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楚,1974年生?,F(xiàn)在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出版小說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櫻桃記》《在云落》《梵高的火柴》等。曾獲魯迅文學獎。
一天晚上,三個人走著回家。其中一個說,真冷啊,不如我們?nèi)コ韵拱?,暖和暖和。另外兩個沒吭聲。提議的人見沒有動靜,就說,巫山烤魚、麻辣小龍蝦、麻辣香鍋、滾燙的涮羊肉,或者新疆紅柳烤串,再來瓶紅星二鍋頭,天哪,光是想想就過癮。她說話之前,可能隱約預感到將會冷場或被婉拒,因而底氣不足,腔調(diào)不免顯得疲弱,甚至有些冷清的溫柔。沒想到另外兩人中的一個,不妨稱之為男1吧,接茬道,也好也好,說實話,我根本沒吃飽,光顧著喝酒了。說完男1和她都忍不住去看剩下的那個人——只好叫他男2了。男2齜著牙說,整就整唄,誰怕誰???
她笑了,說,聽口氣你挺能喝啊?男2豎起大拇指說,不是哥們吹牛,想當年在鐵西區(qū),我喝倒過三個酒罐子,一個把屎尿都拉褲襠里了。她轉(zhuǎn)過頭凝望著他,說,真的?男2說,啥真的假的,待會試試不就知道了!她又去看男1。男1把煙頭掐滅,瞇眼看她。男1眼小,瞇起來時似乎單剩下眼睫毛了。她說,瞧,那不就是家烤肉店嗎?哇,我最喜歡吃爆烤大魷魚了!男2說,都是福爾馬林泡的,有啥吃頭,要吃就吃鮮羊腰鮮羊?qū)汋r羊眼,一嘴下去,血都噗嗤噗嗤滋出來,那才過癮。她捂著嘴笑。捂著嘴笑,又不說話,就表明她的確是有些害羞了。
他們找了個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是男1選的,他說這個角落最亮堂,又能看到窗外風景。男2沒說話,不過男1似乎知道他想說什么,是不是覺得我特矯情?他看著男2。男2一愣,說,整啥呢大哥,別婆婆媽媽的,點菜吧!
他們沒點小龍蝦,沒點肥羊腰,而是點了條梭邊魚。也忘了誰點的菜,反正端上來時紅艷焦酥,魚背鋪了千層椒,魚身下煨著黃豆芽、芹菜丁、紫甘藍、春筍干、金針菇和咸豆皮。這才有冬天的樣兒,她愣愣地瞅著氤氳的熱氣說,整個冬天都沒吃過像樣的飯呢。說完她瞥了男1和男2兩眼,我以前老不明白,北京的這些年輕人為什么都喜歡吃川菜湘菜。冬天這么干燥,身體像草紙一擦就點著了,現(xiàn)在是明白了……男2問,明白啥?她慢悠悠地搛了一筷子魚肚,說,吃完你就懂了。男2說,我很少吃辣,我一直覺得,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不外乎“東北三燉”。她問,咦,哪“三燉”?男2掰著手指說,能有啥,血腸燉酸菜、西紅柿燉肥腸、豬肉燉粉條唄。
從烤魚上來男1就沒說過話。本來倒了一杯二鍋頭,也沒見怎么淺。只皺著眉頭,右手捂著腮幫。男2問他,咋了哥們?想到啥不省心的事了?跟咱嘮嘮?男1朝他擺擺手,仍是副不耐煩的模樣。她就問道,是不是牙疼了?男1猛地點點頭,眼神里滿是感激的神色。這神色似乎鼓舞了她。牙疼是怎么個疼法,她說,只有深夜里痛哭過的人,才真正曉得。說完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有些扎手,仿佛剛落樹的栗子。
他端起酒杯,笑了笑,笑也是歪的。沒錯,他吸溜著牙齒說,疼得讓人感覺連人生都沒了意義??赡芩麑ψ约河昧恕叭松?、“意義”這些詞頗感意外,訕訕地喝了口酒。酒似乎也滯留在齒間,讓他的半邊臉都僵硬狹促起來。她輕聲問道,去醫(yī)院看過沒?蛀牙還是智齒?吃藥了嗎?哎,不過,吃藥也是白吃。
來幾顆花椒,服務員!男2扯著嗓子嚷道,麻溜點!服務員大抵被這嗓門驚到,忙不迭地小跑著走開。頃刻用勺子■幾?;ń愤^來。男2低頭瞅了瞅說,咋都這?。繘]大?;ń穯幔糠諉T不語。男2將花椒遞給男1說,哪兒疼用哪兒咬著,別老吸氣,別老說話,咬上幾分鐘就好了。土法子,管用著呢!
