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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鋪

2017-05-31 01:49王善余
滿族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二娘百花棺材

王善余

1

胡四的棺材鋪算不上房子,只是個(gè)敞棚,四根木樁揳入地面,上面安了三架木梁,麥草苫頂??瓷先ハ駛€(gè)瓜棚,卻又有瓜棚比不得的體面。胡四放了一掛鞭,請村里幾個(gè)幫工喝了酒,向全村宣布:胡四棺材鋪開業(yè)了。

胡四是農(nóng)民身份,職業(yè)木匠。十余年里,從背著斧、鑿、刨、鋸一類的木工家什走村串戶做家具,到在大隊(duì)木匠鋪?zhàn)雎殬I(yè)木匠,幾乎都在刨花里游弋。胡四從不過問地里的活兒,人們除了看到他的衣服、頭發(fā)或者眉梢粘著木屑,斷然找不到一星兒泥巴。那是羨慕的眼神,是對手藝人應(yīng)有的敬重;但人們的眼里也有憤怒,這源于胡四目不斜視中無法掩飾的傲慢與自負(fù)。胡四你他媽神氣什么,不就是個(gè)木匠么,不就指著你女人的三姐王海棠給你弄個(gè)飯碗么。

胡四嗤地笑了,笑得很殘忍,心里說,老子才不靠她呢,老子的飯碗是用斧頭、刨子和鑿子整出來的,這飯碗會一直端到棺材里去。

沒幾年,政策一翻臉,隊(duì)部的木匠鋪解體了,人們還沒來得及看胡四的笑話,胡四就在家繼續(xù)操起木匠的營生,做平板車架、桌椅條凳,也為出嫁姑娘制木箱、臉盆架和五斗櫥。偶爾,村里死了人,胡四與別的木匠合作,幫死者打棺材。事主付了錢,目測棺材的品相時(shí),胡四說,料子是上等柳木,用的是大號鉚釘,花了六個(gè)工呢。打棺材相當(dāng)于給死者造房子,需要技術(shù)和經(jīng)驗(yàn),不是老手接不了這活兒。胡四就是老手,打棺材幾乎挑不出瑕疵。這一點(diǎn),人們的看法高度一致。有了這一輿論的支持,對村里村外那些做小件家具的毛手木匠,胡四當(dāng)然瞧不上眼。胡四得天獨(dú)厚地壟斷了當(dāng)?shù)氐墓啄井a(chǎn)業(yè)。

又過些年,日子往好里走,人們的眼光挑剔了,認(rèn)為當(dāng)?shù)啬窘匙龅募揖邏虿簧蠙n次,目光都瞄準(zhǔn)了家具店。胡四的手藝近乎閑置。瀕臨失業(yè)的胡四失落了一陣,忽然一拍大腿,把他女人王月季嚇一跳。胡四說家具店沒有賣棺材的。他看到了行情。

胡四不打算與同行合作——他看不中他們的手藝,也不愿意到死者的門上現(xiàn)打棺材,決定自己開棺材鋪。

2

這是個(gè)百年不遇的暑天,風(fēng)像遇到一場罹難,板結(jié)的空氣里盡是潮濕和灼熱。蟬撕破了喉嚨,叫聲粗糙而尖銳。村莊、樹木和牲畜,被陽光抓在手里,滋滋地冒煙。汪塘里的水吐著氣泡,像垂死的人最后的喘息。

胡四裸著上身,穿條短褲,肩掛一條毛巾,斜著一只眼端詳木板上的墨線是否走直。一口高大的柳木棺材即將脫手,就差一個(gè)蓋兒了。胡四傾其所能和全部的職業(yè)精神,來完成這口棺材最后一個(gè)部位,就像一個(gè)雕塑家在自己的作品上完成最后一刀,如此審慎而又頗費(fèi)心思。棺材蓋兒刨了一遍又一遍,反復(fù)用五指摩挲,直到有光滑如綢的手感,胡四就笑了。棺材把陽光彈射到胡四的臉上,眼前一片朦朧,仿佛看到李二娘從棺材里站起身,張著空洞的嘴跟他說話。李二娘說,四兒啊,二娘給你撿條命,你給二娘一口好棺材,你不欠二娘的,二娘到陰曹地府也記你的好。

李二娘是給自己撿條命。那年八月十五,胡四和女人王月季吵嘴,王月季一拳在男人的額上搗出一個(gè)疙瘩。胡四正要還手,老丈人憤怒的眼神刀一樣橫過來。胡四灌了一瓶酒,感覺日子要到頭了,晃著身子踱到村西的河邊。那晚的月亮很圓,比他媽王月季的奶子還圓。胡四頭重腳輕地踉蹌著往河里走,腳下一滑,半截身子戳在水里。從鄰村產(chǎn)婦家接生回來的李二娘把胡四拖上來,說,你這孩子還沒活到歲數(shù)就想走? 那以后,胡四就記著李二娘給自己撿條命,成天盤算如何報(bào)答李二娘,思來想去,決定給李二娘打口好棺材。

