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省吾和陳夢家都是在“甲骨學”方面有著突出貢獻的文字學家?!凹坠菍W”因甲骨文1899年為人發(fā)現(xiàn),逐漸形成了一門國際性學問。中國學者對甲骨學之貢獻最大者,則有“甲骨學之父”“甲骨四堂”“甲骨四老”之說?!凹坠菍W之父”是首先發(fā)現(xiàn)甲骨文,并第一個將其訂為商代文字的王懿榮?!凹坠撬奶谩敝复砹?949年以前甲骨學成績的四位中國學者,他們是羅振玉,號雪堂;董作賓,字彥堂;郭沫若,字鼎堂;王國維,號觀堂?!凹坠撬睦稀敝傅氖?949年以后,為甲骨學研究繼續(xù)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的四位學者,他們是:陳夢家、于省吾、唐蘭和胡厚宣。
“甲骨四老”中,陳夢家與于省吾的關系最為密切。他們之間沒有師生關系,但陳夢家對于省吾以師視之,尊重有加。
一、“新證派”的開拓者
于省吾,字思泊,1896年出生于遼寧省海城縣中央堡。他青年時期宗桐城派古文,以才名聞于鄉(xiāng)里,得到時任張作霖總參議的楊宇霆的賞識。1924年秋,楊宇霆任江蘇督辦,聘其為秘書。1926年,奉天省長兼奉天財政廳長莫德惠委任于省吾為奉天省城稅捐局局長。1928年,張學良和楊宇霆重建沈陽萃升書院。萃升書院始建于康熙五十八年,至光緒二十七年改為校士館,后毀于沙俄侵略軍。新建萃升書院由張學良任院長,于省吾任教務長,聘請國內(nèi)著名學者來書院講學,教授經(jīng)、史、文學。
于省吾青年時期
“九一八”事變時,萃升書院停辦,于省吾離
[作者簡介]方繼孝(1954-),男,名人手跡鑒藏家,北京魯迅博物館榮譽館員(北京 100034)。
開東北,寓居北京。到北京不久,他的父親于開第老先生將沈陽的住宅一所和市房一所先后賣出,并兩次派人將款潛送北京。此外,于老先生還設法將家中舊藏的三十多箱書籍,從大連轉(zhuǎn)運北京。也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于省吾先生喜歡上了古器物和古文字,并從事這方面的研究。研究古器物和古文字必須善于鑒定真?zhèn)?,否則無法引用。為此,于省吾開始搜集商代甲骨文、商周時代的古器物。因有一定的財力,幾年的時間里,他便搜集到包括帶有銘文的青銅器、帶有文字的殷商甲骨,以及戎器共二百多件,其中精品多屬戎器,如吳王夫差劍、少虡錯金劍、吳王光戈、楚王酓璋錯金戈、秦商
鞅鐓、秦相邦冉戟等,遂以“雙劍誃”名齋。誃通“簃”,意為閣樓旁的小屋。這時,于省吾開始大量收藏古器物,成為著名的文物鑒賞家和文物收藏家。不同于多數(shù)藏家的是,于省吾熱衷于用自己所購藏的文物進行研究考證,他常說:“在讀書人中,我是有錢的,在有錢人中,我是有學問的”。在集藏古器物的同時,他潛心從事古文字、古籍校訂和古器物研究和著述,經(jīng)年累月足不出齋,陸續(xù)完成了《雙劍簃吉金文選》(1933)、《雙劍簃吉金圖錄》(1934)、《雙劍簃尚書新證》(1934)、《雙劍簃詩經(jīng)新證》(1935)、《雙劍簃易經(jīng)新證》(1936);還在考古學社社刊發(fā)表《井侯殷銘文考釋》(1936年第4期)、《毛伯班殷銘文考釋》(1936第5期)等文章。1940年至1943年間,于省吾的《雙劍簃殷契駢枝》(1940)、《雙劍簃古器物圖錄》(1940);《雙劍簃殷契駢枝續(xù)編》(1941)《雙劍簃殷契駢枝三編》(1943)相繼出版,在這“三編”中,共新識或糾正過去的誤釋文一百余字,是羅振玉、王國維以來,解決甲骨文字識讀數(shù)量多而準確性強的重要著作。開拓了地下出土文獻證讀傳世文獻這一新的學術(shù)領域,學術(shù)界稱之為“新證派”。
于省吾著作《雙劍簃吉金文選》
二、“玩物不能喪志”
正是因為于省吾在學術(shù)上的成果顯著,他曾先后被聘為燕京大學、輔仁大學、北京大學教授或名譽教授,還曾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陳夢家與于省吾的初識,正是陳夢家在燕大跟隨容庚先生讀研究生時。那時陳夢家如饑似渴地研讀有關自己所學專業(yè)的前輩學者的著作文章,自然少不了于省吾的著作。尤其是于省吾經(jīng)由文學而經(jīng)學,然后加以融會貫通,自成一家的治學經(jīng)歷,對初入學術(shù)之門的陳夢家大有啟發(fā),陳夢家對于氏之著作,所見必讀。因于省吾與容庚友善,陳夢家與于省吾得以結(jié)識,并執(zhí)弟子禮。而后陳夢家留校任教,于省吾曾受聘燕大任教授,陳夢家更是侍應備至,頗得于氏好感。此時,正值于省吾著述旺季,于氏著作甫一問世,定會贈與容庚,陳夢家定會第一時間捧讀。每遇不解,適于省吾來燕大時,會謙恭討教。陳夢家亦時有論文見諸《燕京學報》《禹貢》等刊并預定抽印本若干贈送師長,于省吾對陳夢家的天賦、悟性、才華和努力、勤奮以及思路、行文都頗為欣賞。于省吾和容庚是一代人,但在陳夢家眼里,于省吾更像兄長,沒有代溝,無論談學問,還是聊家常,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于省吾酷愛收藏,陳夢家每逢進城,只要于省吾在寓所,都要去拜訪。每次陳夢家到來,于省吾會把自己所藏的古器物展示給他,并指導陳夢家辨識銅器的銘文和甲骨上的文字。