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子
一
下了幾天雨,終于徹底放晴。風(fēng)吹來,竟是嗖嗖的涼。剛剛八月始。
從窗子里望出去,湖面是深藍(lán)色的,波光涌動。那是因為陽光的緣故吧。
沒有陽光的時候,湖面紋絲不動。
這里的雨,不是那樣下起來就沒完沒了,讓人心煩意亂的感覺。不過呆了十?dāng)?shù)天,已經(jīng)明白,阿寒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那個勁兒,仿佛是特特的來給土地,樹木洗個澡一般。
只是,剛下過雨,進(jìn)不到林子里去。路面太泥濘。
幾日沒有去,真是很惦念。
二
無論是否下雨,每天兩次的泡溫泉卻是不可少的。
泡溫泉的時候,看山,看云??绰淙眨赐硐?。看著,看著,內(nèi)心漸漸的空了,又滿了。
三
十多年以前,在東京,下雪的時候,泡在溫泉里,看著雪花一瓣瓣的從天而降,伸出手,怎么也接不著。溫泉的熱氣令它還未落下就悄然而逝。那天,腦子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句子:泡溫泉的時候,所有的往事都不期而至。
讀給朋友聽,這是要寫的小說的第一句話。朋友說,嗯,不錯啊。
可是,再沒有第二句。
四
以為已經(jīng)將這樣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然而,如今知道,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不會放棄的。
但是,這個八月,與阿寒的相遇,只是靜靜的融入,所有的事情都不想了。
五
那么,就只要對著阿寒就好。
飛機(jī)從上海起飛,在札幌降落。然后從札幌一路向東,向東,到釧路,從釧路再坐上往阿寒的巴士時,對阿寒仍是一無所知。一無所知的時候,自然什么期待也沒有。
來阿寒,是因為友的邀約。她來信說,我愛上這里了。趕快來吧。
巴士在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后,路兩邊的樹木越發(fā)茂盛??諝庖矟u漸的起了變化。陸續(xù)的有人下車,最后只剩下三個乘客。穿著制服的司機(jī)仍然是那樣嚴(yán)肅的一絲不茍。仿佛是載著滿滿的一車人,駛向一個光明的未來世界。
路不寬,樹很高。一片灰蒙蒙的綠,無聲無息的籠罩了過來。預(yù)示著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于是,我知道,某種歸宿出現(xiàn)了。
六
于是,開始了很安靜的看山看云的日子。
七
傍晚,與友閑坐喝茶,忽然就聽到一片呱聲,我說,咦,鴨子如何叫得這么響???
友說,你弄錯了吧,這不是鴨子,是烏鴉。
再聽,笑,真的,是烏鴉。
阿寒湖畔的烏鴉羽毛黑亮,神氣極了。哪里都能看見它們。泡溫泉的時候,隔著落地窗,時常能見到,如表演皮影戲式的,你來我去,一退一進(jìn),好看得很。
烏鴉走來走去的倒能明白(不由得想起尼泊爾博卡拉湖畔的烏鴉,會跳到桌上,用嘴打開牛奶罐子喝牛奶)。但阿寒湖里還有幾只鴨子。就不能明白它們是出自何處,它們游在湖里的時候,露出小小的頭,細(xì)長的脖子,一旦上岸,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一只只都無比肥胖,搖搖擺擺的走路。不及烏鴉邁步邁得那般優(yōu)雅。
某個清晨,站在湖邊,忽然就數(shù)清楚了,共有13只鴨子。后來才知道,并不只是這個數(shù)目。但也不是很多。不會超過30只。
八
原來鴨子是會飛的。
又是某個清晨,站在湖邊,看見了鴨子從湖畔的一側(cè)飛起,略過湖面。也許有五百米,或者八百米??傊?,是一段令我驚詫的距離。它們排成直的一排,呱呱叫著,就那樣飛了起來。
那么,這些鴨子不是人工哺養(yǎng)的,是天生天長的。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鴨子的飛翔。
九
泡溫泉的時候,看見一對小姐妹。
姐姐十三四歲,妹妹不超過十歲吧。
那姐姐竟是驚人的美麗。細(xì)長的丹鳳眼,秀氣的鼻子,一對酒窩旋轉(zhuǎn)般的嵌在鵝蛋型臉上。
驚人的美麗并不僅僅是五官,而是她的神情。半低著頭,似笑非笑,脈脈含情的樣子。那個樣子里,似乎隱藏著無限的故事與傳奇。她卻是淡淡的,與人無關(guān)的,只在自己的世界里。
妹妹非?;顫姡谒磉叢煌5逆宜?,她卻只是泡在水里,一動不動。但看著妹妹的目光,滿是愛意。
我望呆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喜歡看女人。
女人看女人,應(yīng)該與男人完全不同吧。女人看女人,與具體的眉眼唇鼻并無很直接的關(guān)系。女人評判女人,我以為最看重的是那一種天然渾成,超然脫俗的味道。那一種舉手投足都無法復(fù)制,優(yōu)雅到她本人并不自知的氣質(zhì)。
這么多年來,這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女孩子。
不曾想,竟是在阿寒湖畔的溫泉里。
十
這天,泡過溫泉后,在更衣室里,看見一個女人在鏡子前很認(rèn)真的描眉。那種認(rèn)真的神態(tài)與更衣室浴后的慵懶氣氛有些不入。
