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義
我老家在甘肅天水的一個小山溝里,小時候家里很窮。我上小學一、二年級時,父親對作業(yè)本的控制就非常嚴格,一學期只給32開的兩個小本本,并立下規(guī)定,這本是交給老師看的,平時只能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寫字,他為此還給了我許多小竹棍;就連兩個小本上如何寫字,父親都規(guī)定得細細的,一頁要分成三十行,一行得寫三十個字,正面寫完還得從背面再寫。對這些規(guī)定我沒什么可說的,知道家里每年為幾個小本本而發(fā)愁。父親一字不識,但會數(shù)數(shù),過幾個晚上,父親坐在炕頭點著油燈,翻開我的作業(yè)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數(shù),從左向右數(shù)到三十,再從上到下數(shù)到三十,最后還得一頁頁地數(shù),看掉頁了沒有。每次數(shù)完,父親總是拍著我的背直夸:
“我的娃,沒費,沒費?!?/p>
當我到小學三年級時,家里的負擔又重了一籌,我的作業(yè)本增加到了三本。一件不愉快的事也就發(fā)生在這新增加的作文本上。一天晚上,我趴在炕頭的煤油燈下寫作文,正寫著起勁時,旁邊的父親突然朝我大吼起來:“娃——你怎么學壞了,瞎眼了?”他那粗糙的手指已經(jīng)按在作文本的兩個空字處。我明白父親的意思,立即分辯道:“老師說的,一段話的開頭就要空兩個字?!备赣H不容置辯,他順手拿起作文本往上一翻,正好翻到作文的最開頭,兩個字的作文題目竟占了一行!父親被我的“浪費”激怒了,還沒等我進一步解釋,我的頭梆梆兩下,第三下打過來時,煤油燈翻了,屋里立刻漆黑一片。黑夜里,母親的勸阻聲,父親的叫罵聲,我的哭泣聲和一股濃濃的煤油味攪和在一起,糟得很。母親摸火柴摸不著,記得那晚上我是在父親的罵聲中哭哭啼啼地和衣睡著的。
兩個小本本一時中斷也是常有的事。記得一年秋季開學已一個星期,我的作業(yè)本還沒有著落。一天早晨,父親挑著兩大捆蕎麥稈到二十里外的縣城給我換寫字本去了。晚上黃昏時候,我迎在父親歸來的路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遠處現(xiàn)出三個搖搖晃晃的黑影,而中間那個瘦小的黑影確是父親的模樣,我料定兩捆蕎麥稈沒有賣成又挑了回來!我急忙趕上前去,父親看了看我,極難為情地說:“今個蕎麥稈沒人要,天又晚了,就挑了回來。”第二天一大早,當我醒來時,家里空無一人,父親和母親又挑著兩大擔蕎麥稈上縣城趕集去了。
父親對本本的充分利用還體現(xiàn)在兩次“回收”上。頭一次是把我用鉛筆寫過的作業(yè)收過去,再讓上中學的哥哥用鋼筆水寫一遍;等哥哥寫完再收過去歸自己“享用”。父親“享用”本子如同村里大多數(shù)家長一樣,簡單原始。父親將一張張小紙切割成一疊疊小條,煙癮襲來,他便拿出一張小紙條卷一根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抽旱煙是父親一天最高興的時候,每當此時,我就圍著父親撲打他吐出的一個個煙圈兒。也就在這時,父親那蒼老的面孔上才堆積出一片笑容。
往后,貧困有增無減。當我上五年級時,貧困終于把父親攆出了村子。那年秋天的一個上午,父親懷里揣著一個洋瓷大碗,胳膊夾著一件破棉大襖到省城賣苦力去了。
三個月后,父親背著個大布包回來了。一抖,布包里出來許多大小不一的本子,本子都已經(jīng)寫過。父親說,城里人有錢,本子背面都不寫,自己就撿了回來。這些被扔棄的本子,我又寫了兩年,一直供我寫到初中二年級。
再后來,貧困把我從校園里攆出來。那年我16歲,讀了三個月的高一。不讀書便是農(nóng)民。當我跟著父親奔波在黃土地上辛勤勞作時,父親和作業(yè)本的故事也就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