當見到于宅所藏吳王夫差劍與少虡錯金劍時,陳夢家贊嘆不已。由此,陳夢家對集藏古器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陳夢家常到于宅來,與于家老小都熟悉起來,他們都喜歡這位新月派的著名詩人,每當飯口,于家會留陳夢家就餐。有時,趕上于省吾去商賈或藏有古器物的宅門探訪,會讓陳夢家跟隨。陳夢家從于氏串古董店、老戶人家,不但學到辨識古器物真?zhèn)我I,還學到了與商賈周旋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為他后來搜集古器物和搜購明式家具積累了經(jīng)驗,打下了基礎。盡管于省吾熱衷于收藏古器物,但只是為了研究古器物和銘文,他秉承“玩物不能喪志”的古訓,對所藏古器物凡有學界朋友借去或索去,從未流露過難以割舍之情。
三、堅決不任偽職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fā)動盧溝橋事變,挑起全面侵華戰(zhàn)爭。陳夢家南渡,不久應聘遷移到長沙的清華大學,而后隨校赴云南任教西南聯(lián)大。于省吾仍留北平,任輔仁大學國文系教授。輔仁大學由于羅馬教廷和天主教圣言會所在德國和日本的特殊關系(同盟國),尤其是董事會的權(quán)利實際由德國人把持,所以北平淪陷后,輔仁大學的校務活動沒有受到影響。在整個抗戰(zhàn)時期,輔仁大學是唯一不懸日偽國旗,不讀日偽所編的進行奴化教育的課本的高校。因此,在北平淪陷期間,有些原來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燕京大學等高校的著名教授,由于客觀原因不能隨校南遷,也不愿在日偽控制下的學校任教,于是轉(zhuǎn)入不懸日偽旗幟的輔仁大學。那些想在北平繼續(xù)學習,又不愿當日本的亡國奴的青年,也轉(zhuǎn)到輔仁大學。
于省吾在北平淪陷期間,曾有任偽職的故舊上門請他出山,被他嚴詞拒絕。有的被日偽接管的院校請他兼課,亦被他厲聲呵斥。他堅守不為日偽做事,不在掛有日偽旗幟的學校兼課。他斷絕了一切與日偽有勾連的人情關系,秉承校長陳垣先生的學術(shù)抗日的愛國主張,專心在輔仁大學講授古文字學、金文研究、甲骨鐘鼎文字等課;在授課的同時,潛心研究著述,著名的《雙劍簃殷契駢枝》《雙劍簃古器物圖錄》《雙劍簃殷契駢枝續(xù)編》《雙劍簃殷契駢枝三編》和《論語新證》等重要著作,都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
陳夢家與于省吾分隔南北,保持書信往來。得知于省吾拒絕到掛日偽旗幟學校任教的消息,陳夢家和與于省吾熟悉的西南聯(lián)大教授都極為敬佩。那時,北平與云南昆明的通郵不暢,于省吾的著作和文章俟一發(fā)表,陳夢家一定會想盡辦法盡早拜讀。雖然遠隔千山萬水,于省吾十分掛念和關注陳夢家的學術(shù)研究動態(tài),對陳夢家在學術(shù)上的突飛猛進贊賞不已。每當見到陳夢家最新論文,他都要仔細研讀,并將自己的看法致信陳夢家交流;對陳夢家由普通的助教,幾年內(nèi)升至教授,更是贊賞有加。
1944年秋,陳夢家赴美后,與于省吾魚雁往來。于省吾一如既往地關注陳夢家在美的學術(shù)情況,支持并幫助陳夢家解決在學術(shù)研究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在這一點上,陳夢家的前輩師長容庚和唐蘭,遠不如于省吾做得好。于省吾在學術(shù)上對陳夢家的支持,可以說是毫無保留。對陳夢家取得的學術(shù)成就,于省吾從來都是贊賞和肯定。
1947年陳夢家在美國
陳夢家是個知恩圖報的君子,在美期間,凡有親友奉托,他總是不遺余力全力奔走。1946年春,于省吾之子世正和兒媳翟雅明相繼從輔仁大學畢業(yè),于省吾決定送他們?nèi)ッ绹^續(xù)讀書。恰好陳夢家有信來,求贈《雙劍簃古器物圖錄》,并詢?nèi)莞冉鼪r。于省吾當即撿出一部,委托國立北平圖書館留守館務負責人顧子剛轉(zhuǎn)寄給陳夢家。
1946年4月9日于省吾致陳夢家函
1946年4月9日,于省吾致信陳夢家,請他代詢有關留學事宜:“(一)留學生每人一年學費、書籍、衣食住行共需美金若干(二)報考大學或研究院之手續(xù)如何(三)芝加哥大學入學簡章及大學一覽?!毙胖?,于省吾告訴陳夢家,容庚已然離開北京大學“到廣西大學任職;胡厚宣有《甲骨論叢》出版。”陳夢家接到于省吾手函,自然不能怠慢,馬上按于省吾所列三條,一一落實,并快信寄出。
5月初,于省吾接到陳夢家信函,獲悉一切。當即想辦法與教育部聯(lián)系子、媳赴美留學事宜。但最終的結(jié)果是“教育部今年暑假考試官費生名額僅百人,而經(jīng)濟僅數(shù)名,是官費已無考取希望,自費優(yōu)待匯兌辦法業(yè)經(jīng)部令取消,惟有自謀出國,而出國護照亦極難領,”“經(jīng)濟力量有限”。無奈之下,于省吾在復函中,請陳夢家聯(lián)系舊友顧立雅“商量設法代為聲請入學并籌劃領取護照辦法”。信末,于省吾還告訴陳夢家“如能在美謀得偽聘書二份(月薪須書百元以上方有效)寄來用以為聲請護照之憑證,亦一法也?!边@當然是于省吾打聽來的應急辦法。最終于省吾之子世正得以赴美留學。