很明顯的是,她已經(jīng)禿頂了。
是的,腦袋正上方完全沒有了頭發(fā)。
禿頂女人浴后在鏡前一絲不茍的描眉,是個什么樣的畫面?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前讀過的一位日本女作家的小說,開首第一句話就說:如果一個女人的腳后跟任其裂開,粗糙著,那么,一定是她身邊沒有男人。(大意)
當(dāng)時,讀到這句,就怔住了。覺得她怎么能說得這樣精確到位。一男一女同床共枕的時候,腳后跟應(yīng)該是相互會蹭著的。而腳后跟裂開的那份粗糙,非身體的其他部分可比。蹭到對方的時候,當(dāng)然是心里不安的啊。
這篇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已經(jīng)記不得了。記住的只有這句話。
那么,禿頂女人這樣專心致志的化妝,身邊一定是有男人的吧。
十一
頭發(fā)又長了。
每天兩次的泡溫泉,兩天一次的洗發(fā)??傆X著這長發(fā)累贅。
相愛過的男人,都說喜歡我留長發(fā)。
自己并不是屬于十足女人味的人,被男人愛著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就為他留起長發(fā)。算是一點小小的謝意。
年輕的時候,剪過短發(fā)。很短很短。留下的一張黑白短發(fā)照片,很喜歡。
有時看著,會問,這真是我嗎?
溫泉浴場的更衣室里,到處是鏡子,也會駐足在鏡子前仔細(xì)打量自己的身體,在意這個身體。慶幸它還沒有那樣急速的衰老。慶幸它與30年前相比并沒有什么變化。
更衣室里還有專門保養(yǎng)腳后跟的油脂。涂抹過一次,就懶得弄了。自己對自己說,身邊沒有男人啊,不用這樣費(fèi)心。
但是,長發(fā)卻是一直留著。
每次都想,剪了它吧。剪了它。
可終究沒有剪去。
冥冥之中仍期盼著什么?
十二
與友路過伊藤先生的店鋪時,特意停下,問他有關(guān)鴨子的事情。
因為那天,我回來,對友說起看見了鴨子在飛翔。友忽然說,那么冬天呢?阿寒湖面完全徹底結(jié)冰的時候,鴨子去哪里了呢?
是啊,這真是個嚴(yán)重的問題。阿寒湖要結(jié)冰好幾個月呢,它們不是魚,可以藏在冰層的下面。
所有對阿寒的問題,只要問伊藤先生就可以。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今年七十了。沒有去過阿寒之外的地方,也不想去。
有個女兒,工作,生活在東京。太太有時會去看望。勸他去走走?;卮鹗遣幌肴ァ?/p>
他有個店鋪,賣他自己手雕的各種小玩意。以及阿寒湖里的億年生物瑪尼莫。
他是我們的鄰居。每天早晨10點準(zhǔn)時開店。晚上10點關(guān)店。
自來到阿寒后,我終于開始了早睡早起。
晚上9點過,就對著友打起呵欠?;蛘哂袝r是她對著我呵欠。我們大笑。在拉上臥室窗簾的時候,照例會站在窗前,看看伊藤先生的店鋪。仍然燈火明亮,而他埋首致志,刻著他永遠(yuǎn)刻不完的作品。
10點關(guān)店后,是他去泡溫泉的時間。
他還在工作,我們卻又睡去了。友照例這樣說。
鴨子嘛?你們問鴨子的事情?它們飛回過冬的地方去了。每年春天,它們就到這里來。冬天前,就走了。
過冬的地方?在哪里?。亢苓h(yuǎn)嗎?
究竟是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應(yīng)該比這里暖和很多才是。
暖和很多?那么,一定是有段距離了。
我那天是少見多怪了。鴨子何止飛過湖面。
那個鴨子味道很鮮美啊。伊藤先生臉上露出了曖昧的笑??磥硭浅赃^的。
這里的人,寧要一只鴨子,不要一只鹿。
然而,鹿具有鴨子的好幾倍體積。
阿寒湖畔的鴨子不準(zhǔn)獵殺,但如果你能在別的地方發(fā)現(xiàn)它們,應(yīng)該是可以的。而鹿,因為太多了,每年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允許捕殺。
十三
將秋刀魚從凍柜里取出,化凍后,抹上一點鹽,胡椒粉。進(jìn)烤箱。
八月,不是收獲魚的季節(jié)。
秋刀魚是在超市里買的。80日元一條。所有的魚都凍得硬邦邦,直挺挺。連冰塊也不需要,就那樣開車一個多小時回來。
友說,新鮮的秋刀魚快要上市了。也許再過一個月,就有了。不過,當(dāng)季的很貴啊,一條要500元。
可是,冰凍的味道也不錯。沒有必要花500元呢。
烤好后,擺在橢圓形的盤子里,每人一條。就著半杯紅酒。兩個人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一吃秋刀魚,就想到小津安二郎。
當(dāng)然,是因為他拍了那部電影?!肚锏遏~之味》。他人生的最后一部電影。
吃秋刀魚,是淡然安靜的,就連取出那條貫穿全身的魚骨的手勢也變得緩慢而又悠然。
長鏡頭。
用筷子夾起一點魚肉,送到嘴里。幾乎看不到嘴在動,吃了進(jìn)去。
然后,總會伴隨著一絲滿足卻又惆悵的嘆氣,筷子又夾起了一點。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了啊。
小津電影中的女兒最終還是出嫁了。阿寒湖的鴨子回到過冬的地方。伊藤先生對著撞壞他汽車的鹿大吼大叫,我要殺了你!
