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諒
公路穿過草原,草原也緊挨著公路,與咩咩的羊群時常邂逅,車和羊,或者說人和羊?qū)χ?,也是天?jīng)地義的事。
有一次,正急急趕路,前面公路就出現(xiàn)了一群黑白相間的小綿羊,密匝匝的,仿佛水泄不通一般。我們的車子無法穿越過去,我囑咐司機等一等,不要按喇叭,待它們過去我們再走。羊們也不知道客氣,優(yōu)哉游哉,慢慢吞吞地從我們車旁踱步走過,它們不知道,生肖屬虎的我早就心急火燎了,能夠按捺著性子,耐心了這么久,也算是這撥羊們的福分。
前些日子,一個官方代表團外出,在公路上,碰到一群羊正在轉(zhuǎn)場,堵了我們車隊前行的路,還若無其事。開道的警車憋不住了,一陣急促的警笛響起,羊們你碰我,我撞你的,亂作一團,四處逃竄,如同遇到了兇狠的狼。
看到它們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還真心生愛憐,面對柔弱而又溫馴的羊們,我們應(yīng)該饋贈它們一點脈脈溫情和楚楚憐意。
不和羊搶道,寧可停上幾分鐘,也成為我在公路撞見羊們時的一個處置原則。
有一天,在公路上又碰到了兩只羊。比一般的羊似乎顯得碩壯,一身綠毛也引入遐思。但這兩只羊真是“柿子揀軟的欺”。見我的車過來,一點也不驚慌,在公路上閑庭信步,連眼光都不乜斜我一下。我只能靜靜地注視著它,用相機偷偷拍了它幾張相(偷偷地,主要是怕它們控告我侵犯了它們的“肖像權(quán)”),也不想下車去驅(qū)趕,只能看著它們目中無人地踱步,慢慢地走出這片公路。這兩只羊也許是親密的愛人,它們旁若無人,把公路視為他們的自由的草原和愛情的花園丁。
它們哪知道,危險,那種毀了它們生命的危險,那種滅頂之災(zāi),常常逼近它們。那些氣勢洶洶,威猛無比的車輛,像下山的老虎一樣,真會吞吃了它們。它們太善良,太掉以輕心。所以,也有的因此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我聽說,在南疆公路上,真有車輛,因視線遮擋,避讓不及,直接撞倒了山羊的事情。那些羊血跡涂地,身子在最后本能地抽搐,那種絕望和悲慘讓在場的人不忍目睹。
羊呀,你也該自尊自愛,多多呵護自己呀。
驅(qū)車在公路上飛馳,還真的要留點神,多留點情,為那些羊們,以及自己。
當狼追上羊,有愛,也是想一口把它吞吃的貪欲。而我們的現(xiàn)代化的車輛,面對弱小無助的羊群時,是不是應(yīng)該暫時放棄一下速度,割舍一下威猛,讓自己的靈魂與身心有一次親密的融合呢?
那次,車駛在南疆一條公路上,看見一只羊,正蹲伏在路中央。它未曾避讓,也不見有同伴。我提醒司機慢點駛過,不要驚擾了它。走近它時才發(fā)現(xiàn),它受傷了,不得動彈。像是從前邊的貨車上摔下的,摔斷了腿骨。它的目光里滿是痛苦和悲戚,伸長的脖子似乎在向我們求救。幸好車子開得很慢,否則真的就避不開了。這羊怪可憐的,如果不是羊的主人發(fā)現(xiàn)丟了自己的羊,一路奔跑而來,我真想帶走這只羊兒,為它療傷,讓它回歸草原,幸福地成長。
羊,特別是新疆的羊,我發(fā)覺它們是絕不防備人類的。它們的眼神永遠流露出一種柔和、一種純樸、一種淡然,好比長久蟄居的山間里的老人們一樣的良善。
有一次在天池,見到一只山羊兀立在山石上。車輛駛過,我們橐橐地走近,它都神情依然,沒有退卻一步。當我們用手去輕輕撫摸它脖頸時,它才像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但絲毫沒有怯意,沒有厭惡,甚或一點反抗。它對人類充滿了信任和友好。
當強大,面對弱小,寧愿蹲下身子,放下身架,與弱小平等相待,和睦相處,以心換心,以情換情,拋棄了任何一種傲然和歧視,任何一種欺壓和虛偽,任何一種輕薄和粗野,那就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光輝在閃現(xiàn)。人,當如此。作為地球上最具智慧的高級動物,責無旁貸。上天賦予了人類這樣一種神圣的使命!