正想著李二娘,身后漾起粗重的鼻息。是三姐王海棠。

四弟,陳書記的娘快不行了,這口棺材給她留著,啊?王海棠兩手擎著頭上的花毛巾,一眼相中這口棺材。胡四心里一閃,目光在王海棠臉上剛一落腳,就折回棺材,說,這口棺材有主了。那邊有現(xiàn)成的。王海棠擼了一把汗,怎么,你拿三姐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事了,陳書記的娘活不了幾天,說死就死。人家就指望你給打口好棺材。過去都是隊(duì)干部,這面子總得給,又不是讓你白送。

見胡四沒松口,王海棠加重音量說,你聽見沒,四弟?這口棺材就給陳書記的娘了,說定了,別讓我到時(shí)禿了嘴。

王海棠轉(zhuǎn)身走了,在陽光里越走越深,像沒入炙熱的湖水。胡四的目光追上去,像鑿子要把王海棠的背影鑿一下。

3

暑天是羸弱老人的生命關(guān)口。電風(fēng)扇、空調(diào)在農(nóng)家還是鳳毛麟角,老人們只能用蒲扇抵擋酷暑,茍延殘喘著。烈日當(dāng)空,蟬聲不絕,老人們曉得那是死神的召喚。頭天還有口氣,夜里就成了挺在麥草鋪上的尸首。這當(dāng)口,棺材鋪不能缺貨。

胡四帶上兩個(gè)學(xué)徒拼了命地打棺材,說是養(yǎng)家糊口,還不是好讓死者有個(gè)落腳處。女人王月季頂著一頭鬈發(fā),一邊舉著蒲扇給胡四扇風(fēng),一邊嘮叨,就不能歇歇手嗎,世上又不是就你會打棺材。胡四說,人家就認(rèn)我的手藝,你叫我怎辦?一口棺材能掙好幾百,不干,天上能掉下錢?王月季忽然想起三姐跟她說過讓胡四幫陳書記的娘打棺材的事,說,哎,我說,那口柳木棺材到底給不給陳書記他娘?三姐的話你總要聽。王月季的話像鉤子,幾乎把胡四的眼珠子勾出來了。到底是一個(gè)娘生的,一鼻孔出氣。這口棺材我選的是上等柳木,花了十幾天時(shí)間,差點(diǎn)兒累斷了氣,它是有主的,我又不是沒跟三姐說過……

有主?哪個(gè)主?王月季把蒲扇插在褲腰里,目光戳向男人。你別忘了,你是在姓王的門上過日子,過去三姐讓你去大隊(duì)木匠鋪,風(fēng)不打頭雨不打臉,你良心讓狗吃了?王月季彎著食指,敲著胡四的心坎,挺疼。

王月季這么一攪,胡四心底的怨憤和屈辱翻騰起來了。胡四抖著嘴,像被捏住脖子,說不出話。胡四不想還口,也不用還口,在這家,他是女人,王月季是男人——不然,一個(gè)大老爺們兒怎么跑到女人門上過日子?胡四私下里覺得,這輩子走錯(cuò)了一步棋。

當(dāng)年家里窮,世道亂,頂著壞分子帽子的爹說,四兒,爹沒錢給你娶媳婦,可爹給了你木匠手藝,出去闖吧,有手藝不愁沒飯吃。胡四背上裝滿木工家什的帆布包,開始了走村串戶的遛鄉(xiāng)生涯。那年春,胡四來到王月季家做木匠活兒。王月季姊妹四個(gè),大姐、二姐嫁到外鄉(xiāng),三姐王海棠嫁給家在鄰莊卻遠(yuǎn)在青海某林場工作的男人。王海棠讀過書,舉手投足有女干部的范兒,后來沒去婆家,也沒去青海,成了留守娘家的出門閨女。一次在大隊(duì)宣傳隊(duì)演出中嶄露頭角,讓大隊(duì)書記陳貴松瞄上了,當(dāng)了大隊(duì)副書記。家里出息個(gè)干部閨女,算是祖上的榮耀。王海棠的爹半壺酒下肚,心里的感傷讓酒點(diǎn)著了,就忘了那榮耀,悲切地嗚咽著,我作了什么孽啊,天要絕我的后……

木匠胡四恰逢其時(shí)地來了,來王家做家具。王海棠的爹一瞅,這人沒有兇相,心里干凈,木匠活兒做得有板有眼,又不大說話,像一把斧頭或一把刨子與木料交流。一個(gè)想法讓王海棠的爹激動(dòng)得不行。王月季不用挪窩,娶了胡四做男人。

當(dāng)初胡四認(rèn)為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撿了餡餅,年深日久,就架不住王月季了。遇到吵嘴磨牙,磕磕絆絆,王月季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話,這是你家?有本事把我娶回家去??!倒插門的。老丈人不問青紅皂白,煙袋桿筆直地指向胡四,狗日的,在我門上也想翻天?不好生過日子就給我滾。胡四也想過滾出王家,但除了窮家破院,又能去哪里?