1946年5月8日于省吾致陳夢家信
1947年9月,陳夢家離開他工作了四年的芝加哥,回到北平清華大學任教。
四、“物有所歸,我心泰然”
在回到北平的最初一個月里,陳夢家有空閑會安排到故舊家中拜訪。在京的師長輩,他幾乎都走訪了。同行中的前輩學者,容庚已在抗戰(zhàn)勝利北大被教育部接管后,讓傅斯年轟出了北大,到嶺南去了。唐蘭在西南聯(lián)大解散,北大、清華在北平復校后,繼續(xù)在北大任教。于省吾仍然在輔仁大學任教。陳夢家是專門到東城大佛寺西街37號于宅看望于省吾的。自1937年分別,已有十個年頭。這一年,于省吾51歲,陳夢家36歲,正是做學問的最好年華。十年前,在于省吾的眼里,陳夢家是一個剛剛步入古文字和古器物研究的青年才俊。而十年后的今日,陳夢家已是在甲骨學、殷周銅器研究方面的專家了。陳夢家向于省吾述說了他在美國四年中所見我國流失歐美青銅器的大致情況。對于省吾問及的早些年河南某些地區(qū)出土的青銅器的下落,凡陳夢家在國外見到過的,并了解流失過程的都一一陳述。當于省吾向陳夢家問起在美國是否得見將許多中國國寶級的文物販賣至國外的國際著名的文物販子、大古董商盧芹齋時,陳夢家告訴他,在歐美觀摩調(diào)查流散的商周青銅器時,多虧盧氏為其多方周旋打通關節(jié),取得調(diào)查的第一手資料。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考察時,他近距離看到被盧芹齋偷運至美國的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在與盧氏交往的過程中,他看到了盧氏懷念家鄉(xiāng),對盜賣祖國文物有愧疚的一面,這也是盧氏竭誠幫助他完成調(diào)查在美公私所藏中國銅器的動因所在。也是因為看到了盧氏的積極一面,才在回國前夕鼓動盧芹齋向祖國捐贈國寶。于省吾對于陳夢家赴美四年所取得的成果大加贊揚,鼓勵他要抓緊將在歐美搜集到的資料盡快整理出來,以供國內(nèi)學者研究之用。陳夢家告訴于省吾已然著手整理編撰。
陳夢家還與于省吾一起到故宮博物院看望馬衡先生。馬先生請他們參觀并鑒賞德人楊寧史所送的銅器。陳夢家對銅器器型、名稱和斷代,銘文的辨識,均極精熟,令馬、于兩位前輩刮目相看。自此以后,凡故宮博物院有人捐贈或收購到青銅器,馬院長會請陳夢家過來協(xié)助鑒定。
不久,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責成他牽頭清華大學文物陳列室的籌建工作。此后,陳夢家常常自己或與潘光旦、吳澤霖等同仁,進城到德勝外、鼓樓、后門大街、隆福寺、東四、瓷器口、魯班館、東曉市、天橋西大街等古董店、舊書鋪和木器店,尋覓有價值的文物。每次進城前,陳夢家總會聯(lián)絡于省吾還有唐蘭。但凡陳夢家單獨進城,于省吾或設家宴宴請,或約上唐蘭在烤肉季等飯館請吃。在收藏古物方面,于省吾起步很早,北平有名的古董店鋪的老板、伙計大都與于省吾熟悉,有的還有交情。于省吾把自己熟悉的古董店鋪老板毫無保留地介紹給陳夢家。在1947年底至1948年春,是陳夢家購藏頗為豐富的時期,他在1948年1月30日、2月20日和3月8日寫給美國芝加哥的妻子趙蘿蕤的信中,有所詳述:
1948年1月30
我以年關之故,頗擬收買小物,以備他日不時之需。故忍痛托來薰閣代賣普愛倫“石刻”(我有二本)及北平圖書館之《海外銅器》(尚存二部),約可得四五百萬。用此買物。在于省吾介紹(喬姓)小鋪(此人在琉璃廠銅器好手)買商平勺一,鶚尾一(白石的)合150萬,未付。在卡白克介紹的袁世香處買小鹿(極小極精),小豬(以上兩個實心的),蜷臥獸片各一,皆綏遠陜北出土(英文),洋人心目中之上品,極為難得。尚未付。袁送宋瓷三件,寄存定州窯的盆子一個。
今日在東單小市買噴銀小碟(煙碟或茶托的樣子)八個,紅木扁方文具架,附一對活動小扁抽斗,好玩。今日書桌上陳列,甚覺可觀。所買小古董,除陶鏡(200萬)(前幾天送來的)已付外,其它未付。陶鏡(墓葬用的)極稀,所見紐約法人(英文名)有一秘不示人,我的又勝過他的,戰(zhàn)國晚期,又與漆器相比,上有朱繪極精花文。
近日現(xiàn)款奇緊,而又拼命收買小物,因價格太便宜,失去可惜。此等東西,別人未必懂得它的妙處,而我們將來萬一有窘迫,可換大價錢也。若不需如此,自己留著亦極可貴,我實愿自留賞玩。你看了必高興,稍等拍照給你。
我又三萬五萬買了些舊書,來薰閣送宋版一頁,框子不佳,可以暫掛,亦尚有趣。我因受潘光旦之托,收買高價的好版(宋元明)書,以資救濟書商,故書商大為捧我。可惜無現(xiàn)款,此時買書太便宜,尤以線裝書比白紙本子都便宜幾倍.可謂慘極了。
1948年2月20日
昨晚住鄭家,在于省吾家晚飯,也有唐蘭,于見了面也是托賣古物。
1948年3月8日
學校將大舉買物,使我更忙碌。今日上午購書鬧到午后一時才止。于省吾將以全部甲骨自己送來代售。對于古董販子,經(jīng)三月訓練,已略知對付,這班人其實簡單,故弄玄虛而已。希望你搬家以前把書全部寄出。
在上引陳夢家致蘿蕤信中,有“于見了面也是托賣古物。”“于省吾將以全部甲骨自己送來代售?!钡日Z。事出有因,于氏曾就出讓甲骨事致信陳夢家可以詮釋:
夢家仁兄左右:
前復一緘,想遫臺覽。燕王劍可令高有聲來取。舍下甲骨在私人收藏方面略有可觀,為弟十余年之所藏,茲因小兒第二期結(jié)匯為時已迫,需款孔棘,務懇分神向貴校當局關說俾庢于成。至以為感,并請暫守秘密,勿向他人道及為荷。專此奉手,即頌撰祺
