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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坡上的生活

2017-06-08 11:17帕蒂古麗
大家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糖稀大梁爬犁

帕蒂古麗

我們家在老沙灣大梁坡的屋子,蓋在高高的土坡上。前些日子,白天裝修,夜里,我和弟弟打了地鋪,躺在埋著我們胎衣的地方,心里安寧得就像躺在爹娘的懷里。小時候進進出出的莊稼地,長滿蘆葦?shù)暮訅紊?,那些記憶都回來,一片一片落滿院子,棲息在苞米葉子上、棉花桿子上和葵花的盤子上。

花了二十年時間書寫,現(xiàn)在,我終于把自己寫回大梁坡。這個村莊,對于別人可能只是一個村莊,對于我,卻是一本打開的書。我回來,就是向故鄉(xiāng)索要一份記憶,一份丟失的記憶。

坐在屋子的門檻上,用父親的目光看那些荒草。我是在荒草中長大的,卻從沒有這么長久地凝視它們。孩童時代只顧著在一路奔跑中長大,似乎奔跑的方向,就是長大的方向,奔跑的速度,就是長大的速度,遙不可及的遠方,充滿了誘惑。成長中的奔跑,不會為誰停留,我甚至不會停下來,等一株荒草長大、追上來。童年的我,像一只驚慌失措的鳥。任何事物,都是匆匆地從眼角掠過。

現(xiàn)在,我用父親的目光,打量大梁坡,村里的房子沿著一個橢圓形的大坑排列著,似乎從來就是為了我從這一頭打量起來一覽無余??永镆恢狈N著棉花,無論地分給了誰家,都種棉花。似乎這塊地就屬于棉花,從我穿開襠褲到現(xiàn)在,幾十年來沒有變過。

我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就當(dāng)了記者,離開大梁坡的第二年,父親用嫁我的五百元彩禮錢,開墾了房子西南面,靠著河壩的十幾畝地,這塊地,用盡了他最后一點力氣。等我抱著孩子,帶著一架為他買的收錄機回來,只趕上為他送埋。

我的婚禮父親沒有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來,父親本來可以用那五百元錢買車票,到塔城參加我的婚禮,可他把錢用在了開墾荒地上,他想著我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在讀書,他雄心勃勃,準(zhǔn)備把他們都培養(yǎng)成“國家的人”,結(jié)果他走了,把他們?nèi)苛艚o了我來負(fù)擔(dān)。

我們個個都像父親,都留戀大梁坡,都想在年紀(jì)大了以后回來。這里養(yǎng)了我們一大家子人。大梁坡有父親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鄰居,鄰居呼喚孩子的聲音,跟他們的父輩一樣,鄰居吠叫的狗,似乎還是多少年前,我們聽著入眠的那一只。

早上起來,看著葵花的臉盤漸漸亮起來,一點點仰起來,轉(zhuǎn)向太陽。雪山在遠遠的地方,就像畫在天幕上。站在房頂,能看到海子灣水庫的大壩。二十八年前,這條路揚起黃塵,運送父親埋體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駛過。埋葬了父親后,就是那條路,帶著我們遷徙,讓我們兄妹六人,朝著六個方向,走了幾十年。現(xiàn)在,都該回來了?;氐疆?dāng)初,回到?jīng)]有離開過的大梁坡,回到另一個夢境,等父親的聲音,遠遠地叫醒我們。

三弟弟每天盤算著,口袋里的錢還能做多少事情。他盤算著盤一個大炕,叫兄弟姐妹們都回來,像小時候一樣,大家一起并排睡在大炕上,這是他一輩子的理想,現(xiàn)在快要變成現(xiàn)實了。

三弟弟現(xiàn)在盤算的,父親在他這個年紀(jì)也盤算過,大弟弟想的,跟父親一模一樣。一旦回到這里,日子似乎只有一種單純的過法。這是真正的重來,地里種的,院子里養(yǎng)的,一樣都不多,一樣都不少。大地就這么古老,村莊也這么古老,日子還很悠長……還來得及,把過去的時光,再從頭過上一遍。