世界上兩種生物之間的信任,是多么難得呀。誰會忍心因為一點便捷就破壞了這種可貴的默契。在一強一弱之間,能破壞這種和諧的,只有蠻橫的強者,也是人類的不堪。就為羊,保留一些人性的光輝和溫暖吧。
也和在新疆工作和生活的幾位朋友聊起過此事。有的人對羊老是擋道也頗有怨言,影響交通,耽誤了時間不說,搞不好還會讓它們?nèi)巧涎?。羊的主人會不依不饒的?/p>
有的出了不壞的主意,在車上安裝羊群的叫聲。車一來,讓它們心領(lǐng)神會,悄然離去,萬事大吉!
也有的可能言重了,說,不如裝置一個狼嗥的響笛,斥走它們,讓它們乖乖地讓出道兒來。
說歸說,這些都沒有付諸實踐。
但在公路上遇到羊兒們擋道,我心態(tài)愈來愈平和,我會像注視親人一樣,關(guān)注它的目光和神情,關(guān)注它的一笑一顰。
畢竟,它們是人類的朋友,也是柔弱的一族。
當然,我真希望只在遼闊的豐沃的草原上見到它們,那里是它們真正的無憂無慮的天堂!
無論何時何地,面對弱小時,請展現(xiàn)你的一絲慈悲和柔情吧!
因為有你
最近學(xué)唱《因為有你》,愈來愈有感覺。助理小畢說,你是原創(chuàng),又是原唱,非常棒!呵呵,這老被我批評的小伙子,竟然給我抹蜂蜜了,我還真像蜜蜂一般,輕飄起來。
關(guān)于這首歌,我得記述點什么了。這有關(guān)胡楊與紅柳。最初的題目,我本來擬為《胡楊與紅柳》的,后來覺得太白,太沒有歌名的情調(diào),遂打消了這念頭。
我寫過胡楊與紅柳的多篇文章,這里不再贅述。但胡楊與紅柳的一些概括性的感受,我還是很想強調(diào)幾句的。
這兩年見到最多的土地是戈壁。而戈壁上礫石橫陳,沙土含堿,滿目蕭索,四季都一如秋冬。然而,胡楊偉岸的身軀和千姿百態(tài)的形象,總時常可見,它以其雄渾和陽剛的氣質(zhì),在戈壁,乃至沙漠巍然屹立,樹葉婆娑,隨季節(jié)或翠綠,或金黃,展現(xiàn)的美,是一種凜然不屈的交響。
我有詩曰:空曠的舞臺,胡楊是當然的演員,獨唱或者組唱,多是如歌的行板,紅柳和駱駝草,疊置出的伴奏織體,稠密而又回旋,風(fēng)和塵沙時常聯(lián)袂而來,有時真是捧場。那合唱的節(jié)拍,姍姍來臨,又漸行漸遠,有時純粹搗亂,像沒教養(yǎng)的孩子,胡攪蠻纏。當太陽鋼琴一般地卷入,排山倒海,又回歸了,明亮柔婉的和弦。
我對胡楊總是充滿著一種男子漢對男子漢的敬重。
我曾致胡楊:在鹽堿又干旱的土地上,你樹影婆娑,色彩隨時節(jié)變化,這是叛逆的倔強,還是深情的舒放,在我這南方漢子的眼里,你是舞動的河流,大地翻涌起綠色的波浪,那綠色的波浪,把天幕拍打得更富有意象,在戈壁灘到處都是你的身影,和你閃爍的波光,我說你才是詩人和畫家,我只是一個閱讀者,渴極了,欣賞那樹葉輕松曼妙的,每一個比畫……
而戈壁大地更多,色彩和姿態(tài)最為柔媚的,當數(shù)紅柳樹了。她枝干虬曲,籠成一團,不像胡楊、白楊等那么高大挺拔,甚至直入云天,她看似柔弱,低矮,仿佛匍匐在地,不堪一擊,但她能讓目光直接感染的絢麗多姿,和不易察覺的柔韌堅毅,卻是少有樹木可以比擬。
紅柳,埋在泥土里的根須,像憋足了勁的枝丫,向著大地深處伸展,吮吸的是鹽堿的苦澀,沐浴的是沙塵風(fēng)寒,而她托向天空的,是一叢叢紫色的云團,讓荒漠戈壁,漾動著一池柔軟。
不知來自何方,卻明白她的志向,寧靜而緘默,卻把荒灘,渲染得絢麗敞亮,她的根扎得深深的,因為有愛,她跟定了胡楊。
在我眼里,胡楊就是支撐了戈壁這茫茫世界的漢子。而紅柳則是讓這片世界更加生動鮮活的女子。
這種比喻和象征,在我的腦子里越來越強烈,逐漸長芽生根,最終又生發(fā)出許多奇思妙想的枝葉來。
這奇思妙想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它們也是我內(nèi)心最激蕩的感受,我只是沒法在這里用言辭簡單地描述。