現(xiàn)在,王月季又掐住了胡四的軟肋。這一身份像神經(jīng)痛,時(shí)不時(shí)地折磨著他。也像緊箍咒,王月季一念,胡四就頭疼欲裂。胡四幾次想動(dòng)粗,但拳腳找不到去處,只能被扼住咽喉一樣地沉默著,或者讓斧頭攜帶著憤怒砍向木頭。

棺材鋪里,木屑像雪花一樣飛舞,胡四真想走在一場雪里,最好讓心里騰起的屈辱與悲憤結(jié)冰。

四哥忙著吶?抬眼看,有貴勾著腰,披麻戴孝地進(jìn)來了。

胡四看有貴一身刺眼的重孝,周身漫起一陣寒流。有貴苦著臉,四哥,俺媽沒了。胡四腳下一趔趄,像被有貴的話撞著了。

表嬸歲數(shù)是不小了,沒聽說有什么大病,怎么說走就走了?胡四一臉疑惑。

……說來傷人哩,喝了農(nóng)藥……俺媽受夠了有福家的氣,一時(shí)想不開,這就……有貴蹲下身,兩手抱頭,嗚嗚地哭了。孝帽在哭聲里顛簸著,像一朵碩大的風(fēng)里的白菊。

有福是有貴的大哥,女人是換親換來的,一向?qū)@樁婚姻憤憤不平,不是對男人連抓帶咬,就是對婆婆指桑罵槐,左鄰右舍見了如見瘟神。據(jù)說一次有貴的娘跟鄰居講了媳婦的不是,話傳到她的耳朵里,這女人摸起糞舀舀來糞水潑在婆婆的床上,還揚(yáng)言,再說她的壞話,就塞進(jìn)糞坑。那以后,有貴的娘再不敢串門。

胡四說,我知道你嫂子說話不認(rèn)理,做事不上道,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東西……她又怎么欺負(fù)表嬸了?

她不是買一塊豬肉掛在門栓上嗎,不知讓狗吃了還是讓貓叼了,硬說俺媽燉蘿卜吃了,說她聞到俺媽嘴里有豬肉味。俺媽一身嘴也說不清,就哭。俺媽哭了,她不去勸,還說家里養(yǎng)了條會哭的母狗,成精了。狗日的,等俺媽埋下地,我非劈了她……有貴擤一把鼻涕甩在地上。

有貴選口棺材,報(bào)了入殮時(shí)辰,讓胡四提前送去。

4

胡四吭哧吭哧地鋸木頭,心里卻窩著火。這火窩得有些莫名其妙,想到那一幕,他就生氣,心里就窩了火。有福的娘出殯那天,胡四趕去送一程。村里死了人,躺進(jìn)他打的棺材里抬走了,他都要送一程,不管死者與他有多大關(guān)系。一個(gè)村住著,現(xiàn)在走了,從此與世間一刀兩斷了,又是和自己打的棺材一起走的,總得送送人家。月季說,跟人家一不親二不故的,你不干你的木匠活,去湊啥熱鬧?胡四從不在這樣的問題上和月季爭執(zhí),他知道,女人是不會弄懂一個(gè)局外人為死者送行意味著什么。是的,她不懂。

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棺材未出莊子要落地停一下,說是讓死者的女性親屬多哭上一陣,棺材出了莊子,女人們就不能跟著了。棺材一落地,捧著哭喪棍的有貴“噗通”一聲跪在棺頭,哭得呼天搶地,涕淚縱橫。領(lǐng)棺人一聲喝,起——,有貴被悲痛慫恿著,驅(qū)使著,繼續(xù)哭,雙手撲打棺頭,像是阻止他娘下地。場面僵持了。有貴的哭聲得到女人們的呼應(yīng),她們的哭聲走向了高潮。平日少言寡語的有福怒不可遏,抬腳照有貴的腰部猛踹,罵道,哭你媽什么,滾起來!有貴像囚徒一樣被兩人架著走。有福女人一歪嘴,笑得惡毒。

就這么的,胡四心里起火了。

覺著身后有人,一扭頭,王海棠站在旁邊。王海棠有時(shí)真像個(gè)鬼,不聲不響的就站在你身后,像腳底包了棉花。王海棠是沖這口棺材來的,她真怕胡四變法術(shù)一樣把棺材變沒了。沒等王海棠開口,胡四說,三姐,你說的事不成,這棺材是胡莊李二娘的,李二娘沒幾天活頭了,她無兒無女,她就托我辦一件事,給她打口好棺材。

王海棠牙齒咬緊下唇,鼓著眼看他。

三姐不接話,胡四目光沒法擱,只好拐向腳底的木頭。他希望王海棠馬上離開,他甚至覺得這個(gè)做過近十年副書記的女人沒有資格站在這里,盡管她曾經(jīng)讓自己在大隊(duì)木匠鋪?zhàn)鲞^六年職業(yè)木匠。胡四低頭鋸木頭,鋸木聲切割著鋪?zhàn)永锏某聊?/p>

這鋸聲在王海棠聽來是挑釁,也是冒犯。王海棠像掰玉米棒一樣將胡四的肩扳過來,尖著嗓子說,胡四,你還有良心不?你不看我面子,也得看陳書記的面子。他娘說不準(zhǔn)明天就擱頭了……我不管李二娘,還是桃二娘,這口棺材陳書記要定了。你是王家上門女婿,過王家的日月,我就不信,我這做三姐的說話不中用。

胡四說,三姐你別口口聲聲說我是上門女婿,上門女婿就矮人一截嗎?過去,你照顧過我,我心里記著呢。棺材是我打的,賣給誰由不得別人做主。

四弟啊,我知道,那年八月十五晚上,你喝醉了酒,不是李二娘,你就淹死在河里。你一直記著她的恩,是吧?知恩報(bào)恩,人之常情,三姐懂。她不是還沒死嗎,等她不行了,你再給她打口好棺材不就行了。我說,給三姐個(gè)面子,這口棺材給陳書記的娘,明天我讓陳書記派人來拖。王海棠冷硬的目光變得柔和,軟著聲說。

