種陣雨,毫無征兆的,劈頭蓋臉便落了下來。我躲在一家便利店門口,想等雨停了再走,可這雨卻越下越大,沒有絲毫要停的樣子。一會兒又打起雷來,左一道閃電,右一道霹靂的。躲雨的人越來越多。馬路斜對面便是我家老房子,我想,去盧曉紅那里避避雨算了。我沖過去,上了樓。敲門,半天沒人開門。——盧曉紅大概不在家。

我正準備離開,猶豫了一下,想還是進去拿把傘吧。下這么大雨,實在是沒辦法。

我有備用鑰匙,掏出來把門打開。走進去,果然家里沒人。我先倒了杯水喝,又找出一條毛巾把身上擦了擦。我打開抽屜,拿了一把傘。瞥見里面有好幾瓶安定片,比上次還多了兩瓶。

我眉頭一皺,這個盧曉紅,是拿安眠藥當炒豆子吃呢。

我歇了一會兒,正要走,剛把大門打開,忽地,聽到房間里“砰”的一聲輕響。我一愣,看去,似乎沒什么動靜。我換了鞋,又聽到“砰”的一聲,似是從衣櫥里傳來的。接著,又響了兩聲——沒錯,就是衣櫥里。

我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我躡手躡腳走到衣櫥里,打開,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反綁著手,嘴上貼了一塊透明膠,眼睛上蒙著一層眼罩,使勁扭動著身體。

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呆了。

我還來不及反應,忽然“啪”的一聲,一樣硬物打在我的后腦勺,我一陣劇痛,接著,便暈了過去。

我醒來時,依然是這間房子里,手腳全被綁住了。

盧曉紅和宋長征坐在我對面。宋長征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盧曉紅則是有些不忍,還有些惋惜地看著我。她嘆了口氣,道:“你為什么要來呢?”

小男孩躺在我旁邊,睡覺。我看著他們兩個人。我的后腦勺還在隱隱地痛,可腦子卻十分清醒,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許多事情,經(jīng)歷的時候往往不是很明白,后來回過頭再一想,像放電影那樣,一幕一幕地呈現(xiàn)出來,便清清楚楚了。

——那天,我問盧曉紅,還愛不愛宋長征。她愣了半天,搖頭。其實她的答案都寫在臉上了。她搖頭的時候很不自然,還帶著隱隱的傷感。她當然愛他。宋長征兩次上門挑釁,而這兩次我恰恰都在場。馬桶里的瓶蓋自然是她自己放進去的,為的是讓我專門跑一趟,看見她與宋長征互扇耳光,好在警察面前證明他們兩人關(guān)系惡劣。老板娘的兒子被綁票,警察應該會懷疑到宋長征頭上,所以她把孩子放在自己這邊,警察抓不到宋長征的把柄,也只有不了了之。為了這次事情,他們應該是策劃了很久。我的房子,成了他們藏匿人質(zhì)的地方。

我覺得不可思議。我本來以為這種事情只會出現(xiàn)在電影或小說里,誰知竟讓我攤上了。我朝盧曉紅看。她正在替宋長征拔白頭發(fā)。

她一邊拔,一邊說:“怎么搞的,你最近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了?!?/p>

宋長征沒好氣地說:“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白頭發(fā)能不多嗎?”

盧曉紅斜他一眼,說:“那個女人侍候得你不好嗎,天天好吃好住的,怎么還會有白頭發(fā)?”

宋長征皺了皺眉頭,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吃這個干醋。那個黃臉婆,一身的橫肉,我看見她就渾身不舒服。說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信?!?/p>

盧曉紅道:“我又沒不信,是你自己心虛?!?/p>

宋長征朝地上吐了口痰,說:“心虛個屁!”

盧曉紅朝他白了一眼,噘嘴道:“你這個人,怎么老是改不掉隨地吐痰的毛病,這是城里的復合地板,不是鄉(xiāng)下的泥巴路。房東就在旁邊呢,你也不怕人家看了心疼?!彼f話時嘴角含著笑,像是在撒嬌。宋長征朝她看,搖了搖頭,苦笑——就像大人對待頑皮的小孩。他目光掃到我,頓時又變得兇惡起來。

