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涵諾
直到今天,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沒吃過干菜肉的紹興人是有些可憐的。在我眼中,這和未聞魯迅一樣,足見其生活之干癟狹隘。
我能如此理直氣壯,得先歸功于干菜肉在江南地區(qū)的普及程度。與肉共舞的配菜能排一長隊,有富貴者,亦有樸實者,而干菜大約是出身最貧賤的了。一堆黑漆漆的橫七豎八的枯梗,長相不好,卻偏偏數(shù)量眾多,一袋袋地塞在柜底,什么時候想起來了抓上一把,也無非被用來襯托主角的光環(huán)罷了。用干菜烹飪的豬肉,家常得有些過了頭:誰要是哪天下館子,絕不會興致盎然地點上一盤干菜肉。
可我偏偏生了“卑賤”的味蕾,打小就和干菜肉最親。那時候我以“肉菩薩”的大名稱霸親戚圈,干菜肉又頗受我的寵愛。母親倒是挖空心思哄騙我吃魚蝦來著——“魚肉補腦!”她有些氣急敗壞地沖我喊——可惜我對智慧的追求遠不及飽食終日的渴望那般強烈。那些皺巴巴的干菜以其獨特的香味“俘虜”了我的心,它同肉類一道下鍋,能去腥調(diào)味,去澀達潤,使肉增添幾分清香,亦使我的胃容量增大兩倍;而肉塊恰似豐腴慵懶的貴婦橫臥席上,閃著烏點油亮的光澤,肥肉潤滑,瘦肉硬實,兩者相嵌相連,遂成“五花”之美。干菜和豬肉湊到一塊兒,醬香四溢,咸中帶甜,肥而不膩,幾塊肉加上一筷子干菜,三碗白米飯就下了肚,打飽嗝兒的時候仍有鮮香之昧傳遍全身。
小時候外婆十分寵我,隔三岔五就打來電話,不是燒了只雞就是腌了缸咸鴨蛋,從小城的另一端“風塵仆仆”地送過來。當然捎來最多的還是五花肉——新鮮的白肉,拎到我家現(xiàn)燒,最熱乎人昧。那陣子我天天盼著電話響,就差對著聽筒流哈喇子了。肉一定是從那家偏遠的超市買的,外公幾乎踏遍了市區(qū)所有的超市,最終才莊嚴地宣布那家超市里的肉一舉奪魁。若是接到外婆的通知“小囡明天要吃干菜肉”,他便早早地關(guān)了電視上床睡覺,因為第二天四五點鐘就要出門買肉了。我曾聽外婆聲情并茂地描繪外公如何拎著籃子貓在超市未開的鐵門前,如何在鐵門拉起的瞬間沖進超市,又如何在眾多買肉的人中排到前三以便能選到一塊好肉。我輕輕地趴在外婆的膝蓋上啃指甲,輕而易舉地便想象出外公一臉驕傲的樣子?!八饺绽锒际琴I最差的肉蒸鲞,給你買的都是最貴最好的五花肉,要不是你個小祖宗,他哪里舍得喲!”外婆拔出我的手指,又拍拍我的頭。我嘻嘻笑著,鉆進她的懷里。
做干菜肉的時候,父母親都得進廚房做幫工。母親先拿幾撮梅干菜,洗干凈,再下鍋煮熟;父親便在水槽里“招呼”那盤白凈的豬肉。過了一會兒,外婆即下令放豬肉,先倒些料酒添香,又加些生抽增味,豬肉立即著了醬棕色,鍋中熱氣氤氳,奇香四溢。此時,母親的梅干菜也煮足了半個小時,撥開黑而松的干菜,一層草席一群美人,兩者夾層成垛疊,互相掩映。最后,開小火燜煮。此時,那扇門已經(jīng)難以阻擋誘人的肉香,守在廚房外的我深吸一口氣,只覺自己已羽化成仙,四周皆陷于一片幸福的沉默中,唯有腸胃開足馬力,“咕咕”亂叫著……
飯桌上,那只光芒四射的大瓷碗總是擺在我前面,我夾起一塊塊瘦中帶肥的肉,吃得滿嘴油光,抬頭卻看見大人們無不以慈愛的目光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有些惶恐,忙夾起一塊肉放人外婆碗中,又叫母親趁熱多吃點兒……當然,最終沾了最多油水的還是我,腆著肚子,舔著唇沿,活像個吃飽喝足的小皇帝。
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小皇帝已然長大。讀高中后我留校上晚自習,午飯和晚飯都托付給了食堂,很少有機會吃家里的飯了。外婆也是奔八十的人了,但她仍時常詢問母親是否需要給我燒點兒營養(yǎng)的飯菜,母親卻總是婉拒:“媽,大熱天的,別大老遠的趕過來了——”“我坐公交車是免費的,車上還有空調(diào)呢!小囡最近瘦了,要補補的!”外婆的聲音很大,在一旁做功課的我聽得一清二楚。肚子不爭氣地“抗議”了幾聲,我知道自己虧待它挺久了。咽咽口水,眼前的數(shù)學公式似乎幻化成了一塊塊油亮的干菜肉,正沖著我傻笑呢。
其實,我不是沒在別處吃過干菜肉——食堂、餐廳,甚至到外地旅行,也嘗過不少。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那些肉不是咸得鎖喉嚨就是硬得硌牙齒,干菜也單單落了咸津津的滋味,全無記憶中的鮮美。有時我甚至懷疑,腦海中噴香的干菜肉是否只是我加了特效的臆想,但很快我又羞于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我像堅信地球是圓的一樣信任外婆的手藝。
不久前我去北方學習,獨自待了不少時日。我不習慣那里的飯菜,也不習慣離家萬里的感覺。一個人在自助餐廳啃西瓜的時候,突然很想給外婆打個電話,聽聽她熟悉的聲音,然后大聲告訴她:“外婆,我想你啦,什么時候有空再給我燒碗干菜肉吧。”
但最終我沒打電話,只是想象著外婆此刻的樣子,而困擾我很長時間的一個問題,卻自然地解開了——
哪怕是最知名的大廚,也燒不出我記憶中干菜肉的味道:因為我懷念的豈止那碗干菜肉,更是和它一樣細膩綿長的歲月啊。只要還懷著對干菜肉的那份念想,我就能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不慌不忙、神氣十足地走下去。
愿你也有一段往事可以盡情沉醉,愿你也有一碗干菜肉可以永遠回味;
愿我的生命像外婆那樣鮮活溫暖,愿你的歲月如干菜肉一般醇厚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