秋刀魚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十四
八月,是玉米南瓜上市的季節(jié)。
北海道的玉米,是可以生吃的。脆,甜,多汁。只是,生吃的玉米必得當(dāng)天采摘,當(dāng)天吃。
我們將玉米放進(jìn)豆?jié){機(jī)里打成汁喝。那一份甜美,難以言表。
早晨,看著碗里黃橙橙的玉米汁,一種小確幸就油然而起。用勺子靜靜的舀起,眼睛里是一派金黃。
友說,我們倆怎么也喝不膩。
我說,真的,我想我可以整整一年都喝不膩。
但是新鮮玉米畢竟有個保存期。這回,我們買了九條。每天一條,看看到第九天時是否仍然那么新鮮好吃。
而日本南瓜也許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大妹在香港的城市超市,50港幣只能買小小的半個。
日本人就有本事培育出淡淡甜,綿綿粉的最佳品質(zhì)。真的好吃。按照日本民族這種任何事都做到極致的個性,南瓜這樣很不起眼的食材,還真是因為他們而變身為餐桌上的佳肴。
油炒,清蒸,燒烤,做湯,冷盤,熱菜,怎么料理都行。
想起那天偶然買到根室的生蠔,燒烤,清蒸,生吃,也是怎么料理都行。
然后又想,世界上是否有一種人,沉默也好,行動也罷,嬉笑怒罵都讓人心儀?
好像沒有啊。
人這種動物,已經(jīng)與自然漸行漸遠(yuǎn)。但凡不是真正的自然,如何能百看不膩呢?
十五
天天看著阿寒的山,湖,云朵。
山的蒼,湖的翠,云朵的媚,百看不膩。不僅因為它們自然,還因為它們永遠(yuǎn)在變幻中,每一秒鐘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狀與色彩。
但這種變幻又基于千萬年來的不變。
阿寒湖有多長的歷史?我不知道。知道的是湖里的生物瑪尼莫的存在已經(jīng)過億年了。
雄阿寒,雌阿寒,兩座大山相對而立,又有多少年了?
春來秋去,它們不變。夏雨冬雪,它們不變。
但它們又確確實實的在變著。
那天,在住所屋頂?shù)奶炫_上,看見了落日。金色的落日,將一道長長的金色投影印進(jìn)了湖面。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已經(jīng)將相機(jī)的鏡頭對準(zhǔn)了這景象,可是,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相機(jī)的快門無法被按下。
怎么努力都無濟(jì)于事。就是不工作。
而那份美麗的金色瞬間就消失了。消失的速度不過是按二次快門。
后來,檢查相機(jī),發(fā)現(xiàn)并無任何故障。
面對美麗到心醉的自然,而不能用相機(jī)記錄的情況,其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好多次了。但前幾次都是在泡露天溫泉的時候。
露天溫泉設(shè)在9樓,是阿寒的一個制高點。
那一次,也是看見了金色的落日。在溫泉浴池里,手邊當(dāng)然不可能有相機(jī)。看著,看著,眼睛累了。不由得舉起手,將拇指與食指做成一個環(huán)狀,讓眼睛從這個環(huán)狀里望出去,然后,我明白了,真正的金色并不是黃金的閃爍,而是告別白晝的太陽。只有太陽,能夠創(chuàng)造出純粹而完美的金色。
在住所屋頂天臺上的那次,是誠心等候的。傍晚6點15分,是太陽告別的時刻。因而,犧牲了這個時間的泡溫泉,專門等在這里,想拍下來。
相機(jī)莫名其妙的不肯工作,沒有拍下。但是我看到了。
而自從這一天后,整個八月,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燦爛輝煌的金色。天空與湖面交相輝映的金色。只要望一眼,就永遠(yuǎn)駐留在心底的金色。
每天傍晚,5點鐘的時候,我就開始觀察天空。留意是否能出現(xiàn)壯麗的景色。
沒有,再也沒有。
有一回,明明看見了陽光精神抖擻。但到了6點15分,卻被一塊不知從哪兒飄來的巨大烏云遮蔽。
眼睜睜的瞧著它一格一格的進(jìn)去了。再不肯露面。
心有不甘,還是按下快門,回放,我看見了一絲嫣紅。它就只露出了那么一點,
狡猾的微笑,告訴你,我在呢。不過,能見到的時候自然會見到。見不到的時候就不要見了吧。只要你有心,我們會時常相見的。
從這個時刻起,我開始忘記相機(jī)的存在。
無論是在湖邊,還是在9樓的溫泉,只是靜靜的走著,看著。
十六
有的時候,天氣非常不好。山,湖,天空,全都曖昧的黏糊在一起,什么也看不清。
只是,酒店門口,照樣泊滿了各式車子。無論如何,對于阿寒,八月是人氣最旺盛的季節(jié)。
游客們大都只逗留一晚。
我會很為他們遺憾,在這樣的天氣中,來到阿寒的人,會對阿寒留下什么樣的印象呢?