弟于省吾頓首
六日
不光是要出售甲骨,還有燕王劍。收藏家出讓心愛之物,多因家中遇到大事、難事。于省吾之子世正尚在美國芝加哥留學,因第二期結(jié)匯時間迫近,需款很緊急,故而出讓珍藏多年的寶貝,實屬無奈之舉。陳夢家自然理解,何況這些甲骨正是清華大學文物陳列室可遇不可求之品。實際上,于省吾所藏的古物并甲骨,不出售給清華大學文物陳列室,憑著于省吾在古董界的良好口碑,找到價格高于清華的買家,不是難事。于省吾是深明大義的人,他需要錢供兒子留學之用,但他深知公藏更有利于文物的保護和流失。當然,這里還有于省吾與陳夢家的私交原因,陳夢家清楚于省吾所藏古物,尤其是甲骨的文物價值,自然不能錯失機緣。
不僅于省吾將自己珍藏的重要文物經(jīng)陳夢家之手轉(zhuǎn)讓給清華文物陳列室,他還把藏有古器物的店鋪老板和藏有古器物的朋友引薦給陳夢家。陳夢家一時拿不準的文物,于省吾會伸出援手,協(xié)助陳夢家鑒定真?zhèn)巍?/p>
自1947年底至1950年初,陳夢家從于省吾珍藏的古器物和甲骨中挑選了數(shù)件精品作為清華文物陳列室的館藏;于省吾還慷慨地將自己所存的青銅器和甲骨拓本毫無保留地借給陳夢家作參考研究之用。
“物有所歸,我心泰然”。這是于省吾常說的一句話,對陳夢家的影響至深。
五、走進新的時代
1949年1月31日,解放軍進城,北平解放。同年2月,在中共輔仁黨支部的領導下,成立了輔仁大學教員會。3月,廢除了歷年為外國天主教神甫充任的“校務長”,成立了臨時校政會議。6月,學校遵照中央人民政府教育法令,成立校務委員會,校務委員會主席由陳垣先生擔任。新中國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提請政務院核準將輔仁大學接收。1950年10月12日,中央人民政府正式接管輔仁大學,陳垣繼續(xù)當校長。接管后的輔仁大學,有的院系開始合并到其他學校。于省吾繼續(xù)在保留下來的中文系任教并在北京大學兼課。
還如從前一樣,陳夢家只要進城定會與于省吾晤面,并在一起吃飯。他們之間不單是學術(shù)探討和交流,有時也會交流校內(nèi)形勢和熟悉人員的情況,于省吾對陳夢家目前的不得意,只有安慰而已。正如陳夢家所云,自梅校長離開清華,馮友蘭先生辭去校務委員會主席之后,他的工作不再順風順水。新中國成立后,直至1950年春,他遭到排擠,無奈之下辭去了文物陳列室職務。
兩年之后,全國高等院校大規(guī)模調(diào)整,陳夢家離開服務了十五個年頭的清華大學,轉(zhuǎn)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而于省吾任教的輔仁大學并入北京師范大學,歷時二十五年的輔仁大學在大陸成為歷史。在輔仁大學與師大合并的過渡期,于省吾一度中止教學,家居從事研究工作。同年,于省吾被聘為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
陳夢家調(diào)入考古所后,與城里的朋友來往更加方便。起初,陳夢家住在單位,后來經(jīng)王世襄介紹租住其娘舅家在錢糧胡同的老宅一隅。因歷史原因,于省吾的兩個夫人在京各有寓所,一處恰在與錢糧胡同毗鄰的大佛寺。于省吾只要在大佛寺住宅,會邀請陳夢家到府上就餐。于省吾和陳夢家都喜歡吸煙喝茶,飯后于省吾和陳夢家便品茗、吸煙、暢談。
此時,陳夢家的岳丈趙紫宸在燕京大學并入北京大學后,沒有了教職,在燕園住了許多年的宿舍也不能再繼續(xù)住下去了。趙家決定在城里購置房屋,并讓陳夢家在城里找尋合適的院落。因在錢糧胡同居住了一段時間,陳夢家對周邊環(huán)境熟悉,在征得趙家同意后,便決定在這一帶選擇。
陳夢家把為趙家選房的事說與于省吾后,于省吾推薦了一所位于大佛寺的明代小院。不久,趙紫宸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燕園,舉家進城住進了大佛寺小院。每逢休息日和暑寒假,在北京大學任教的趙蘿蕤定會進城看望父母,與夫君陳夢家小聚。于省吾凡來大佛寺,會通知陳夢家晤談。1954年6月初,陳夢家擔任《考古通訊》副主編,在與于省吾晤面時,談起編刊中遇到的一些問題,于省吾會提出些建議供陳夢家參考。
三年時光,倏忽而過。1955年,于省吾結(jié)束了賦閑居家的生活。時任長春東北人民大學(后來改為吉林大學)校長的匡亞明專程來京聘請于省吾到東北人民大學任歷史系教授。離京前,陳夢家與唐蘭等人為于省吾餞行。此后,陳夢家與于省吾時有書信往來。
1955年,于省吾赴長春任教時,與在京友人合影,前排左起:金毓黻、唐復年、于省吾、顧頡剛,后排左起:唐蘭、陳夢家
到東北人大后,于省吾從事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教學工作同時,繼續(xù)他多年來的古文字和古文獻的研究。為了跟上時代的步伐,不掉隊,不落伍,于省吾開始努力閱讀馬列主義原著,學習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于省吾學習馬列主義原著,對一些基本觀點都作了較為詳細的摘錄。他對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尤感興趣,反復閱讀多遍。