男1猶猶豫豫地接過花椒,塞進嘴里,看著她和男2。店里本來人就稀少,此時便顯得格外靜。他們似乎能聽到男1急促的呼吸聲。她問道,好點沒有?男1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男2說,老靈驗了,我奶牙疼,疼得用頭撞墻,一個老中醫(yī)給了這個偏方,才安穩(wěn)了。話說是偏方,可也是有來處的?!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上都有記載呢。知道不?花椒味辛、溫,主治邪氣,除寒痹,還能堅齒明目。如果再喝口白酒,見效更快!好點沒兄弟?男1沒吭聲,喝了口白酒,強笑著看男2,說,你喝酒的套路還挺深。
男2撇了撇嘴說,咋這么說話呢兄弟?啥套路啊,不都是為了你嘛。還有個法子,你也試試。左邊牙疼,找右手的合谷穴,使勁掐幾分鐘就行。知道合谷穴在哪兒不?喏,就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離虎口邊二三厘米。說完他舉起雙手示范了一下。如果是右邊牙疼,就掐左手。他盯著男1問,是不是好多了?也就是你,別人要這個偏方我可是要收費的。
她撲哧一聲笑了。男2長得極瘦,頭發(fā)看樣子幾天沒洗,眼睛有點斜視,眼鏡的鏡片碎掉了也不換,跟他凸出的兩顆大門牙倒是般配。羽絨服臟兮兮的,若是細細察看,領子油膩,胸前還破了幾處,明顯是被釘子或利器勾劃開,鴨絨毛都鉆了出來。這樣一個人,說話聲該是柔和的、慢條斯理的、慵懶的,不承想?yún)s是銅鍋爆炒豆子般。她忍不住跟他碰了杯酒。男2一大口下去,一拇也有了。她就問,你到底能喝多少?男2乜斜著她說,酒再能喝,也算不得好漢。要是再逞強撒個酒瘋啥的,就更被人瞧不起。酒這玩意,說白了就是個助興的,類似軟性毒品,是不,大姐?
她一愣,不明白為何跟她叫大姐。自己很老嗎?難道比他還老?這時男1說道,喂,你們瞧,下雪了。他聲音輕柔,他們還是不禁將脖頸甩向窗外。整個冬天,北京也沒下一場像模像樣的雪,倒是霧霾整日罩著。盡管戴口罩上班,她還是感覺到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顆粒透過口罩彌漫進她的鼻腔,然后順著咽喉沉淀到肺部。有段時間,她老是咳嗽,尤其是深夜,響亮的咳嗽聲簡直遮蓋住了野貓的叫聲。她老想去醫(yī)院拍個胸片,可一想到那些比螞蟻還密集的病號,往往就先膽怯。她想,肺葉跟自己一起慢慢地衰老、死亡,其實也沒什么可遺憾的。
窗外的雪很小,零零碎碎。男1說,終于下雪了。明天終于可以去故宮拍雪景了!來,我們走一個!說完先將杯中酒干掉。他的牙齒似乎已經(jīng)不疼了,她想,他牙齒間的花椒??隙ㄒ脖痪凭珱_到了胃里。男2說,干就干!誰怕誰?。∫惶忠舶丫平o干了。她猶豫了片刻,喝了一半,說,高興歸高興,這酒我是不能干掉的。男2問,為啥?她說,我酒量不好,喝醉了,你們誰背我回家?。坎蝗邕@樣,我給你們講個關于牙齒的故事,就當我把剩下的酒給喝了。
男1說,這主意不錯,我同意。她瞅了男1一眼。男1瞇縫著眼睛也在瞅她。她朝他揚了揚眉梢。這個動作似乎有點突兀,可并不顯得輕佻。男1說,人說漢書下酒,今天我們就牙齒下酒。男2徑自又倒了滿杯,倒完后大約怕人說他貪杯,又忙給男1斟滿。他們倆,男1和男2,都肅穆地盯著她。
她說,好吧,這個故事是關于我祖母的。她是北方人,雖是北方人,卻沒用奶奶、孃孃或者婆這樣的稱呼,而是用了“祖母”這個詞,似乎惟有如此稱謂,才能讓她的講述顯得莊重雅肅。她說,我祖母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我父親早年當兵,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當公務員。父親一直孝順,祖母六十六那年,牙齒不知怎么都掉光了,父親便把祖母拉到縣醫(yī)院,配了副假牙。那時候父親一個月的工資不過百十塊錢,這副假牙就花了八十塊。父親一點也不心疼,他拉著祖母的手說,以后你就又能過上好日子了,有什么能比有副好牙齒更幸福呢?
