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村子里的狗跟人一樣,一茬接一茬。
狗老了,走不動了,又有新的狗生出來,繼續(xù)接替那老狗在大街上穿梭來往。老的狗常常跟老人一起在自家院子里或者院墻根下寂寞地蹲著。老人抽著煙袋,抽一口,煙霧要吐上許久,好像旱煙也臨近暮年,行動遲緩。老狗就籠罩在煙霧里,面目有些模糊。一切都是安靜的,曬干的玉米秸被正午的風(fēng)吹著,發(fā)出簌簌的響聲。老人的喉嚨里好像有痰,上不來,也下不去,于是呼吸的時候,便有呼嚕呼嚕的聲音。人旁邊臥躺著的老狗也是,它的喘氣聲聽起來有些費力,瘦得只剩下一張皮似的身體有氣無力地隨著喘息聲上下浮動,好像一張漂在河里的腐朽的樹皮。
瀕臨死亡的狗比人更為淡定,它們也有子女,但很少眷戀,所以狗的眼睛里就少一些糾結(jié)與痛苦。身體上的疼痛也只是讓它們抽搐一下,或者哼哼兩聲,隨即便將自己隱匿在無聲無息之中。
人老了,只要還尚存一絲力氣就會懷疑兒女不孝,擔(dān)心棺材、壽衣質(zhì)量不佳,憂慮田產(chǎn)房子如何分配……絮叨多了讓人生厭,于是年輕的人就離暮氣沉沉的人遠遠的,經(jīng)過他們的門前時還掩著鼻,好像那房間里有一股怪味。年老的狗從不遭人反感,它們很自覺地躲得遠遠的,臥在某個不會讓人注意的角落里,蒼蠅慢慢地盯上了它們,嗡嗡地叫著,落在那毛發(fā)脫落稀疏的身體上,叮咬著它們所剩不多的營養(yǎng)。
鄉(xiāng)下的狗跟鄉(xiāng)下的娃一樣,少有嬌生慣養(yǎng)的,從未有人給狗看過什么病,狗生了病都是自己慢慢熬著,熬過去了就好了,熬不過去就變得殘疾或者死掉了。除了小孩子,沒有什么人會想念一只狗的往昔,因為永遠有新的狗替補過來成為新的看門護院的仆人。
狗命賤,好養(yǎng)活,所以哪家如果缺了男孩,忽然間有一天老天爺長眼,在七八個女孩后,生了個男孩出來,他一定會被家族命名為“狗剩”“狗蛋”“狗子”“狗娃”之類的賤名,以便可以跟狗一樣活得長久一些。
鄉(xiāng)下的狗從來都不會吃人閑飯,盡管那飯也吃不飽。但成了人家的狗,就要盡忠職守地做事。白天的村子里全是人的聲音,隔墻喊叫的,大街小巷里吵嚷的,狗們則全隱沒了一樣,悄無聲息地在陽光下曬著,或者蔭涼里吐著舌頭。只有太陽落下山去,黑夜將袍子罩在村莊上的時候,東頭的狗和西頭的狗才會在沒有阻礙的夜色中隔空交流一陣。
狗一生的睡眠大約都是輕的、淺的,猶如暮年的老人。不管是酷暑還是寒冬,狗們都隨時做好醒來戰(zhàn)斗的準備。什么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它們的耳朵。所以狗的夢境也一定是碎片化的,好像一潭湖水,時不時會有小孩子將一枚石子投進來,打破夢的寧靜。
兩只醒來的狗會在深夜用叫聲說幾句話,也不會多,只是囈語似的聊一會,而后看一眼墻上晃動的樹影,再側(cè)耳傾聽下巷子里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便止了叫聲,重新沉入飄渺到遠方的夢中去。遠方有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沒有,又好像隱藏著無盡的希望與夢想。可是那跟一只狗的世界并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狗的一生隱居在鄉(xiāng)村,行走在小巷,或者蹲伏在庭院的梧桐樹下。遠方是詩意的,而狗只踞守在人的家園。
等到某一天,守護庭院的狗老了,叫也叫不動了,主人便皺著眉,對登門的人說:瞧這只老狗,不中用了,還賴著不死!狗將頭藏到腐朽的被蚊蠅趴滿的身體下面,想哭,最終卻一滴淚也沒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