于省吾赴東北人大任教時,各級學校已開始推行漢字簡化方案。作為老一輩學者,于省吾不僅不會簡化字,也不會用白話文寫作。為了適應教學和研究的需要,于省吾開始學習簡化字并用白話文寫作。他專門準備了一個筆記本,記錄他所摘錄的白話詞匯和句子。隨著時間地推移,到了1957年,于省吾已經(jīng)可以較為熟練地使用簡化字和用白話文寫作了。
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于省吾在文字學的教學實踐中,著重對田野考古的新發(fā)現(xiàn)和民族學知識方面進行了認真地思考和研究。他認識到古文字學這一學科應該為研究古代歷史服務。因此他曾集中精力利用古文字數(shù)據(jù)去研究商周時代的社會制度、階級斗爭、經(jīng)濟生活等方面的問題,先后發(fā)表了有關商代軍事聯(lián)盟、商周的奴隸制、商代的農(nóng)業(yè)和交通、夏商圖騰、古代歲時制等一系列研究論文。僅1955年至1957年,先后在《東北人大人文科學學報》上發(fā)表了《殷代的交通工具和驲傳制度》(1955年底第2期)《殷代的奚奴》(1956年第1期)《釋“蔑歷”》(1956年第2期)、《商代的谷類作物》(1957年第1期)、《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1957年第2、3期合刊);在《史學集刊》上發(fā)表《〈商周金文錄遺〉序言》(1956年第1期);在《歷史研究》上發(fā)表《讀趙光賢先生〈釋“蔑歷”〉》(1957年第4期)。
同在這三個年頭,陳夢家也是碩果累累。他的《殷墟卜辭綜述》和正在編寫的《西周銅器斷代》都得到了于省吾的鼎立幫助。于省吾不僅為《殷墟卜辭綜述》提供了一些重要參考資料,并在審閱本書部分章節(jié)時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并多次就有關章節(jié)與陳夢家進行討論?!犊脊艑W報》1956年第2期刊出的《西周銅器斷代》(四)《康王銅器》系陳夢家1939年春昆明講稿,1942年秋在龍泉鎮(zhèn)據(jù)三代拓本曾復寫一遍。1955年,陳夢家在從新審訂時,于省吾為他提供了原拓照片,“據(jù)之更有所增釋與改訂?!?956年,陳夢家對10年前完成的《美國所藏中國銅器集錄》重新整理審定,得到于省吾的充分肯定。同年春,陳夢家著手編輯《中國銅器綜錄》第二集(美國所藏部分),初稿完成,請于省吾等先生提意見,于省吾閱過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并得到陳夢家的首肯。
六、反對落井下石
1957年秋冬之際,風云突變。隨著反右派運動的逐步深入,陳夢家被打成右派。
陳夢家被打成右派固然是不幸的,但是危難時刻見真情。于省吾聞知后,沒有像容庚、唐蘭那樣為了與陳夢家切割,而大批特批陳夢家。他只是為年富力強、業(yè)務嫻熟的陳夢家感到惋惜。
于省吾到東北大學任教后,他的家人并沒有都隨他遷到東北,仍住在北京地安門大街帽兒胡同。每逢暑寒假于省吾休假會來北京的家居住。每次來京,像以往一樣,他會主動約請陳夢家來他家晤談。陳夢家自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為避免連累親友,他給自己定了個“三不”,即:不到朋友家串門,不與朋友聚餐,不給朋友寫信。當然亦有例外,如徐森玉、王獻唐、于省吾等,因他們不在乎陳夢家是不是右派,所以陳夢家的“三不”,對他們不起作用。
于省吾對陳夢家的右派身份毫無顧忌。他只要回京,便到考古所陳夢家的辦公室找他。據(jù)王世民回憶,那時陳夢家已從編輯部的大辦公室搬進了一間很小的屋子,于省吾與考古所很多人都熟悉,但他來到考古所就直接“鉆進”陳夢家辦公的小屋子里,一聊就是半天。面對情緒低落的陳夢家,于省吾勸慰他不要過于沮喪,要振作起來,繼續(xù)正在進行的《西周銅器斷代》的研究和編纂。對于唐蘭等人的落井下石,于省吾持不屑的態(tài)度,自此不再與這些人交往。一次,考古所召開批判陳夢家會議,由所長辦公室秘書王世民去約請與陳夢家交往較多的人來考古所參加批判活動。
據(jù)王世民回憶,那次的批判會,唐蘭、胡厚宣、李學勤等應邀出席,于省吾則當面拒絕參加。會上的“批判”發(fā)言,有的人敷衍一番,說點雞毛蒜皮的瑣事;有的人以“左派”自居,信口雌黃,唐蘭會上的發(fā)言,對陳夢家極力貶損,肆意抹黑,例如說陳夢家在美國掛牌為人鑒定銅器等等(當時在小范圍“談心會”上對此核實,陳夢家說絕無其事)。會后,還有李學勤應約寫了一篇《評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在《考古學報》發(fā)表,以配合當時的批判。唐蘭則挖空心思撰寫了長文《右派分子陳夢家是“學者”嗎?》發(fā)表在《中國語文》月刊10月號上。
對唐蘭的不念舊情、落井下石的做法,于省吾俠肝義膽,對唐蘭頗有微詞。唐蘭雖有耳聞,但出于對于省吾的尊重,只能是聽之任之。
最終,唐蘭還是撕破臉皮,和于省吾打起了筆墨官司。起因是于省吾在《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第2、3期合刊)上發(fā)表的《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一文的《緒論》中,矛頭直接指向了他。
