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卓婭
曾經(jīng),“做你自己”或“做回你自己”,在我看來是一個“非常誘人”的教育觀點,以至于進入教育這行很久之后,還一直“鍥而不舍”地在思考和追求:怎樣才能將這個目標落實到自己甚至孩子身上。
后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慢慢發(fā)覺自己對此越來越困惑:似乎這種說法中有許多“不在邏輯”線上的問題,令自己久思而不得其解。
今天再次想來,也許最初在什么時候這可能僅僅就是因為一個發(fā)現(xiàn)了兒童比較缺乏自我決定意識和能力,進而提出的具體教育改進建議,說的是: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需要獲得“自己給自己拿注意”的機會,否則就不可能獲得“自主決定自己發(fā)展方向”的意識和能力。
從教育哲學的角度看,是什么?為什么?怎樣做?是三個基本的思考問題的路徑。實際上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人,也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預先知道自己未來究竟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所以,首先對于“是什么”,只能是一個作為主體的人需要持續(xù)不斷獨立思考的問題:我想要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人?我追求的榜樣即標準是怎樣的?其次,對于“為什么”,是主體對于為什么自己需要使自己成為“那樣的人”的一種價值評定。盡管人天生具有趨利避害的潛能,但由于生存和生活的各種“利-害”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個人一生需要很長時間通過不斷汲取別人的經(jīng)驗教訓和積累自己的經(jīng)驗教訓來獲得更敏銳的價值判斷智慧。最終對于“怎樣做”的問題,個人還必須通過學習和實踐,才可能不斷摸索出對于具體的自己來說,可能更加實際和實用的實操路徑。
從教育生態(tài)學的角度看,個人必定是生活在一個具體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因此,個人所有的所謂趨利避害的自我改善努力目標,也都必定是其與環(huán)境互動的結果:無論是人察覺到自己產(chǎn)生了一個臨時的努力目標,還是察覺到自己設定了一個所謂的遠大理想,都必然是環(huán)境刺激與原有經(jīng)驗共同作用使然,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我們已經(jīng)知道:在中國生產(chǎn)方式大轉型的時期,許多下崗工人選擇了重新學習和創(chuàng)業(yè);但也有不少人選擇了等待別人將形勢轉好或等待政府和社會的救援;更有些人選擇了使用反社會的手段來獲得生活窘境的暫時改善??傊疅o論如何,任何人都只能在他們可能選擇的范圍之內選擇做怎樣的自己。
因此,我們還需要從教育學和教育心理學的角度來進一步細細品味這個觀點的最樸素的含義。首先是與社會基本道德價值相關的“基礎價值選擇教育”,讓幼兒在早年至少能夠獲得行為選擇的“社會道德底線”:既不傷害自己,也不傷害他人、集體和環(huán)境;然后是在基本社會道德價值底線之上,在了解多元價值與多元條件整合可能性關系的智慧發(fā)展基礎上的“價值-條件綜合選擇教育”:讓兒童學習選擇適合他們當下條件和愿望的,健康的,低投入、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行動目標和行動方式的教育,發(fā)展出最初步的“對選擇后果自負責任”的態(tài)度,以及“后果-情緒調控能力的教育”;最后才是對青少年學生進行的,對“目標-條件-策略的綜合選擇教育”,即三要素整合能力、三省自身經(jīng)驗教訓的習慣和能力,以及鎮(zhèn)定從容面對任何選擇后果的能力等更高一層的綜合選擇教育。
只有在既給予適合個人年齡和發(fā)展水平的充分的“選擇學習機會”,又給予適合個人年齡和發(fā)展水平的充分的“選擇教育指導”,才能夠真正將“負責任”的選擇態(tài)度和選擇能力的養(yǎng)成最終落實到具體個人的身上,最終使具體個人能夠在負責任的自我選擇中獲得終身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自我完善信念、動力和能力”。
因此,幼兒園的“選擇教育”工作,既不可什么都管,也不可什么都不管。所有的管或不管的價值考量、情境考量和策略考量,都必須以幼兒的自我管理意識及自我完善能力的不斷發(fā)展為基本出發(fā)點。
印象深刻的情境是有一天乘坐飛機,發(fā)現(xiàn)鄰座是一位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和他的母親。開始我覺得今天要“倒霉”:因為經(jīng)常都會遇到各種蠻不講理、大吵大鬧,大人根本不管或根本管不住的“熊孩子”。但后來我驚奇發(fā)現(xiàn)當他母親睡著的時候,他竟然一直在非常專注地研究他的手腕可以用怎樣不同的方式轉動;吃飯的時間到了,航空服務員送來了餐食,可以選擇不同的飲料和主食(米飯和面條),母親小聲地重復了航空服務員的問題,他很快做出選擇并拿到了自己的食物,然后我聽見母親說:“你吃你自己的飯,我吃我自己的飯”,然后他便一直安靜地吃自己的飯,整個過程中母親除了提供了很少的必要幫助外,他一直沒有打擾母親吃飯;飛機下降時他向母親報告說耳朵疼,并企圖開始哭泣,他母親非常輕聲非常溫和但同時又非常堅定地對他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不應該再動不動就哭,而且哭也不能讓耳朵不疼的。”之后,他立刻便將注意轉向了地面的華燈:“媽媽,你看,那些燈真美麗啊”;飛機落地后,他在電話里對爺爺說了粗話,母親立刻要求他對爺爺?shù)懒饲?;下飛機前,他本不想背自己的小書包,抱怨說書包太重背不動,但母親仍舊溫柔且堅定地對他說:“我背我自己的書包,你背你自己的書包”,之后,他也就平靜地在母親的幫助下背起了自己的書包……
跟在后面目送他們母子牽著手走向機艙門,我心里充滿了對這位母親的敬意,突然真實地體驗到了6歲前的“選擇教育”在對待底線價值問題上那個最基本的原則的可操作性:寸步不讓,但必須溫暖而堅定。
現(xiàn)在,我對此的看法已經(jīng)變成:“做自己”的教育,不是為了讓兒童做選擇而讓兒童做選擇的教育;也不是為了讓兒童高興才讓兒童做選擇的教育。 “做自己”教育,實際上是一種教孩子學習“怎樣做自己”的教育,再進一步具體地說,就是一種希望兒童在主動追求自我完善的道路上,在成人的引導和支持下,不斷學習如何做出“更智慧且能負責”的選擇的教育。因此,讓兒童做選擇,僅僅是“做自己”教育每一具體教育事件的開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