“看什么看?”他道,“再看把你眼珠摳出來?!?/p>

我只有別過頭。

小男孩動了動,似是快醒了。盧曉紅從抽屜里拿出安眠藥,倒了幾片給小男孩吃下。宋長征說:“多給他吃幾片,免得他又醒過來?!北R曉紅說:“安眠藥吃多了不好?!彼伍L征嘿的一聲,搶過藥瓶又倒出幾粒來,塞進小男孩的嘴巴,又給他喝了口水。一會兒,小男孩便沉沉睡去。宋長征把他放進衣櫥,關(guān)上門。

我忍不住對盧曉紅說:“孩子那么小,吃安眠藥沒好處的?!彼龥]吭聲。

宋長征在一旁道:“你少廢話,自身都難保了還在這兒嘰嘰歪歪。”我聽了心里一驚。盧曉紅問他:“你想怎么樣?”宋長征有些不耐煩地道:“還能怎么樣,先喂幾片安眠藥再說?!北R曉紅嗯了一聲,倒了幾片出來,又倒了杯水,對我道:“吃下去?!?/p>

我下意識地朝后讓了讓。她道:“你放心,我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這是安眠藥,又不是毒藥?!蔽覄袼骸澳銈儸F(xiàn)在自首還來得及,大不了關(guān)個幾年,出來還只有三十來歲。如果讓警察抓住,你們下半輩子就要在監(jiān)獄里過了。”

宋長征吼道:“我們的事不要你管,你曉得個屁!”

盧曉紅停了停,對我道:“我老早說過了,你是城里人,不會了解我們的心情。我們也不想做壞事,可不做壞事就只能當一輩子窮光蛋。你還是少說話的好,免得吃苦頭?!?/p>

宋長征在一旁道:“你跟他啰嗦個什么,快給他吃藥!”

盧曉紅把藥放到我嘴邊,正要喂我吃,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我們都是一怔。盧曉紅手一翻,把安眠藥塞進我嘴里,又灌了口水,咽下去。隨即拿透明膠布把我嘴封上。宋長征拽起我,走進廁所,反鎖上門。

宋長征把我推進浴缸里。他則坐在馬桶上。

我聽見門打開的聲音,“咦,是你?”盧曉紅道。

“你好。今天有空嗎,我想跟你學按腳?!币粋€女人的聲音?!毅读算?,是郭鈺。

盧曉紅說:“對不起,我身體有點不大舒服?!惫暶枺骸澳睦锊皇娣?,要不要緊?”盧曉紅說:“沒什么,有點頭疼?!惫暸读艘宦?,說:“那這樣好了,今天你不用教我,我來給你按,你看看我最近水平有沒有進步。好不好?”

盧曉紅沒說話,大約是默許了。宋長征坐在馬桶上輕聲罵了句“他媽的”。

一陣搬凳子的聲音,很快便安靜下來。郭鈺應該在給盧曉紅按腳了。

我覺得自己真是笨,其實早該猜到她是向盧曉紅學的。哪有人光看一本書就會按腳的?又不是華陀再世。她每次給我按腳,總是先按腳趾,再按胃腸點、睡眠點,然后是頸椎點、肝、生殖器區(qū),最后是腳背淋巴區(qū)。這順序和盧曉紅一模一樣。我居然一直沒有察覺。

我忽然想起她那雙手。記得一次她的手按在我腳底的時候,我還開玩笑地說,讓這么漂亮的手給我按腳,真是暴殄天物。她說,你曉得就好!

盧曉紅問她:“還是忘不了他?”郭鈺嘿的一聲,說:“什么呀?!北R曉紅說:“要不然干嗎還過來學按腳?”郭鈺說:“誰說學按腳一定是為了他?我給我爸媽按不行啊?!北R曉紅哧的一聲:“你就嘴硬吧?!?/p>

我瞥見宋長征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我。我給他看得有些別扭,便把臉朝向另一邊。這時,我聽見郭鈺說:“我上個廁所?!?/p>

我的心一下子跳了起來。宋長征也從馬桶上一躍而起,神情緊張。盧曉紅說:“我馬桶堵住了,不能用,已經(jīng)打電話報修了。要不你去小區(qū)的公共廁所?”郭鈺說:“哦,我也不急,待會兒出去再說吧?!?/p>

宋長征舒了口氣,又坐了下來。我也松了口氣。幸虧盧曉紅反應快,要不然郭鈺這么闖進來,結(jié)果肯定跟我一樣。我覺得頭有些發(fā)昏,應該是安眠藥在起作用了。外面安靜得很。我聽見郭鈺的聲音:

“你說——譚心是不是很討人喜歡?”

