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雅楠

一

所謂“人性”，即在一定社會制度和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品性。無論是中國古代對于“性善論”與“性惡論”的爭辯，還是西方宗教中的“原罪”意識，人性都是探索人類生存的重要部分，當然也包括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影響。

小說《光棍大叔》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人性中的信任與欺瞞”的故事。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從一個兒童的角度講述大叔兩次悲涼的婚姻遭遇。第一次是在大叔三十歲的時候，爺爺替大叔找過一個女人，可好景不長，那個女人竟卷著錢跟人跑了，從此，“光棍大叔”成為全村的笑柄。第二次是在大叔四十八歲的時候，父親替大叔找過一個女人，可最終羅寡婦也跟人跑了，這種悲劇“像車輪一樣來來回回地碾壓著我的大叔，他悲苦半生，都沒有奔向幸福，而且似乎他仍要悲苦下去”。大叔帶著信任與人交往，帶著期待奔向幸福，而等著他的只是欺瞞和悲苦，這種悲苦命運的根源為何？這不僅是人性中的“欺瞞”在作祟，更主要的是那個時代缺乏完善的婚姻制度體系，因為沒有制度的約束，人們就不用為此付出代價，所以才敢選擇一味地傷害。

事實上，忠厚善良的大叔并沒有主動選擇婚姻的意識，無論是爺爺?shù)陌才胚€是父親的撮合，大叔都沒有主動爭取過幸福，而面對兩次“跟人跑了”的傷害，大叔也是只能選擇沉默。第一次那個女人逃走后，大叔癱坐在地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把存錢柜打開又關(guān)上，而第二次羅寡婦跑了之后，大叔雖然和傳信人打了一架，但他最終也只是騎著“鳳凰牌”大杠自行車走了。大叔的身上有著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憨厚和淳樸，也有著幾分木訥和呆滯，其實他完全可以爭取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諍說自己要住土樓吃莊稼飯活到死，“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是對其最恰當?shù)年U釋。此外，小說中多次描寫到關(guān)于“看客”的場景，由此可以感受到社會時代的殘酷壓力，以及大叔作為個體的渺小與悲哀。當?shù)谝粋€女人跟人跑了之后，大叔的故事就在家鄉(xiāng)流傳下去，他們總是言己家之長，別戶之短，他們視大叔為光棍，總是充滿著譏諷。面對大叔的凄慘遭遇，這些看客們沒有同情和安慰，更甚者是笑談別人的不堪并加以無情地嘲弄，他們也許不是悲劇的直接制造者，但注定是悲劇的幫兇。當大叔和羅寡婦走在一起時，看客們開始制造污言穢語，而當羅寡婦也跟人跑了之后，看客們又爭先恐后地趕著圍觀，生怕錯過這一出悲慘的“好戲”。正如父親所說，“我是受不了莊稼人嚼舌根，天天戳我大哥脊梁骨”，而這群看客總是這樣冷漠無情地觀看著、嘲弄著，由此可以深刻地剖析出人性中的復(fù)雜性。大叔生存于這樣的環(huán)境，他是寂寞的，麻木的，軟弱的，他選擇沉默地絕望，繼而只能是悲苦的一生。

當然，除了社會時代環(huán)境的因素以外，小說中的兩次“逃走”無疑是大叔悲涼人生的催化劑，尤其是羅寡婦的“逃走”，她使得大叔即將幸福的生活突然變色，這也是整篇小說最具戲劇性的情節(jié)。在此，我們可以透視到另外一種“謊言”，即關(guān)于羅寡婦的“無詞的”謊言。不管是父親張羅著撮合大叔和羅寡婦，還是羅寡婦對于大叔的熱情，兩人從最初的陌生發(fā)展到談婚論嫁，在整個過程中，毋庸置疑的是羅寡婦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熱情、樂觀真摯，絲毫沒有所謂的虛假和勉強。然而，正是這份看似真誠的熱情使得大叔再次被生活殘酷地碾壓，這份“無詞的”謊言使得大叔再次陷入悲苦和絕望。對于大叔而言，真槍實彈也許并不是最可怕的，暗箭難防才最令人憂心，沒有任何征兆的“再次跑了”就像一種“無詞的謊言”，使得大叔的人生徹底絕望。“希望是否存在”，這是大叔再也無法解開的疑問，可以想象大叔之后的生活——他寂寞地住著土樓吃著莊稼飯直至死亡。

二

面對人性中變幻復(fù)雜的善惡是非，小說《貨郎》展示的則是一個關(guān)于“人性中的付出和索取”的故事。貨郎閆四推著獨輪車，在鄉(xiāng)間土路上轉(zhuǎn)悠了二十多年，他對每個村的每條路每個巷口都熟悉的如進自己的家門一樣，搖著撥浪鼓，閆四進行著以物易物的交易。面對幼年喪父的“我”以及獨自撫養(yǎng)兒女的母親，閆四不求回報地給予幫助，甚至于母親都曾經(jīng)懷疑他要索取些什么好處，或者是存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他最終成為母親口中的“好人閆四”。多年之后，“我”終于帶著母親找到了消失的貨郎閆四，“咯叻咚咚，咯叻咚咚，咯叻咚咚……撥浪鼓的聲音讓他們回到從前”。