于是,祖母便有了幸福的假牙??墒?,那副假牙她只戴了一天就偷偷摘掉了。她覺得這副牙齒太昂貴了,如果整日里戴著,不僅要咀嚼大米小米、谷子高粱、花生紅薯,還要咀嚼黃豆、綠豆、蠶豆、野棗跟核桃,逢年過節(jié)了,還要咀嚼豬排、羊排、牛肉和魚刺,就是老鼠的牙齒也禁不住如此折騰,何況是副潔白的瓷牙?除非父親在場,吃飯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戴過假牙??蛇@并沒有妨礙她的好胃口。一日三餐,她就用她的牙齦喝粥吃饅頭,嚼茄子、豆角、辣椒和白菜,即便是嘴饞了吃核桃,她也用牙齦直接啃。那副假牙呢?那副假牙被她藏在柜子上的搪瓷缸里,閑來無事了,她把它攥在手心里不停地摩挲。她喜歡手指撫摸瓷牙的感覺。那些牙齒如此光滑、細膩,像是嬰兒嬌嫩干爽的皮膚。她最喜歡的是那兩顆門牙,堅硬順滑,仿佛一口能咬斷牦牛的脊骨。后來臨睡前,她也將那副假牙放置于枕邊,拇指食指有一搭無一搭地蹭著,像是老尼深夜里盤著心愛的佛珠。也許,祖母真的將這些排列齊整、摸起來涼滑的牙齒當成手串或掛鏈了。那些年,哦,應該是那三十年,祖母一直用牙齦咀嚼食物和藥物,那副假牙,變成了她最珍貴的玩物。你能想象嗎,后來她的牙齦也都變成了牙齒的樣子,紅色的肉和神經(jīng)下垂,像是古怪的贅物,咬起老黃瓜或者脆骨來,倒比牙齒還要干脆利落。
九十六歲那年,祖母身板一直都還硬朗。有一天,是冬天吧,她突然發(fā)覺那副假牙不見了。開始并沒在意,以為落在灶臺或者炕沿下,尋了三兩天仍是沒有下落,這才有些著急,鉆蝲蝲蛄窟窿搗耗子洞,連廁所都翻遍了,仍是沒有找到。隔不幾天,她就躺在炕上不能動了,飯菜咽不下,藥也不肯吃。父親找了最好的醫(yī)生來家里看,只說受些風寒并無大礙。不承想半月未足,就離世了。咽氣前方才拉著父親的手說,她的假牙丟了,肯定是閻王派牛頭馬面將她的牙齒偷走了。閻王嫌她活得太久長,就偷了她的假牙。父親一直哭。父親也快八十歲了,牙也全掉光了。他安慰祖母說,你就別騙我了,我老早就知道你從來沒戴過那副假牙。有沒有它,你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照樣活得比誰都滋潤嗎?祖母說,你個傻小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將頭扭向墻壁,嘆息了聲,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仿佛有些疲乏,夾了塊春筍慢慢地嚼,嚼著嚼著臉上似乎才有了光澤。男2愣愣地問道,然后呢?她說什么然后?男2說,這就是你要講的故事嗎?她說是啊。男2似乎有些失望,半晌才說,那你奶的牙齒到底丟哪疙瘩了?她說,你問我,我問誰呢?反正祖母下葬那天,父親又買了副假牙,放進棺木里。他可不希望祖母在另外一個世界,連一顆牙齒都沒有,哪怕是顆假牙。
男2撓了撓頭,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說,你這故事神叨叨的,我也沒聽懂。既然說到牙齒,那么,我也給你們講個關于牙齒的故事吧。
她說好呀好呀,我感覺你是個特別會講故事的人呢。他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咱是實在人,不會拽詞,講完了你們可別笑話我。這時男1說話了。他很久沒有說話了。她在講故事時他只是托著腮幫,兩條黑線木木地看著鍋里的金針菇被小火翻滾上來。他說,你講吧,講完了我也講一個。這么冷的天氣,鍋是熱的,雪是新的,故事是沒聽過的,挺好。
男2沒有接茬,徑自說道,你們好好瞅瞅我,發(fā)現(xiàn)我哪里有不一樣的地方?jīng)]有?說完他轉(zhuǎn)動頭顱,先是朝左,后是朝右,然后腦門朝天,再是下頜朝地,末了,齜牙咧嘴地目視著她和男1。
她和男1委實沒瞧出什么異樣之處。他頗為得意地搖了搖頭,沒瞅出來吧!他敲敲自己的兩顆門牙說,這倆牙是假的!假的!烤瓷的!