盧曉紅說:“應該是吧,她那么漂亮,又溫柔,我是男人肯定也喜歡她?!?/p>

郭鈺道:“這我也曉得?!蔽衣牫鏊穆曇粲行┌l(fā)澀,心里不由酸了一下。

郭鈺又道:“她跟郭啟明挺般配的,是吧?”

盧曉紅嗯了一聲。

我心里長長地嘆了口氣。宋長征忽地湊近我,在我耳邊說了句“陳世美”。我一怔,朝他看去。他有些鄙夷地瞪著我。我覺得這人倒真是滑稽。

我的頭越來越重,漸漸地,眼皮耷拉下來,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時,郭鈺已經(jīng)走了。我躺在床上,雙手依然是反綁著。宋長征好像不在,只有盧曉紅一個人。她見我醒了,便拿過一個飯盒,撕開我嘴上的透明膠,喂我吃飯?!耙惶煲灰箾]吃東西了,餓了吧?”她道。

是叉燒飯。叉燒有點硬,我喉嚨又干又澀,吃下去頓時咳嗽起來。她喂我喝了口水,在我后背拍了兩拍。

“昨天郭鈺來過了,你知道嗎?”她問我。

我點了點頭。

她道:“也是,安眠藥應該沒那么快起效——她找我學捏腳。進步很快,再過一段時間,應該能當個專業(yè)的捏腳師膊了?!彼f完笑了笑。

我說:“她是個好姑娘,我對不起她?!?/p>

盧曉紅說:“沒這么嚴重。有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種事情呀,老天爺也沒辦法?!?/p>

我琢磨著她的這句話,覺得好像有道理。但倘若順著這個思路,又似乎自私了些,太率性了。我朝她笑了笑。

她說:“你還笑得出——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個囚犯。”她有些促狹地提醒我。

我這才想到自己的處境。我朝她看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不敢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情。”她嘿了一聲:“天底下出乎意料的事情多著呢,你啊,是溫室里的花,什么都沒見過?!?/p>

我忍不住道:“你別把男人比作花,行不行?”

她一笑:“我說錯了嗎,你就是花,你們幾個都是花,譚心是花,郭鈺是花,就連曾偉強也是花——不過他是朵喇叭花,比你們稍微賤一點??晌液退伍L征是草,長在地上的草,被人踩來踩去的那種。我們跟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彼f到后面,搖了搖頭,神情變得有些落寞。

她說:“跟你說了也白說,你不會懂的?!?/p>

我停了停,問她:“外面情況如何?你們想好怎么辦了嗎?”她聳聳肩,道:“有什么怎么辦,走一步算一步唄。”

我再一次勸她:“自首吧。警察終有一天會查到這里來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們還年輕,現(xiàn)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p>

她朝我看了一眼,說:“你別管了。我心里有數(shù)?!?/p>

吃完飯,她給小男孩又吃了些安眠藥,卻沒給我吃?!澳阄覆缓茫裁咚巶浮夷闶谴笕耍蚁嘈拍阌凶灾屏??!彼龑ξ议_了句玩笑。

半夜里,宋長征又來了。他輕聲對盧曉紅說了些什么。兩人表情有些緊張。

盧曉紅一下子叫起來:“都是你那個姘頭,報什么警,她不要兒子啦!”

宋長征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道:“什么姘頭,我說過多少次了,我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北R曉紅打斷他道:“好了好了,現(xiàn)在爭這個也沒意思??煜胂朐撛趺崔k吧?!?/p>

我在一旁不知死活地嚷了句:“自首,只有自首才是唯一出路!”

宋長征罵了句“媽的”,脫下自己的襪子便塞進我嘴里。

“啰里八嗦的家伙,老子就是自首,也先把你宰了,信不信?”他惡狠狠地朝我吼道。我嘴里一股惡臭,熏得我?guī)缀鯐炦^去。宋長征打開礦泉水蓋子,一仰脖,咕嚕咕嚕喝了幾口,隨即“啪”的一聲,重重地放在茶幾上。

“早曉得就在鄉(xiāng)下不出來了,”他道,“種田種菜也餓不死?!?/p>

盧曉紅朝他看:“你現(xiàn)在說這個有屁用?哼,‘在鄉(xiāng)下種田種菜,我告訴你,我寧可被抓進去,也不愿意再過那種日子了。當初你對我怎么說的,這輩子都不想再待在那個地方了,要是混不出個人樣就寧可去死?,F(xiàn)在碰到一點挫折,就開始打退堂鼓了。我盧曉紅怎么會喜歡上你這么一個孬種!”