這篇小說采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兼雜的敘述方式，詳細地呈現(xiàn)出“好人貨郎”的人物形象，以至于母親多次質(zhì)疑閆四的目的。而戲劇性的一幕是發(fā)生在那個雨天，多虧母親的塑料布才使得閆四沒有完全淋成落湯雞，并且母親將閆四帶到家里，讓他換了衣物。閆四說，“小玲兒，我對你們娘幾個是從心窩子里的，我不圖別的”，面對母親試圖以身相許的行為，他堅定地拒絕并強調(diào)好人是不圖回報的。幾年之后，閆四那種推著獨輪車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消失了，但母親并不曾忘記閆四的好，也以此“好人”的標準來要求“我”，而在十幾年之后，“我”成為了開著面包車下鄉(xiāng)賣貨的另一種貨郎。其實，小說中的閆四并不富有，只是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間貨郎，而他和母親、“我”之間也并沒有任何親緣關(guān)系，但這份不圖回報的付出是閆四對他們的關(guān)心和照顧。這種付出就是人性中的無私與偉大，作為底層小人物的閆四默默地幫助著他們，使得平淡又艱苦的生活中多了些許溫情，以至于母親一直惦念著他的好，而這份感情不是所謂的物質(zhì)和金錢能衡量的。另一方面，對于閆四的付出，母親也不是心安理得的接受，更不是沒有止境的索取，而是一直念叨著閆四當初對他們一家的好，也一直期待著有機會報答閆四。

其實，“好人閆四”的故事中也存在著一種“謊言”，即關(guān)于閆四的“善意的謊言”。面對閆四的關(guān)照，母親心存疑慮，而為了不給母親造成心理上的負擔，閆四制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他說自己結(jié)婚多年，沒有孩子，老婆則是常年多病。這個謊言使得母親相信閆四對她不曾有非分之想，并滿心感激地接受這份沒有任何索取的付出。事實上，閆四一輩子沒娶上媳婦，因為這么多年來他掙的錢都貼給十里八鄉(xiāng)的婦女，最終無兒無女的他只能住在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罷了，但是對于母親、“我”、馬晴這些被閆四幫助過的人而言，他是偉大的。當看見閆四獨自一人在養(yǎng)老院生活時，母親心中那份困擾就變得不再重要，不管當初閆四到底為何幫助他們一家，他的那份真誠都是毋庸置疑的。

三

湯顯祖的《牡丹亭》題記為“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fù)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倍≌f《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塑造了一位如杜麗娘般癡情的女子，它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人性中的愛與恨”的故事。

作為封建社會中的女性，一旨詔命讓方家四小姐嫁入曾家，而大婚當日的曾家少爺卻出門遠征，為了承擔家族的責任，方薇義無反顧的嫁入曾家。不幸的是，曾國平戰(zhàn)死沙場，方薇則成了未曾見過夫君的寡婦，所謂的“克夫”“妖孽”使得她受盡折磨，而曾經(jīng)誤入曾家的人影，即當今皇帝杜潤之救了方薇并與之產(chǎn)生愛情。此時，小說利用插敘手法來講述了三年前的三人偶遇之事，曾國平打了勝仗回來并接受犒賞，“他的目光鎖定，八皇子也跟著望了過去，這一望，三個人的視線擰在空氣中形成一股繩，緊緊地纏繞，再也無法解開”。從此，三人之間的糾葛與情感便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對于曾國平，這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她感到內(nèi)疚和無奈；對于杜潤之，這是她怦然心動的男兒，她帶著一份執(zhí)著地偏愛。直至方薇發(fā)現(xiàn)那封未寄出的信，她固執(zhí)而又頑劣地選擇報復(fù)，“她的命是什么？從做女兒身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包括婚姻在內(nèi)，所有都是由不得她的”，她帶著愧疚和無奈，偏執(zhí)地愛著并報復(fù)著杜潤之。但戲劇性的一幕是曾國平并沒有死去，而等待方薇和杜潤之的時日則不再多，“她悄悄命人打探國平的消息，寫了封信與他，得到回信后，命環(huán)環(huán)帶著小英子過去了”，而他們?nèi)齻€之間的緣分算是到此為止了。

小說以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為主，主要是站在女性視角上展示方薇曲折的一生，作為官宦世家的沒落子弟，她承擔著家族的責任，無論是嫁到曾家，還是選擇金屋藏嬌的生活，家庭都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時，作為封建時代的女性，戰(zhàn)爭使得她的兄弟紛紛戰(zhàn)死沙場，也使得她的婚姻變得戲劇性，她沒有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從而只能依附男性、依附權(quán)貴，她的命運注定曲折不堪。關(guān)于小說中的“人性”，不能簡單地用所謂“真善美”的標準來衡量，方薇對曾國平的內(nèi)疚以及對杜潤之的愛恨，這不僅僅是人性中的精神層面的投射，其背后還有深刻的社會歷史層面的原因，那是一種封建制度的犧牲品，不能強制性地要求那個時代的方薇具有當下的女性獨立意識。

此外，整篇小說講述方薇曲折又無奈的一生，通過這個“愛與恨”的故事，我們也能透視到一種“謊言”，即關(guān)于方薇的“愛與報復(fù)”的謊言。其實，方薇是帶著一種執(zhí)念，頑固地選擇用愛的方式來企圖報復(fù)杜潤之，雖是報復(fù)，實則是愛，她只是過不去心里的那道坎。畢竟她當初嫁的人是曾國平，而國平的出征則是皇帝的刻意安排，她更多的是將這份愧疚轉(zhuǎn)換，并使之成為一種固執(zhí)而頑劣的“愛與報復(fù)”。與其說是方薇欺騙杜潤之，不如說是欺騙自己，不管如何金屋藏嬌，“自家不能防微杜漸，卻怨誰來”？

其實，作為一種文學文本，小說是關(guān)于故事的言語表達方式，而《光棍大叔》《貨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三篇小說都講述了關(guān)于“人性”的故事，無論是人性中的善與惡，還是美與丑，都能透視出一種“謊言”，或是無詞的欺騙，或是無奈的選擇，或是善意的謊言。而且，小說本身的故事就是作者對于人性復(fù)雜的闡釋，這也同樣需要讀者對于人性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