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忠超
清晨,我從弗萊堡乘火車再轉(zhuǎn)汽車前往托特瑙山。因為迷信德國火車的準點,我盯著自己的表,只記住9點58分到站,其實在此前兩分鐘火車就停下了。我一瞥窗外的站名,似乎已經(jīng)到達,旋即往車門挪步,但火車已移動。我只好坐到下一站,再乘返程火車。這一折騰費時雖不過一刻鐘,卻趕不上汽車了。
此時天氣濕冷,夏意全無。車站所在的小鎮(zhèn)很小,無處可去。下一班車要一小時之后,但我估算即便如此,我仍能當(dāng)日返回弗萊堡。
托特瑙山的汽車終于來了!車子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行駛著,近處丘陵裝點著田野、草場和村落,暗綠色的樹林覆蓋著遠處山巒。在湛藍的天空下,這一切靜謐無比。這片黑森林南北延伸一百六十公里,東西展開六十公里。據(jù)說登上南部的最高峰費爾德山,可以遠眺萊茵河畔斯特拉斯堡的主教堂、萊茵平原和瑞士西部。群山時而逶迤,時而峻峭。林間碧湖蕩漾,清泉奔騰,它們匯成多瑙河和內(nèi)卡河,分別匯入萊茵河和流向黑海。
迷戀于沿途造化的美色,我居然忘記了拍照片。四十分鐘后,不知不覺車子在一個極小的村落前停下,這就是托特瑙山入口處。幾棟住家依坡而建。無例外的,住宅的窗戶上都擺滿了鮮花。一下車,就迎面遇到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者。他笑瞇瞇地用英文問我:“你是來找馬丁·海德格爾小屋的吧!“我毫不吃驚。英美學(xué)人來到這么偏僻之處,除了這個目的,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了。
1922年,海德格爾受聘任馬堡大學(xué)哲學(xué)教授。他打算在弗萊堡附近的黑森林地區(qū)筑一小屋。之前他曾和胡塞爾一起到此地勘查過,并于1923開始營造。幾乎同時,他開始專心寫作《存在與時間》的第一稿。1925年冬,海德格爾被提名為正式教授,于是他從1926年起隱居于此數(shù)月繼續(xù)撰寫此書。1927年,這部著作在胡塞爾主編的雜志上首次發(fā)表后,他在此地斷斷續(xù)續(xù)地思考寫作了五十年。
路遇同道,頗感欣慰!可以想見,異國來訪者雖寥若辰星,卻也如縷不絕。歷代學(xué)者在孤獨探索時不約而同地抱持一個信念,在時空的某處總存在心心相應(yīng)者。兩千多年前的高山流水不過是一個隱喻而已。大而言之,人類正在尋找外星人,其動機不也如此嗎?
老者告訴我,從車站沿公路往上坡走半小時,抵達森林里就可以找到那個小屋。沿途有許多岔口,于是我逢人必問,以免迷路。最后遇到一位中年女士,她熱心地用車送我過去。幾分鐘后,車路已盡。她告訴我沿著小路,穿過草場,再走一刻鐘進入森林,就能看到小屋的標志了。
謝過她,繼續(xù)前行,十多分鐘后果然在右手邊看到一個指示牌。上面用德語標明,此地是德國文物保護單位“海德格爾小屋”,并鑲嵌有小屋的彩色照片。牌子提示從此循右手的步行小道,下行五百米即到目的地。
林間小道,外人罕至,所以行者在草地踩出的小路不很清晰。步行十分鐘后,林中的空地豁然開朗,左手南坡的那棟小屋就映入視線。小屋聳立在水泥基地上,黃墻灰瓦,東西墻各開三扇窗戶,南墻開一門,左右窗戶各一。綠漆門窗全閉。內(nèi)有三室,分別為書房、臥室和食間,另有廁所和干衣室。屋頂傾斜,表明此地雪雨甚多。一管煙囪突起,更可見冬季濕寒,時有風(fēng)雪,必須生爐取暖。背面杉林環(huán)繞,門前略有幾株。
1967年,海德格爾在這個小屋接待過羅馬尼亞詩人保羅·策蘭,并一起在森林中散步傾談。后來詩人以“托特瑙山”為題寫詩紀念這次會晤。海德格爾認為生命就是“向死而生”的不可逆的過程,誰也無法停留,愈接近死亡,生命的意義愈加顯露,而策蘭一生歷盡了磨難并頂著死亡和暴力寫作,所以他們的會面頗富象征意義。
站在小屋前,可以想見當(dāng)年的業(yè)主,面對無邊的黑森林,領(lǐng)略著四季的風(fēng)雨變幻:春天野花怒放,夏天雷鳴電閃,秋天落葉紛飛,冬天風(fēng)雪肆虐。在此,他時而沉思冥想,時而奮筆疾書,避開躲開萬丈紅塵。歷史上也確實如此記載,他除了偶爾下山購買一些物品外,就長時間蜇居這三居室的小屋里?!澳呐率庆o靜地聽著風(fēng)聲,亦能感覺到詩意的生活”。疲倦了,他就在屋后的樹林里散步,或者砍木取暖,平日交往者均為附近粗糲的山民。如今,這一帶冬季是雪場,其它季節(jié)則是登山野外健行者所愛。
其實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城郊還有一處住房,但城市的氛圍使他心情煩悶,思想枯竭。只要來到這里,他就進入妙思噴發(fā)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梢韵胂螅粼陴嵲鹿獗闉⒌拇蟮刂?,或在聆聽星斗嘆息的天穹之下,托特瑙山該是多么令人神往!
