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天緯

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近四十年來，國人的思想意識較此前有了一個巨大進步，就是人性成為人們的共識和普遍追求。與此相應(yīng)，人性成了人們衡量文學(xué)作品價值的基本尺度。對于古代文學(xué)作品來說，是否表現(xiàn)了人性以及表現(xiàn)的程度如何，是決定其價值的關(guān)鍵。李白作為古代詩人的杰出代表，其優(yōu)秀詩篇的不朽價值，正在于對人性最大化的、達于極致的表達和張揚。只有用人性來解讀李白的優(yōu)秀詩篇，才能揭示其實質(zhì)。比如，建立宏大功業(yè)是李白懷抱終生、并為之奮斗終生的人生目標，他的那些膾炙人口的名句如“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薄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等，無不是源自建功立業(yè)這一中心情結(jié)所生發(fā)的詠嘆與歌唱。探究李白建功立業(yè)情結(jié)的精神實質(zhì)，其中固然包涵了“濟蒼生、安社稷”的政治情懷，但更根本的，卻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即出于人性之“發(fā)展”欲望。又比如，李白熱愛大自然，寫下了許多美好的山水詩，以往我們曾用“熱愛祖國壯麗山川”這類包含了愛國主義政治因素的話語來評價這些詩篇，但實際上這些詩篇所展現(xiàn)的乃是親近自然山水以及到大自然懷抱中尋求精神愉悅這種普遍人性。至于本文所要論說的李白的愛情詩以及這些詩篇所表達的愛情觀，因為愛情原本是人性最原始、最基本的內(nèi)容，因此，這些詩篇的價值毫無疑問是對人性的表達，而且是最為完美、最為理想化的表達。

李白留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愛情詩，除“寄內(nèi)”之作外，并沒有書寫真實的愛情故事，其中即使有人物出現(xiàn)，也只是詩人“愛情觀”的“扮演者”。最著名的詩篇，是《長干行》：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滟預(yù)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yù)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愛情最可珍貴的品質(zhì)是“純真”二字，即除了男女雙方純出于人性的相愛之外，不受任何世俗觀念的污染。什么樣的“純真”才算最純、最真呢？《長干行》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表達純真愛情最美好的語詞，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詩用第一人稱的女子口吻寫成，主人公自稱“妾”——樂府古辭《長干曲》：“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lián)u。妾家揚子住，便弄廣陵潮?！崩畎自娫趯懛ㄉ蠈呸o有所繼承?！版l(fā)初覆額”，這個剛剛梳起劉海的女孩，尚在童年。女孩天性愛美，所以愛花，她折了一枝花拿在手中，獨自在門前玩耍。與她年齡相仿的男孩騎著竹馬，蹦蹦跳跳地過來了，手里玩弄著一顆剛從樹上摘下的青梅，繞著門前的井床（欄桿）兜圈子。男孩天性好動，又愛表現(xiàn)自己，顯示自己的能耐，他是不是有意在女孩面前“弄青梅”而要引起對方的注意，甚至要把手中的青梅送給女孩？女孩可能欣然接受了？他們因為是同住在長干里的鄰居，所以總能見面，總有機會一起玩耍。他們是關(guān)系親密的小伙伴，但卻絕不是戀人，因為此時他們“兩小無嫌猜”，“無嫌猜”的意思不但是沒有矛盾，沒有隔閡，而且是沒有任何心機，沒有任何想法，盡管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證明了“青梅竹馬”正是他們“愛情”的起始，但當時情景下的這對童年男女卻不懂愛情為何物。正因為不懂，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才純真到了“人之初”的原始狀態(tài)，即異性相親的天然本性。這是“青梅竹馬”愛情的第一階段。