最小的四弟,打算第一個回來。他是六個孩子中,最早離開這個家的。

冬天,我倚在門框上,看著大三弟帶著孩子,在雪地里撒歡,我猛然想起,這個院子里,從來沒有過四弟弟童年的腳印,他六個月就送給了姨姨家,被姨夫裹在被子里抱走了。

這個夏天,四弟久久地鉆進茂密的蒿子里,似乎在尋找什么,我看見淹沒過我們童年的蒿草,幸福地淹沒了他。

白天種菜拔草,晚上一起睡在大炕上,這些小弟弟沒能經(jīng)歷的村莊歲月,我們要為他補回來。我們從小欠了他這樣一份日子。誰也無法把過世的爹娘還給他,我們現(xiàn)在只想把大梁坡的生活,原原本本還給他。

大梁坡的狗

回到大梁坡后發(fā)現(xiàn),要想在村里來去自由,得先跟村莊里的狗搞好關(guān)系。

回大梁坡村的家,路只有一條,必須從鄰居家門口過,鄰居家的大白狗從來不拴。大白狗剛產(chǎn)了崽子,兇得簡直像一頭母狼。我不認(rèn)識大白狗,它也不認(rèn)識我。只好來去坐車,根本不敢下地。進自己家的門,還要經(jīng)過鄰居家的狗認(rèn)同,回鄉(xiāng)真不容易。

怎么過大白狗這一關(guān),四弟弟的說法是:把它喂熟。大白狗的窩,在我家和鄰居家之間,臨近我家的大門,所有來我家的客人,都要過它這道關(guān)。養(yǎng)熟了,等于咱家養(yǎng)了狗。

要想喂熟,先得從生開始,這狗根本無法近身,每次狹路相逢,即便我是坐在“鐵殼子”里,它都要來咬個不停,一直咬到大門口,我沒法下車,只好對著鄰居家大喊:“圖拉訇,擋狗!”

圖拉訇用維吾爾語罵了一句,大白狗撤退了。圖拉訇大喊著:“你罵它,用維吾爾語罵它,聲音要大,罵得兇一點,他就會怕你?!?/p>

我一邊發(fā)抖,一邊用維吾爾語罵狗,狗果然低下頭,不叫了,乖乖進了狗窩。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行走在大梁坡,你得不斷變換語言方式,跟村莊里的狗對話。維吾爾莊子里的狗,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通用,回族莊子的狗,只理會回族話,你可以說甘肅話、寧夏話、青海話,如果你說普通話,它立刻能辨別出你是個外來客,就不會那么客氣了。

漢族莊子的狗,即便不出狗窩,也可以從來人的武威口音、張掖口音、天水口音分辨得出是誰來了。漢族莊子的狗,對說河南話、陜西話的人十分順從,莊子里操這兩種口音的人居多,當(dāng)然它也不排斥山東話。狗的器官很靈敏,如果你明明滿口的大蔥味,卻說著一口河南話,它反而會起疑心。

現(xiàn)在到了大梁坡,你千萬不要以為大梁坡人養(yǎng)狗是為了看家護院。過去大梁坡人養(yǎng)狗,多半是為了放羊、捕狐貍、追野兔、逮野雞,現(xiàn)在狗的作用類似于石獅子,是為了迎客和裝點門面。

在家里坐著,只要院子里的狗叫了,就是在給主人報信,有客人來了,趕緊出來迎客。

村莊各戶人家的院子,根本用不著狗來看,田曉武家的摩托車扔在地邊上,從四月扔到了八月,忙完收割,田曉武想起來摩托車還在地頭,帶了扳手、榔頭和起子,敲打了一下,又把摩托車開回來了。

阿布麥提去了縣城,家里的母牛扔在河邊五六天,等他回來去河邊牽牛,母牛下的牛犢都在河邊歡蹦亂跳了。

玉努斯家的車沒油了,扔在村道邊一個禮拜,鑰匙插在鎖孔里,也沒人去動。

村里人太太平平,誰也沒空惦記別人家的東西。如果有外人打村莊里任何一家的主意,村莊里的狗就聞得出來。村莊里的人聽得出來,迎客的狗叫聲和狗的斥責(zé)聲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我不管去哪個莊子,都能變換著語言方式,跟狗準(zhǔn)確地對話,進進出出再也不會有狗沖我惡吠。