這樣的隱居既非為了逃避社會庸俗和官場齷齪,亦非為了獨善其身和追求閑適,而是為了融入造化,從而參透生命、精神和宇宙。在中國的史書里不乏消極避世的例子,但自覺地尋求潛心探索的詩意棲居(荷爾德林語),在這個星球上,唯有羅素在格蘭切斯特村著述庶幾近之。
一條石階小道東折通往山下的村莊。那是最近的村落,有幾十戶人家,距此大概一公里,處于比此處低一百米左右的山谷中。眺望四周,黑森林覆蓋的山脈仿佛在藍天白云下涌向遠方,仿佛融入渺茫的阿爾卑斯山脈和汝拉山脈。我以遠方黑森林為背景,在小屋四周拍攝了若干照片。
此地確實是進行形而上思索和創(chuàng)造的最佳環(huán)境,這種美景很容易使人融入泛神論的宇宙情感。但要使創(chuàng)造力萌動并噴發(fā),還需要催化靈感。海德格爾的學(xué)生兼情人漢娜·阿倫特適時出場了。此類事件可謂史不絕書。諸如但丁在佛羅倫薩舊橋邂逅貝緹麗彩,內(nèi)心愛慕,余波渺渺,化為胸中錦繡,幻變出《神曲》。好似盧梭在安納西畸戀華倫夫人的十三年,被記錄在《懺悔錄》中。再如夏洛特·馮·施泰因——歌德的十年情人,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被鑄成不朽。若無如此女性,這些人物的生命軌跡定然迥異。
阿倫特于1906年出生于漢諾威的猶太人家。1924年,她在馬堡大學(xué)聽海德格爾講課。從那時起,師生秘密戀愛了四年。這位其貌不揚的學(xué)者以無比瑰麗的思想,俘虜了這位十八歲的面容姣好的綠衣女子。她曾一度每天走到山腳下,以半山腰小屋的閃燈為暗號,來與這位比她年長十七歲的有婦之夫頻繁約會。阿倫特曾發(fā)誓“絕不再愛一個男人”。這樁驚心動魄的愛情以“愛和思的傳奇”而流傳千古。
阿倫特和海德格爾的親密關(guān)系成全了各自的生涯。后來海德格爾承認,如果沒有阿倫特,他寫不出《存在與時間》這部不朽著作,因為她給了他生命的激情。而阿倫特成為二十世紀最具創(chuàng)見的哲學(xué)家兼政治理論家之一,其大作《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已是政治學(xué)的經(jīng)典。在學(xué)術(shù)史上,阿倫特可與希帕提亞、居里夫人、內(nèi)特、維拉·魯賓等最杰出的女性并肩。
宇宙學(xué)是科學(xué)、哲學(xué)和神學(xué)都共同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無邊界宇宙的設(shè)想祛除了造物主創(chuàng)生的第一推動,使宇宙模型變成自足的了,也就是物理定律完全確定宇宙的演化行為。這樣美妙的模型何以實現(xiàn)呢?這就牽涉到存在的問題了。
海德格爾厘清自亞里斯多德以來人類對存在的理解。他提出的最重要思想是“此在”,即是能對存在發(fā)問的存在者。由存在者“在場”顯現(xiàn)其存在。存在本身是無法定義的,不能問存在是什么,因為它不被任何方式限定。存在自身不存在,存在只能“顯示”為“無”。這樣的領(lǐng)悟超邁古今,奠定了他曠世大哲的地位。在二十世紀他與維特根斯坦齊名。
1928年,海德格爾接任胡塞爾的哲學(xué)講座。1933年他加入納粹黨并任弗萊堡大學(xué)校長,曾帶領(lǐng)九百多名教授宣誓效忠于納粹。次年辭校長一職。十二年的納粹記錄是他一生最大的污跡,二戰(zhàn)后可謂聲名狼籍。對世事澄明如海德格爾者,居然擇此下策,后人難以理解。二戰(zhàn)期間,量子論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海森堡的行跡與他相似。真可謂富貴和正義難以兼容,生前的榮華和死后的聲名相互排斥。
離開海德格爾后,阿倫特到海德堡師從雅斯貝爾斯,1929年獲得博士學(xué)位。身為猶太人后裔,她不僅不能見容于德國,甚至顯然有生命之虞。她只好于1933年逃往巴黎,1944年再次逃亡美國,其命運與海德格爾在二戰(zhàn)前后截然相反。但阿倫特仍然難忘舊情。1950年,兩人再度相遇。在他們的生命末期,一年一度在德國相逢。她為他奔走出版著作,恢復(fù)聲望,讓他得以安靜地從事研究。雖然阿倫特在1929年和1940年結(jié)婚兩次,其第二任丈夫布呂歇是詩人兼哲學(xué)家,他幾近圣徒,為了她的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海德格爾在她的情感和精神中的烙印太深了,無法抹平。她說:“我失去了你的愛,就失去了生活?!敝挥羞@樣才能解釋,這位首先敏感地捕捉到“平庸之惡”的哲人,何以將情愛和母愛無保留地給予海德格爾。也許她能將私情和公義徹底分離?將此情此理并存在一個生命中,似乎不可能。
阿倫特和海德格爾于1975年和1976年先后離開這個世界。后人享受著他們推進人類文明的成果。美玉和瑕疵通常無法切割。在這個歲數(shù)上,我們當(dāng)然明白,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完美過啊!
傍晚,我按照來時相反的時序,乘車返回弗萊堡。在與若干從托特瑙歸來的健行人同車時,我還在回想著海德格爾在那里詩意的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