十七
生活變得越來越簡單而有規(guī)律。
晚9點睡,晨5點醒。
6點至7點,林中走路。間中會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舞蹈。在大樹環(huán)抱的林中獨自舞蹈的美妙滋味,無以言表。
7點正,小鎮(zhèn)上的喇叭會響起一段特有的音樂。聽到這個聲音,就離開林子,往回走了。
7點至8點,泡每天第一次的溫泉。
總是先到露天泡著。向天空,山峰說早上好。
然后下到樓下的大池子里。泡熱了之后,就將腳放進(jìn)冷水池里,一面喝著冰涼的山澗泉水,一面默默的發(fā)呆。
8點半,早餐。友負(fù)責(zé)玉米汁的制作。每人喝一碗玉米汁,我還吃一份北海道酸奶。她則吃奶酪加餅干。
上午9點至11點,工作時間。
寫字。
然后,準(zhǔn)備午餐。
然后,聊天,喝茶。
然后,友說,午餐一過,時間就飛掉了。
真的。一過午,就意味著這一天將面臨結(jié)束。
下午4點,天氣好的話,到林中再走一次。
5點,泡當(dāng)日的第二次溫泉。
7點,晚餐。
一杯紅酒,一碟花生。中午預(yù)留的一些菜肴。南瓜或者豆腐之類。
十八
日本鄰居很詫異,這兩個女人每天究竟在做什么呢?
下樓散步,或者去泡溫泉的時候,有時會遇到他們,伊藤先生或者千葉先生。總是這個問題,你們每天在做什么呢?
非常大的疑問。
我不會日語。友則笑笑,回答,我們每天就是看看書。
看看書?
他們愈發(fā)疑問。
伊藤先生40年如一日的雕刻著他那些玩意兒。守著他的店鋪。他說阿寒最鼎盛的時候,每天會有一千人進(jìn)他的店。如今,五十人也不夠。
千葉先生則是一個管道公司阿寒分公司的負(fù)責(zé)人。他手下還有兩個職員。所以,他是很忙碌的上班族。阿寒地區(qū)最大的香格里拉酒店的全部管道是他們負(fù)責(zé)的。
他倆分別是我們的左鄰右舍。
而住所正對面是一家面包房。他們的面包很好吃。特別喜歡明太子面包。以法棍做底,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明太子,幾絲紫菜做點綴。淡淡的咸味中還透出不易覺察的辣味。
每天早晨6點多,我站在湖邊深呼吸的時候,就能聞到烤面包的香味。
8點鐘,泡過溫泉往回走的時候,經(jīng)常會迎面遇見老面包師。腳上是白色的防水靴,頭上是高高的白色廚師帽。白色的工作服,系著白色的圍裙。從頭到腳一身通白。還有,已經(jīng)開始白了的胡子。走在小鎮(zhèn)干凈的石板路上,很好看的一道風(fēng)景。
面包房的生意非常之好。??匆娪袕谋币?,釧路過來的汽車,停在門口,有人下來買很多的面包。
想起來,他們應(yīng)該是半夜兩點就開始工作。
而老面包師,看上去已經(jīng)年過七十了。但那股神情,一種對自己的選擇深感自豪的神情,一如幾十年坐在自己的板凳上埋頭雕刻的伊藤先生一樣,仍然沒有半絲減弱。
他們都恪守著自己單調(diào)而不變的生活。很忙碌的人生。
每天究竟在做什么呢?這個他問我們的問題也問自己嗎?當(dāng)然不。他們是自然而然的進(jìn)入了忙碌的人生。
十九
出發(fā)的時候,因為行李多。只帶了兩本書。一本是《巴黎評論》,還有一本是美國作家喬治·斯坦納的《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前一本屬于輕松好讀,且讀起來超有快感??梢栽诤驒C(jī),乘車,任何時候讀。
后一本則屬于經(jīng)讀,耐讀的書。同樣的頁碼,讀這樣的書會需要好幾倍的時間。但得靜下心來才能讀。
在自己家里,最不能缺的就是書。床頭,沙發(fā),書桌,到處堆放著。有讀過幾遍仍然需要讀的。有剛剛買來尚未打開的??傊?,整個人被書包圍著的時候,才有一種安全感。
可是,在阿寒,就連兩本書都沒有讀完。讀書的時間變成對著天邊的云朵發(fā)呆。
那本艱巨耐讀的書,干脆連碰都沒有碰。友是個陀思妥耶夫斯基迷,書就交給她了。她讀著,連聲說,好書,好書。選擇這本書,原本的想法是我們都讀過后,好好討論一下。對陀氏,我沒有她那么著迷。她認(rèn)為,這個世界,有陀氏或沒有陀氏,大不一樣。
至少我們這些在陀氏之后出生的人。認(rèn)識世界的方式會有所改變吧。
可是,究竟有多少人會去認(rèn)真讀他,想他,思考他整日思考的問題呢?
