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偉
提到肖斯塔科維奇,身邊的很多朋友都習慣性地稱呼他為“老肖”。少年時代的我十分不解,為什么要給“肖斯塔科維奇”冠以一個“老”字呢?以“肖”或“Sho”打頭的作曲家不在少數(shù),比如托馬斯·肖爾(Thomas Shoel)、格雷克·肖梅克(Craig Shoemaker)、塞繆爾·羅伊爾·肖(Samuel Royle Shore)、威廉姆·肖(William Shore)、史蒂夫·肖特(Steve Shorter)以及鋼琴詩人肖邦等等,為何只有肖斯塔科維奇才有如此稱號呢?
出于好奇,我購得了一套肖斯塔科維奇交響曲全集的唱片,希望唱片給予我一些啟示。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日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從全集錄音里隨意取出一張唱片放進了唱片機,音樂響起,滿屋子充滿了“老肖”。初次聽老肖給我的震撼極大,對于聽慣了莫扎特、貝多芬、肖邦的我來說,老肖的音樂簡直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他的音樂充滿了各種不協(xié)和的音響、獨特的旋律進行方式以及稱得上是怪異的和聲。堅持聽了幾首后,一種莫名的眩暈感迫使我按下了暫停鍵,就此“老肖”被打入冷宮,束之高閣,再次聽“老肖”已經(jīng)是多年后?,F(xiàn)在想想,或許聽“老肖”真的需要一些生活閱歷吧,就像陳年的酒,越放越醇香,“老肖”的音樂也是如此,我想這應該就是“老肖”名號的由來吧。
與普羅科菲耶夫相比,同是俄國人的老肖在學習、經(jīng)歷上完全不同,音樂的風格也相去甚遠。老肖的專業(yè)音樂學習是在俄國“十月革命”以后,在某些方面,新政權(quán)對老肖的音樂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肖斯塔科維奇似乎從未懷疑過每位作曲家都對國家負有特定的政治和社會責任,因此,老肖的音樂就跟俄國社會、俄國的政治掛鉤了。不幸的是,當時的俄國并沒有優(yōu)越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的高壓和生活的困苦給這位作曲家的音樂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悲憫、壓抑,同時,在老肖的音樂中我們又看到了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在他的筆下,戰(zhàn)爭題材被描繪得淋漓盡致,俄國1905年革命、“十月革命”以及反法西斯戰(zhàn)爭都是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我們很難想象,身處那種將一切美好毀滅的時代是怎樣的一種境遇,加之獨裁者的嚴苛統(tǒng)治,老肖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與成功,一次次面臨批判,一次次又被授予勛章。這也充分等地彰顯了老肖堅毅的性格,對藝術的不懈追求和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支撐著他一次又一次的創(chuàng)作。
常聽老肖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似乎具有兩種不同的風格,一種是極度的壓抑、恐懼透露著無限的悲憫,而另一種則是充滿了期待與希望。從音樂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前者多具備二十世紀的音樂傳統(tǒng),而后者則更多流露出對浪漫主義、后期浪漫主義的傾向,我認為這就是老肖境遇的寫照。一方面他對藝術有著至高的追求,想創(chuàng)作偉大的純藝術,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向獨裁者低頭,為了生計而活著,這樣的雙重理念在極度高壓的環(huán)境下催生出了老肖的音樂。不僅老肖的交響曲有著雙重風格,老肖的音樂語言中也流露出雙重的特征,即在音樂的進行中經(jīng)常加入“小二度的特征音調(diào)”,從而造成某種調(diào)式混合的特征。在老肖的交響曲中,音樂反映的是社會,是人性,錯綜復雜,而非單純和唯美。
老肖一生未踏出過國門,因此他的音樂或多或少都流露著民族因素。在音樂創(chuàng)作上,老肖吸取了穆索爾斯基、里姆斯基-科薩科夫、鮑羅丁等民族樂派作曲家的傳統(tǒng),將俄羅斯的民族調(diào)式融入創(chuàng)作之中,在此基礎上,老肖成功地發(fā)展了調(diào)式和聲的手法。如果說穆索爾斯基開啟了調(diào)式思維的大門,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繼承了調(diào)式創(chuàng)作的手法,那么老肖則稱得上調(diào)式思維創(chuàng)作的掌門人了。穆索爾斯基將民族調(diào)式交替這一手法融入到自身的創(chuàng)作中,完成了藝術歌曲集和歌劇《鮑里斯·戈多諾夫》,里姆斯基-科薩科夫則利用民族調(diào)式創(chuàng)作了《天方夜譚》。我們在聆聽這些作品時不難發(fā)現(xiàn),用民族調(diào)式思維創(chuàng)作的作品存在著曲子“寫不長”的問題,即使是《天方夜譚》這樣的大型樂曲,其每一樂章的主題呈示性非常高,民族味道也非常濃厚。但從另一方面講,高度的主題呈示造成了作品的封閉性,帶來了發(fā)展的困難,因此使作品表現(xiàn)出一定的“交響音畫”性。從某種角度來講,《天方夜譚》究竟屬于“交響組曲”還是“交響音畫”亦很難界定,當然我的興趣點并不在此,故不作討論。
回過頭來說老肖,老肖的交響曲可謂將民族調(diào)式交替思維發(fā)展到了極致。從技術層面上講,他解決了前人都沒有徹底解決的問題,那就是遠關系轉(zhuǎn)調(diào)。有了這一秘密武器,老肖的音樂得以充分地發(fā)展,這一點從他交響曲的篇幅上就不難看出。同時,有了它也能很好地制造音樂各段落間的矛盾沖突,描繪更為紛繁復雜的社會與關系,這就使得老肖的音樂具備了比肩最偉大作曲家的資本。與最擅長制造矛盾沖突的貝多芬相比,老肖的音樂是不同的。貝多芬的音樂充滿了英雄性,而老肖的音樂則更具史詩性,宏大、壯麗且悲憫的音響效果使聽眾不得不敬畏,這是我多次聆聽老肖作品后的感悟。在他的音樂面前,聽者仿佛化作一粒塵埃,又好像洪流中的一片樹葉,企圖掙扎但最終抵不過命運的齒輪。
本次上海夏季音樂節(jié),余隆將指揮上海交響樂團為我們呈現(xiàn)老肖的《D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這首交響曲創(chuàng)作于1937年,時值老肖的《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被批判后的一年,據(jù)傳,老肖聲稱《第五交響曲》是其“對正確批判的創(chuàng)造性回答”。作品的音樂較其他作品更為通俗易懂,也反映出較為樂觀積極的一方面,對此,某些評論家認為這是老肖對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無論如何,不得不承認,老肖《D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是音樂史上最為經(jīng)典的交響曲之一。作品開篇就非常震懾人心,主題奏出的附點節(jié)奏加上老肖獨特的旋律進行使這部作品完全擺脫了法國序曲式的宮廷氣氛,后續(xù)奏出的部分又具有某種沉思、憂郁的氣質(zhì)。我認為,老肖稱這部作品是“對正確批判的創(chuàng)造性回答”,一方面迫于生活的壓力不得不接受“批判”,另一方面,老肖又將自己的音樂觀融入其中,在壓力與信念之間企圖尋覓一種平衡。《D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是老肖無言的回擊,對獨裁者、對社會、對藝術的彷徨與吶喊。
老肖的音樂有太多的傳奇,他的音樂風格也頗為獨特,因此很多教科書都將老肖的音樂風格單列為一類。事實的確如此,或許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這種磨難的人才能明白他的音樂吧。我想,這也許就是老肖被稱為“老肖”的真正原因吧。不論如何,請帶著敬畏,聆聽老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