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我首先是被這個書名所吸引。那次的頒獎會現場,當主持人宣布,湯素蘭以書稿《點點蟲蟲飛》獲得一等獎時,我的心中立刻充滿好奇與向往,那首古老的童謠在遠方若有若無地響起。憑直覺,我猜測,這些故事里,應該吹著田野的風,應該爬著不知名的蟲,還應該有一條日夜流淌的小河。想到這兒,我笑了,這不是我小時候一直去的外婆家么?
當這些故事安靜地躺在我的面前時,閱讀的期待其實已經蓄勢已久。一篇篇閱讀,感受著情節(jié)與情趣的同時,我?guī)缀跻膊蹲降搅似溟g的意味和意蘊。
湯素蘭的這組作品很多時候藏著一個古典情結。
她的故事發(fā)生在哪兒呢?森林,田野,農莊,山谷,郊外,池塘,海底……有一種久違的格林和安徒生的味道,還有一種南方雨季的氣息。這些地方曾經孕育了我們很多的童年,有童年的地方就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就有幻想。當故事在這些地方展開時,我們的腦中其實已經有了十分遼闊的經驗背景。
再看看故事的主人公,小狐貍、蟋蟀、雛菊、小雞、小狗、小葉子、仙童、青蛙、毛毛蟲、豆娘、小丑魚……即便威力無邊的龍,也僅是“小龍”。我相信這并非巧合。小的事物與兒童的弱小相仿,兒童閱讀之,最能產生心理認同。故事的最后,弱小者多能以勇氣和智慧獲得成功,這幫助了兒童通過閱讀獲得心理成長。
不少主人公還有一個特點,都顯得有點另類。那只小雞堅持要一個名字,堅持要學習飛翔(《小雞漂亮》);小龍優(yōu)優(yōu)跟別的龍都不一樣,爸爸媽媽搖頭嘆氣(《愛跳舞的小龍》)。正是他們的“另類”,最后卻成就了他們。我想,孩子們閱讀這樣的作品,有時是在其中找到自己的鏡像,一顆柔弱的心因此得到很多力量。
作家的敘述更是充滿了詩性。很多作品,她運用輕盈輕松的筆調,安靜從容地展開故事。即以首篇《小狐貍打獵記》為例——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有一個人在城里住得太久了,想到鄉(xiāng)下去住一段時間,他在森林邊租了一間小木屋,打算在那里安靜地讀讀書,聽聽音樂。
那天他剛在小屋住下,天空就下雪了。大朵大朵雪花漫天飛舞,為森林里高高矮矮的樹和灌木叢披上一層厚厚的雪毯。森林里的小路也變成了白色的,和整個森林連成一片,仿佛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這樣的節(jié)奏,很有一種老祖母講故事的感覺,后面有一篇干脆就叫《老祖母講的故事》。隨著這種節(jié)奏的描述,文字里的畫面被一點一點鋪開,懸念被一點一點勾起。她的懸念設置,絕不是刀光劍影、聲嘶力竭,而是人物的命運起伏,因而,更能扣住讀者的心。
這些作品之所以如此真切,如此打動人心,我以為是作家浸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那些細膩綿密的描寫已經泄了密,作家的童年一定是與泥土親密、親昵的。確實,作家曾經說過:“我要感謝曾經養(yǎng)育過我的那個小小的山村,感謝那些田野的泥土,那些山上并不高大茂密的樹林,我的一切都是它們賦予的。”
如此說來,作家的這些寫作,僅僅是向自己的童年致敬?或者說,只是自己童年的幻想式回憶錄?
絕不是!