接下來，“十四為君婦”四句，他們已經(jīng)結(jié)為夫婦，在倫理上已經(jīng)建立了婚姻關(guān)系。這當然會促使女子“愛情觀”的覺醒，她不能不意識到“為君婦”的身份轉(zhuǎn)變。我們不妨把詩中情景設(shè)想為“洞房花燭夜”，此時此刻，“妾”的心情如何？與自己熟悉的男孩結(jié)成了小夫妻，她內(nèi)心深處至少應(yīng)該有一種新鮮感、甚至是喜悅和等待吧！但是，當“妾”意識到身份轉(zhuǎn)變的時候，她反而失去了“青梅竹馬”階段的天真無忌，變得內(nèi)斂，變得羞澀起來、矜持起來?！靶哳佄磭L開”，“開”是開顏一笑，她沒有笑，只有滿臉的羞；羞也不讓人看見，她低了頭，又背過身子，面朝著墻壁而且是燈影黑處的墻壁，給自己設(shè)置了重重防線，任憑怎樣呼喚（是她的小夫君呼喚，還是其他親人或客人呼喚？）也不肯回轉(zhuǎn)身來?！盀榫龐D”意味著什么，她將要面對什么、將要做什么，她似乎略有感覺（否則她就不會羞澀和矜持），但事實上卻又朦朧無知。唯其朦朧無知，才見出她的純真可愛。這是“青梅竹馬”愛情的第二階段。

“十五始展眉”四句，他們的愛情終于進入實質(zhì)性的第三階段，達到了愛的高潮。夫婦生活一旦開始，“妾”嘗到愛情的甜美，就須臾不能離開。“愿同塵與灰”是他們愛情的誓言，即以生命相許，今生今世，絕不分離。這是充滿著激情的話語，少年夫妻相親相愛的情狀作為“潛臺詞”全在不言中。“常存抱柱信”是從男子方面說，用了《莊子》里的典故，那故事說，一個叫尾生的男子，與女子約定在橋下相會，大水漫過來了，守信的男子抱著橋柱，死也不肯離去，直至以生命殉情?！柏M上望夫臺”是從女子方面說，她不但不愿意上望夫臺，而且相信自己不會上望夫臺。傳說中的“望夫臺”在在多有，說的是男子遠行不歸，女子天天登臺企望，歷久而化為石，被稱為“望夫石”?，F(xiàn)實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男子離家遠行，無論是追求事業(yè)前程，或是經(jīng)營生計，都是常有的、甚至是不能沒有的事，都是人生的“常態(tài)”。大凡有點出息的男人，豈能天天守著新婚妻子而無所作為、一事無成？然而，男子遠行，愛情就不完美了，就打了折扣、受了傷害。這是世俗功利與人性之不可得兼、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種矛盾自古及今，幾乎是永恒的存在。與李白同時代的著名詩人王昌齡有首膾炙人口的七絕《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痹姷拇騽尤诵闹帲谟诮页隽诉@種矛盾。在人性涌上心頭的剎那，少婦感到了愛情的缺失，于是“悔教夫婿覓封侯”；但讓她反過來扯夫婿的后腿，不教他去“覓封侯”，又未必符合少婦的意愿。《長干行》中的“妾”，與那位“閨中少婦”正可互為映照。沉醉于甜蜜愛情中而誓言“豈上望夫臺”的“妾”，此刻的考慮極其單純，除了愛情還是愛情，日子可以不過，愛情不能沒有。別人家的夫君愛出門不出門，反正我家夫君不能離家一步?！柏M上望夫臺”，就是“怎么會上望夫臺”，用時語說，“妾”真是自信滿滿，她不但相信自己，也同樣地相信夫君，相信他一刻也不會離開自己?！版闭媸莻€“愛情至上”主義者，她完全拋棄了世俗常情，把單一而純真的愛情推向了人性的極致。