胡四到姓王的門上成了家,對王海棠十分敬重,她是三姐,也是干部。可五年前那件事像一團(tuán)墨潑在王海棠的臉上,胡四敬重著的王海棠走失了。

那個(gè)春夜,胡四從木匠鋪出來,路過書記辦公室門前,聽到里面有女人的聲音,那是撩人的聲音,能在男人的心里激起漣漪的聲音,讓人渾身酥軟不能自已的聲音。胡四收住腳,他聽到那是三姐王海棠的聲音。王海棠像個(gè)響器,每個(gè)毛孔里都在發(fā)聲,形成音色斑斕異常美妙的混響。那聲音是被男人擠壓出來的。胡四還聽到那聲音的上面,覆蓋著粗重的喘息,喘息里混雜著酒氣。

胡四兩腮一陣灼熱,像灌了酒。他踩著月光走,王海棠的響聲攆著他。他覺得這晚的月光不大干凈。他無法再敬重這個(gè)三姐了。

胡四一進(jìn)門,王月季的罵聲從被窩里躥出來。驢日的,咋才回來,你看幾點(diǎn)了?胡四沒理她,胡四忽然可憐這個(gè)女人了。你三姐偷人啦,你三姐讓豬爬了,要是讓人知道了,姓王的臉往哪兒擱?胡四不知道這是幸災(zāi)樂禍,還是擔(dān)憂王家聲譽(yù)上的危機(jī)。

大隊(duì)變成村,陳書記去了鄉(xiāng)里的計(jì)生辦,王海棠卸去副書記一職,在村頭開了小賣部。王海棠與陳書記的關(guān)系并未就此中斷,像退去晨霧的麥地,日漸明朗。胡四在濃重的夜色里,就看到王海棠門前的玉米地邊閃著火星,像鬼火,那是陳書記指間夾著的香煙。王海棠披上衣服,一閃身出了門。一陣潛伏在夜色里的說笑聲搖晃著玉米葉,也撞擊著胡四。王海棠的男人從青?;貋?,一壺酒讓他發(fā)作起來,手里握一把剔骨刀,說非要戳死一個(gè)不行。王海棠散著頭發(fā)出來迎戰(zhàn),他把王海棠的頭發(fā)挽在手上,手里的刀哆嗦著。王海棠像一匹被提了韁繩的馬,手刨腳踢,招招落空。罵聲、哭聲和狗叫聲混在一起,制造著鄉(xiāng)村式的聲響。

一些人家的窗戶亮了。窗戶里的男人支起耳朵說,都好些年了,能說斷就斷嗎?不如擱在心里算了,糞不是越攪越臭嗎?

男人也是的,自己在外省做事,女人丟在老丈人家,又是個(gè)隊(duì)干部,能閑住身子嗎?女人翹起頭。

哎,知道不,男女之間的事說不清,還有老公公對兒媳下手的呢。女人扯著男人的膀子說,聽咱莊的彭珍說,她的老公公老鐵匠三天兩頭黏糊她。

三姐夫和王海棠一鬧騰,胡四首當(dāng)其沖上前勸阻,混亂中,王海棠扇向男人的巴掌往往會落在胡四的臉上,三姐夫踢向王海棠的腳也會找錯(cuò)地方,擊中胡四的腰部??粗惴蚰樕闲敝鴰椎姥t的抓痕,手里攥一綹頭發(fā),胡四就說,能湊一塊過就是緣分,天天這樣鬧像話嗎?又說,人能活幾時(shí),末了還不是都躺進(jìn)棺材。

5

王月季到鄉(xiāng)中學(xué)看女兒百花,往返路程有四十多里,估計(jì)太陽落才能回。胡四把一塊紅布蒙在棺頭上口邊,和兩個(gè)學(xué)徒把棺材蓋兒抬上去。徒弟問棺材口上蒙紅布干什么,胡四說人沒死,棺材口就蒙紅布,棺材進(jìn)家還要放鞭炮呢。師徒三人給這口柳木棺材刷了紫紅色的油漆,看上去煞是嚇人。棺材裝上平板車,用繩子綁牢,胡四讓兩個(gè)徒弟先回去。

天上黑影了,王月季還沒回來。沒回來就好,胡四想。他累了,從井里提一桶涼水,舉起水桶,水從頭到腳俯沖下來。胡四打了一個(gè)冷顫,張著嘴痛快地呻吟。

躺在蘆席上,搖著扇子興奮不已。陳書記算個(gè)什么東西,你是書記你娘也是書記嗎?憑什么這口棺材給你娘???胡四一想到李二娘看到那口棺材的高興勁兒就興奮異常,那是一種報(bào)恩后的興奮,更是讓陳書記和王海棠失算了的興奮。李二娘看到胡四把一口紫紅鮮亮的棺材送過來,像當(dāng)年迎接花轎一樣,這里摸摸,那里瞧瞧,還張開手指拃棺材蓋兒的厚度,說,四兒啊,一拃還多呢,二娘這把骨頭爛不了。臨走,李二娘追出門,塞給胡四六條糕說,四兒啊,在人家門上過日子,凡事讓著點(diǎn),別跟人家爭,日子就太平……

傍黑,王月季回來了。

那口棺材呢?是不是讓你狗日的吃了?王月季對胡四的大腿踢了一腳,手里提著勺子問。

我給李二娘送去了。她給我一條命,我送她一口棺材。胡四用拇指試著刨刀的刃口。

這下好啦,俺三姐讓你得罪了,俺這家里,你成了天啦。王月季擰緊眉梢,胸部劇烈地起伏,我看你早晚得滾出去,天下男人死完了,怎么找你這個(gè)犟種!