還是請看首篇《小狐貍打獵記》——
樵夫離開森林,是因為他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比伐木和采草藥更掙錢的工作。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也嫌森林小屋太寂寞了。他們喜歡城里寬闊的街道,閃爍的霓虹燈,他們喜歡熙熙攘攘的城市和摩肩接踵的人群。
他們喜歡住在城里,喜歡當城里人。
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住在城里,喜歡當城里人。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愿意當樵夫了。小木屋從此空了下來。
我以為,作家以此開篇,定有深意??吹酱颂?,我的心里微微一顫。現代社會,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越來越多的人疏離了田野,疏離了自然,作為“自然之子”的人類,甚至開始了對大自然的無情屠戮。當下的孩子已經不會仰望星空,沒有機會傾聽蟲鳴。有個美國人寫了本《林間最后的小孩——拯救自然缺失癥兒童》,大聲疾呼讓兒童回歸大自然。開篇讀到那段文字,猶如當頭棒喝,令人沉思。隨后,作家用文字為當下的孩子建構了一個田園的世界,喚起他們內心的向往和想象。《愛跳舞的小龍》里,優(yōu)優(yōu)龍總被嘲笑,“他不會噴火,不會噴水,不會呼風,也不會喚雨,不會吐霧,更不會像打雷一樣咆哮”。但是,最后,他卻被公認為最具有威力的龍。因為,他傾聽大自然中的一切律動,用身體模仿。作品中,有幾句話非常耐人尋味:“在表現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身體里充滿了力量,他的眼睛變得特別明亮,他的心變得無限廣闊”“我這個本領是向蜜蜂、蝴蝶、仙鶴、孔雀、樹林、泉水……好多好多東西學習來的”……大自然是我們的生命之源,精神之源呵!
《流浪森林》是個微型童話,不足700字,卻揭示了一個沉重沉痛的事實。妮妮戴著鹿王面具,吹響魔笛,帶著一整片森林出發(fā)了?!斑@是一片流浪的森林,至今還沒有找到一個新家?!?/p>
作家在用文學形象,用感情和故事,向我們、向孩子發(fā)出了走向自然,走向生命源泉的邀請。
作家的這種生命體驗,既有童年的,也有理性認識的,更有當下生活的。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2005年春節(jié)……從城里搬到鄉(xiāng)下,從那天開始,清晨,我的耳朵里滿是鳥聲,夜晚,我的書房里回蕩著蟲鳴,坐在書桌前便可以看日升日落、數天上繁星。我想我要寫點什么,為這些蟲鳴、這些鳥聲、這些繁星?!保ā镀孥E花園、皮皮公主及其他》)那幾個幻想故事(《我逃出了“千人一面”國》《一朵開心的笑》《白雪仙童》),幾乎可以看作作家本人生活片段的夸張式紀實。
閱讀湯素蘭的這一組作品,還讓我不斷地想起一些經典作品。這個“讓我想起”當然不是指作品的模仿,而是說作品在某些氣息、氛圍、意象上與經典的呼應,從而給予擁有一定閱讀經驗的讀者以更大的想象空間。譬如,《小狐貍打獵記》讓我不由想起安房直子筆下的小狐貍,也是那般可愛、天真。不同的是,湯素蘭筆下的小狐貍,命運要曲折驚險得多?!扼昂碗r菊》則讓我想起了新美南吉的《去年的樹》。一樣的簡潔干凈,同樣講述著消失與永恒。還有《落葉之歌》讓我想起《一片葉子落下來》,《成為魚尾獅》讓我想起圖畫書《小黑魚》。好作品就是這樣,不斷引發(fā)讀者的聯想,想起曾經的閱讀,想起自己的人生。因此,有人說,讀書其實就是讀自己。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湯素蘭的有些作品盡管也讓人想起某些作品,但在價值觀上卻是對峙的,其中尤以《小雞漂亮》最為突出。作品中,小雞漂亮不顧大家嘲笑,堅持學習飛翔。20世紀50年代曾經有篇很有影響的童話《一只想飛的貓》。作品中的貓因為非常希望會飛而被大家嘲笑。最后,它急躁地從樹頂上學著往下飛,結果摔得“四腳朝天,好久爬不起來”。作家嘲諷了小貓的淘氣、任性、自大、懶惰、好虛榮。湯素蘭在作品中卻是將另類的小雞作為正面形象加以肯定,在面臨狐貍的威脅時,是小雞漂亮憑借飛翔本領挽救了大家。最后,大家都向飛行教練小雞漂亮學習飛翔。兩個作品的差異,本質是時代造成的兒童觀的差異。對于兒童的這種異想天開、大膽嘗試,湯素蘭的姿態(tài)絕對是含著笑意的贊賞與鼓勵。
我讀過湯素蘭寫的很多故事。我喜歡讀湯素蘭寫的故事。我讀著湯素蘭寫的故事常常會想起很多很多。
《老祖母講的故事》最后說,“故事也是長生不老的”。
故事,長生不老。
(周益民,江蘇省南京市瑯琊路小學語文老師,著名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