二十
有關(guān)寫作,我意識到,無非兩點。
一,選擇你所關(guān)注的問題。
二,將這個問題翻過來,倒過去,倒過來,翻過去,千百遍的咀嚼。然后,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傾訴。
如此而已。
當(dāng)然,借用村上的話,“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文章,就如不存在完美的絕望一樣?!?/p>
假如真有完美的文章這樣的事情,那么,就應(yīng)該是作者將自己咀嚼碎了,再傾倒出來。而這樣做的人,主宰他的則是完美的絕望。
完美的文章與完美的絕望休戚相關(guān)。
它們還應(yīng)該有一個共同的特性,自然。
像林中的樹一樣,自然的生長,自然的死亡。有的樹還很年輕,就已死亡。有的樹,風(fēng)燭殘年,卻還撐著展向天空。
在林中散步的時候,看見秀氣挺拔尚年輕的樹已然倒下,會駐足久久的看,是什么使它離去了?
但不管怎樣,離去的它仍然是那么自然,安靜,隨著時間,它會在風(fēng)霜雨露中腐朽,轉(zhuǎn)換為養(yǎng)分,留給這片土地。
它的憂傷與早逝隨風(fēng)一點點的飄散。
它身旁年邁的老樹,會發(fā)出深深的嘆息,將自己的葉片覆蓋在它的身上。
二十一
很不能接受的是那種選擇了自己鼻屎之類的問題,然后在那里強(qiáng)說愁,這樣的文章。
貌似精巧,工整,洋洋灑灑,辭藻華麗。無聊淺薄下藏著一派洋洋得意。
友從網(wǎng)上找了幾本小說,讓我一讀。都是些有點名氣的中文作家。
讀后,我說,整個的感覺就是不自然。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獙憽?/p>
一本書,讓人覺得沒有必要寫,是否足以說明一切?
一個人,能否做寫作這樣的事情,其實從出生之日起,已然注定。從某種角度上說,的確是別無選擇。
寫,是別無選擇。
寫什么,也是別無選擇。
怎么寫,仍然是別無選擇。
對自己說,不要評判別人。將自己弄清楚。順從自己的身體,做自己別無選擇的事情。
自自然然的做下去,就是了。
二十二
阿寒寵壞了我的審美。
晴也罷,雨也罷,風(fēng)也罷,霧也罷,阿寒都是那樣的天然樣,淡淡妝。不,連淡淡妝都無需。
二十三
山是男人,云是女人。
山只有被飄渺的云環(huán)繞的時候,方才顯示出它的雄偉,俊美。
而那云,怎么就能那樣千嬌百媚,瞬息萬變的在山的身體上來來去去呢?
很多很多年前,在黃山,就明白了,俊秀神奇如黃山,也得有云海來襯托。缺了云的黃山,遜色太多太多。
阿寒八月,多雨。
雨后再晴,婀娜多姿的是云。
云的登場,山的大幕得以拉開。
因為云,看上了山。怎么看都是美。
讓人記住項羽的是虞姬。
二十四
八月十三,鬼節(jié)。
八月十六,回來的祖先們要重新上路。返還他們的那個世界去。
湖畔,搭起了用白色布覆蓋著的臺子。臺子如樓梯一般,有好幾層。擺放了鮮花,燭臺。以及一些水果貢品。
正對著臺子,還擺放了好幾排椅子。
此前,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路過湖邊的時候,看見了與以往的不同?;貋韺τ颜f,今天有什么活動呢。
友去打探了一番,說晚上6點半開始。
晚上,泡過浴后,我們站到了湖邊。
天空飄著雨絲,湖面掠來一陣陣寒風(fēng)。衣服沒有多穿,瑟瑟抖著的樣子。好在剛從溫泉里出來,身體內(nèi)部還殘存著水的溫度。
真不能想象這是八月盛夏。
請來的法師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椅子上,開始誦經(jīng)。通過麥克風(fēng),呢呢喃喃的經(jīng)聲在湖畔回蕩。
階梯般的臺子上已經(jīng)擺了一盞盞小燈。小燈是紙糊的,上面有花紋,有漢字。躺在小燈底部的是一艘小小的木船。造型精致。整個的尺寸大約就是20厘米高,30厘米直徑這樣大小。很快明白了,每一盞燈就是一位祖先。
陸陸續(xù)續(xù)的,不斷有人捧了小燈過來,畢恭畢敬的放在臺子上。
終于,時刻到了。
祖先們的旅行。
友翻譯給我聽。主持人說,祖先們的旅行。
我一聽這幾個字,怔住。好喜歡,好喜歡呢。逝去的祖先們的旅行。真是有詩意。
三艘船從湖面馳過來,靠近。有點兒奇怪,一直站在湖邊,完全沒有看到船呢,怎么一眨眼,就有船過來了?