胡四想還口,話又滑回去。他無心跟王月季唇槍舌劍,李二娘的話時(shí)時(shí)提醒著他,凡事忍著點(diǎn),天下就太平了。每天面對著棺材——那是活人的歸宿,在棺材面前,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有什么可爭的呢?一口口棺材,讓胡四悟出許多王月季不能明白的東西。所以,王月季的辱罵,胡四無動(dòng)于衷,甚至恥笑女人的無知。胡四的沉默似乎激怒了王月季,她暴跳如雷,掄起臉盆砸向胡四。胡四一個(gè)彈跳,躲過了,臉盆撲向一扇門。

王月季把勺子扔進(jìn)豬食盆,大罵胡四不識好歹,說這就去告訴三姐。胡四哐當(dāng)一聲把刨刀扔在地上,也起身出門。

一出門,胡四被熱浪團(tuán)團(tuán)圍住。腳落在地上,有如蜻蜓點(diǎn)水,幾乎是跳著走,生怕慢一慢,腳就被滾燙的地面吸住。地上到處是裂縫,一只甲殼蟲在艱難地遷徙,被一塊坷垃撞翻了。胡四蹲下身,把甲殼蟲拿到樹蔭下。屋后的玉米葉耷拉著,玉米棒瘦弱地指向天空,像對太陽憤怒地指斥。走了一圈,胡四幾乎沒遇見什么人,偶爾有幾條狗慵懶地溜達(dá)。

彭珍披頭散發(fā)地從屋里沖出來,敞著上懷,嘴里罵罵咧咧。胡四看到彭珍半個(gè)乳房。

臭婊子,吃我的喝我的……說不給就不給了……沒準(zhǔn)又有男人啦?老鐵匠的罵聲從屋里追出來。

四哥你說,那狗日的還是個(gè)人嗎?不要臉。兒子死了,就欺負(fù)我。不是孩子扯腿,我早尋死了。彭珍坑著頭,手里捏一把木梳,再沒人管,我早晚不死也得瘋。

胡四嘆一聲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你忍忍吧,這種事跟小孩斷奶一樣,要慢慢來。

彭珍一臉慍怒,四哥你咋這么說話?

那年陳書記帶計(jì)生辦的人下隊(duì),村里留飯。彭珍的男人會炸魚,村里讓他去河里弄條魚,哪知裝炸藥的酒瓶沒甩出,插褲兜里了,一聲響,彭珍的男人被炸藥豎著削去半邊身子。胡四給打的棺材。

這老雜種手不老實(shí),嘴也不干凈。我不是問他要錢嗎,他問我要錢做什么,我說扯布。他說扯布做什么,我說做褲衩。你猜老雜種能說什么,他翻著牛蛋眼說,不是才做新的嗎?褲襠有牙?

真是不像話。胡四吐了一口痰。

6

王海棠招搖著活力四射的胸部跨進(jìn)棺材鋪,劈頭就問胡四那口棺材哪兒去了。胡四說送給李二娘了。王海棠一跺腳,抖著牙齒,不由分說一個(gè)耳光飛到胡四的臉上。臉熱辣辣地疼,像著了火。王海棠又一耳光扇過來,胡四抬手擋,王月季撲上來鉗住了胡四那只手,那一耳光長驅(qū)直入,胡四的臉上又發(fā)出一聲脆響。嘴角有血。胡四伸舌舔了,眼里充斥著暴怒,卻不敢還手。王海棠手指像敲木魚一樣敲著胡四的腦瓜說,胡四,你聽著,你個(gè)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陳書記的娘昨晚擱頭了,趕緊把那口棺材拉回來。陳書記是老書記,又在鄉(xiāng)計(jì)生辦管事,你能得罪得起嗎你?我早就撂話給你了,又不是白送,人家一分錢不少給你……當(dāng)初沒他的話,你能留在大隊(duì)木匠鋪?zhàn)鍪聠幔磕阆砹硕嗌俑??又不下地,還照拿工分,人家連一口酒都沒喝你的……

胡四捂著腫脹的臉不說話。

要是拉不回來,你趕緊加班加點(diǎn)再給我打一口一樣的棺材。王海棠急不擇言,感覺說錯(cuò)了話,改口說,趕緊給陳書記的娘再打一口一樣的棺材……不然我刨你家的祖墳!