鄰居家的那條母狼一樣的大白狗一見了我,就側(cè)著身子溫柔地躺下去,亮出兩排大號黑紐扣一樣的乳房。我一開始不明白大白狗何以跟以前“判若兩狗”,四弟開玩笑說,狗的意思是你給了它許多好吃的東西,為了表示感恩,它也把身上最好吃的東西亮給你。

說笑歸說笑,狗把最柔軟的地方亮給我,至少狗表示它認(rèn)識我、信任我,如果村里的狗都不認(rèn)你,那你就算不上大梁坡人。

爬犁

她從外婆家走了出來,矮矮的,像外婆家低矮的煙囪。穿著胖嘟嘟的棉衣,脖子縮得像只小狗熊。她呼著哈氣,越走越近,朝著這邊的沙棗林走過來,她曾經(jīng)看到給大舅舅送埋的親人路過那片沙棗林,媽媽站在那里,用頭巾捂著臉,肩膀不停地顫動。那是初夏,沙棗花的香味包圍的初夏?,F(xiàn)在是嚴(yán)冬,四處白茫茫一片,只有雪片寒冷的氣味。

她拉著一架小爬犁,一直朝著沙棗林這邊的小沙包走過來。雪在她的腳底下嘎吱嘎吱地響。她的嘴上不再有哈氣,外面冰冷的空氣吃掉了她嘴上的哈氣。他拉著爬犁上了很高很高的雪坡,她認(rèn)得那個大雪坡,夏天是一座沙包,大舅舅的雙拐,就被孩子們埋在沙包邊緣的沙子里。大舅舅滿臉眼淚粘著沙子,眼睛上都是紅血絲,他的嘴巴哭得干裂出血。

她希望在雪坡下面看到大舅舅陪著她。夏天大舅舅在這里陪她玩沙子,現(xiàn)在他躺在沙棗林后面的墓地里。

她眼睫毛和眉毛上結(jié)滿了霜,雪娃娃一樣,一次一次地把爬犁拉上雪坡頂峰,爬在爬犁上,呼啦一下子從坡頂俯沖下來。她爬上滑下,滑掉了整整一個上午。

太陽從坡頂滑向沙棗林的時候,她似乎看到大舅舅拄著雙拐,立在沙棗林下看著她。除了他,似乎再也沒有人陪她在沙坡邊玩過。

她那么熟悉大舅舅拄著雙拐的站姿。她玩爬犁的時候,他卻不能來陪她了。她這樣想著的時候,覺得白色的大雪坡,像一座巨大的墳。

她從小被外婆嬌慣,大舅舅也總是保護她,可小舅舅不怎么待見她。他喜歡跟她搶東西。小舅舅跟她一起去沙包上滑爬犁,總是讓她給他拉爬犁。坐在爬犁上的總是他,他一個人滋溜滋溜的滑下去,讓她幫他把爬犁拉上來,然后他坐在爬犁上,滋溜滋溜滑下去。她站在寒風(fēng)里,看著他一次次像飛一樣滑下去,她看呆了,感覺雪中的爬犁像長了一對翅膀,載著小舅舅飛下雪坡。

舅舅不在家的時候,總是把爬犁藏起來。這一天,外婆和小舅舅、外公都出門了,就她一個人在家里。她偷偷把爬犁從倉房里拉出來,拉到了雪坡上。

誰也沒看到,她像一個長了翅膀的小雪人一樣,從雪坡上飛下。雪在她四周飛濺,她閉上眼睛張大嘴巴,幻想著地上的雪都變成甜甜的白砂糖,飛進她嘴巴里。

小舅舅滑爬犁時,嘴里總是含著從大隊商店里買的橘子味水果糖,坐爬犁沒有她的份,水果糖更沒有她的份。她看著爬犁在雪里飛,水果糖的氣息和雪的氣息攪和在一起。

她期待小舅舅能給她玩一次爬犁。她期待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雪地上的雪也沒有變成白砂糖,要吃糖只有外婆大鐵鍋里的糖稀。用糖蘿卜煮啊煮啊,從早上煮到晚上,糖蘿卜就變成了糖稀。每次,等外婆把糖稀煮好了,她也在外婆的誦經(jīng)聲里睡著了。

