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與藍
這幾天,我的心情不大好。
本來我的心情是很好的。到了初二,因為個子高,喜歡運動,我被同學們推選為班級的體育委員。早晨,我穿上新校服,把領(lǐng)口和袖口掖得整整齊齊,趁爸爸媽媽不注意,偷偷溜到大衣櫥的鏡子前照了照。
鏡子里那個十四歲男生寬肩膀,小麥色皮膚,身高差不多有一米七五。我舉起胳膊,握緊拳頭,朝鏡子亮出肌肉。要不是弟弟突然闖進來,大聲喊著“媽媽叫你吃早飯”,我還能繼續(xù)得意一會兒。
只要想到弟弟,我的心情就如同高空跳傘,呼啦啦地往下墜。
誰想要這么笨的弟弟呀,都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還整天拖著鼻涕,個子還沒我上幼兒園大班時高。剛上學那會兒,他學不會拼音,媽媽說是因為他舌頭下面的那根筋長得不好,只能帶他去醫(yī)院動手術(shù),弟弟很是吃了些苦頭。可是手術(shù)好像沒有什么大用,他到現(xiàn)在仍分不清“d、t、n、l”。他喊“哥哥”就好像在叫“嘚嘚”,要是被我那幫哥們兒聽見,他們準會笑破肚皮。所以我得防著點兒,不讓他出現(xiàn)在我的朋友面前。不過他毫不在乎,完全無視我厭煩的表情,依舊親親熱熱地“嘚嘚嘚嘚”個沒完,你說他是不是情商太低?
前些天早上上學的時候,弟弟拉住我的手,輕聲說:“嘚嘚,你可以送我去學校嗎?”
“不是媽媽送你去嗎?”我問。
他連忙用食指抵住嘴唇,做出“噓——”的手勢,有點兒驚慌地看了看廚房,“媽媽不送我到校門口的……”
弟弟的學校在小區(qū)里面,急著上班的媽媽通常只把他送到路口,剩下一段路讓他自己走過去,從二年級開始就是這樣。
“說理由?!蔽一⒅?。
猶豫了一會兒,他說:“彭秀明老是等在校門口問我要……要……”他低下頭,把手伸進了鼓鼓囊囊的褲袋,那里一定裝著爸爸出差帶回來的漂亮糖果和巧克力。
我知道彭秀明。弟弟讀一年級時曾經(jīng)被當時三年級的他摁倒在地,搶走了心愛的發(fā)光彈球。這一瞬間我有點兒可憐他,但馬上涌起了更深的厭煩情緒——三年級的男生總該懂得保護自己了吧?誰讓他把糖果帶去學校顯擺,招來了不必要的麻煩。然后呢?又那么軟弱地央求家人替他撐腰。他要不是我弟弟,我肯定會把“活該”兩個字說出來的。
“我沒時間?!蔽覜Q定撒個謊,“我們學?,F(xiàn)在規(guī)定七點一刻必須到校。要是先送你的話我就遲到了。”我理了理書包,穿上球鞋,推開門,走進院子,回頭瞟了他一眼,他嘟著嘴站在門口,眼睛里濕漉漉的。
“啪啦”一聲,有什么東西從院門外飛進來,掉在了地上。我走過去一看,是一顆小石子兒。打開院門,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管了,得趕緊走。我關(guān)上院門,不去想弟弟那張哭喪的臉。
就像我預料的那樣,傍晚,弟弟垂頭喪氣地回了家,身上、褲子上都是泥印子,眼皮腫腫的。我遵照媽媽在電話里的囑咐,把冰箱里的飯菜拿出來,放進微波爐加熱。往日里,弟弟總是嘰嘰喳喳的,不停地用奇怪的口音講學校里小屁孩兒們的無聊事,現(xiàn)在,他在房間里一聲不響地做功課。我有點兒不安,但很快說服自己,讓天真到近乎冒傻氣的弟弟經(jīng)歷一些挫折也好。
可是第二天早晨,他依然把糖果裝進了口袋。
“你有毛病?。俊蔽液浅獾?。
他怯怯地看著我:“我是帶給趙苗苗吃的……”
趙苗苗是弟弟最要好的朋友。在我眼里,他們倆的關(guān)系比我和弟弟親密得多。這么說吧,要是哪天下大雨,趙苗苗的褲子淋濕了,弟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褲子換給他。當然,這樣的事情至今也沒發(fā)生過,因為他們倆實在太要好,要是下雨,兩個人的褲子肯定都濕了。
“萬一再被彭秀明搶了呢?”
他想了一會兒,猶豫著說:“我藏在書包里總可以吧?彭秀明不會看見的?!?/p>
“隨便你,”我說,“既然你這么自信?!?/p>
走進院子,又是“啪啦”一聲。和昨天一樣,有人扔了顆小石子兒進來。
我馬上打開院門,一陣噼里啪啦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再仔細聽,好像還有小孩子的笑聲和喊叫聲。我氣鼓鼓地想,要是還有第三次,非逮住那個惡作劇的家伙不可。
弟弟藏在書包里的糖果,果然沒有給到趙苗苗手里。彭秀明好像有雙透視眼似的,他把弟弟堵在學校操場的角落里,被堵的倒霉蛋只好打開書包,把糖果一顆不落地交到他手里。
我氣壞了,因為那個討人厭的“小惡霸”,也因為弟弟的懦弱——讀小學的時候,我一共打過兩次架,一次是因為鄰班的“小惡霸”欺負我的好朋友,還有一次是因為坐在我前面的郭大熊故意打翻了我的文具盒,還在我的課本上踩出了黑腳印——眼前垂頭喪氣的家伙,一點兒也不像我的親弟弟。
“你告訴老師了嗎?”我問。
“趙苗苗幫我告訴老師的……”
這家伙,連主動跟老師說話的膽量都沒有。
老師當然是要批評彭秀明的,經(jīng)常有小孩子告他的狀。據(jù)說老師曾經(jīng)去彭家家訪,本打算把他在學校的表現(xiàn)一五一十地告訴家長,結(jié)果呢,彭爸爸和彭媽媽都在外地,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家了,家里只剩下耳背還不識字的奶奶。奶奶對彭秀明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想多幫幫彭秀明……”
“幫你個頭!你搞清楚,現(xiàn)在是你被他欺負!”我火了,“你給趙苗苗的巧克力到誰肚子里去了?”