然而，過于純真的人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終究敵不過世俗功利。“妾”未能阻止夫君離家的腳步，“十六君遠行，瞿塘滟預(yù)堆”，男子沿著長江溯流而上，冒險遠過三峽，顯然是為生計而奔波。小夫妻不能再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妾”此時不得不承受人性缺失的痛苦?！伴T前遲行跡”八句，是“妾”的內(nèi)心獨白，道出她獨守空閨的寂寞與傷感。打從“君遠行”之后，她就沒有打掃過門前那條日日行走的小路，每天只是望著門口發(fā)呆，隱隱地似乎看到小路上仍留有夫君的足跡?！斑t行跡”，一作“舊行跡”，比較容易理解。日子久了，綠苔長起來，把一個個足跡都蓋住了?！耙灰弧眱蓚€字下得極好，寫人的幻覺，本來無形的足跡在想象中真的一一可見?！疤ι畈荒軖摺保南嗨贾橐膊荒軖?，當秋天到來時，苔深，又堆積了一層落葉，她的思念就更苦了。蝴蝶雙雙飛來，引起她的感傷，蝴蝶尚能雙飛，人的命運何以竟不如蝶呢？“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二句尤可玩味，她才十六歲，紅顏哪能這么快就老去呢？這也是一個充滿著人性內(nèi)涵的話題，這種紅顏之“愁”，專屬少女少婦，后世林黛玉“一朝春盡紅顏老”的唱嘆，與“妾”一脈相承，并且將延續(xù)無盡，令世世代代的妙齡女子為之嘆惋動情。這可以算做他們愛情的第四階段，這次別離之苦，使愛情不得不在世俗功利面前做出有限度的犧牲。這里順便對“坐愁”略加辨析?！白庇?xùn)為“因”，如杜牧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是較為平實的講法。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將“坐”釋為“深”，并舉了李白詩句為例，“坐愁”就是“深深地愁”，亦通。但讀李白詩句，人們會自然聯(lián)想到鮑照名篇《擬行路難》的句子：“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fù)坐愁。”“坐愁”與“行嘆”對舉。李白詩中“妾”的“坐愁”，是否可能取自鮑照詩句，“坐”與“行”相對待，“坐愁”即“獨坐（獨守空閨）之愁”？“獨坐”而“愁”，何等無奈！

結(jié)尾“早晚下三巴”四句，仍是“妾”的內(nèi)心活動，但卻轉(zhuǎn)為她對遠行人的“隔空喊話”：“你哪天踏上歸途，一定要提前捎信告訴我。我不怕江上路遠，會到長風沙去迎接你！”長干里在南京，如今中華門外還有長干橋；長風沙今安徽安慶，兩地相距七百里之遙。這段江路在“妾”看來根本不在話下，想到夫君歸來，“妾”的心情如饑似渴，正如俗語所說的“久別勝新婚”，她要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擁抱這短暫失去而復(fù)得的愛情。這是他們愛情的第五階段，是又一個陡起的高潮。有社會學(xué)家指出，“愛情是激情狀態(tài)”，詩在女主人公的激情想象中戛然而止，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開始的愛情，一路走來，在“進行時”中剎住，留下不盡的余味。

《長干行》是以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來演繹人世間最純潔美好的愛情，這種由“青梅竹馬”發(fā)端的愛情固然美好到了極致，但并非人皆能有。李白在一首題為《代別情人》的詩中，提出了一個更具普適性的人性化的愛情標準，詩云：

清水本不動，桃花發(fā)岸旁。桃花弄水色，波蕩搖春光。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風吹綠琴去，曲度《紫鴛鴦》。昔作一水魚，今成兩枝鳥。哀哀長雞鳴，夜夜達五曉。起折相思樹，歸贈知寸心。覆水不可收，行云難重尋。天涯有度鳥，莫絕瑤華音。