我只能說說他們。在戈壁深處,我見過一戶人家,他們其實是這戈壁公路的養(yǎng)護者。男人是道班工人,女人既嫁之,則隨之,與他生兒育女,在這清寂冷僻之處共度歲月。你完全可以想象他們的生活,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野戈壁,即便是城里人用慣的電,在他們的小土屋,也是時有時無。在喀什市區(qū),停電也是司空見慣的事,何況這數(shù)百里之外的小屋。他們的單調(diào)乏味,一定也是城里人難以想象和承受的。舉一個例子吧,我的一位上海同學(xué),特地來喀什看望我,但他只待了三天,就受不了了。他覺得沒吃沒玩處,在大上海他如魚得水,那里霓虹閃爍,他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呀。我想,倘若讓他在這道班房里待上一年,他大約早就形銷骨立,神經(jīng)也錯亂了。
但這對道班里的夫婦,卻生活得有滋有潤。除了陽光讓他們的面容和肌膚顯得黧黑,皮膚不乏粗糙之外,他們的目光依然柔和,眼睛依然明亮,微笑依然真摯,言語依然樸素而又熱情。他們站在一塊,分明就是兩棵相依相傍的樹,輕風(fēng)過處,聽得見他們相互會心的致意。他們的生活,并不缺乏陽光和鮮綠。他們簡陋而狹窄的小土屋里,陽光穿過小小的窗戶,照拂著他們,小屋門口一溜植物盆景,也鮮艷奪目,蓬勃生輝。那種甜美,與他們臉上的笑,也是同樣的實誠。
我想,他們是不是就是胡楊和紅柳呢?因為相伴相隨,空曠的世界也不寂寞,再清寂的日子,也不孤苦。
一個小小的道班房如此,一個偌大的戈壁如此,一個再廣闊的天地,也是如此呀。
什么是美麗?什么是幸福?從古至今,不同處境的人們,都會有五花八門的答案,而在此時,胡楊和紅柳的相伴相隨,相依為命,甚而相映成趣,相映生輝,毫無疑問,就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就像漫淌的水,尋到了湖,風(fēng)暴肆虐,也成了一只紙虎。戈壁茫茫,再空曠的世界,我也不寂寞。紅柳,你妖嬈的身影中,青春正在歡舞。那一縷陽光中,深情著你的愛撫。因為有你,相伴相隨,世界不會寂寞。同在一片土地,就是一種幸福。就像迷途的羊,找到了路,塵沙漫卷,也只是一場輕霧。大地蒼涼,再清寂的日子,我也不孤苦。胡楊,你魁偉的身軀里,真情正在狂書。那一縷柔風(fēng)中,飄漾著你的情愫。因為有你相隨相伴,日子不再孤苦。同在一片風(fēng)雨,就是一種幸福。因為有你,同在一片風(fēng)雨,就是一種幸福。
葉城清明
誰也沒有給我提醒,我自己想到葉城去,去看看這個古城,去祭祀烈士陵園的烈士,在這一個清明時節(jié)。
剛剛?cè)ミ^。那時,葉城發(fā)生了一起重大事件。這次去,僅隔一個月余。
這天浮塵彌漫。大約是南疆今年最嚴重的一次。微弱得幾乎肉眼無法瞅見的塵土,裹卷起來,遮天蔽日,連平常灼亮的太陽,都像一枚小小的陳舊的硬幣了,暗淡無光,拋在灰蒙蒙的大地上一般,無人撿拾。
我心里卻很亮堂。有一個目的地,在遠方等著我,似乎我們早已有約。
車子沿喀和公路疾馳,一路車輛稀少。這條剛啟用的新路,標志標設(shè)原本也是簇新的,但經(jīng)塵沙侵擾,已略呈倦怠。這一路令人欣喜的是,得以觀賞到了今春的杏花初綻。在莎車阿爾斯蘭巴格鄉(xiāng)境內(nèi),公路兩側(cè)時現(xiàn)高低不一的杏花樹。有的單棵孤立,有的如果樹一般成群結(jié)隊?;ㄈ锘蚍勰刍驖嵃?,遠看就像樹枝上掛了一層深淺不一的雪霜。高大一些的,與青楊樹一起比肩而立,又稍低矮,并顯柔美,宛若站在兄長們的行列。也有的掩映在成片的青楊林中,卻洇出一番鮮艷和生動。也看到成林的巴丹姆了,花骨朵已站立枝頭,也一樣的粉白,不久也將芳香四溢。喀什的四月,美麗剛剛開始。
葉城烈士陵園,位于縣郊東約6公里處。8千多平方米的占地,布局還合理,氣勢也不錯。只有幾個人蒔弄著花草。我?guī)е业囊慌?,站在了陵園的廣場上。
仰望高高的紀念碑,那碑文龍飛鳳舞的字跡,十分熟悉。那是毛澤東主席的筆跡。中國的烈士陵園,幾乎都是這樣的一行字體:“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莊嚴而凝重。紀念碑底部周邊長19.62米,碑高10.20米。寓意著中印國防性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正式開始于1962年10月20日。