船不大也不小。盡可以坐上十來個人。每艘船上有兩個人。然后,送小燈來的人,輪番走到臺前的貢品前,低頭,念念有詞。
我想,一定是在對自己的祖先說話,我活著,都還順利。想來你一定也是好的。且還在庇護(hù)著我們。你的后代,我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雖然,一年只能有這樣短短的晤面,但我也知足了。在這里,虔誠的感謝你。等到那一天,我與你同在一個世界的時候,我們慢慢再說話吧?;厝サ臅r刻到了,走好??!
如此這般。
寫有名字的小燈被小心翼翼的傳送。
雨絲還在飄著。風(fēng)也不曾停下。小燈的火苗搖曳著,從岸上到了船上。
然后,裝滿了小燈的三艘船,如同來時一般神速,忽悠的一下就駛向了湖。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他們將這些小燈放進(jìn)了湖面。
很快,小燈們蕩漾開了,在湖面上星星點點的漂流開去。
祖先們的旅行。
誦經(jīng)聲始終沒有停止。
二十五
山,沒有云的時候,并不令人會一看再看的。
上到露天風(fēng)呂時,也會遇到完全無云的日子。對著那山,覺得它們就如沒有穿衣的男人。赤裸裸的男人,一覽無遺的男人肉體,在女人眼中,有幾分美呢?
男人的美在他的行動中。他的思想,他的經(jīng)歷。
而女人,就那樣不動也好。
這天,又看見了一個女孩子。半仰著頭,靠在池子的壁上,微微閉著眼。只是,雖然沒有動,那脖頸,發(fā)絲,嘴唇,額頭,都在訴說。訴說。
一個旁觀者無從揣測,正悄然進(jìn)行的故事。
這是一個長得很像星星中的宜花的女孩子。
后來,她轉(zhuǎn)了身,將頭從仰望的姿態(tài)變成了45°半俯,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一旦完成后,就一動不動。
好像有鏡頭在對著她一樣。
美在其中。
我離開了池子。這樣的美,不能長久的凝視。這樣的美,只能安靜的存在于大自然中。
二十六
沒有電視,沒有報紙。
網(wǎng)絡(luò)信號也是時有時無。外面的世界離阿寒很遠(yuǎn)很遠(yuǎn)。
溫度驟然降到16℃。沒有多帶衣服。原本只是計劃在整個北海道呆上20天。返程機(jī)票是7月30日。結(jié)果整整的多呆了一個八月。
只因阿寒。
茫茫人海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記。
八月的16℃,給人的感覺是,真冷啊。
我們修正了作息時間,提早吃晚餐。餐后泡溫泉。泡過之后,就縮進(jìn)了被窩。
兩個人在榻榻米上圍擁著被子,相對而坐。洗衣筐上鋪了塊紙板,權(quán)當(dāng)小桌。在樓下便利店買的智利產(chǎn)紅酒,不過500日元一瓶,卻很順口。性價比極高。每人倒了半杯,抿著。
窗外是寒風(fēng)。
撞擊著木頭框子的窗戶咔嚓的響。
伊藤先生的店鋪仍然燈火通明。雖然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同時發(fā)出了那種小確幸的嘆氣聲。
小小的確定的幸福。
廉價而好喝的紅酒。加工的恰到好處的花生米。一個可以傾談的伙伴。時常有小確幸感覺的人,是能夠活下去的。
我重讀了《雪國》。又讀了《參加葬禮的名人》。對川端那種冷到骨頭里的姿態(tài)似乎有了新的理解。一切都是徒勞啊。仿佛聽見了他心底深處的那個聲音。
友說,在川端的世界里,影子比現(xiàn)實美。
那么,為什么他不可以始終抱住那個影子呢?心中有美的人為什么還是活不下去?