我要講的就跟這兩顆假門牙有關。那年初冬我進了劇組。在這之前,我剛摔掉了兩顆門牙。咋摔的?老倒霉了!晚上喝酒回家,走著走著走到了下水道井蓋上。媽的,井蓋是半掩的,我只覺得腳下一空,身子猛然一墜。幸虧老子打小就練跆拳道,四肢靈活,往下沉的瞬間我下意識地張開大嘴,想要咬住點啥東西。沒錯!你們猜得沒錯!我用牙齒咬到了井蓋的邊兒,當然,也只是咬了一口而已,隨后就他媽的落進了下水道。真是兩眼一抹黑,英雄無用武之地啊。幸虧有好心人路過,把我拽上來。我那時完全蒙了,直接打車到了醫(yī)院。檢查完了,只是掉了兩顆門牙,臉浮腫得跟井蓋那么圓。躺了幾天就出院了,醫(yī)生建議我到牙醫(yī)??迫ヨ傃?,我打聽了下,死貴死貴,種一顆牙要兩萬塊錢,一般的烤瓷牙也得五六千。就有些犯尋思。這時恰好有個導演朋友讓我去給他當助理。鑲牙也來不及了,就這么著,一個沒有門牙的人來到了海邊。
這朋友本身就是個腕兒,演了老多電影電視劇,可他老揣著導演夢,這次從網(wǎng)站搞了些錢,要拍部文藝片。文藝片成本小,劇組也就百十號人。第一次拍片,朋友特別賣命,他一賣命,別人就得賣雙倍的命。那天在海邊拍武戲。剛下過雪,零下十攝氏度,武行現(xiàn)從北京調(diào)過來,晚上十點才下高鐵。一個鏡頭拍了二十遍才過,這時都快凌晨一點了。多冷啊,我穿了兩件毛衣,外面還套了羽絨服。有個化妝師,卻穿著條呢裙,時不時哆哆嗦嗦地給男主角補妝。我當時想,傻逼,臭美啥,凍成冰棍了吧。完事了她就鉆進一輛大巴。為了省錢,大巴也沒開暖風。我老覺得不落忍,就過去問她,要不要穿我的羽絨服?車里黑漆漆的,估計她也沒認出我是誰,只死勁搖頭,說不怎么冷。一聽她說話的聲音就是南方人。也只有南方人才敢穿條呢裙來海邊拍戲吧。我也沒說啥,繼續(xù)忙活我的。心里想,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心當成驢肝肺。
第二天中午,正吃盒飯,走過來一個女的,問我吃不吃水果。我一瞅,不就是昨晚那個差點被凍死的化妝師嗎?這天太陽好,明晃晃的,我仔細瞅她。長得不賴,瘦,胸大,就是腿有點短。我就說,我是肉食動物。我說話的時候她明顯一愣。我想她可能看到我的牙了。如果不是,她為啥要笑呢?捂嘴笑,皺紋也不少。我說笑屁啊,沒見過說話漏風的人嗎?她還是笑,說,這是蓮霧,你嘗嘗。我是頭次聽到這種水果的名字。就拿了個,歪著嘴用槽牙啃。她也沒說啥別的,靠墻喝咖啡。我問你叫啥?。克f,我叫若彤。她說話的聲音好聽,尤其是白天,感覺耳朵都酥了。
戲拍得緊,常常凌晨一兩點才收工,清晨七八點又要趕赴拍攝地。有天拍室內(nèi)戲,收工早,回到酒店死狗似的睡著了。睡得正香有人敲門。開了門,卻是她。她說,我們化妝組要去吃消夜,你去不去?我迷迷瞪瞪地點點頭。等去了有點后悔,他們四個娘們一個爺們,都不喝酒,就是餓死鬼似的猛吃肉。她就說,你好像很喜歡喝酒的樣子。我說咋啦,男人不喝酒不抽煙不賭錢,活著還有屌意思?她讓店家拿了兩瓶小刀酒,說,既然你喜歡喝,我陪你哦。我說,就你那小樣,作死啊。她笑了笑。她笑的時候特別好看,我的心動了一動。你們笑啥?無論男人女人,來了電,都一個操性,恨不得立馬把對方撲倒。那天我把她撲倒了沒?拉雞巴倒吧,我被她灌倒了,一人一瓶白的,又整了七八瓶啤酒原漿。斷片了,早晨醒來,都十點了,爬起來,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早飯,一盒粥倆包子。旁邊放著張紙條,寫著:改天再比試。操,有啥牛的啊,不就是黃鼠狼子被母雞咬了口么。他媽還裝逼,紙條是用繁體字寫的。
那天之后跟她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見了面也不一定有機會說話,看對方一眼,笑笑。心里真爽啊。是啊,咋那么爽呢?晚上收工了,她會來我房間坐坐,別想歪了,啥都沒有,就是坐坐。我才知道她是臺北人。一個臺灣人,干嗎跑到大陸來當化妝師?沒整明白,也沒問過她。只記得她偶爾說起,在廈門讀的大學,畢業(yè)后就再也沒回臺灣。能干啥?瞎聊唄,跟她說我小時候的事。我們那時候,都喜歡打架,仿佛要是不打架,就對不起保衛(wèi)科,怕他們失業(yè)。書包里都揣著刀子上學。他們管我叫“四眼狗”。為啥叫“四眼狗”?妒忌唄。我是好學生,只揣書,不揣刀。有天跟七八個男孩剛進校門,就被保衛(wèi)科的攔住,要挨個檢查書包。前面幾個逼崽子,哪個也沒放過,可書包里根本沒兇器。到了我,保安說,不檢了,進吧。媽的,他根本沒想到,那幾個崽子的砍刀全藏我書包里呢。
