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泡沫浮泛。
方知先前的漩渦還不足以令人猛省,
還需更大的潮涌。
沖刷過往,淘洗舊事,
任一波波漣漪兀自激蕩。
2
孤憤何為?
愧怍何為?
那逆流滾滾原是一場心魂間的搏殺,
且作盛景!
遠(yuǎn)眺,近瞰,
都不必辜負(fù)。
那是殘酷世界的必經(jīng)之戰(zhàn),
那是浩淼人生的必修之課!
3
由溪流的輕吟,
終變?yōu)榻拥呐?/p>
那里始終暗藏著一大叢野火——
在胸腔之內(nèi),
在顱腦的最最幽深處,
蓄積著熱能。
那里,還有那里,有頑韌的根系,
四下蔓延,無邊無際,
如此茂盛的野心,
已探險(xiǎn)到一個(gè)又一個(gè)妖嬈的世界,
已招惹來一個(gè)又一個(gè)狡獪的宿敵。
而下一個(gè),仍在孽生……
4
無法停歇。
輕狂者無知倦怠,
穿越了無數(shù)峽谷。
猿啼、鶴唳、裂巖的轟鳴,
宛如悲壯的交響,
振聾發(fā)聵!
山水間,多日的縱行,
正漸漸演變成一場逃亡。
無舟無楫,無帆無桅,
只是漂泊的孤客,
“而此生究竟何往???!”
5
呵,
浮尸一般輕浮的日子多么煎熬,
沉石一般消沉的時(shí)刻多么悚惕。
呵,萎靡之夏,
呵,焦灼之冬,
幾經(jīng)煉獄才可鍛打出金剛之軀?
無怕磨蝕,
無怕炙烤,
還在跌宕的江心,迎風(fēng)而歌。
6
但囂張已不再。
漸逝的流水中,
多少流光荏苒!
昔日譫妄通通盡是無知,
至極至極的無知,
才令崎嶇卷挾來更多的崎嶇。
放眼八方,
歧途紛紛,
煞是迷頓。
驀然,啞默。
7
中斷的旅程本身并不帶來黑夜,
而是黑夜總是如期降臨,
之前不過從未被發(fā)覺。
漆黑一片中,
連心跳也被鼓點(diǎn)打亂,
狂風(fēng)更加吹散了一綹綹亂發(fā)……
已驟亂,亂上又添亂。
再欲停泊已不可能,
再欲潛游已不可能。
(曾經(jīng),僅僅隨幻念飄飛,
就輕易避開了多少次夭折?。?/p>
8
僅只一瞬,
離死亡擦身而過時(shí)不止有唏噓,
即使再多的顫栗也需忍受。
巖壁上,太多猙獰的面孔,
既來自古人的巖畫,
也來自曾奄奄暴斃的亡靈。
死生之間,
一息之隔,
人啊人,敢不敢不再忘情地蠱惑自己?
9
絕處逢生,
只可能因?yàn)樽跃取?/p>
贖回自我瀕于枯槁的靈魂的,
不是盈盈的落花,
而是深深的恐懼,
唯有于盲目間的奮力泅渡,
或許才得重獲生機(jī)。
此生,何其短促,
不容虛度的竟早也虛度了,
那就更不必急著泊岸。
10
隨波逐流,
任哪里都是灘涂。
浪跡雖非初衷,
然而故鄉(xiāng)呢?故鄉(xiāng)呢?
搖曳不定的漁燈也不見了。
昏沉往事,
一定不用去凝眸翻揀,
那里早不該有故人來往。
一切都似明明昧昧,
手伸出來,
有時(shí)恍然又不見五指。
11
反而,最遼遠(yuǎn)處,
最岑寂的冬日冰寒中,
慢慢透出喊聲。
昔日的洞窟,有了青煙,
一股一股的火舌,
舔舐著冷冽的礁石。
一排一排的人骨和獸骨,
交互依偎著,
仿佛世間再無仇讎,
孤島上擠滿了綠洲。
12
彼岸從此不那么重要了。
但被漚濕的豪情,
依然明亮,
一如秘藏于蚌貝中的珍珠。
雖有霧氣蒸騰,
口中傾吐的濁氣也一并吸納了,
但額頭愈發(fā)光彩。
世人啊,孰無褶皺?