葉城,這曾在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就耳熟能詳?shù)纳匠?,是阿里邊境的后備基地。上世紀六十年代,也就是我出生的同一年,中印邊境沖突升級。人民解放軍在中印邊境的東線、南線、西線發(fā)起了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西線指揮部設(shè)在219國道上的康西瓦,即和田皮山的喀喇昆侖山腹地。葉城即是指揮部的后勤保障基地。
戰(zhàn)爭就意味著死亡的發(fā)生。后來小學(xué)的課本上,我第一次認識了滾雷英雄羅光燮。
戰(zhàn)斗勝利后,烈士被安葬在葉城縣。當時就幾十處墳塋,烈士在這里安息。除了羅光燮,還有王忠殿、司馬義,買買提等戰(zhàn)斗英雄,還有其他一些陌生的烈士。
我在敬獻了鮮花,并向烈士深深鞠躬之后,在漢白玉石的浮雕和烈士的一處處墓碑前,默誦著一位位烈士的名字和他們的碑文。在碑文中得知,這些在我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犧牲時竟然都只有十九、二十歲。太年輕的生命,卻有著不可磨滅的功勛!
這些年輕生命的飄逝,令人心疼,也讓我沉思許久。
我看見了與我同姓的一位烈士的墳塋,略高于周邊的墓碑。我走上前去。原來,這是一位當?shù)氐淖詠硭镜母刹俊?005年,他作為工作隊員赴鄉(xiāng)村工作,被分裂恐怖分子無情地殺害了。不是在衛(wèi)國戰(zhàn)役之中,但也捍衛(wèi)著一個國家的團結(jié)和尊嚴。這樣的烈士,在南疆還在出現(xiàn)。
這個陵園是生動和實實在在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我對上海支援葉城的分指揮長說,我們應(yīng)該多多支持這個陵園,讓其發(fā)揮更大作用。
在方方正正的墓碑前,我忘記了浮塵。清明的心境,正愈加澄凈。
見到了一位老人。維吾爾族老人。似乎羸弱的身子,瘦削的臉,高鼻深目,留著山羊胡,白色的,耳朵則長長的,緊貼著腦門兩側(cè)。他戴著朵帕,穿著已有點臟兮兮的深色西裝,面色則是隨和而善良。
他是這里退休的守墓人。守墓守了35年了。
他也是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老兵。那一年,他轉(zhuǎn)業(yè),干了一段村支書后,就被組織安排到這里守墓。耳邊也總響起一些疑問和規(guī)勸。老人當年卻二話沒說,就擔起了這份責任。
他說,他們是自己的戰(zhàn)友。他們在戰(zhàn)斗中倒下了,他們光榮。我為他們守墓,也非常值得,也是一種光榮!
他在這片冷寂的墓地,結(jié)婚,生子,到老。烈士們的親朋好友來祭拜,他總是熱情相迎。直到,他到齡退休,他在墓地出生、在墓地長大的大兒子,頂替了他,也承擔起了這一神圣的使命。
他陪同我一路祭掃,說這里大部分是漢族兄弟,他守墓,也是促進民族團結(jié)。我們本是一家人呀!
我淚眼模糊。握著他粗糙的手,我久久不放。
他今年72歲了。民政局的同志介紹說,這位老人有一個夙愿,就盼望盡早能到北京,去瞻仰毛澤東他老人家的遺容。這樣的愿望,實在算不上什么奢望呀。我再一次握住了老人的手,我承諾,我們將給予支持,為老人了卻心愿,這也是一個純樸而又真摯的心愿。
人都是一輩子,人生的價值究竟應(yīng)該如何衡量?
與老人依依惜別。
走了幾步,回首望去,老人與他的正當壯年的大兒子,也在凝望著我們。那目光滿是笑意和謙卑。
那些逝去的和活著的人,今生相識,該有多少激情等待進發(fā)!
出門時,一批新受聘的警察,整齊地排列成方陣隊形,正向烈士們深深地鞠躬。
葉城,此刻,浮塵正在消散,帶著溫暖和明凈的陽光,正在杏花一般悄悄地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