宋長征一怔,隨即嚷道:“好,那你說,都到這份上了,警察都快找上門了,該怎么辦,你說!”

盧曉紅咬了咬牙,說:“我去自首。你等我,大不了關(guān)幾年,出來我們還是好夫妻?!?/p>

宋長征大手一揮:“不行,絕對不行!”

盧曉紅道:“這是唯一的辦法了。要是讓警察先找到這里,我們就一個也逃不了?!彼伍L征想了想,說:“那也行——我去自首,你在外面等我?!?/p>

盧曉紅皺眉道:“說了我去就我去。你別跟我煩?!?/p>

宋長征說:“我是男的,是一家之主,你得聽我的?!北R曉紅嘿的一聲,道:“去你媽的一家之主,還沒結(jié)婚呢,就一家之主?!彼伍L征說:“十八歲那年你就是我的人了,現(xiàn)在還想賴?”盧曉紅朝我瞟了一眼,臉一紅,道:“你這人——真是不要臉。”宋長征道:“反正你是我女人,你就得聽我的?!?/p>

盧曉紅說:“誰是你女人?衣櫥里那小孩的媽,才是你女人吧。”

宋長征哎喲一聲,拳頭打在桌上,發(fā)出“砰”的聲音?!拔乙v多少遍,你才相信?”他大聲道,“那女的真的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盧曉紅看著他:“沒上過床?”

“沒有!”

“沒親過嘴?”

“沒有!”

“沒拉過手?”

“沒——拉手是拉過,她自己把手伸過來的,我總不能不拉吧?”

“是呀,不拉白不拉,對不對?”盧曉紅朝他白眼。

宋長征哎喲一聲,又是一拳打在桌上?!安桓愀懔耍献痈悴贿^你,你這個女人,要把我逼瘋才開心,是吧?”

我看著他們吵架,像兩個小孩。

兩人又吵了一會兒,睡覺了。宋長征把我從床上一把拎起,直拽到衛(wèi)生間,橫臥在浴缸里?!袄献右^夫妻生活,只有委屈你了?!蔽蚁脒@人說話可真是直接。他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我聽見房間里大吵的聲音,似是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爭執(zhí)。過了一會兒,漸漸安靜下來。我想偷聽人家可不太道德,便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睡著,卻怎么也睡不著。月色不錯,窗戶半開著,絲絲涼風吹進來。

過了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蒙眬間,覺得有人推我。我猛的睜開眼睛,見是宋長征。我一驚,正要說話,忽地看見盧曉紅雙手被綁躺在床上。我又是一驚。盧曉紅嘴上被貼了透明膠。宋長征看著我,忽地,跪下來,向我磕了個頭。

我驚訝極了,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

宋長征磕完頭,站起來,對我說:

“我明天就去自首,你是唯一曉得這件事的人,我求求你,千萬別把盧曉紅說出來,你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嘛,對吧?你也曉得她不是壞人,壞的是我,是我逼她這么做的——”

盧曉紅身體扭動兩下,隔著透明膠,發(fā)出“唔唔”的聲音。

宋長征繼續(xù)道:“——你要是不把她說出來,你就是我的恩人,將來等我出獄,我做牛做馬地報答你。要是你說出來,嘿,除非我死掉,否則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舒坦。我宋長征說話算話,你給我記住了?!?/p>

還沒等我開口,他又轉(zhuǎn)向盧曉紅。

“我說了,我是一家之主,我說了算。我跟你講——我去比你去好,你嘴巴甜,腦子又活絡,在外面打點,肯定比我強。萬一不成,大不了也就是坐個七八年牢。男人受點罪無所謂,女人不行,一受罪就老了,成菜皮了?!?/p>

他說到這里,笑了笑。盧曉紅看著他,緩緩地,眼淚滑了下來。

“就這么說定了,”他道,“天一亮我就帶著孩子去公安局。你乖乖的——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是好夫妻?!彼R曉紅,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我一直認為生活中應該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錦上添花般,點綴幾筆,讓日子過得更精彩。從我認識盧曉紅那天起,戲劇性的情節(jié)便埋下伏筆。只是,最終揭曉時,我沒料到竟讓人如此不忍——這些情節(jié),于我來說像電影般不可思議,但對于另一些人,卻是真真切切的人生。

宋長征被正式拘留。

盧曉紅找人咨詢過了,這種普通綁架案,沒有人員傷亡,如果自首的話,判刑應該不會超過五年。盧曉紅放下心來。她對我說:“五年嘛,就當他去讀了個大學,以前古代人去京城考狀元,不是也要去個三年五載的嘛,我就當他去考狀元了,對吧?”