《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7年第2、3合刊封面
于省吾發(fā)表在《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上的《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首頁
唐蘭曾在暑假參加東北人民大學召開的科學討論會時,參與了于省吾這篇論文的討論。唐蘭對論文提出兩點不同的意見:第一,他以為三代的社會性質(zhì)應該整個加以解決。他認為夏商兩代與西周都系奴隸制?!诙铺m說:“商代的文字已經(jīng)得到相當?shù)陌l(fā)展和正式利用,并引尚書多士‘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為證,以為商代既有文獻記錄就應該轉(zhuǎn)入文明時代才合?!睂τ谔铺m的兩點意見,討論會上,于省吾并沒有過多的辯駁。
這篇論文,于省吾公開發(fā)表時,增加了《緒論》一節(jié)。在這篇篇幅很長的《緒論》中,于省吾指名道姓地駁斥了唐蘭在參加東北人民大學召開的科學討論會時,對這篇論文提出的“二點意見”。針對唐蘭認為“夏商兩代與西周系奴隸制”的觀點,《緒論》的開頭與論文的開篇相呼應,再次肯定了“根據(jù)甲骨文并結(jié)合其他它各項史料研究所得,以為商代系原始氏族社會的后期,即父權(quán)制的發(fā)展期,也即軍事民主主義時期?!睂μ铺m所說:“商代的文字已經(jīng)得到相當?shù)陌l(fā)展和正式利用,并引尚書多士‘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為證,以為商代既有文獻記錄就應該轉(zhuǎn)入文明時代才和?!庇谑∥嵋詾椋骸皯摾斫鉃楹喡缘挠涗??!本痛?,于省吾“稍加論證”得出了《尚書》“它不是商代的著作”,“商代金文,還保持著大量的圖繪文字”,“商代金文長達四十余字者只一二見,而長達百字或數(shù)百字者都屬周代作品?!睆亩贸觥叭绻勒仗葡壬岬囊庖?,把夏商兩代都看成是奴隸制,不僅是對于商代沒有重視到客觀的發(fā)掘材料,不僅是現(xiàn)有的史料不足以證明夏代是奴隸制,并且這樣一來,與已發(fā)現(xiàn)的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也大有徑庭”的結(jié)論,唐蘭的“把夏商兩代都看成是奴隸制”,是“實難令人信服”的說法。
為更加有力地證明夏商兩代不是奴隸制的觀點,于省吾在第二章《生產(chǎn)工具》中,以大量的資料說明了商代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還處在原始式石器化的階段上”,“……并沒有利用冶銅技術(shù)來制造農(nóng)具,這不外乎兩個原因:一、當時銅的產(chǎn)量不多,二、軍事民主制以制造大量武器向外進行戰(zhàn)爭和掠奪為主要目的。”由此,于省吾得出了商代因“普遍使用著石制農(nóng)具,則生產(chǎn)的提高畢竟是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因而就不可能發(fā)展為奴隸制社會”的結(jié)論。
于省吾的文章刊出后,唐蘭在“認真拜讀”后,對于《緒論》中對他的“二點意見”全盤否定大為不滿,當即拿出了撰寫“批陳檄文”的干勁,奮筆疾書,很快寫出了《關于商代社會性質(zhì)的討論(對于省吾先生“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一文的意見)》發(fā)表在1958年第一期《歷史研究》(月刊)上。文章中,唐蘭用稍溫和于“批陳檄文”的言語,對于省吾的“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進行剖析和批評。
《歷史研究》1958年第1期封面
他批評于省吾的這篇論文題目與內(nèi)容是不相符的。說于省吾“所用的方法是舊的考證學,是資產(chǎn)階級學者們竭力渲染的史料學?!薄叭绻麤]有馬克思主義觀點作指導,就很可能成為資產(chǎn)階級的消遣品;就會根據(jù)片面的錯誤論斷成為資產(chǎn)階級的偏見;甚至成為資產(chǎn)階級向工人階級進攻的?!碧铺m舉例說:“潘光旦、向達把土家族考證為巴人,就用這種荒誕無稽的考證來歪曲民族政策。雷海宗抱住一本漢穆拉比法典就說‘世界歷史上沒有一個奴隸社會階段,說馬克思主義‘停留在一八九五年的地方。”就此,唐蘭下決論說“資產(chǎn)階級史學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強調(diào)史料學?!边@個時候,潘、向、雷都是右派分子了,唐蘭把于省吾與這幾位落馬的學者歸為一類,可見其用心。他自居以“馬列學說為指導”,說于省吾利用甲骨文材料對商代社會性質(zhì)的十四項考證里,要么是“根據(jù)文獻資料”,要么是“抄錄別人的東西”,“在十四條考證中,幾乎有一半的考證并沒有利用甲骨文材料。”“除了我們承認于先生有豐富的‘想象力之外,還有什么‘說服力呢?”