我說得吐沫星子亂濺,這時她走過來,一把摟住了我。我當時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只好仰頭看她。我們對視了足足三十秒,她才低頭親我。沒錯,她先親的我。她的舌頭咋那么軟呢,來來回回在我門牙的位置舔來舔去,舔著舔著她就笑。我臉有些紅。不光臉紅,別的地方也紅了,站起來,抱起她,扔床上。沒料到她又坐起來,說,你要干什么,我們好好聊天不行嗎?我聽她的語氣有些急,就■,沒敢亂動。這樣,她光腳坐在床上,抱膝,下巴靠在膝蓋上,繼續(xù)聽我胡侃。到了凌晨一點,她抱了抱我,說,晚安,沒有門牙的帥哥。轉(zhuǎn)身回宿舍了。
說實話,我沒搞過幾次女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自己搞自己。也沒正經(jīng)談過幾次戀愛,哥們兒這么帥,眼高,但是手不能低。每天晚上,無論多晚,她都會來敲門。一聽到敲門聲我就硬了。硬了就硬了,憋著,跟她說話,啥都說,小學說完了說初中,初中說完了說高中大學,然后說咋入的影視這行,剩下的就是娛樂八卦,明星丑聞,音樂文學,除了兩岸關系,我們啥都談,性也談,SM,轟趴,口無遮掩。她要是高興了,還會給我讀詩。誰騙你們誰孫子。讀的都是外國人的詩,我可一首沒記住,什么我喜歡你是寂靜的,我遠離了黑暗與愛啥的,整不明白。整不明白也得聽,瞪著大眼睛豎著大耳朵聽。她聲音綿綿的,有一點點沙啞。她讀的時候,我就用手機給她配樂。找的《冰血暴》里的一段,花腔女高音那段,她老喜歡了。她可能都沒聽出來,她讀了那么多首詩歌,我就用了一首音樂。
我跟她在一起快活不?這不和尚頭上的虱子么。能憋住不?咱也不是柳下惠,可是,人這玩意,有時候就是會被一種特別美、特別好、說也說不清的東西罩著,操,這時欲望就顯得賊他媽低級。當然,我們會接吻。只是接吻?也不是,有回我忍不住將她的上衣脫了。她沒說啥,我就親她乳房。可別往歪里想,就這點干貨,別的沒了。咋可能扯犢子呢!她別看長得柔柔弱弱,性子倔著呢。當然,有時候她也主動親啊,親得我云里霧里的。劇組的人知道不?不能讓他們知道,省得成談資笑柄。戲拍到一半,眼瞅著情人節(jié)了,我那時候想,咱也浪漫一次,等那天了,我就向她求婚。真的,她是這輩子第一個讓我有結(jié)婚念頭的女人。
這中間我悄悄回了趟北京。干啥去了?鑲牙唄。你說我總不能豁著兩顆門牙向一個女人求婚吧?多磕磣。貴就貴唄,戀愛中的人,從來都覺得金錢是糞土。我跟牙醫(yī)說,鑲德國進口的烤全瓷。情人節(jié)上午,我趕到片場,先一路忙活,后來我把她單獨叫出來,說有點事。她看到我時明顯有些吃驚。她說,你的牙齒怎么了?我得意地說,沒咋地啊,我只是讓它們變成了以前的樣子。她默默地看著我,不吭聲。我說是不是更帥了?她說,我不是說過嗎,缺兩顆牙齒也不影響什么。我說咋不影響呢,影響老大了,兩邊的牙齒沒了支撐會倒的,經(jīng)常用槽牙嚼食,會讓我的兩腮越來越大,到時候鞋拔子臉變梯形臉,沒準鼻子也會跟著歪掉,你不得把我甩了?她說,我都不認識你了。我說,你只是不認識我的牙齦了。她笑了笑,說,記得你跟我說過,如果我喜歡,你就永遠不去鑲牙。我說,沒錯,你還說過,如果我能做到,你就嫁給我。
說到這里,我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了。我的手一直揣褲兜里,手心里攥著那枚鉆戒??墒牵彝耆珱]有勇氣將它掏出來了。我感覺手心里的汗已經(jīng)將戒指打濕了。她看著我,說,新牙很漂亮。沒錯,她就說了這么句,轉(zhuǎn)身就走開了。
那天晚上,我們照例在宿舍閑聊。我叨逼叨逼時,她一直盯著我的門牙,盯得我有點瘆得慌。她的眼神就像一個剛懂事的孩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頭母豬,或者一條死魚。我故意將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的上面,比如我給她變魔術,變出了一只小花栗鼠,她雖然大笑著將花栗鼠捧在手心里摸,可我覺得她的眼神還是在偷偷打量我的門牙;比如我學卓別林跳舞,我多希望她能專心地盯著我的大頭皮鞋我的黑色禮帽或者手里用來當拐杖的衣架,可,可是,媽呀,她的瞳孔仍然死死盯著我的門牙;比如我學單田芳講《隋唐演義》,邊講邊將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招一式演示給她看,操,她還是盯著我門牙……整得我老不爽了。后來我喊了一嗓子,你他媽神經(jīng)病??!真的,或許只是心里瞬間的念想,可卻被我喊了出來,不僅喊了出來,還又加了一句,再看再看!信不信我把你門牙打掉!
