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廷峰
凡世間成事者,大抵可歸為兩類,一種為癡執(zhí),心有一念便兢業(yè)從之,任它旁騖囂塵,自不理會,以愚公之大智鑄心志之大堅,余命不息則意念不腐,在決絕中奮勉修行,困頓里勇猛精進,一生付與一道,終得大成。第二種為融匯,采他山之石以攻玉,納百家之長以厚己,先窮究學理而織網,后融會貫通而收魚,以廣博底蘊通天地經緯,舉一可反三,聞一可知十,運用之妙,盡皆存乎一心。
弘一法師因其在文學、音樂、戲劇、繪畫、書法、佛學等諸多方面所取得的極高成就,而往往被后人歸入上述第二類群體,但筆者以為,貫穿在弘一法師長達六十三載的生命中,支撐他不斷超越自我的能量并非大眾熟知的天賦異稟——8歲讀四書五經,學書法、金石,13歲習訓詁、攻歷朝書法,頗有名氣。15歲那年,便能一口吟誦出 “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的生命哲理。這種能量恰恰來自他內心的一份癡執(zhí),是年少早熟的洞達世事和漂泊流離的生活軌跡造就了他對于人生何求的思考和探究。這份癡執(zhí)始終盤桓在他頭頂?shù)男强眨瑵B透在身體的每一次呼吸,以至于他不斷游走在每一個可以為其解惑抑或是可以寬慰靈魂的領域。而隨著內心執(zhí)念愈盛,外化在這一領域的造詣便是愈高。
在紅塵中翻江倒海,于空門里靜悟達觀,弘一法師一直在尋找解脫的途徑。如果說吞盡人間的繁華和黯敗是他的肉身修行,那么廣涉文藝的絢爛與哀歌則是他的精神苦旅。當其沉浸于文學、音樂或是書法帶來的滋養(yǎng)和撫慰時,他對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追問似乎找到了出口,于是這種大的執(zhí)念被細化為諸多小的執(zhí)念,當這些小的執(zhí)念被逐一深入踐行,最終又聚合融為弘一提升生命質感的精神養(yǎng)分。
以其書法為例,弘一法師生逢清末,碑學余緒猶盛,《張猛龍碑》既較常見的其他魏碑精嚴,又比唐宋元明傳世楷書更見古樸生動,于是早年間弘一反復習練此碑,碑文的工整結體和厚重骨力為其書法功底打下夯實基礎;及中年,因寫經需用小楷,弘一法師的書法從此進入魏碑融合鐘王帖學的時期,此間其書法法度有變,雖有魏碑體勢,而用筆清雅從容,頗具出塵之致,結體修長,下筆輕靈;晚年隨人生境界之超然,其書法已無跡可尋,意境蒼茫,全然一派“我法”氣象,再無他者影子,樸拙圓滿,渾若天成。
其他藝術門類,弘一法師亦復如是。皆為由淺入深,由繁至簡,從一個點向外放射,隨著修為之精進,又重歸原點,恰好印證了佛學“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三層境界。在這個過程中,弘一逐漸達成知行合一,了悟生命的實相。
言至此處,弘一法師對于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啟示實際上已浮出水面,筆者以為有如下幾點:一為砥礪執(zhí)著,必須有一條道走到黑的極大毅力方可在藝術上有所斬獲??v觀古今中外藝術史上的留名者,往往一生皆身處冷眼和孤獨中,故去數(shù)十年后,其成就才能在沉默中泛起驚雷。藝術一途,前提是必須恪守本心且甘于寂寞。二為融匯創(chuàng)新,要在深諳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之上融入個體的獨立思考和實踐,正如弘一臨習碑帖萬遍,始得“我法”,藝術的提升,無一蹴而就的捷徑,唯有吃透傳統(tǒng),才有可能突破傳統(tǒng)的藩籬,創(chuàng)新出有理可循的藝術樣式并最終完成傳統(tǒng)語言的當代性轉換。三為修繕自我,弘一法師的藝術修行,實則是一場覺知生命的旅程。同理,藝術之于創(chuàng)作者的終極意義,亦在于幫助個體靈魂得以升華,在創(chuàng)作中返躬自省,更新知識儲備,精煉藝術語言,深化思想刻度,提高人生境界。而隨著自我的逐漸修繕,個體修為的提高又會反哺給藝術創(chuàng)作以靈感源泉,形成一個良性循環(huán)。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弘一法師的一生都在為理想人格的完成而永不倦怠,如今,這位堪比達·芬奇的曠世人物已隨時代遠去成為絕響。其飽嘗人間甘甜,閱盡世事乖舛,復又歸于平淡的一生,如彌留時所書四字“悲欣交集”,令人扼腕喟嘆。偏又在唏噓之余,警示著我們往人生更高級的層面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