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1941- ),生于浙江金華,祖籍江蘇銅山,8歲隨母親一起赴臺。張曉風(fēng)創(chuàng)作過散文、新詩、小說、戲劇、雜文等多種不同的體裁,以散文最為著名。她在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不斷發(fā)展和突破,從描寫生活瑣事,漸漸轉(zhuǎn)變?yōu)槭銓懠覈閼鸭吧鐣缿B(tài),融入哲理。其文“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敝饕髌酚小栋资峙痢贰都t手帕》《春之懷古》等。
1
那個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和他打過兩次照面——也許是兩次半吧!
大約是1991年,我因事去北京開會。臨行有個好心又好事的朋友,給了我一個地址,要我去看一位奇醫(yī),我一時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大病,就隨手塞在行囊里。
在北京開會之余,發(fā)現(xiàn)某個清晨可以擠出兩小時空檔,我就真的按著地址去張望一下。那地方是個小陋巷,奇怪的是一大早八點鐘離醫(yī)生開診還有一小時,門口已排了十幾個病人,而那些病人又毫無例外的全是臺胞。
他們各自拎個熱水瓶,問他們干嗎?他們說醫(yī)生會給他們藥。又問他們診療費怎么算,他們說隨便包,不過他們都會給上千元臺幣。
其中有個清啜寡歡的老兵站在一旁,我為什么說他是老兵?大概因為他臉上的某種烽煙戰(zhàn)塵之后的滄桑。
“你是從臺灣過來的嗎?”
“是的。”
“臺灣哪里?”
“屏東?!?/p>
“呀!”我差點跳起來,“我娘家也住在屏東,你住屏東哪里?”
“靠機場?!?/p>
“哎呀!”我又忍不住叫了一聲,“我娘家就在勝利路呢!那你府上哪里?”
“江蘇徐州?!?/p>
其實最后那個問題問的有點多余,我?guī)缀踉缫阎来鸢噶耍驗樗目谝艉臀腋赣H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生什么病呢?”
“吃這藥管用嗎?”
“好像是好些了,誰知道呢?”
由于是初次見面,不好深談人家的病,但又因為是同鄉(xiāng)兼鄰居,也有份不忍遽去之情。于是沒話說,只淡淡地對站著。不料他忽然說:
“我生病,我誰都沒說,我小孩在美國讀書,我也不讓他們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還不是白操心。他們念書,各人忙各人的,我誰也不說,我就自己來治病了。”
“哎呀!這樣也不太好吧?你什么都自己擔(dān)著,也該讓小孩知道一下?。 ?/p>
“小孩有小孩的事,就別去讓他們操心了——你害什么病?”
“我?哎,我沒什么病,只聽人說這里有位名醫(yī),也來望望。啊喲,果真門庭若市,我還有事,這就要走了。”
我走了,他的臉在忙碌的日程里漸漸給淡忘了。
2
1993年,我?guī)е赣H回鄉(xiāng)探親,由于父親年邁,旅途除了我和母親之外,還請了一位護士J小姐同行。
等把這奇異的返鄉(xiāng)儀式完成,我們四人坐在南京機場等飛機返臺。在大陸,無論吃飯趕車,都像在搶什么似的心慌。此刻,因為機場報到必須提早兩小時,手續(xù)辦完倒可神閑氣定地坐一下。
我于是和J小姐起身把候機樓逛了一圈。候機樓不大,商場也不太有吸引力,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在一位旅客面前停了下來。
J小姐忽然大叫了一聲說:
“咦?怎么你也在這里?”
我定睛一看,不禁同時叫了起來:“咦?又碰到了,我們不是在北京見過面嗎?你吃那位醫(yī)生的藥后來效果如何?病都好了一點嗎?”
“唉,別提了,別提了,愈吃愈壞了,病也耽誤了,全是騙錢的!”
J小姐說,他們是鄰居,在屏東。
聊了一陣,等上飛機我跟J小姐說:
“他這人也真了不起呢!病了,還事事自己打點,都不告訴他小孩!”
“啊呀!你亂說些什么呀?”J小姐瞪了我一眼,“他哪有什么小孩?他住我家隔壁,一個老兵,一個孤老頭子,連老婆都沒有,哪來小孩?”