聽見沒?作死了你!王月季伸著下唇說。

王海棠和王月季說起百花念書的事,王月季說百花馬上畢業(yè)了,估計(jì)上不了高中,三姐你托人給百花找個(gè)事做吧。王海棠答應(yīng)了。

胡四像受難的教徒,為了討安,沒黑沒白地打棺材。

有貴腫著眼送錢來了。有貴拿出一沓皺巴巴的十元、五元的紙票,說,四哥,這是俺娘的棺材錢,二百八,你點(diǎn)點(diǎn)。紙票上散發(fā)出魚腥,胡四知道這錢是有貴撈魚摸蝦換來的。

胡四給有貴一支煙,有貴兄弟,這年頭沒錢不行,要設(shè)法掙錢,弄個(gè)女人回來,老大不小啦,真想打光棍么。有貴說命里沒有女人,活一天算一天啦。有貴沉沉地抽一陣煙,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對胡四說,四哥你聽說沒,大鐵勺家超生二胎,屋蓋讓鄉(xiāng)計(jì)生辦的掀了,真是倒了霉

胡四想留有貴再說說話,有貴說稻地還沒打藥。

7

給棺材蓋兒挖榫眼時(shí),胡四手里的錘和鑿子停了,他聽到外面有哭聲傳來。扔下工具跑出棺材鋪。

三嫂子坐在門前的汪塘邊,兩手拍打胸脯,睜著魚泡樣的眼質(zhì)問蒼天,老天啊,你睜睜眼,你怎么把俺的孫女說收就收啦?要收就收俺這把老骨頭——她還是四歲的丫兒啊。小丫的娘抱著讓水泡白了的閨女,耷著眼皮失神坐著,看上去像一尊雕塑,一具被掏了魂兒的空殼。

胡四說,怎么讓孩子到處亂跑,不知道門前有汪塘嗎?三嫂子收住哭聲,喃喃自語,明知道孩子有癲癇病啊,俺眼又不管用,只說去什么教里哭,能治好孩子的病,這下好了,不用去哭了……造孽哩…….

婆婆的話像給一只鞭炮點(diǎn)了火,小丫的娘炸了。她手臂像標(biāo)槍一樣指著婆婆,你個(gè)老不死的,丫兒就坑在你手里,還說風(fēng)涼話,閻王老爺怎么不把你收了去……

旁邊有人說話了,三嫂子眼睛不好使,你怎么指望她帶孩子?丫兒出事,到底怪誰?當(dāng)人場罵家里老的,男人回來非剝了你的皮。胡四說,算了算了,趕緊準(zhǔn)備后事吧,甭說沒用的。

胡師傅你給丫兒打口小棺材吧。有人說。

胡扯!丫兒是夭折,進(jìn)不得棺材。有人反駁。

莊里幾乎是清一色的女人,男人們基本上出遠(yuǎn)門掙錢去了,丫兒的爸聽說在內(nèi)蒙古的工地做架子工。天又不依不饒地煮著人,丫兒需早些入土。胡四征求了丫兒娘的意見,用一只蒲包把丫兒裹了,埋在村西的河灘上。

王海棠托人把百花介紹到縣二招做服務(wù)員。王月季留三姐吃飯,王海棠當(dāng)著胡四的面說,他四姨,我跟你說,百花的事是陳書記給辦的,陳書記不是看我的面子,百花去不了縣二招。王海棠說這話的時(shí)候,眼角詭異地斜向胡四。

王月季聽出王海棠話里的意思,沒好氣地說,這家跟沒男人似的,事事都讓我操心,不是三姐你出面,百花還不得在家喂豬。

胡四心里旋起一陣火,忍著不說話。夾了一塊豆腐,胡四的牙齒像啃骨頭那樣用力,其實(shí)吃豆腐用不著這么費(fèi)力,但當(dāng)著王海棠和王月季的面,胡四覺得這么用力很有必要。

王海棠姊妹倆邊吃邊聊,話里含沙射影,簡直把胡四當(dāng)一條狗。胡四擱下碗,起身時(shí)腳下不長眼,絆倒了板凳。王月季的目光像兩根火紅的鐵條,幾乎灼傷了胡四。

眼瞎啦?沒看三姐在這兒嗎?做給誰看的?王月季停止了咀嚼。王海棠扯了下王月季的衣角說,吃飯,四妹。

胡四說,我不信你能把我像一泡屎一樣鏟出去?

王月季彈簧一樣挺起身,你不要嘴硬,這些年,你姓胡的到俺門上靠誰罩著?靠俺三姐。沒俺三姐,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胡四淹了。你爹是個(gè)什么成分?壞分子。你就是個(gè)壞分子羔子,不是俺三姐給你擋著,早就拉出去斗了。

胡四沒料到王月季說話這么挖人,句句如刀,把他傷口里的膿血挑出來。

瘋啦,來旺的娘瘋啦!嘻嘻!