接連響起了好幾聲“啪啦”,小石子兒接二連三地扔進了院子。我炮彈似的彈起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院門——一個小孩子的背影正驚慌地往遠處逃去。我沒費什么功夫就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是個看上去比我弟弟還要小的小孩子。
他揮動胳膊,想把我的手甩開。想得美,沒點兒力氣我能當上體育委員嗎?他發(fā)現(xiàn)沒辦法脫身,眼睛一閉,嘴一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
他搖頭。
“為什么往我家扔石頭?誰指使你干的?”
他還是搖頭。
我望了望遠處電線桿后隱隱約約探出的幾個黑腦袋,再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我說,“你是東門小學的,對不對?”
他不哭了,緊張兮兮地看著我。
“東門小學的老師我都認識?!蔽覈樆K澳銈冃iL就住在附近。走,我?guī)闳ニ?!?/p>
他急了,死活不肯挪步。
“那你跟我說實話!”
“我……我叫……”
他含含糊糊地說了個名字,我沒聽清楚。其實他叫什么一點兒也不重要。
“為什么扔石頭?”
“他們說……要是我能把石頭扔到圍墻里,他們就帶我玩兒?!?/p>
“為什么老是扔我們家?”
“你們家圍墻矮,好扔……”
我快氣昏過去了。
“就是那幾個?”我指著遠處那排黑腦袋,“都是你同學?”
他點點頭,又帶著哭腔哀求我:“你不要去找他們……”
“他們會揍你是不是?你還要他們帶你玩兒?”我說,“你們這些小屁孩兒,就這么喜歡被人欺負?”
我抓住他的手腕,拽著他往電線桿那兒走。起初,他犟著不動,后來還是被我拖過去了。
那排黑腦袋擠成了一堆,為首的個子稍高點兒,大概四五年級的模樣。他斜著眼睛看著我,姿態(tài)橫得很,可眼里分明透著緊張。
“你們誰是他家里人?”我故意夸張地嚷道,“他把我們家一盆很貴的蘭花砸壞了,必須賠錢!”
黑腦袋們愣住了。為首的男生想了一會兒,梗著脖子說:“你說砸壞了就砸壞了,憑什么?”
“我有證據(jù),監(jiān)控錄像都拍下來了。”我打算好好嚇唬嚇唬他們,“不信跟我來!”
他們當然不肯。
“那就賠錢,不然今天我可不放他走?!?/p>
扔石頭的那個家伙又開始哭哭啼啼的了。
“我們是他同學,不是他家里人?!币粋€黑腦袋說,“是他扔的,不關(guān)我們的事。”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想讓這個小屁孩兒看看,他一門心思想跟著玩兒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一群“好朋友”。
黑腦袋們一個接一個走了。留下來的家伙哭得更凄慘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想以大哥哥的身份再教育他幾句,突然看見原先領(lǐng)頭的那個男孩又回來了。
“給你!”他從兜里掏出五塊錢,“夠不夠?”
我愣住了。
“還有這些……”他以為我嫌少,又從另外一個兜里挖出了兩枚硬幣,“我只有這點兒了。”
“你替他賠?”我問。
“我是他哥哥!”他梗著脖子大聲說。
我沒有收他們的錢,因為本來就沒有什么很貴的蘭花。他們跟我保證以后不會再扔小石子兒,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回到家,弟弟已經(jīng)把作業(yè)寫完了,“嘚嘚嘚嘚”地纏著我,問我剛才去了哪里。顯然他暫時忘記了彭秀明,也不記得我剛才兇他的樣子了。我倒是有點兒心疼他——如果這種心里軟綿綿、濕乎乎,很想摸摸他的腦袋,對他說“對不起,哥哥以前對你太兇了”的感覺就是心疼的話。
“明天我送你去學校吧!”我說。
“咦?”他睜大了眼睛。
“不想讓我送?”
“不是不是不是!”他說,“嘚嘚太好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會不會去找彭秀明?”
“會的?!?/p>
“哦,這樣啊……”
“我可不是去揍他?!蔽夷贸鲆缓星煽肆Ψ胚M書包。
“咦?”他驚訝極了。
“碰到真正的壞小孩兒,我們才用拳頭?!蔽艺f,“有的小孩兒,看上去不討人喜歡,可也許他也沒那么壞,那我們就去和他好好談?wù)?,巧克力就當見面禮嘍!”
弟弟興奮起來,眼睛亮閃閃的,一個勁兒地問:“嘚嘚嘚嘚,為什么呀?為什么呀?”
“因為我是你嘚嘚?!蔽液苷J真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