我嚇了一跳,立刻噤聲,因為再多說一句,就立刻會把這老兵在鄰里中變成一個可鄙的笑話。
3
白云勤拭著飛機的窗口。
唉,事隔二年,我經(jīng)由這偶然的機緣知道了真相,原來那一天,他跟我說的全是謊言。
但他為什么要騙我呢?他騙我,也并沒有任何好處可得?。?/p>
想著想著我的淚奪眶而出。因為我忽然明白了,在北京那個清晨,那人跟我說的情節(jié)其實不是“謊言”,而是“夢”。
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跟一個陌生人對話,不經(jīng)意的,他說出了他的夢,他的不可能實踐的夢;他夢想他結(jié)了婚,他夢想他擁有妻子,他夢想他有了兒子,他夢想兒子女兒到美國去留學(xué)。
然而,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他沒有錢,沒有地位,沒有學(xué)問,沒有婚姻,沒有子女,最后,連生命的本身也無權(quán)掌握。
他的夢,并不是夸張,本來也并不太難于兌現(xiàn)。但對他而言,卻是霧鎖云埋,永世不能觸及的神話。
不,他不是一個說謊的人,他是一個說夢的人。他的虛構(gòu)的故事如此真切實在,令我痛徹肝腸。
4
回到臺灣之后,我又忙著,但照例過一陣子就去屏東看看垂老的父親,看到父親當(dāng)然也就看到了照顧父親的J小姐。
“那個老兵,你的鄰居,就是我們在南京機場碰到的那一個,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哎呀,”J小姐一向大嗓門,“死啦!死啦!死了好幾天也沒人知道,他一個人,都臭了,鄰居才發(fā)現(xiàn)!”
?。∧莻€我不知道名字的朋友,我和他打過兩次半照面,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南京。另外半次,是聽到他的死訊。
5
十多年過去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其實才是老兵做夢也想做的那個人。
我兒是建中人,我女是北一女人,他們讀完臺大后,一個去了加州理工學(xué)院,一個去了紐約大學(xué)。然后,他們回來,一個進了中研院,一個進了政大外文系,為人如果能由自己挑選命運,恐怕也不能挑個更好的了。
如果,我是那個陌生老兵在說其“夢中妄語”時所形容的幸運之人,其實我也有我的惶惑不安,我也有我的負疚和深愧。整個臺灣的安全和富裕,自在和飛揚,其實不都奠基在當(dāng)年六十萬老兵的犧牲和奉獻上嗎?然而,我們何以報之?
去歲六月,紐約大學(xué)在草坪上舉行畢業(yè)典禮,我和丈夫和兒子飛去美國參加,高聳的大樹下陽光細碎,飛鳥和松鼠在枝柯間跑來跑去,我們是快樂的畢業(yè)生家人。此時此刻,志得意滿,唯一令人煩心的事居然是:不知典禮會不會拖得太久,耽誤了我們在牛排館的訂位。
然而,雖在極端的幸福中,雖在異國五光十色的街頭,我仍能聽見風(fēng)中有冷冷的聲音傳來:
“你,欠我。”
“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一個故事!我不會說我的故事,你會說,你該替我說我的故事。”
“我也不會說——那故事沒有人會說……”
“可是我已經(jīng)說給你聽了,而且,你明明也聽懂了。”
“如果事情被我說得顛三倒四,被我說得詞不達意……”
“你說吧!你說吧!你欠我一個故事!”
我含淚點頭,我的確欠他一個故事,我的確欠眾生一段敘述。
6
然后,我明白,我欠負的還不止那人,我欠山川,我欠歲月。春花的清艷,夏云的奇譎,我從來都沒有講清楚過。山巒的復(fù)奧,眾水的幻設(shè),我也語焉不詳。花東海岸騰躍的鯨豚,崇山峻嶺中黥面的織布老婦,世上等待被敘述的情境是多么多??!
天神啊!世人啊!如果你們寬容我,給我一點時間,一點忍耐,一點期許,一點縱容,我想,我會把我欠下的為眾生該作的敘述,在有生之年慢慢地一一道來。
2003 .4 .5 夜
細雨紛紛的清明,拖著打石膏的右腿坐在輪椅上寫的。
(摘自花城出版社《秋千上的女子》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