彭珍披頭散發(fā),手里拿一把剪刀,跌跌撞撞跑進(jìn)胡四的棺材鋪,敞開的衣領(lǐng)處有幾點(diǎn)血漬。一群孩子一窩蜂地跟過來。彭珍貼著棺材站著,手里的剪刀在空中亂舞,呼呼生風(fēng),嘴里發(fā)出可怖的尖叫,殺人啦,我殺人啦,快讓公安把我拉去斃了吧……嗚嗚嗚……

剪刀和尖叫沒有嚇退孩子們,他們像圍觀著籠子里一只歇斯底里的困獸或一只驚慌失措的母羊。

……看她的奶子,有豬尿泡大。嘿嘿。一個(gè)孩子用手比畫著。

快看她的腚,磨盤似的,來旺就說過他娘的腚大。一個(gè)孩子歪頭看彭珍的屁股。

彭珍兩臂垂落,又猛地向上撩著,快跑啊,鬼來啦,俺家那個(gè)惡鬼來吃小孩啦……啊哈哈……再不跑鬼就捏到腳脖子啦……

胡四攆走孩子,目光迷亂地盯著彭珍。彭珍目光憔悴地看著胡四,臉像秋天的河床,一片荒涼。嘴角抽搐著,警惕地辨認(rèn)著面前站著的人是誰。

彭珍,我是四哥,你不認(rèn)識我?胡四向前走了兩步。彭珍蹲下身,剪刀豎在胸口,頭歪在肩胛骨里。

老鐵匠快七十的人了,掄了幾十年的鐵錘,手上有的是功夫??珊南氩坏剿麜褍合眿D糟蹋瘋了,這怎么得了啊……狗日的作死啦,死了也沒人收尸。

你是……胡四?……老畜生死啦,讓我給戳死啦……哈哈哈,快給他收尸吧——這口棺材是老畜生的么?彭珍拍拍身后的棺材。

彭珍讓王海棠和王月季架走了,胡四到彭珍家一看,老鐵匠沒死,舉著血淋淋的手哼哼著。

胡四門也沒進(jìn),對老鐵匠說,還不趕緊去醫(yī)院。

8

有貴出事了!

胡四在村診所院子里看到有貴的尸體。

胡四問有福事情原委。有福說有貴該死。大熱天喝了半瓶白酒,背上噴藥機(jī)去稻地打藥,中毒了。停了停,有福豎起五根手指,半斤啊,喝了半斤……不喝酒能有這事?

找死!誰讓他拼命喝酒的?見到酒跟見了爹似的。有福家的翹著嘴說,眼里擠滿逼人的冷酷。

你就不能勸一下???既然喝了酒,就不要讓有貴去地里打藥。一個(gè)女人說。

有貴命苦,快四十的人了,連個(gè)女人都沒有,又死了娘,對日子沒指望了。有貴的鄰居說。

有貴的眼是睜著的,似乎這世上還有一些事沒來得及看,或者沒看透。他的心里藏著多少悲涼,沒人知道。胡四抬手合上有貴的眼皮,就此關(guān)閉世間的一切。

胡四為有貴打了口棺材,用的也是上等的柳木。從火化場回來,胡四親自將有貴的骨灰用白紙包了,塞進(jìn)鋪在棺材里的壽衣中。

出殯那天,胡四照樣送一程,一直送到墓地。路上,胡四想起有貴為娘領(lǐng)棺下地那天一臉涕淚,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有福飛起的幾腳,心像被什么猛地一擰,生疼。

兄弟,走好,心善的人,到那邊就安生了。胡四走在棺材后頭,心里說。

有貴埋在他娘旁邊,和他娘占同樣大的一塊地兒。有貴的墳對著一條河,河里到處都是有貴的腳印——有貴冬天也會到河里摸魚。

這天一早,有福家的帶了一幫人來找胡四。胡四看到人群里有老鐵匠、三嫂子和她的兒媳。個(gè)個(gè)怒形于色,有的手里還拿著家伙,看上去是來找茬兒的。有福家的擠進(jìn)院門,兩手抱在胸前,說,胡木匠,你的棺材鋪不能開了。胡四說我開棺材鋪礙不著別人。有福家的說,你先不要急,聽我說。家里這幾年不老是出事嗎,我趕集找算命的算了一卦。算命的說,你莊里有人開棺材鋪是不,我說有。算命的說,棺材是做什么的?填死人的。莊里開棺材鋪不吉利啊,陰氣重,往后莊里死人的事多著哩。

胡四說,這算命的真是睜眼說瞎話。棺材鋪在我家地上,我一家老少幾口出事了?

有福家的鼻孔里哼一聲,手背砸著手心說,呦呦呦,你看啊,俺家不到兩年死了兩口,彭珍好好的人說瘋就瘋了,還有三嫂子的孫女栽汪塘里死了……這些要人命的事不是災(zāi)嗎?還要等莊里人死完了你才信不成?

老鐵匠說,算命先生的話不能不信。三嫂子附和說,就是,我說怎么最近老出事,都是你家的棺材鋪惹來的災(zāi)。

三嫂子的兒媳指著胡四,有福嫂子說話在理兒,莊子里天天放著棺材,瘆人!胡四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不要把這些事扯到我的棺材鋪上來。

有福家的說,你不拆了棺材鋪不行,不拆早晚一把火給你燒了……胡四說,你燒試試。

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的當(dāng)口,李二娘拄著拐過來了。李二娘拿目光挨個(gè)瞅瞅說,家里出事不要怪胡木匠,他不在莊子里打棺材能在天上打?沒人打棺材,家里死了人,直接埋土里?過去胡四沒開棺材鋪,怎么,不死人呀!

老鐵匠陰著聲說,胡木匠要是送我口棺材,我也幫他說話。

眾人目光圍堵李二娘,像一簇火。

9

瞎眼東西,世上男人死完了,你找這么個(gè)男人,四十六啦,還死了女人……法院院長又怎么樣?俺沒官司找他打。俺種地人家不圖人家的地位。你這丫頭就不想想,萬一和那個(gè)老院長弄出點(diǎn)什么事,我和你爸還能抬起頭走路?