我說:“沒錯,五年很快的,眼睛一眨就過去了?!?/p>

她對著我笑。眼睛里有遺憾,但更多的是希望。

事情很快變得不一樣了——老板娘的兒子因為服食了過量的安眠藥,醒來后神志不清,連父母都不認識了。醫(yī)生診斷后,確定他為中樞神經(jīng)嚴重受損,今后都不能正常生活,也就是一般意議上的“白癡”。

一審判決下來了——綁架罪加重大傷人罪,宋長征被判處死刑。

盧曉紅發(fā)瘋似的跑來找我。我嚇了一跳,以為她要干什么,誰知她說:“借我點錢,越多越好?!?/p>

我愣在那里。

她道:“我要錢,越多越好。有了錢就能辦事。把死刑變死緩,他就死不掉了。”

她說這番話時,眼睛并不看我,而是定定的,傻了似的。

我沒說話。她忽地從懷里取出一把水果刀,指著我的脖子?!敖栉义X,”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豁出去了。你別逼我。”

我借了她五千塊錢。我當然不是怕她傷我。再怎么樣,我也不至于對付不了一個女人。我是真心想幫她。還有宋長征。

我從銀行里拿錢給她。她對我說:“你放心,我會還你的。我就算做腳把手做爛了,也會還你的?!蔽倚π?,沒吭聲。

盧曉紅又跑去找曾偉強、譚心、郭鈺——所有她認識的人,她都不放過。

曾偉強給了她五百塊錢。盧曉紅說:我給你做二十次腳,錢就不還了,行嗎?曾偉強聳聳肩,說:我也沒打算你還,你又不是沒欠過我錢。

譚心和郭鈺各給了她兩千塊錢。譚心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郭鈺則是因為找她學做腳,欠了她一份人情。

我找了一個當律師的朋友,想看看他有什么辦法。他告訴我:這種案子已經(jīng)判下來了,就很難改判。一個鄉(xiāng)下人,又沒錢又沒勢。誰會睬他!

我沒把這話告訴盧曉紅。看著她整天東奔西跑,上下打點。

盧曉紅買了一打信封,用來裝錢。她把能幫忙的人名字寫在一張紙上。她常常對著紙喃喃自語:嗯,這個人給五百好了,那個人給一千——監(jiān)獄長也應該要給一點,讓長征少吃點苦頭。

她居然想帶著三千塊錢去找法院院長,被我死死拉住。我說:“你這是行賄,弄得不好只有起反作用?!彼戳丝次?,笑道:“郭啟明啊郭啟明,你真是太老實了,現(xiàn)在都這樣,你不曉得嗎?”

我實在不忍心對她說,三千塊錢太少了,人家看也不會看一眼。我只是翻來覆去地勸她,要冷靜要冷靜,一定會有其它辦法的。我曉得我這些都是空話,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

終審判決的前一天,盧曉紅忽然對我道:“走,我請你去吃飯——我老早就說要請你吃飯,你還記不記得?”

我說:“當然記得,不過,地方由我來定——你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

我們來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飯館。走進去,點了三四個菜。盧曉紅叫了四瓶啤酒。我傻了眼,說:“我胃不好,你曉得的,我不能喝酒?!?/p>

她一笑:“我曉得——這酒都是給我自己叫的?!?/p>

她酒喝得很快,一仰脖子,便是一杯。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兩瓶啤酒下肚了。她越喝,眼睛就越亮,臉也泛起紅光。這陣子她臉色一直有些蒼白,現(xiàn)在一喝酒,氣色倒是好了些。

她說:“郭啟明,謝謝你?!?/p>

我笑笑:“謝什么。”

她說:“看到你,就曉得上海人還有救。上海人的名聲不好,自私自利,雞雞狗狗的。你改變了我心目中上海人的形象?!?/p>

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隨即咧嘴一笑。我也跟著笑了笑,卻不曉得說什么好,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接著,她又問我:“準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說:“這個,還沒想過呢。”

她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在我們那里,你這個年紀,已經(jīng)是兩三個小孩的爹了?!蔽倚π?,說:“兩三個小孩?幫幫忙,饒了我吧,我最好一個都不要?!?/p>

她聽了,問我:“上海的年輕人是不是都不喜歡小孩?”