沒錯,你們說得沒錯,她起身就走了,關門時,她扭頭笑了笑。臺灣人就是有禮貌,虛偽的禮貌。她為啥不狠狠罵我?guī)拙??那樣的話不是更解氣嗎?我還能順坡下驢,把兜里的鉆戒掏出來,跪在地上,順便把婚給求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一個大老爺們特別事逼?沒錯,我就是一事逼,就是一傻逼。第二天開戲時,我們一起吃盒飯,可她一句話都沒說。是的,一句話都沒說。我老想道歉,可這嘴像是被線縫上了,那兩顆門牙怎么都露不出來。那天晚上她沒來找我,我也沒找她。第三天,我們導演讓我跟生活制片去上海的外景地看景。看了三天景,回去時,卻沒看到她。我跟化妝主任問,若彤去哪里了?化妝主任說,制片人在橫店還有一部戲,將若彤抽調(diào)到那里去了。
男2說到這兒,不知怎么就打住了。男1和她對視了一眼。她問道,后來呢?男2說,有個屁后來。我給她打電話,她也接,說兩句就不知道說啥好了,只好掛掉。逢年過節(jié)的,我都給她短信問候,她也回,就兩個字,謝謝。你說我還能咋辦?我他媽還能咋辦?
男2掃了眼她和男1, 舉起杯子,抬了抬下巴,意思是,喝酒吧。她看到男2的眼睛有些濕潤。如果身旁無人,男2或許會哭吧?她已經(jīng)多年沒有見過男人哭泣了。男人的眼淚,向來只留給黑夜和陰道。男2這口酒喝得不少,或許,此時的酒跟水已然沒有多大分別。她盯著男2亂糟糟的頭發(fā)和破碎的眼鏡片,竟然有些許難過。這難過是屬于男2講的故事,還是屬于她自己,她委實也分辨不清。她看了看男1,男1繃著臉指了指窗外,吞吞吐吐地說,你們看,雪越來越大了。到了明天,無論紅城墻,還是黑色柏油路,都是白的了。男2說,有啥看頭,想看雪了就去東北。這點破雪,不夠塞牙縫呢!男1揉了揉腮幫子,扭頭跟服務員說,你好,再幫我拿些花椒粒。
等花椒粒再次塞進齒縫,男1的臉色和緩些,他用公筷將豆皮從魚肚下翻上來,你們吃些東西吧,他說,點了條這么大的魚,卻干坐著喝酒,真是犯罪啊。
男2說,你擔心啥,我?guī)卓曜泳湍馨堰@條魚干掉。你還是講你的故事吧。她瞄了男1一眼,給他夾了塊魚眼附近的嫩肉。他點點頭。他應該知道,魚身上最好吃的就是那里。
男1的語速有些慢。當然,他想快也快不起來,讓一個正犯著牙疼的病人講一個關于牙齒的故事,也許是一種變相的懲罰。他無疑很享受這樣的懲罰。他的語速雖然緩慢,但是吐字清晰,他或許并不想拿腔捏調(diào),可事實是,當那些句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從他厚重的嘴唇里吐出來時,確實有一種話劇演員背誦臺詞的效果。他可能也意識到這樣的說話方式有些不妥,然而又有什么辦法?此時他只能以這樣一種姿態(tài)鑲嵌到兩個陌生人關于夜晚的記憶中。
有個女人,男1說,這個女人嫁給了她的高中同學。能有多少女人順利嫁給情竇初開的戀人而且生一對龍鳳胎?從世俗的角度理解,這個女人是個幸福的女人:有個高大健壯的男人,有份公務員的工作,還有兩個剛蹣跚學步的孩子和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她已經(jīng)不太年輕,但是也不老,化完妝后,可以稱得上是美女。對她來說,唯一的遺憾就是丈夫在外地工作。丈夫是做什么的呢,也許是在太平洋大西洋跑船的水手,也許是野生動物攝影師,總之,男人半年左右才回來一趟。父母知道帶孩子是件大事,便搬過來同住。每天下班時,母親把飯做好了,父親陪著孩子們玩耍,吃完后,碗也不用刷,地板也不用拖,她只需負責躺在沙發(fā)里看看電視,或者逗逗孩子們。她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時期。有時候她照著鏡子梳頭,聽到父母嘀嘀咕咕著拌嘴,恍惚又回到了十七八歲。沒錯,她的心一點沒老,也許可以說,她可能從來就沒長大過。
有一天,父母帶著孩子們回家了,她一個人吃飯、看電視。閑來無事就開始玩手機。她很少上交友軟件??赡翘?,她不知怎么就上了,不僅上了,還跟一個男人聊了許久。是男人主動加的她。視頻里的男人長得很帥,她想,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不但好看,嘴巴也甜,妹妹妹妹地叫著,說話聲音清脆干凈,笑起來眼睛就變成了兩瓣桃花。他自稱從外地來此公干,一個同事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飯也懶得吃,到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他說餓著肚子的時候,眼神那么失落,讓她不禁想到那些沒有人管的孤兒,忍不住就說了句,你要是餓了,我做給你吃。男人說,真的嗎?男人說話時沒有絲毫的驚喜,這讓她有些不舒服,就說,給朋友做頓飯,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男人的眼神就亮了,說,你真的把我當朋友,真的愿意為我做一頓晚餐嗎?她說,是啊。男人說,那把你地址發(fā)給我,我去吃妹妹做的大餐。她想也沒想就將地址發(fā)給了男人。發(fā)完之后就后悔了,說,我在開玩笑呢??赡腥瞬]有回話,這樣,她反倒有些失落,丟了手機,躺在沙發(fā)上看韓劇。沒多久門鈴就響了,她以為是父母又帶著孩子回來了。開了門,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個陌生男人。