孰無心底偶爾的鬼祟呢?
且都伴此黃河,
一并東逝吧!
13
直到嘈雜的一切暫時(shí)靜下來,
舒緩下來。
世界凝固如懵懂的一團(tuán),
不再流動;
沙粒般散落的那些陽光,
毫無遺漏地播灑向每個(gè)角落。
頑劣的初心似乎還在,
還在把瞪大的眼睛瞪得更大。
14
自此,游歷遠(yuǎn)非結(jié)束
——此生有時(shí)才剛剛開始。
塤音重又微微響起,
騷動的河流已變身騷動的人流,
河堤已被踩踏為街市。
幾番沖沖蕩蕩、
跌跌撞撞,
重逢倥傯的人世,
終究難滅滾燙的人欲。
唉——
川流無息中,發(fā)一聲無用的浩嘆。
15
卻未必、未必幡然悔悟。
半生混沌,
恐熱血中再無清流矣。
但再不惶惑那一個(gè)追命人,
但再不倉皇如一個(gè)逃命人。
壺口觀瀑
長河邈遠(yuǎn),自上游而來,
已不息奔流了千秋萬載。
我只剛剛到來了一瞬,
就被驚懵!在峽岸上,
雷音滾滾擊蕩耳鼓,
我欲呼救竟也太遲,
早不知身在何處!迎面,
陣風(fēng)吹散狷狂的亂發(fā),
驟雨傾盆!我欲竄逃,
又忽現(xiàn)水面的霓虹,
也不辨是真是幻,驀然,
在如洪的人流的罅隙后,
終見茫茫水霧!正是巨瀑,
由高處一徑跌撞直下,
迅疾而暴烈?;ハ鄶D踏,
一如暴怒的醉漢互斥著、
推搡著、瘋癲地疊沓著。
我再無處可躲,惡浪翻涌,
浮泛的白沫混同于黃泥,
帶來一波波的暈眩!流凌,
一時(shí)載我騰沖霄漢,又一刻,
狠狠摔拍我向無邊的谷底
——我已一次次粉身碎骨,
又奇跡般復(fù)活,縱意歡呼!
鼎沸的濤水卻從未停歇,
而是從遠(yuǎn)方不斷奔涌向前,
層層相續(xù),也無知疲憊!
激流中無數(shù)漩渦,在旋舞,
在飛濺為粒粒壯麗的流彈。
颶風(fēng)下,我不時(shí)愕然瞠目,
一再領(lǐng)受著雨瀑的澆灌,
竟一如焦巖聳峙!哦,哦,
再莫信以為真,那昏聵之人,
已在震吼的堤岸上無處側(cè)立,
只死命搖蕩著孱弱的圍欄,
擲出串串癡語!但絕無回應(yīng)……
此刻世間惟有一種悲歌轟鳴,
那是終年不易的頑勁嘶嘯,
那是猛墜入深淵的殺伐之音、
曠世絕唱!我難掩的膽怯,
似乎微不足道,顫抖的手、
戰(zhàn)栗的心、霍然鼓脹的血管,
似乎通通微不足道!荒塬,
正將我的視線稍稍拉伸,
向著最遠(yuǎn)端的丘壑眺望,
更見一派蒼茫。不毛之地上,
大河逶迤若長龍,開闊處,
卷挾了無盡的沙土和煙霾,
滂沱而去!那一線渾濁中,
自有萬象間凄厲的大美,
沒入曚曚夕光。我無言,
木立良久,心潮仍騷動,
仿佛春汛已襲遍了周身,
每一片灘涂都被一一沖刷。
漸漸,天地也變得渾黃,
暮色中四野都晦明不定,
風(fēng)唳猶在,川道愈微渺,
再望不到黃河……唉,唉,
空余大夢!
詩人簡介:邊圍,本名王昱,陜西西安人,生于1977年5月,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系。1999年開始寫詩,在詩生活網(wǎng)站開設(shè)有個(gè)人詩歌專欄《無邊無圍》。有作品曾發(fā)表于《詩建設(shè)》《詩歌月刊》《北回歸線》《飛地》等刊物?,F(xiàn)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