我說:“不能說全部,但應該也有相當一部分吧。兩個人過日子多自在,結(jié)了婚也跟談戀愛差不多,有了小孩就不一樣了。”

她停了一下,說:“還是你們上海人好,過日子像過家家一樣,一點心事沒有——你們講愛情,我們也講愛情,可為什么我們的愛情就這么苦呢?”

她說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聽了這話,不知怎的,竟有些傷感。我只好半開玩笑地說:“誰說我們不苦,我們談戀愛談得也很苦呢!”

她看了我一會兒,忽道:“你們苦個屁!”

她又重復了一遍“過家家”這個字眼。她說:“你們是過家家,我們才是過日子。過家家很開心,可是過日子,就很苦,很苦——”

她大概是有些喝醉了,夸張地做著手勢,手臂在我面前揮舞。我拿開她的酒杯,說:“別喝了,差不多了?!彼謸尰貋?,倒?jié)M酒,又在我的杯子里也倒?jié)M酒。

“郭啟明,”她口齒不清地道,“我們干一杯,我們好像還沒干過杯呢?!?/p>

她說著,拿起酒杯,與我的碰了碰。

“干杯!”她說。

我喝完了杯中的酒。她竟拍起手來,大笑。那一瞬,我瞥過她的臉——她的臉上全是淚水。

我送她回家,扶她在床上躺下。給她擦臉,又給她倒了杯水。

臨走時,她對我說:“如果宋長征沒得救,我也不想活了?!?/p>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并不悲傷,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第二天,終審判決下來了,與一審無異——還是死刑。

我陪盧曉紅到監(jiān)獄去看宋長征。宋長征瘦了一圈。兩人互望了一會兒,都沒說話。半晌,還是宋長征先開口,他對我說:“謝謝你。”我搖了搖頭。

盧曉紅給他帶來兩包城隍廟的五香豆,一瓶二鍋頭,還有一瓶復合維生素片。

宋長征說:“這幾天老是沒胃口,看到五香豆和二鍋頭,就有勁了。”

盧曉紅說:“你臉色不大好,每天吃兩粒維生素片,對身體有好處的?!彼伍L征說:“你留著自己吃吧,給我也是浪費。”他說著,凄然一笑。

盧曉紅像是沒聽見,繼續(xù)道:“記住,早飯后一粒,晚飯后一粒。你這個人啊,記性很不好,什么事都記不住。我跟你講,這種藥片很貴的,吃一頓忘一頓是沒效果的,知道了嗎?”

宋長征看著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盧曉紅又道:“平常沒事的時候,就扭扭脖子扭扭腰,活動活動筋骨,光吃不動是不行的——哦,我還給你帶了本書,《哈利波特與死圣》,新出版的,你這個人啊,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喜歡看這種書,真是的——”

宋長征一直望著她,不說話。盧曉紅也望著他,半晌,說:“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p>

宋長征響亮地哦了一聲,隨即朝她笑了笑。

盧曉紅又道:“就算有事,我也會陪你一起?!?/p>

宋長征本來一直很平靜,聽了這話,臉色一變。

“我不要你陪,”他粗粗魯魯?shù)亟衅饋恚澳氵@個女人別說傻話——我一個人挺好的,加上你,我做鬼也不會開心。你聽到了嗎?”

盧曉紅怔怔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忽地,笑了笑。

“你不會有事的?!彼种貜土艘槐?。

宋長征看了她一會兒,忽地轉(zhuǎn)向我,道:“郭啟明,我拜托你,千萬要看牢她,這個女人腦子有點問題,一碰到急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盧曉紅聽了,又笑了笑?!澳悴拍X子有問題呢?!?/p>

過了一會兒,獄警示意我們離開。盧曉紅站起來。宋長征拉住她的手,捏了兩捏?!昂煤眠^日子,”他道,“只要你過得好,我就開心了?!?/p>

盧曉紅嘴巴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

我們準備離開,宋長征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對盧曉紅說道:

“哎,我跟你說——我跟那個女人真的沒什么,我可以發(fā)誓,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說得飛快。

盧曉紅先是看著他,隨即跺了跺腳。轉(zhuǎn)過頭,眼淚情不自禁地滑了下來。

“你到底相不相信啊?”宋長征大聲問道。

盧曉紅嘆了口氣,并不轉(zhuǎn)身。

她的聲音在那一刻變得異常溫柔:

“我相信你。”

我和譚心終究還是沒能走到一起。

——那天晚上,我和她從電影院里出來,我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曾偉強出車禍了。我腦子嗡的一聲,想到那次騙郭鈺的事情,第一個念頭便是“我咒他出車禍,現(xiàn)在變成真的了”!