熬過糖稀,一連幾天,屋子里總是彌漫著一股焦煳氣息,她的嘴巴里也是糖稀的焦煳氣息。小舅舅不喜歡這種氣息,只有小舅舅不在家的時候,外婆才會給她做糖稀。她一直盼著小舅舅出門,外婆好給她煮糖稀,吃了糖稀,再偷著玩小舅舅的小爬犁,讓雪坡上散發(fā)出糖稀的味道。

她雖然沒有吃到糖稀,卻擁有了一次滑爬犁的機會。整整一個上午,她很滿足地從雪坡頂上,坐著爬犁一次次地往下滑,沙包是她的,爬犁是她的,雪中的整個世界都是她的。盡管那個爬犁,只屬于過她那么一個上午。

事隔幾十年后的冬天,走過外婆家原來的房子時,我又看到了那排沙棗林、那個大雪坡,看到了她在北風(fēng)里,凍得像紅蘿卜一樣的小臉蛋。她側(cè)著小小的身體,用凍紅的雙手緊緊地拽著拴在爬犁上的麻繩,在雪地里吃力地往前走。

我看到她的孤獨,一個孩子童年的孤獨。

我一下子認(rèn)出了她,她就是五歲時候的我自己。

記憶的侵犯

他的目光那么專注和堅定地看著我,好像要拔出多年前在我身上撒下的一些鉤。從他熟悉的問候語和看我時用力的表情,我能感受到,他和我在相逢的同一時刻,我們一起緊緊擁抱了過去。那個被稱為“記憶”的奇妙東西,驟然飛臨我們頭頂,棲息在我們緊挨在一起的肩頭,在我們之間倏然滑落,化成深秋的雨水,灑落在我們的眼眶和臉頰。

無數(shù)死亡的記憶復(fù)活,摻雜著重逢的喜悅,就這樣他緊緊擁抱了我,這個少年時代的見證者,也深深地?fù)肀Я怂约骸?/p>

這個年齡的男人,擁抱我和擁抱自己同樣需要勇氣,少時那些記憶給了他這一刻的勇氣。緊接著他頹然地丟開我,似乎那股勇氣一下子抽離了他的身體,像被什么東西拋下一般,他愣在院子里不知所措,有些驚異地看著我,似乎在驚異我如何從天而降,驚異剛才的那股突如其來、沖破世俗的力量。

我明白他目光堅定,是因為只有這樣的目光,才能集聚足夠的力量,穿透那么深重的歲月,調(diào)動那些久遠的記憶。

我眼前閃過一個鏡頭:在他家的羊圈里,他讓五歲的薩吾列和七歲的我,還有六歲的古麗尼沙為他撓脊背,他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很強壯,肩膀?qū)掗?,膀大腰圓。

童年的我,連同那個羊圈里的氣味,還有他油膩的脊背上的體味,一下子緊逼過來,白花花的脊背在黑暗的羊圈里讓人眼花繚亂。

我沒想到,自己還保存著這樣一個鏡頭,也沒想到這個鏡頭,會在幾十年后再見到他時顯影,我有點慌亂地看向他。

我有點暈眩,羊圈里的那個鏡頭,恍然是夢。

他有點奇怪地對我點頭說:“鐵遼喀孜就是我,我就是鐵遼喀孜?!?/p>

從我有點疑惑的目光中,他似乎看出了一種懷疑,像是在對自己做一個自我肯定。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把過去那個青春年少的鐵遼喀孜,和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蒼老的鐵遼喀孜連接在了一起,他的話像是為了讓我和他一起,認(rèn)領(lǐng)幾十年前那個鏡頭。

鐵遼喀孜的語氣,讓我確認(rèn)羊圈里的那一幕真的發(fā)生過,一個小伙子,把三個年齡加起來跟他一樣大的女孩關(guān)進羊圈里,逼著女孩們?yōu)樗麚习W癢,他背對著我們,兩條胳膊搭在羊圈凸凹不平的墻壁上,很享受地輕輕呻吟。