綜合上述,唐蘭認為“于先生所用的觀點和方法是不科學的,非馬克思主義的,因之,他所得的結(jié)論是錯誤的,違反歷史事實的。”唐蘭還列出了五個問題,對于省吾的論點,進行了批駁。
其中在第四“商代的社會生產(chǎn)力已經(jīng)發(fā)展的很高,是奴隸制的極盛時期”中,唐蘭為了駁斥于省吾商代不是奴隸制社會的觀點,在第二自然段,他引用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推源于金屬工具的發(fā)明和利用,由于金屬工具的利用和發(fā)展,從而使生產(chǎn)關系發(fā)生巨大變化,階級分化,形成奴隸制社會。奴隸主倚靠大批奴隸來從事生產(chǎn),才能有各種分工,才能積累大量財富,貴族們才能窮奢極欲?!钡睦碚摓橐罁?jù),得出“我們只要看見貴族和富人們這樣的窮奢極欲,就可以看到奴隸們曾經(jīng)付出多少勞力和血汗,犧牲過多少性命;同樣,只要看見生產(chǎn)力這樣大發(fā)展,就可以知道金屬工具已經(jīng)發(fā)明和利用。”的推論。盡管是牽強附會的,他還是要把不同意“馬克思主義者所公認的歷史規(guī)律”的帽子扣在于省吾的頭上。這樣,他還不解氣,在下一個自然段里他不但全盤否定于省吾關于商代普遍使用蚌制和石制農(nóng)具的事實,而且還影射到陳夢家。他的論證很繞舌,但結(jié)論卻很直接明了:
那些反對商代有青銅工具的人說那時人只會做奢侈用品不會做青銅工具,很明顯地只是反馬克思主義的讕言而已。
很顯然,唐蘭把于省吾和已被他批得體無完膚的右派分子陳夢家硬是扯在了一起。還是在這個自然段,唐蘭把矛頭直接指向于省吾:
于先生一定要把青銅器如此發(fā)展的時代,說成只有幾百個或千把個氏族成員唯一的簡單工具石鐮來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難道符合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嗎?
原本對唐蘭“批陳檄文”的無限上綱很反感的于省吾,讀了《關于商代社會性質(zhì)的討論(對于省吾先生“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一文的意見)》之后,清楚地意識到,來者不善。此刻,反右派斗爭仍在繼續(xù),若不給予有說服力的回擊,后果不堪設想。
新中國后,于省吾非常注重用馬列主義歷史理論指導,利用古文字考釋和古籍校訂所提供的新鮮資料,結(jié)合其他歷史學、考古學和民族學的資料,研究歷史問題。特別是在我國古代的圖騰制度,我國成文歷史的開端,商周時代的階級斗爭,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土地制度等方面均有許多創(chuàng)見。應該說,作為一名歷史科學工作者,于省吾在運用馬列主義指導教學和研究方面,是可以與唐蘭一比高下的。
于省吾在研究了唐文之后,立即作出回應。寫出了《駁唐蘭先生“關于商代社會性質(zhì)的討論”》一文,在《歷史研究》(月刊)1958年第8期上刊出。于文開宗明義對唐蘭《關于商代社會性質(zhì)的討論(對于省吾先生“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一文的意見)》“斷定了唐虞和整個三代的社會性質(zhì),同時也涉及史料的如何分析與利用以及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的兩條路線之爭”,表示“像這樣重要的問題”愿意就其論文“提出個人的看法和意見?!睂μ铺m論文說“于先生所用的觀點和方法是不科學的,非馬克思主義的,因之,他所得的結(jié)論是錯誤的,違反歷史事實的”,就唐蘭“原文里類似這樣的批評”,于省吾從“論治學方法、從考古發(fā)掘方面來論斷古史分期問題、題目與內(nèi)容、唐先生的邏輯、一把銅鏟、商代的奴隸和殺戮戰(zhàn)俘、關于商代的疆域問題、商代的商業(yè)、唐先生與甲骨文、軍事民主主義的民主成分、成文歷史”等十一個方面對唐蘭的批評進行了駁斥。第五個方面是“一把銅鏟”,于省吾以醒目直白的標題,把它單列,足見對這個問題的重視。
關于唐蘭以“一把銅鏟”而確定“商代有青銅制的農(nóng)業(yè)工具”的論點,早在1953年,就曾遭到陳夢家的否定。(見1953年7月30日《文物參考資料》第35期陳夢家《“銅器發(fā)展的歷史概要”討論——就讀者所提的意見說明我的看法》)。陳夢家對唐蘭的評價說“他(唐蘭)所舉的例子常常是用特殊的例外來說明一般的情況?!闭沁@次普普通通的學術(shù)討論,竟使唐蘭記恨在心,在“批陳檄文”中,給陳夢家扣上了“反對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的帽子。
事實勝于雄辯。在“一把銅鏟”中,于省吾以生動詼諧的語言,批評了對“一把銅鏟”的過度渲染,他指出:“從馬得志等安陽大司空村發(fā)掘報告里找到一把銅鏟,在唐虞夏商和西周千余年間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都使用石制工具的情況下,而唐蘭先生見到了一把銅鏟,就加以巧妙的渲染。唐先生說‘為什么在那個時期里(指商代)的青銅器工具發(fā)現(xiàn)的還不很多。不很多當然就是多了,既然多了,而只是一把。其實這一把銅鏟,是不是農(nóng)具還要待考(一般農(nóng)具不使用鏟)。即使是農(nóng)具,即使再多發(fā)現(xiàn)幾把,也影響不著商代曾普遍使用著蚌制和石制農(nóng)具的這一事實?!弊詈螅谑∥豳|(zhì)問唐蘭:“近年來所發(fā)掘的西周遺跡,也只出現(xiàn)了石制農(nóng)具,這都是一般的常識,唐先生何以避而不談呢?”