我拿著手機,兀自有些回不過神來。譚心卻已飛也似的跑到馬路當中,攔下一輛出租車。她坐進去,焦急地向我招手:“快!快!”

一路上,譚心催了司機幾次:“師傅,麻煩你快一點?!彼緳C說:“小姐,我已經(jīng)很快了,再快就要吃罰單了。”我勸她:“沒關(guān)系的,說不定只是碰了一下,沒什么大不了的?!彼摽诙觯骸澳阍趺磿缘茫阌譀]看見。”

她說完,大概覺得有些不妥,便朝我笑了笑,作出開玩笑的樣子。我也只有順著她,道:“我是沒看見,可我的預感很靈的。你放心好了?!?/p>

譚心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為你著急,曾偉強畢竟是你的朋友?!?/p>

她這句話說得很是別扭。我聽了,沒說話。

我們趕到醫(yī)院,護士告訴我們,曾偉強正在動手術(shù)。我們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醫(yī)生從里面出來,表情很不好,告訴我們:病人已經(jīng)去世了。

我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譚心先是不動,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像死人。忽地,她沖進手術(shù)室,抱著那具尸體痛哭起來。她哭得那么傷心,仿佛整個世界塌下來似的。

我在一旁靜靜看著她。

護士問我:這是死者的愛人嗎?我沒說話。我想去把譚心勸開,想想還是算了。讓她哭個夠吧。我默默地退到一邊。

這時,曾偉強忽然出現(xiàn)了。他右腳上纏著綁帶,一跳一跳地過來,叫我:“郭啟明!”我抬頭一看,頓時呆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做手術(shù)的叫“甄為強”,是我們搞錯了。

“喂,你在干什么呢?”曾偉強看見譚心,啞然失笑,“拍電影啊?”

譚心一下子抬起頭,看到他,先是不動,像是不認識這個人似的。忽地,整個人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他,哭了起來,竟似比剛才還要傷心。

“你沒死啊——”譚心抽抽噎噎地道,一只手捶打著他的背。

曾偉強輕輕拍著她,嘴角帶著笑。

“怪了,”他故意逗她,“我沒死,你好像還挺遺憾?”

我看了一會兒,悄悄地離開了醫(yī)院。很奇怪,我好像也不是很難過,似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我想起那天晚上,譚心脫口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問她。她沒說,敷衍過去。其實,我是聽清的——她說:我還是喜歡曾偉強。

盧曉紅說得對。愛情這東西,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老天爺也沒辦法。

我抬頭看天。滿天的繁星,一閃一閃的。乍一看,只是亮晃晃的一片。細細看去,總有那么一顆兩顆特別近。又有幾顆,起初看似老遠,漸漸地,慢慢移近了。原來星星也會動呢。還有幾顆,看著似是很親密,可是看久了,始終是隔了那么段距離,永不能靠近的。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三年后,我和郭鈺結(jié)婚了。

結(jié)婚前幾天,我們請譚心吃飯。她很快就要和男朋友去加拿大了。據(jù)說是技術(shù)移民。我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男朋友——大約四十來歲,個子不高,頂上有點禿。他是在英國讀的MBA,金領(lǐng),年薪百萬。

我暗暗有些驚訝。

席間,男人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譚心,始終是微笑地注視著她。譚心的叉子不小心掉到桌下,正要去撿。男人說,你別動。男人為她撿叉子的時候,額頭重重地碰到桌角,起來時腫了一塊,并滲出血來。

譚心問他疼不疼。他笑笑,說一點兒也不疼。

男人起身到衛(wèi)生間去擦洗傷口。譚心問我們:“結(jié)婚的事,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郭鈺說:“都差不多了?!彼溃骸坝惺裁匆獛兔Φ牡胤剑M管開口?!?/p>

我問她:“什么時候結(jié)婚?”