影子總是要破滅消失的啊。
僅僅有一些小確幸,他是活不下去的。又或者,這些小確幸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
在亞馬遜訂購了川端與三島的通信。等回去讀。
他們?nèi)齻€人,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島由紀(jì)夫,都是值得一讀再讀,慢慢琢磨的。
因為阿寒。
所有我們需要的這里都有。所有不需要的都沒有。
友一語中的。
這就是阿寒。
二十七
需要的不多。但又很多。
陽光下散發(fā)出負(fù)離子的森林。足以在林中起舞的靜嵦空地。
深山里隱藏著的涓涓細(xì)流,清澈冰涼淡淡甜味的飲用水。
隨處可見的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溫泉。
玉米,南瓜,豆腐,酸奶,足以果腹而又好吃的食物。
還有,酒店的明亮燈光。
街上來來去去的游客。與我們無關(guān)的陌生人。
每天見到后問,你們究竟在做什么的日本鄰居。
每年的8月20日,是小鎮(zhèn)上的狂歡節(jié)。風(fēng)雨無阻。大家竭盡所能的裝扮成最怪異的模樣,有次序的進(jìn)場,在鼓手們的鼓點中繞圈跳簡單的日本舞。
我與友站在一邊靜靜的觀看。有相識的人過來,送給我們兩罐冰鎮(zhèn)啤酒。
后來,在回住處的路上,我們又送掉了。一罐給了伊藤先生。一罐給了千葉先生。
等上得樓后,友忽然說,哎喲,有些渴了,想喝啤酒呢。
我說,是啊,送掉后,自己忽然想喝了??墒羌依锏钠【茮]有冰過。
那么算了吧。
兩人呵呵的笑。
二十八
開車二十分鐘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家小店。他們賣豆角,玉米等蔬菜。還賣自家做的豆腐。
200日元一袋。旁邊還放著豆渣。送給人吃。
豆腐很純粹。難得能吃到這樣的豆腐。
一口氣買了10袋回來。(全給我們買走了)店家說,他們的豆腐沒有一定,每天賣完了,就繼續(xù)做。
于是,很安心的全部買走。
10袋豆腐。5袋放在冷藏。每天吃一袋。我們的經(jīng)驗,5天是豆腐保鮮的極限了。另外5袋就進(jìn)凍柜。
新鮮豆腐吃完后,開始吃凍豆腐。
凍豆腐燉山藥。
凍豆腐燉蘑菇。
凍豆腐燉馬鈴薯,加咖喱。
凍豆腐燉西紅柿。加味噌。
凍豆腐燉卷心菜。加辣椒。
凍豆腐燉……這天,發(fā)現(xiàn)冰箱已然空空如也,沒有什么可燉了。友說,那么紅燒吧。
好,紅燒凍豆腐。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菜。
只是,友不會做菜,所以,無論我做出怎樣的菜,她都嘖嘖稱贊。
在阿寒,做菜,學(xué)會了用味噌。日本的味噌是一種類似大醬那樣的東西。從超市里選了各種不同的味噌。挑貴的,看著舒服的拿。
味噌真是好東西。隨便放上一湯匙,菜就顯示出了某種風(fēng)采。
我還學(xué)會了用一個日本砂鍋,將各種材料放進(jìn)去,一鍋燉。然后,端到桌上,自己對著這砂鍋,先來上一句,看著真好吃啊。
是啊,真好吃啊。
得到了這樣的回應(yīng)。
邊吃邊笑了。
對了,豆渣也可以做得好吃。加一點兒面粉,兩個雞蛋,卷心菜剁細(xì),拌勻,放進(jìn)調(diào)味品。然后,用平底鍋煎。
二十九
友去散步,回來報告說,又認(rèn)識了一對阿寒小鎮(zhèn)上的本地夫妻。那位太太很熱心,提供了很多生活資訊。諸如,我最關(guān)心的,冬天來臨時,還進(jìn)得去林中嗎?她說,冬天非常冷。林中當(dāng)然是積雪。但有溫泉冒泡的那段路,是不積雪的??梢赃M(jìn)去。
這天下午四點,陽光超級燦爛。我在林中,停在照常駐足的地方,深呼吸。忽然的,感覺到了右側(cè)有什么不同尋常,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一片白霧般的水汽從林中的深處升起,那里有一處溫泉沼澤地。
平素走過的時候,也會看見它們在咕咕咕的冒著氣泡。有標(biāo)志注明,危險。禁入。
但從未見過如此奇妙的情景。
說它奇妙,是那股白霧——實在找不到確切的詞語——在陽光的作用下,變化無窮。
冉冉升起,左右搖擺,絲絲扣扣,恍如仙境。
一個念頭,回去取相機(jī)。
然而,不過一秒鐘,忽然的白霧就淡了,立刻提醒自己,不要貪婪。只管靜靜的對著它才是。
很快,白霧又聚攏了。
如半透明的棉絮狀,不拘一格的跳起了獨特的舞蹈。
綠葉,是它的背景,陽光,是它的靈魂。它是那么自在自得,沒有什么能阻擾它,沒有什么能破壞它,它也不需要鮮花喝彩,如雷掌聲。就那樣扭著,跳著,旋轉(zhuǎn)著,飛舞著。
猛然,又覺到了什么,一回頭,不知什么時候,我身后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都屏聲靜氣的觀看著。
又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人也沒有了。
只剩下我。
靜靜著飄落樹葉的林子。陽光漸漸的褪去。
一切回歸原位。
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的舞蹈。
大自然的恩賜與秘密。
三十
最后,再說一下阿寒小鎮(zhèn)上每天定時響起的音樂。
這是一段大約長一分鐘的鋼琴曲。聽過去,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個性,或者曰特殊的風(fēng)格。
說不上優(yōu)美,也說不上感傷,悲壯,激昂之類的也無從談起。不比那些大師們的作品,只需30秒,你就身不由己的被他們帶進(jìn)了那個無邊的世界。
雖然,沒有獨特可言,但是,它蘊(yùn)藏著一種非常親切的味道。
是的,親切,溫暖,家常。
一如姥姥手縫的衣裳,爐火上煨了好久的老豆腐湯。風(fēng)塵仆仆的奔回來,家人迎上來,那一聲:回來啦!