對唐蘭常常以偏代全的主觀臆斷,于省吾在該篇的第四節(jié)“唐先生的邏輯”中指出“唐先生引用史料往往以一該萬,他一見到酒誥‘肇牽車牛遠服賈這句話,就認為商賈們已十分活動,不應放在國家形成前夕。他一見到商代有了刑法的胎形,就不應是氏族社會??上恢兰议L奴役制對于家庭成員是有權(quán)加以任何責罰的,而且有時還殺妻妾為殉。他一見到有一把銅鏟出現(xiàn),就認為商代已使用青銅工具……”。在這里,于省吾對“唐先生引用史料往往以一該萬”的評價與陳夢家對唐蘭的評價“他(唐蘭)所舉的例子常常是用特殊的例外來說明一般的情況”如出一轍,難怪唐蘭會把于省吾與“右派分子”陳夢家扯到一起。
作為一位貫通經(jīng)史諸子百家的學問家,于省吾以實事求是、服從真理的態(tài)度,從十一個方面對唐蘭文章中“五項犖犖大者的一些論證”,和“主觀上的大膽論斷”,逐一進行論證和批駁。文章最后一節(jié)是《結(jié)論》,于省吾重申:“我們對于任何一篇考證文章的批判,首先要駁倒它的論證,則其余的枝節(jié)問題不攻自破……。”而唐蘭對于“具有根本性的問題往往避而不談,有時談到也不從論證上來辯駁,只是尋章摘句淹沒原文的例證加以曲解而已?!币虼擞谑∥嵴J為“唐先生的這篇論文對我的批評是不夠公允的。”
于省吾和唐蘭的這場爭論,正值反右派斗爭時期,得到了史學界和考古學界的廣泛關注。作為被牽涉其中的陳夢家,特別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同時他更擔心于省吾在論戰(zhàn)中中槍,和他一樣被擊倒。最終的結(jié)果,于省吾的駁辯文章發(fā)表后,唐蘭偃旗息鼓,并沒有再次發(fā)起反擊。自此,于省吾和唐蘭在學術(shù)上不再有交流。
于、唐論辯時期,是陳夢家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接受批判、寫檢討、免去職務,降職使用,文章停發(fā),最讓陳夢家痛苦的是愛妻趙蘿蕤精神崩潰,患了精神性疾病。即使這樣的狀況,陳夢家仍在寒冷的秋冬季節(jié),被派到昌平居庸關去挖坑植樹。從居庸關回所不久,考古所第二批下放干部名單出臺,陳夢家是其中之一。這一去,就是一年。
于省吾繼續(xù)他的教學與研究。連續(xù)發(fā)表了多篇考據(jù)文章在《歷史研究》《考古》和《吉林大學人文科學學報》上。在這一年里,于省吾和陳夢家沒了晤面機會,又不方便通信,幾乎失去聯(lián)系。
七、永葆書生本色
1959年12月21日,陳夢家與其他下放干部回京。不久,學校放寒假,于省吾從長春回到北京。于省吾到京的第一件事是和陳夢家取得聯(lián)系。
1960年初夏,陳夢家奉命赴蘭州整理武威漢簡。此后的一段時間里,陳夢家研讀漢書、對武威漢簡進行研究,同時,開始了與于省吾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地交流、探討。于省吾則一如既往地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給予陳夢家無私的幫助。1964年,陳夢家計劃完成《西周銅器斷代》和《歷代度量衡》的專著。對于陳夢家來說,度量衡的研究還是初步涉獵,因此在撰寫的過程中,他參閱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和近人的研究資料,并曾與于省吾先生探討、請益。從陳夢家保存下來的一頁于省吾測《漢建初尺》手稿,可知于省吾在度量衡的研究方面,是有一定造詣的。
陳夢家關于漢尺手稿
陳夢家于度量衡雖然涉足不久,但憑著他的鉆研精神和過人的聰穎,很快就撰寫出《戰(zhàn)國度量衡略說》(載《考古》1964年6期),所述二千年來度量衡制的變化,包括畝制的變化、尺度的變化和升斗的變化與歷史社會變化的關系,至今于度量衡研究有極重要的參考價值。
從1960年至1966年春,是于省吾科學研究成果的旺盛期,發(fā)表金文研究方面和古文字研究方面的論文近30余篇;另一個重要科學研究成果,是利用古文字研究成果對古籍本文和注釋進行校訂并有獨到的方法和重大貢獻。在進行科學研究的同時,于省吾努力從事培養(yǎng)接班人的工作。從1955年到1966年帶出了二屆研究生。
陳夢家雖不及于省吾學術(shù)成果豐碩,自1959年底從洛陽返所后,在之前的研究成果基礎上,完成了多部書稿的撰寫、修訂。1963年初,他的右派分子的帽子被摘掉,相繼在《考古》《考古學報》上發(fā)表多篇論文。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發(fā)動,三個月后,運動升級。9月3日,陳夢家不堪凌辱,憤然離世。遠在長春的于省吾得知噩耗,悲慟不已。
此時,于省吾的處境亦十分艱難。他有一條“罪狀”被造反派抓住不放,就是“預謀上書黨中央,圖謀不軌”。其實問題很簡單,還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于先生面對民有饑色、野有餓殍的現(xiàn)狀,心憂如焚,就準備寫一封萬言書,申述他對農(nóng)業(yè)問題的看法。他寫完之后,征求親友的意見時,遭到親友地極力阻止。可是于省吾態(tài)度非常堅決,他說:只知讀書而不聞不問國家大事,這不是書生的本色。為民請命,匹夫有責,個人榮辱,當在所不惜!就在準備把萬言書發(fā)出去的時候,發(fā)生了彭德懷事件,隨著反右傾運動的深入開展,看到陳夢家等好友被打成右派分子,于省吾才逐漸打消了“上書”的念頭,他也因此躲過了一劫。誰料想,原本知道此事的范圍很小,可是卻遭到造反派的窮追猛打,追問“萬言書”的下落。因為實在找不到證據(jù),最終不了了之。于省吾又逃過了一劫。之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接受審查,教學和培養(yǎng)研究生的工作被迫中斷。
1978年,研究生招考制度恢復,已82歲高齡的于省吾又招收了一屆研究生。在研究生培養(yǎng)中,于省吾親自講課,親自指導研究生閱讀古文資料。1979年,中國考古學會成立,于省吾是籌備委員,并在開幕式時被推選為大會執(zhí)行主席。1980年,他受教育部委托,主持全國高校講師以上水平的古文字進修班。1981年12月,被聘為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顧問。1984年,于省吾以88歲高齡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