她想了想,說:“應該很快吧?!?/p>

我又道:“他看上去對你很不錯?!弊T心微笑著嗯了一聲。

停了一會兒,她問我:“看到我們,是不是覺得有些意外?”

我笑笑?!八瓷先ツ昙o比你大很多,”我猶豫著,還是說了出來,“我本來以為你會找個很帥氣的男人,就像曾偉強那樣。”

譚心也笑了笑。

“這個人是我姑媽給我介紹的,”她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不瞞你們說,我真是嚇了一跳,想這人可真是老氣啊,可說了一會兒話,我覺得他還是挺不錯的。我今年二十八歲了,不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有些東西,以前覺得很重要,現(xiàn)在再想想,其實都是無所謂的。相反,許多以前不屑的東西,現(xiàn)在倒是慢慢重視了?!Y(jié)婚和戀愛畢竟是不同的?!彼f到這里,朝我們微微一笑。

男人回到位子上,坐下。他問譚心:“在聊什么呢?”

“他們在問我,你對我好不好,我說,你老是欺負我?!弊T心有些調(diào)皮地朝他吐了吐舌頭。

男人很紳士地笑了笑?!澳阋欢ㄊ歉沐e了。是你欺負我,而不是欺負你?!彼蟾攀钦f多了英語的關(guān)系,說普通話有些奇怪,像大舌頭。

主菜是菲力牛排。男人把譚心的盤子放到自己面前,將牛排一塊塊切開,再還給她。譚心笑著對他說了聲“謝謝”。男人用刀叉的動作很熟練,也很優(yōu)雅。

我看著這一切,忽然想起當初在渝信川菜吃水煮鯰魚的情景。那時,我們四個人吃得滿頭大汗,不停地哈氣。而現(xiàn)在,我們是在高檔西餐廳里,細嚼慢咽。

許多事情其實老早就擺在那兒了。好像,我從來也沒覺得譚心會真的嫁給曾偉強。而她和眼前這個男人,雖然長相很不配,卻有一種別樣的協(xié)調(diào)。

分別時,男人再三對我們說,等他和譚心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去加拿大參加婚禮。“機票我來買,你們也不用買禮物,只要帶著祝福飛過來,就可以了?!蹦腥撕艿皿w地說道。

接著,他們上了門口的一輛奔馳。車開動了,譚心向我們揮手。

我們也一直揮手,直到車子轉(zhuǎn)彎,看不見了為止。

我和郭鈺的婚禮,鬧新房一直鬧到很晚,我們都筋疲力盡。

郭鈺的同事提出要我畫一份平衡表。“你是平衡室的家屬,一定要會畫平衡表,這是今晚最后一個節(jié)目?!?/p>

天曉得這幫家伙居然還帶了尺、橡皮和計算器,還出好了題目?!澳澈桨啵瑱C組10人,前三后七??腿?09人,其中男人150人,女人59人,還有兒童十名,嬰兒五個。貨物2000公斤,郵件800公斤,行李3000公斤??諜C重量86135公斤,指數(shù)43.3?!?/p>

郭鈺叫起來:“你們搞什么啊?”

我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放心。我說:“沒問題?!?/p>

我接過平衡表,三下兩下便做完了。“重心中間偏后,飛行員飛起來既舒服又省油?!痹诒娙说捏@訝表情中,我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送了出去,關(guān)上大門。

我和郭鈺互擁著。她提出要給我做腳。

“舒不舒服?”她一邊做,一邊問我。

我作出很陶醉的樣子?!笆娣O了——你真是聰明,自學成才?!?/p>

她得意地笑笑。

收拾新房時,我看到一張包東西的破報紙。在角落一隅,有這么一則新聞:

“前年因綁架案被判死刑的案犯宋某,在越獄兩年后,終于在河南某縣被群眾舉報發(fā)現(xiàn)。因其頑固抵抗,被當場擊斃,一同擊斃的還有其妻盧某——”

我怔怔地看著,不知怎的,竟想起當年盧曉紅給我看的那張照片來。

——舊城廂,青石鋪成的路,坑坑洼洼,小河浜,老柳樹。兩人十六七歲的樣子,盧曉紅扎著兩條丫辮,臉蛋紅紅的,笑得眼睛都沒了。宋長征三七開的小分頭,穿一條松松垮垮的褲子,兩只手筆直地放在旁邊。

不知不覺,我的眼角竟有些濕潤起來。

選自《鐘山》2008年第1期

原刊責編 吳秀坤

本刊責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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