他只是發(fā)出低微的呻吟,他用聲音侵犯了我們的耳朵,除此以外,他對我們沒有做任何侵犯的動作,他可能還沒有學(xué)會該如何侵犯。

他不會知道,此刻,這件往事突如其來,侵犯了我的記憶,那聲音和鏡頭,竟然儲存在我的記憶里那么久,只是為了在再次遇見他時顯現(xiàn)出來。

鐵遼喀孜穿著短袖襯衫和棉馬甲,站在無遮擋的院子里,他的衣服和暴露在冰雨里的胳膊被淋濕了,他渾然不覺地說:“沒錯,你就是大梁坡的那個小小的古麗,你沒有變?!?/p>

盡管我已經(jīng)年過半百,可在他面前,我確認(rèn)地點點頭。

他被無邊無際的冰雨包圍,我想把他拉回來躲避一下,讓墻壁為他阻擋一下冰雨。我知道,我們無法阻擋記憶的侵犯,就像無法阻擋漫天的冰雨無邊無際地降落下來,我和他花白的頭發(fā),都被記憶的冰雨淋濕了。

修改

有時候,我懷疑子我回到大梁坡,似乎是為了把過去的生活,用我現(xiàn)在的生活修改掉,涂抹掉。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不可能是過去的。那個我偶爾回來,在夜色中小解的當(dāng)兒,挨著我,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夜空,遠遠的一點零星的光點,這時,我很真實地是我。

冬夜,看著一輪冰月掛在天際,地上無垠的白雪呼應(yīng)著銀白的月色,那個時候,我有一片刻像是回到了兒時。這樣的時候已經(jīng)不多了。

總有現(xiàn)在的我看著過去的我,或者過去的我看著現(xiàn)在的我。來來去去地奔走在大梁坡,她們互相熟悉著,有時候彼此靠近,有時候截然分開。有時候故人和回憶使她們黏合在一起,相互擁抱,合二為一。

我在試圖一點一點,用現(xiàn)在心滿意足的生活,抹去過去的苦難,而苦難不會真的消失。

那一次,我長久地回頭,看我曾經(jīng)讀書的小學(xué)校路口,一個戴著白頭巾,背有些佝僂的老年女人,站在路邊茫然張望。

弟弟問我眼睛向后在追著看啥,我說,那個老年女人會不會是我們走失的母親。他惆然地說,不會吧,是個撿棉花的。

我看到女人不見了,大片的棉花地里,棉花已經(jīng)摘盡。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個棉花桃子炸裂后,被掏走了棉花,我的心在刺眼的天光下變得干硬癟塌。

我的心就這樣被掏空過一千次一萬次,母親還是沒有回來的跡象。

我只想在大梁坡蓋了房子,等母親回來,只要房子還在原來的老地方不變,母親的魂若回來,就必定能找到我們。

不管我們的生命經(jīng)歷過什么滄海桑田,母親也會認(rèn)出我們。只有在母親眼里,我們還是昨天的那個孩子,也只有母親的存在,才能證明我們還是過去的我們,母親能幫助我們完全回到過去。

也許我的回來,并不完全是為了更改過去不堪的生活,而是為了把現(xiàn)在的生活和過去的生活接合起來,還原一個完整的大梁坡。

我期待送給自己和母親一個完整的家園。

回家路上的謎

從沙灣縣城往大梁坡走,三十公里路,路兩邊的棉花,顯出一場大雪普降的樣子,似乎提醒著,天冷了,該摘了棉花做冬衣了。

棉花,以云的輕,圍裹出最深重的暖意。高出來的棉花桿子,像從雪地里戳出來的樹枝丫,給人一種春天化雪的假象,秋陽懸在半空,懶洋洋的,有種倦意。

摘了棉花后的棉田,像融雪后的大地,露出大面積的棕紅,這就像一個反季節(jié)的預(yù)示,冬天很快就要趕來了。

路邊的玉米,像是我長在地里的幼年記憶那么茂盛蔥綠。玉米結(jié)實的樣子,像母親懷抱著嬰兒。童心未泯的秋玉米,像是故意長出那么長的胡須,假扮成老頭兒跟人逗樂。

紅旗農(nóng)場的酒葡萄也開始采摘了,搭了架子的葡萄地里,葡萄藤纏綿在架子上,像是一個穿著翠裙的女子,擁吻著挺立在地上的葡萄架,看著讓人有一絲醉意。

每次去大梁坡,看到通往海子灣村的那條岔路,我就想象著路盡頭,可以看見綠樹土房的那個村莊海子灣,我不知道自己似乎有什么東西,遺落在那個與大梁坡毗鄰的村莊,那一窩窩樹,總是那么充滿誘惑地朝我招手。