她剛想說什么,男人將食指放在唇邊“噓”了聲,進門,將門鎖好,脫鞋脫外套,仿佛到了他自己的家一般。說實話她當時嚇壞了,以為進來的是劫匪。不過瞄了兩眼,才發(fā)現(xiàn)這男人,竟然是剛才跟她聊天的人。她嘟囔著說,你真來了啊?又嘟囔著說,怎么這么快呢。男人說,我餓了啊,想吃妹妹做的飯。她這才心安些,偷偷打量著他。他比視頻里還要清俊。當時她以為他是個電影演員。
她為他做了一碗蛋炒飯,放了一碗紫菜湯。他吃飯的樣子很安靜,嘴唇邊沒有一滴汁水,而且沒有半點聲響,完全不像自己的丈夫那樣狼吞虎咽。她竟然看得有些呆了。她或許一直是個花癡,只是自己沒有察覺而已。反正,男人吃完飯,他們又在客廳里看綜藝節(jié)目,看著看著,男人的手就伸過來。她說,你老實一點啊?;蛟S她說話的聲音過于輕柔,或許她那時心里委實在蕩漾,反正男人并沒有將手拿開。也許在男人看來,那更像是一種羞澀的暗示。他將她的手指放進嘴里吮吸起來。她當時是怎么想的呢。也許什么都不敢想。他將她抱進臥室,將她衣服褪掉,然后像她的丈夫一般覆蓋了她。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溫柔的男人。那天夜晚,他們至少做了三次,事畢歇息片刻,男人的欲望就又如生鐵般堅挺起來。他還是個有情調(diào)的人,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到廚房,再從廚房到陽臺,總之,他的腳步和汗水幾乎遍及了她家的每處角落。她想大聲喊叫。她從來沒有大聲喊叫過。但她只是用手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倒是他,間或輕吟或淋漓著輕呼,對不起……對不起……她聽到他不知是愧疚還是興奮的喃喃聲。
男人離開時是凌晨三點。她沉沉睡去,醒來時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懊悔和羞愧讓她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滿了臉頰。她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還是跟一個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人。她在浴室不停地清洗著自己的皮膚,想把男人身上的味道全部沖洗掉。然后,她又開始清掃房間,把廚房、客廳、臥室、陽臺的犄角旮旯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可從來沒有如此勤快過。當她氣喘吁吁地坐在床鋪上小憩時,偶然垂頭間,在床腳,是的,在床單幾乎覆蓋的床腳下,她發(fā)現(xiàn)了一顆牙齒。
那是一顆潔白的牙齒,沒有煙漬,沒有飯漬,也不是四環(huán)素牙。她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自己的牙齒掉了?舌頭舔了半天,根本不是。那么,她想,這是誰的牙齒呢?
這是一顆成人的牙齒,絕對不會是孩子的乳牙。難道是丈夫的?一想到丈夫,心又抽搐起來,可是,從來沒有聽他說掉過牙齒啊。更不可能是父母的,他們雖然老了,可牙齒比老虎還要尖利,況且他們從來沒有進過她的臥室。難道,這顆牙齒是……那個男人的?想到那個男人,她的臉就紅了。然后,她想到了一系列讓她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事情。
她和男人視頻。男人說,牙齒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牙口好著呢。我要開會了,寶貝,改天再聊。他的聲音很淡然,完全不如昨晚那般急切。她支支吾吾地說,我把手機號碼給你,你忙完了,記得打給我。男人說,沒問題啊寶貝,想死你了。他的嘴唇貼到屏幕上,親了親她。
那么,這顆突如其來的牙齒,就只能是丈夫的了。他掉了顆牙齒,卻從來沒有告訴她。這么想時,她有點難過。到底難過什么,她自己可是一點都不懂。那天晚上,她吃過晚飯,想給丈夫打個電話問候,可鬼使神差地,她沒有聯(lián)系丈夫,而是連接了跟男人的視頻。讓她意外的是,男人將她拉黑了。他怎么能這樣呢?她有些憤怒,在房間里不停地走動、揪頭發(fā)、哭泣、擤鼻涕。慢慢地,憤怒就像暗夜天空中的鱗爪閃電,很快被黑暗吞掉。她手里呆呆地攥著那顆牙齒,整整在床上坐了半宿。
丈夫半個月后回來了。丈夫還是以前的丈夫,吃飯狼吞虎咽,做愛像發(fā)動機。她跟他躺在床上,汗水淋漓。事后她想了想,從枕頭底下掏出那顆牙齒,柔聲問道,這顆牙齒,是你掉的吧?又鑲了顆新牙嗎?丈夫?qū)舸蜷_,拿過來,審視了半晌,問道,什么我的牙齒?我換牙后就沒掉過一顆。他齜著牙齒說,你敲敲,你敲敲,我的牙口比牲口的都瓷實呢。她看著丈夫說,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呢?不是你的,又是誰的呢?丈夫說,管他是誰的,愛是誰的就是誰的,難道你不想我嗎?說完又卷土重來。她目光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手指死死捏著那顆牙齒,任男人要著他想要的。
男1講到這里就停了。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說了這么多話似乎也沒有讓他的疼痛減輕一分。他蹙著眉,又去看窗外的雪。男2已經(jīng)沒有氣力看雪了,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的鼾聲時大時小,涎水一條條耷拉到油膩的桌面上。
后來呢?她問道,那顆牙齒到底是誰的?