王月季逮著百花破口大罵。百花嘴噘得能掛上油瓶,紅著眼圈,一綹頭發(fā)繞在手上。

轉(zhuǎn)眼,百花在縣二招上班三個(gè)多月,這是第一次回家。一到家,王月季撲上撲下地問長問短,摸摸閨女的臉,理理閨女的頭發(fā),說百花胖了白了,長成人了,做娘的放心啦。王月季把百花的手攥在手心,像攥著一只鳥,生怕一松手鳥就飛了。百花抽出手說,媽,你頭發(fā)有股味,我給你洗洗。王月季激動(dòng)不已。百花給王月季洗完頭,毛巾擦了,又拿木梳梳了一遍,卡上花卡。

還是閨女知道疼娘。王月季心里彌漫著矯情。欸?王月季感覺哪兒有點(diǎn)不對,這閨女一向任性,怎么上了幾個(gè)月的班就變了?王月季正在揣測,百花跟王月季說,在二招認(rèn)識一個(gè)當(dāng)官的,是法院院長,女人死了,五年了,床上的位子一直空著。年紀(jì)大一些,但腰很直,有派頭,還知道疼人……

王月季腳底像炸了雷,跳將起來,臉上風(fēng)起云涌,口不擇言地罵個(gè)不休。

見硬的不行,王月季的語調(diào)像翹起的蛇頭垂下來:花兒啊,我的祖奶奶,你就聽媽的吧,別讓人家?guī)拙浜迷捓@昏了頭,???你才十九歲,不能找個(gè)跟你爸一樣大的男人,我和你爸丟不起這個(gè)人啊……

王月季跑進(jìn)棺材鋪,把胡四拖出來,指著百花說,你看看你下的種,在二招里認(rèn)識一個(gè)死了女人的男人,四十六了,說是什么法院院長,還要嫁給人家,這不是給人家填房嗎?

胡四像挨了一棍,半天才回過神。真的假的,百花?要是真的,你趕緊給我死了這條心,你這不是往老子臉上潑糞水嗎?

百花擰著脖子,不動(dòng)聲色。王月季坐在門檻上噗噗地喘氣,她不打算讓百花邁出這個(gè)門檻。

胡四瞪著眼,手里攥著斧頭。

百花是在夜間離開家的。

王月季一摸被子是空的,里里外外尋了一遭,像被兜頭潑了涼水,坐在院子里哭。胡四咬牙切齒說,家里出鬼啦,早知這樣不如生下來就給捏死。她三姨不讓她去二招,哪會出這個(gè)岔子?

王月季的哭聲戛然而止,憤怒了,咋?你管不住閨女,倒怪起三姐來了,要是讓三姐聽到了,非摳你的眼不中。

胡四哼了聲,說,陳書記就是個(gè)壞種,他不會白讓你三姐干副書記……有些事我早知道了,我開不了口啊……結(jié)果怎樣?三姐夫回來就吵就打,鬧了十幾年了,你耳聾了還是眼瞎了?

你媽個(gè)×,我讓你狗日的看笑話。王月季張開雙臂,像一只鷹俯沖過來,抱住胡四又撕又咬。胡四像吃了死人的野狗,齜著牙,豎起斧頭,你給我松手!不然斧頭不認(rèn)人!

王月季扭曲著聲音尖叫,你砍啊,有種你砍啊……這個(gè)家遲早得散……俺爹真是瞎了眼,怎么把你招到門上……

百花和院長的事木已成舟。王海棠安慰王月季說,他四姨,事已至此,掰也掰不開,由了她吧……好歹是個(gè)院長,家里有個(gè)吃皇糧的女婿,往后說不定用得著他哩。

王月季說,比百花大了幾圈,比我還大兩歲,我日后怎么做人哦……說說眼淚就出來了。

這天夜里,胡四是被一股熱浪烤醒的。

棺材鋪起火了,火光沖天,幾乎燒著了星星。兇猛的火勢,翻滾的濃煙,殘缺的棺材,縱使有傾盆大雨也拯救不了這場火災(zāi)。胡四放棄救火,盡管身邊有一口井。

胡四木偶似的站著,像看一部電影的特寫,又像陷入一個(gè)可怕的夢境。

燒吧,燒吧,把一個(gè)莊子都燒了吧。胡四詛咒著。

這是一個(gè)案子,絕不是天火。

幾天后,夜里,胡四背上那個(gè)帆布包,包里裝著斧頭、刨子和鑿子,手里提了一把鋸。拐過村口一條小路,過一座橋,出了村子。

一個(gè)黑影撲過來,四哥,帶我走吧……那家就是一口棺材。

彭珍!胡四接住彭珍撲上來的兩手,哽咽著說出的是遠(yuǎn)門,不知哪天能回,讓彭珍抓緊去醫(yī)院瞧瞧病——來旺總不能沒有娘。

路過河灘,胡四腳下躊躇了一下,有貴兄弟,你別拽我,好生睡吧。胡四想起河灘上埋著有貴。

胡四走啦。床上的有福說。

真的走啦?我好像聽到莊里還有鋸木頭聲。女人像在囈語。

瞎說。見鬼了么?有福一翻身,壓在女人身上。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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