我曾坐在父親趕的毛驢車上,從那條路上,那個黑魃魃的樹窩子路過,父親大概累了,一路上一言不發(fā),只有他甩開的鞭子,在我頭頂盤旋,那些樹像我的頭發(fā)一樣在風(fēng)里豎起來。毛驢車上拉的是父親砍來的柴火,我坐在高高的柴火垛子上,心繃得緊緊的。風(fēng)從柴火垛子上刮過,星星在天幕上一跳一跳的,驚魂不定。

我很想一個人下車,沿著那條土路,進入那個過去經(jīng)常出沒的村子,又擔(dān)心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認(rèn)識我,會奇怪我從那里來,來村里干什么。

小時候,去那個村子,似乎回回都是有理由的,打醋、買鹽、買茶葉,我買過的第一塊巧克力,就是在那個村里的商店,我第一次看戲,也是在那個村里,看蔣鳳珍在戲臺子下,粉白著臉子,跟那臺上甩著水袖的花旦學(xué)唱戲。

穿過那個村子,就是海子灣水庫大壩,上了水庫大壩,就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對了,那個村子,是一個出口,是通往遠方的必經(jīng)之地,而往老沙灣鎮(zhèn)的方向走,似乎是往后退,因為過了鎮(zhèn)子,就離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緣不遠了,再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一個冬天,我趁晚上父親睡了,偷了他口袋里的兩塊錢,第二天,村里的孩子去海子灣村買東西,路過我家門口,我跟了去,結(jié)果到了商店才發(fā)現(xiàn),兩塊錢不見了,我空手而回。

回來父親沒有問起我,去商店干什么,這倒讓我很驚奇,平時我做了錯事他會呵斥我,這次卻任由我去,也讓我很奇怪。我懷疑父親發(fā)現(xiàn)我偷了他的錢,趁我熟睡著的時候,悄悄又把錢重新偷了回去。

我那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情緒,持續(xù)了半個冬天,起初我很懊悔偷了那錢,以為自己是我在路上把錢弄丟了,替辛辛苦苦的爹爹心疼,后來,我看爹爹從未提起自己丟錢的事,就判定錢一定是被爹爹拿回去了,又不戳穿我,讓我自己領(lǐng)悟一個人平白無故丟了錢的感覺。

父親去世后,這件事成了一個小小的謎,再也找不到答案了。我總是想去海子灣村兜兜,大概就是要尋找丟失在那段路上的謎底吧。

語言的彈坑

我喜歡村莊里的寧靜,你可以像一個啞巴一樣生活,來保持一顆心的敏感。

當(dāng)語言的區(qū)域太寬廣的時候,我會追逐語言追逐得很疲累,為省下一點體力,我喜歡保持靜默。追逐那些虛無縹緲的聲音,漫無邊際的話語,太耗費體能,就像挖土和填埋一樣,鏟平那些語言的土丘,填平語言制造的溝壑會讓人筋疲力盡。大片語言和聲音轟炸過后留下的空洞,讓我感覺世界的虛空和不真實。

不要用語言和聲音填平我們之間的空隙,不要用嘈雜填埋我的空間。當(dāng)語言抽離,聲音消失,那種感覺像是要忍受一切,被你抽離后整個世界的坍塌,讓人恐懼。

帶著雜音的語言像是一陣急雨,在地面留下小小的淺坑,像天空下了一陣石子,粗礫地打在我鋪開的思緒上,思緒從一塊完整平滑的絲綢,變成千瘡百孔的破網(wǎng),兜不住任何細密的思想顆粒,那種華麗被撕開肢解,變得支離破碎。

