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嚴歡
初識即將于本屆上海夏季音樂節(jié)開幕音樂會中與紐約愛樂樂團合作的鋼琴名家葉菲姆·布朗夫曼(Yefim Bronfman),緣于多年前收到的一張他與小提琴大師斯特恩合作的《勃拉姆斯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集》唱片。向來癡迷勃拉姆斯這三首作品的我,此前一直都在尋覓斯特恩的演繹版本,但真當與這張唱片不期而遇時,望著封面上大師身旁那個年輕的身影,有了些許遲疑,但轉念想到能被斯特恩選為合作對象者,藝術質量應有相當保證,便欣然將之收入囊中。布朗夫曼終究沒有令我失望,當他在《G大調第一奏鳴曲》中以輕訴般的聲音奏出勃拉姆斯作品所特有的哀愁感和抒情性時,他的名字與琴聲便從此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在家庭濃郁音樂氛圍的熏陶下,布朗夫曼自幼在母親的指導下學習鋼琴,兩年后進入塔什干的中央音樂學校。十五歲移民以色列后,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老師:阿里·瓦迪。教學中,老師始終強調背譜的重要性,每當布置一首新作品時,都會要求布朗夫曼盡快熟記,這樣的訓練方式為他積累大量的演奏曲目打下了扎實的基礎。“他知道怎樣安排我的學習,我十分感激他的智慧”,如今憶起,布朗夫曼仍覺得那是一段“了不起的經歷”。課堂之外,當地豐富的音樂生活同樣讓他眼界大開。在那里他不僅常欣賞到伯恩斯坦、梅塔等大師執(zhí)棒以色列愛樂樂團的音樂會,還親聆了魯賓斯坦、斯特恩、費舍爾-迪斯考等名家的演奏和演唱。在卡薩爾斯逝世前兩個月,他更有幸目睹了這位當時已九十七歲高齡的傳奇人物最后的舞臺風采。這一切都讓他在日后的藝術道路中獲益匪淺。
與許多同行一樣,美國也成了布朗夫曼音樂生涯的福地。起初他在那里接受萊昂·弗萊舍、魯道夫·菲爾庫什尼、魯道夫·塞爾金等前輩的教導,很快他的才華就受到業(yè)界和公眾的認可,各大樂團紛紛向他發(fā)出合作邀約。特別是斯特恩這位在樂壇一言九鼎的長者對其尤為賞識,給予大力提攜,不僅邀他錄制了一系列莫扎特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還在蘇聯解體后不久即與他共赴俄羅斯舉行了歷史性的演出。先前提及的那張勃拉姆斯奏鳴曲的唱片,便是兩人當時于圣彼得堡的音樂會實況。布朗夫曼常說自己從斯特恩那里學到許多東西,“跟他一起演奏時,他用心聽別人,令人欽佩”。與前輩的合作也激發(fā)起他日后對室內樂持久的熱情,與那些志同道合的同行們一起演奏室內樂、分享音樂的美好對他而言是最美妙的體驗。
自從獲得埃弗里·費舍爾獎(Avery Fisher Prize)這一美國器樂演出的最高榮譽后,布朗夫曼的事業(yè)更是如日中天。他演奏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時的場景甚至還被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寫入其著名的小說《人性污點》中,羅斯筆下的他“一股天生的力量委身于衣著內的魁梧身軀……當他彈琴的時候,所有宣泄而出的情感全都隱藏不住”。面對種種成就,布朗夫曼從不曾懈怠,不斷挑戰(zhàn)自我。近年來,他不僅成為紐約、芝加哥、克利夫蘭、波士頓、洛杉磯等美國大團的座上賓,翻看維也納愛樂、柏林愛樂、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等歐洲名團的樂季手冊,他的名字同樣頻繁出現,且常規(guī)樂季之外,他也是大家樂于在巡演中合作的對象。這一切皆因他寬泛的曲目儲備,以及幾乎對每種音樂風格都具有的非凡的洞察力。同時,透過布朗夫曼與梅塔指揮的以色列愛樂樂團錄制的普羅科菲耶夫全部協奏曲、與薩洛寧指揮的愛樂管弦樂團合作的拉赫瑪尼諾夫協奏曲,以及最近與莫斯特和克利夫蘭管弦樂團演奏的勃拉姆斯兩部協奏曲等錄音,他那兼具技巧與氣魄,又不過多滲入個人主觀色彩的演奏風格更為其贏來了外界高度的評價。
很多人在聆聽布朗夫曼的演奏時,都會感嘆于他那即使面對最困難的片段依舊能舉重若輕,同時表現出極佳的音樂性,這顯然與他的“技巧從音樂而來”的理念相關。他始終認為自己首要的責任是在演奏中呈現好的音樂,而不是讓聽者感受到作曲家所設下的技巧障礙,“很多人把技巧看成是演奏快速和大聲的能力,這并不正確,技巧不能脫離音樂”。然而也并非所有作品對于布朗夫曼來說都是輕而易舉,一旦遇到自己想彈卻又難度極大的作品時,為掌握演奏所需的流利技巧,他常會苦練數月,直到獲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新的流暢感”。正是這被鋼琴家本人形容為“發(fā)瘋般的練習”,造就了他對巴托克三部高難度鋼琴協奏曲的精湛演釋,他還因此贏得了格萊美獎。
對于當代音樂,布朗夫曼同樣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對他而言,能和作曲家一起工作,以最直接的方式展開交流,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作曲家們從演奏實際出發(fā)提出的種種建議也讓他深受啟發(fā)?!吧頌樵忈屨撸蚁胫绖?chuàng)作者如何思考,如何看問題,每次我也都能從作曲家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這真的比我一個人悶頭在琴房里練貝多芬要有趣多了。而從當代作曲家身上所學到的知識,其實也幫助我更加理解貝多芬。”因此,布朗夫曼樂于演奏林德伯格(Magnus Lindberg)《第二鋼琴協奏曲》、薩洛寧《鋼琴協奏曲》等音符繁多、不易與樂團取得平衡的高難度新作,并總能用盡全力去實踐作曲家的意圖,達到最佳的藝術效果。對于其中一些刁鉆的演奏技巧,他直面挑戰(zhàn),反復練習,甚至不惜為這些片段付出不亞于準備整部作品的心力。
2016年11月,布朗夫曼原定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獨奏會,卻因突如其來的疾病無奈取消了首度訪滬的行程,好在這份遺憾很快就將通過他在上海夏季音樂節(jié)中與紐約愛樂樂團的合作得以彌補。身為當今琴壇名家,布朗夫曼向來有著很高的自我要求,他不斷提醒自己“在音樂之前適當地克服自我意識,更純粹、更誠實地彈奏音樂”。想來這次音樂會中他將演奏的勃拉姆斯《第二鋼琴協奏曲》,或許也會讓我們更直接地感受他面對音樂時的這份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