這首詩以男子口氣寫成，講了與女子一段相愛的經(jīng)歷。我們不必如《長干行》那樣逐句細讀全詩，而只需關(guān)注最關(guān)鍵的兩句，即“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這是自古及今最為人性化的愛情標準，即俗語所說“郎才女貌”。通常人們心目中的“郎才”，固然強調(diào)了男子的才學(xué)、才具，其實也包含了男子的儀容相貌，即“美男子”之謂也?！袄刹排病笔悄信p方產(chǎn)生愛情的天然條件，是出于人性的本能選擇。然而，這一純出于人性的愛情標準卻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講究“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念存在矛盾。比如，唐代傳奇小說《李娃傳》中，妓女李娃自知出身低賤，便主動勸告滎陽公子“君當結(jié)媛鼎族，以奉蒸嘗”。李白詩倡導(dǎo)純?nèi)诵曰膼矍闃藴剩瑢嵕哂袑鹘y(tǒng)社會觀念的批判價值。應(yīng)該看到，直到今天，人們的愛情觀仍然沒有完全擺脫出身門第、金錢地位等世俗觀念的影響，因此，李白詩所標榜的人性化愛情標準仍不失其現(xiàn)實意義。

由人性視之，“郎才女貌”是直感式的、比較淺層次的男女相悅，愛情向深層次發(fā)展，則男女雙方必須將真情注入其中。將男女相悅提升至期待真情，注重真情，是李白愛情觀的核心內(nèi)涵。試讀《大堤曲》：

漢水臨襄陽，花開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淚向南云滿。春風復(fù)無情，吹我夢魂散。不見眼中人，天長音信斷。

詩寫真情驅(qū)使下的思念之苦。李白有寄給許氏夫人的《寄遠十二首》，“其五”為五言八句的古體詩，此詩的后五句與《大堤曲》后五句文字相同，因此，可將《大堤曲》視為寄許氏詩，詩中飽含著對許氏的一往情深。

李白詩中對真情的要求也是絕對化的、百分之百的，不容許絲毫折扣，不容許半點遷就。真情在則愛情在，真情亡則愛情亡。比如《夜坐吟》：

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閨，金青凝照悲啼。金滅，啼轉(zhuǎn)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梁塵飛。

“妾”與“君”之間似乎產(chǎn)生了矛盾，“君”以歌聲尋求“妾”的諒解，詩的結(jié)尾四句是“妾”的回應(yīng)：“妾”期待著“情聲合，兩無違”，但如果對方“一語不入意”，那就一切作罷，歌聲也是白搭。上引《代別情人》，則是男子表明對有始無終的愛情的態(tài)度，他們相愛本是始于女方的主動，“郎才女貌”，無比美好，但好景不長，各自分飛，男子的態(tài)度是“覆水不可收，行云難重尋”，昔日的愛情肯定找不回來了。剩下的，“天涯有度鳥，莫絕瑤華音”，今后互通音問，做個朋友還是可以的。在堅守真情的前提下，不忘舊情，也是相當人性化的。

最后要說到李白愛情觀的開放性。試讀《寄遠十二首》“其七”：

妾在舂陵東，君居漢江島。百里望花光，往來成白道。一為云雨別，此地生秋草。秋草秋蛾飛，相思愁落暉。何由一相見，滅燭解羅衣。

這首詩寫到了性愛，第五句“云雨”尚屬用典，末句則近乎直寫房幃交歡。然而絲毫不涉淫褻，只有人性酣暢淋漓的表達。這種詩筆，既有別于其前齊梁體的香艷，亦有別于其后宋詞的纏綿，這種快人快語式的表達只屬于盛唐，屬于盛唐的李白。還有一首《陌上贈美人》：

駿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車。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

此寫陌路相逢的男女交往，可視為“準愛情詩”。男子先有表示，女子熱情應(yīng)對，雙方的行為舉止一樣從容灑脫，一樣爽朗大方。生活在盛唐時代的男女，人人都這樣開放、快樂、陽光嗎？后世贊美的“盛唐氣象”，這應(yīng)該是其中一個鮮活生動的畫面。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我向秦人問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云生。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

（李白《灞陵行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