心蜷縮成一團,像被用力揉皺的草紙。你的話說完了,我該把自己扔進垃圾桶里了,因為我有價值的部分已經(jīng)被喧囂和嘈雜損耗殆盡。

語言的礦坑,顯出過度開采后被廢棄的荒涼,殘留著無用的殘渣,臟污的廢水,處處是被肆意踐踏過的印記,所有的根系被革除,大地的營養(yǎng)被抽離,一切生命都無從生長。

我不是怕語言和聲音,我是怕語言和聲音過后,就像彈雨和炮火過后留下滿目瘡痍,語言的彈孔和聲音的坑洞,墜漫滿我的全身。

我的世界遍體鱗傷,無法收拾。

光線的重量

我真不希望村莊里有燈。在大梁坡,當(dāng)我潛入黑暗就是潛入記憶深處。

我說過無數(shù)次,當(dāng)你看到我獨自坐在大梁坡的一間黑房子里,千萬不要開燈,手按下開關(guān),就像扣動了扳機,我會被送命的。

你走進我的房間,替我打開燈的那一瞬間,我的大腦里的電源就像被切斷了,思維完全短路,我只看見你的嘴不停地在我面前張合,手不住地比畫,我全然聽不到你在說些什么。

我滿腦子只想世界上最后一件我沒來得及做完的事情——那就是把燈關(guān)上。我失魂落魄地?fù)湎螂姛糸_關(guān),就像瀕死的人奔向一線生機。

燈光重新變暗,一個死而復(fù)生的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我的記憶恢復(fù),視力恢復(fù),聽覺恢復(fù),我又變成了之前黑暗里的那個我。

中間被光線切斷的那段記憶被刪除了,再也無法恢復(fù),我左思右想,不知道你向我叮囑和解釋過一些什么,或者吩咐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努力回想,只有你的表情和在眼前比畫的手勢,我無法恢復(fù)你說話的內(nèi)容。

有的時候,你把手伸向開關(guān)的瞬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感覺自己的魂飛了出去,好不容易從黑暗里聚攏的自己,又在光線中散開,追不回來那些思維碎片,分崩離析。

我的重心頓時脫離了既定的軌道,像失重的隕石一樣從宇宙跌落,我無法收集那些飄散在心際的物質(zhì),我的世界轟然離開我,拋下我,我感覺自己在下墜,我的星球在向著茫茫天際墜落,沒有人能夠救我。

我起身去追,我想把光線堵住,那樣我的魂就會回到我的身體里。我關(guān)掉了電燈,手按在開關(guān)上的那一瞬,我突然無限悲傷,我發(fā)現(xiàn),我追不到它了,我看到了那些被滿屋子亮堂堂的光線趕跑的東西,看到它們飛離我而去的背影,那是我剛才在黑暗里養(yǎng)出的一截思緒,像一匹撕裂的錦緞,悲切地飄揚著飛遠。

我看見了我的靈魂被光線撕開的樣子。

光線是有重量的,一個人怎么能背著一屋子沉重的光線而渾然不覺。光線有鋒芒一樣的質(zhì)感,它一根根扎在我的眼球上,一線窗簾縫隙漏進來的光,都會像匕首一樣刺進我的眼球和身體里。

坐在光線里,我萬箭穿心。我脆薄的身體承載著一立方一立方光的重量,我變得越來越重,重到能被我看見的東西都被光線擠壓在我的身體上。

我只有閉上眼睛躲避光線,躲進想象的黑暗里,以減輕這光亮無限的重量。

我用我的靈召集的陰魂,黑暗里他們聚集在我周圍,我像一個被催眠的人,與我前世的記憶相遇,與另一個世界的幽靈對話,恰好在這個時刻那盞萬惡的燈被點亮了。

我好不容易匯聚的記憶,我腦海里沒有見過光的事物全都死了,光線像刀一樣切斷了我與另一個世界的連接,我用意念的魔法打開的與另一個宇宙的通道,統(tǒng)統(tǒng)被關(guān)閉,燈光一下子把我切換到了這個世界,那個世界瞬間消失,我猝不及防跌落到了現(xiàn)實。夢境失落,想象幻滅的感覺恍如一夢,我無所適從。

上一世,我一定是一個穴居者。我適宜于獨坐在黑暗里,感謝上天給我這樣一方安全的黑暗,那是我最自如的時候。

我眼睛里的記憶之光,足夠照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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