男1仍望著窗外,說,后來,那個女人魔怔了,無論是上班還是下班,無論是在臥室還是在廚房,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床下,兜里都揣著那顆牙齒。有時候她會突然翻開她母親的嘴唇,問道,你是不是掉了顆牙齒?有時候她會盯著同事的嘴巴,聽人家說話,聽著聽著她走上前,拉著人家的手問,張美玲,你掉了顆臼齒嗎?如此反復幾次,家人才發(fā)現(xiàn)她有些異樣,只好強行帶她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女人得了抑郁癥和深度焦慮癥。說到這里,男1突然站起來說,我們撤吧,很晚了,明天還要出差的。
她著實有些意外,指著男2磕磕巴巴地說,那他……他怎么辦呢?
男1說,他會醒來的。沒有回不到家的男人,只有回不到家的女人。
她沒有跟男1搶著結(jié)賬。她覺得這是對男1的尊重。出了酒店,才發(fā)現(xiàn)窗外的雪跟從窗內(nèi)看到的雪不一樣。她想到自己喜歡的一個男作家,經(jīng)常在小說里寫到雪。他為何那么喜歡雪呢?每次寫到雪,他都會用到“肥碩”兩字。這一晚的雪,倒是真的很肥很碩。北京已經(jīng)四五年沒有下過這么倉促這么漫天的雪了。她打了個寒噤,腳底一打滑,險些就摔倒,幸虧男1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比她的手還要熱。她猶豫著問道,你貴姓?
他沒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想知道我講的故事,是如何一個結(jié)局嗎?不等她吭聲,他就自言自語地說起來。他的聲音在雪色中有些游離,也許是那些胡亂飛舞的雪花讓一切都不真切起來。他說,后來,那個在外地工作的丈夫,與一個同事在某個酒局上相逢。這個同事以前是他的哥們,關系鐵得很,只是有一年,同事忽然辭職去了南方。這一次久別重逢,真是讓人驚喜。同事那天跟他喝了無數(shù)的酒,后來又去酒吧喝,他們把那個酒吧所有的1664全干掉了。后來同事不停地吐,吐完了抱著他不停地哭。他安慰同事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何必如此傷感呢。同事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道,大哥,你還記得有一年……我去你老家出差嗎?丈夫想了想說,記得啊,本來該我去,本鄉(xiāng)本土的,可老總非要我去杭州。對了,我還把你嫂子的手機號給了你,囑咐你有空了聯(lián)絡她,讓她請你吃頓便飯來著。同事哭得就更厲害,說,我嫂子啊,確實請我吃過飯呢。我只是沒跟你提起過。丈夫說,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嫂子念叨,哎,這個女人,從來都是稀里糊涂。同事就在酒吧的椅子上睡著了。丈夫盯著同事,恍惚想起來,這個同事,就是去他老家之后辭職的。當時身為副總的丈夫還甚是惋惜,同事名校畢業(yè),精明能干,又是花樣美男,人氣爆棚,他的離開,讓公司損失還真是不小呢。
男1講到這里咳嗽起來。她看到男1身邊的雪瓣都被咳嗽聲震飛了。在雪中,男1的身材顯得格外魁梧。她拍拍他的后背說,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聚一次呢?說實話,她本來想要他的手機號碼,轉(zhuǎn)念間又覺得有些冒昧。只不過是一場莫名其妙的酒局上碰了一面,順路步行回家途中,又吃了頓消夜而已。這么想時,她不禁匆匆往前趕了幾步。再回頭,男1的身影已然模糊。他喝多了?在嘔吐?不過,喝多喝少都跟自己沒有干系。北京這么大,每晚喝醉的人可能比歐洲某個小國的人口總和還要多。想到這里,她不知怎么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齒,自嘲地笑了笑。后來,她忍不住回頭又張望了幾次。什么都望不到了,無論是立交橋還是樓廈,樹木還是人跡,都被凜冽的白色裹挾遮蔽。她走在城中,卻如走在曠野中。隱隱約約地,她還聽到了曠野上的風聲。
選自《江南》2017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李慧萍
本刊責編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