每天,第一次響起的時間是早晨7點。
我相信,小鎮(zhèn)上的很多人,是遵循著這音樂開始他們的日子。
早7點。
伊藤太太說,她是聽見這音樂后起床的。
有人在準(zhǔn)備早餐。孩子們也該起來,準(zhǔn)備上學(xué)了。
中午12點,音樂第二次響起。
午餐的時刻。
日子過去了一半了啊。
傍晚6點。
第三次。
孩子們聽到這音樂,必須回家。主婦的晚餐料理也八九不離十了。
冬天的時候,下午三點天就開始黑了呢。
剛到阿寒的時候,很是被這音樂嚇一跳。
怎么能這么響呢?
一段不知所云的鋼琴曲在特定的時候,由高音喇叭擴(kuò)大著,響徹整個小鎮(zhèn)的每個角落。就算是在林子里,也能聽到啊。
簡直有點奇怪,日本會存在這樣的事情?
然而,沒過幾天,就喜歡上它了。
這種喜歡并不是它本身有多么優(yōu)雅,美麗,而是它的貼心,如常。
每天吃下若干食物,穿著涼爽或保暖的衣服,躺在軟硬適度的床墊上,跟著太陽起床或睡去。
人,活著,其實很簡單啊。
這個音樂,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聽說寫下這段鋼琴曲的是一個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的女子。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問伊藤太太,她回答說,不記得了啊。這個音樂這樣的響起究竟多長時間了,真是不記得了。她的娘家在相距30公里的阿寒町。18歲的時候,嫁了過來。已經(jīng)整整50年過去。
她歪著頭,白皙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努力回想什么的神情。然后,她說,不記得了。
然而,我不情愿得到這樣的回答。再去問伊藤先生,音樂,你問音樂嗎?什么音樂?伊藤先生更是不得要領(lǐng)。
看來這音樂已經(jīng)如同呼吸一樣,雖然聽了至少三十年,卻完全不知它的存在。
伊藤先生給我們一個建議,去鎮(zhèn)公所問問。
于是,我們?nèi)チ恕?/p>
那個公務(wù)員很熱情的接待。但是,這段音樂究竟如何來的,在小鎮(zhèn)的喇叭里響了多少年,他也不清楚。而且似乎無檔可查。
我對友很抱歉的笑著,讓你這樣到處問。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想弄清楚這個事情。
也許是因為在我們住所的二樓,那架鋼琴,那架雅馬哈牌子的三角鋼琴。友說,聽說這是當(dāng)年寫下樂曲的那個女子用過的。
他們走了。
鋼琴,花瓶,酒和酒杯,所有的東西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停止在它們的地點。
人,卻走了。
我們都要走的。
只有阿寒。
能夠與時間對望的是阿寒。
三十一
2014年8月31日。星期日。
日本北海道,阿寒湖溫泉。
對,這個八月所呆的地方,準(zhǔn)確的地名是阿寒湖溫泉。
上午,陽光燦爛。
下午3點,下起了瓢潑大雨。
傍晚6點。雨止,天邊現(xiàn)出一彎彩虹。
最高溫度24℃。最低溫度16℃。
湖面旖旎,森林靜穆。
溫泉咕咕咕永不歇息的冒泡。
游人脫了鞋,將腳放進(jìn)隨處可見的溫泉泡腳的木制水池里。
酒店住進(jìn)了80名中學(xué)生。通往9樓浴室的電梯里貼著提示,今晚8點—9點,男浴室,37名學(xué)生。女浴室,43名學(xué)生。洗浴。這是提醒其他客人,在這個時間段,浴室會相對的擁擠.你可以選擇避開。日本人的周到,點點滴滴。
在好吃的豆腐店旁邊還有一家面包房。丈夫與妻子兩人經(jīng)營。他們的面包是石窯烤出來的。每周只營業(yè)四天。每天只烤一窯的面包。早晨9點半開門,到10半,面包就已全部售罄。
先生原先是個攝影師。在東京工作。
15年過去了。
住所以及面包房都蓋在靜靜的樹林邊。
而小鎮(zhèn)上我們住所對面的面包房,有一種非常好吃的點心。雄阿寒以及雌阿寒。
第一次去的時候,各要了一個,切開嘗試過。一致認(rèn)為雌阿寒更好吃。
從名字就可以判斷,這是他們的專利發(fā)明。
外表看起來,并不起眼。淡淡咖色的皮,里面是精心調(diào)配的奶油類的東西。
外皮柔中有脆,內(nèi)里雖是奶油,但一點不膩。感覺到的是超常的細(xì)膩。
雌阿寒,浸泡過溫泉后女人凝脂般的肌膚。
刮風(fēng)的下午,坐在面包房里,吃一個雌阿寒,對自己虛無的人生發(fā)一點感嘆。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來買面包的人,對著琳瑯滿目的面包認(rèn)真挑選的專注神情。
真的可以選擇嗎?
人生?
阿寒湖,阿寒山,阿寒天空上閃爍的星星。
今天,是彎彎的月牙。
湖面上一排發(fā)出藍(lán)光的夏希燈。
來到這里的人,將自己的希望寫上,放進(jìn)燈里。飄在湖面上。
夏希燈。8月31日,放置夏希燈最后一日。
八月結(jié)束了。夏天,過去了。
我的希望還沒有誕生,就已泯滅了。
能夠不抱希望的活著,才能真正的活下去吧。
在阿寒湖度過這個八月的時候,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