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宏偉
吳冠中(1919~2010),筆名“荼”,江蘇宜興人,當代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散文家。吳冠中在數(shù)十年的藝術生涯中,雖歷經(jīng)坎坷,但癡心不改,畢生致力于油畫民族化與中國畫現(xiàn)代化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1970年9月至1973年8月,吳冠中在河北省獲鹿縣(今石家莊市鹿泉區(qū))李村勞動改造。在此期間,他克服種種困難,堅持藝術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著名的“糞筐畫派”。1972年秋天,他還應邀到革命圣地西柏坡作畫。據(jù)西柏坡紀念館老同志回憶,在西柏坡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吳冠中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作品,但由于當時的政治背景,以及他所處的特殊地位,這些作品沒有被人重視,保留到現(xiàn)在的寥寥無幾,已成稀世珍品。
河北農(nóng)村,是吳冠中藝術生涯的重要一站。他曾在《我負丹青》中寫道:“我在河北農(nóng)村住了幾年,由于天天在泥土里干活兒,倒重溫了童年的鄉(xiāng)土感覺,留意到土里的小草如何偷偷地生長,野菊又悄悄地開放,樹,哪怕是干瘦的一棵樹,它的根伸展得那么遠啊!風光景色漸漸不如土生土長的莊稼植物或雜樹野草更能吸引我了。我很珍惜這批烈日照射下站在田間畫的莊稼群像,當年作畫的時候,也曾體味過梵·高心中燃燒的火焰?!?/p>
一、下放李村勞動改造,克服困難堅守畫筆
1966年5月,“文革”開始后,中國美術界掀起了“批黑畫”的波瀾,一大批著名畫家受到牽連。1970年9月,吳冠中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xiàn)清華大學美術學院)200多名師生,由工宣隊送往河北獲鹿縣(今石家莊市鹿泉區(qū))李村,接受部隊的軍管再教育,并禁止作畫。師生們分散住在老鄉(xiāng)家里,吳冠中師生五人住在陳吉堂家,北屋四間,他們住最西頭那一間,面積只有15平方米。吳冠中因為有病,獨自睡在靠西墻的木板床上,其他四人擠在靠窗戶的土炕上。
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師生們過著半軍事化的生活。李村離農(nóng)場還有幾里路,他們推著小車,肩扛鋤頭、鐵鍬等工具,排著隊唱著歌,迎著朝霞出工,披著星光收工。拉糞、翻地、播種、澆水、拔草、除蟲、收麥、收秋,樣樣都干。一天下來,個個都像土人兒似的,一個月才能洗一次澡。吳冠中當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照樣跟著干活兒,晚上還要搞揭發(fā)、挨批斗,可想而知有多苦多累。就是在這種艱苦環(huán)境下,他從未說過一句怨言,唯有一個心愿就是能畫畫,因為畫畫是他的生命。
李村坐落在滹沱河畔廣袤的大平原上,風光景致充滿詩情畫意。1971年下半年,管制有了一些松動,師生們再也按捺不住動筆的沖動,大家開始偷偷地用木棍、鉛筆在地上或廢紙上練習畫畫。到了1972年春天,發(fā)展到可以公開畫畫寫生,允許大家每周星期日作畫一天。吳冠中已有一年多沒有摸過畫筆,特別珍惜這難得的機會。為了畫畫,吳冠中從村子里的供銷社買來輕便的小黑板,是硬紙壓成的,很輕,在上面刷一層膠,就替代了畫板和畫布。老鄉(xiāng)家里的糞筐,那高高的背把正好做畫架。他又托人捎來了紙張、畫筆和顏料,把它們裝在筐里,背著到地里畫畫,倒也方便。就這樣,他開始了河北鄉(xiāng)土系列的創(chuàng)作,當?shù)厝撕蛯W生們都戲稱他為“糞筐畫家”。由于這種方法方便實用,效仿的人很快多起來,時間一長,就形成了所謂的“糞筐畫派”。
李村人都知道,吳冠中只要作起畫來,就像進入無人境界,誰都不理,更不喜歡有人圍觀。他說作畫好比母雞下蛋,是有血絲的,要專心致志,有人圍著看,就下不出來了。房東陳吉堂告訴我,他親眼見過吳冠中畫絲瓜。那是1972年夏天的一個中午,院子里悶熱悶熱的,吳冠中穿著背心和吊帶褲,坐在小馬扎上依著糞筐作畫,汗水把背心濕透了,緊貼在身上,蚊子在他的胳膊、腿上咬出好多疙瘩,他好像啥也感覺不到,只是不停地畫,誰也不理睬。畫完后,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招呼在門洞里納涼的大娘大嫂們,虛心征求她們的意見,然后進行修改,直到鄉(xiāng)親們點頭認可為止。
在李村畫畫,對吳冠中而言,已經(jīng)不是走馬觀花畫印象,也不是一般的下鄉(xiāng)寫生找靈感,而是真正“把自己埋在土地里”,用自己的生命去體驗農(nóng)村生活的過程。當時,吳冠中患有嚴重的肝炎、脫肛等疾病,盡管如此,他在繁重的勞動之余,仍不要命地畫畫,簡直到了一種癲癡的狀態(tài)。那時候,既不可能辦個人畫展,又不能賣畫,即使有作品刊登或展出,也只能署單位的名稱。吳冠中拼命地畫畫,完全不是為了名利,而是對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
三年朝夕相處,師生們與李村老百姓結下了深厚情誼。剛來到李村時,軍管會禁止老鄉(xiāng)與被管制改造的人說話。但老鄉(xiāng)們純樸厚道、勤勞善良,看著吳冠中他們不是壞人,就不聽軍管會那一套,經(jīng)常對他們噓寒問暖,給他們燒開水、補衣服,有時還給他們送去山藥、小米、棒子面和新鮮蔬菜等。臨走時,大家依依不舍。吳冠中把在西柏坡創(chuàng)作的一幅油畫《大石頭》送給房東陳吉堂,陳吉堂到現(xiàn)在還在驚嘆那棱角、那紋線畫得太像了,只可惜在一次搬新家時給弄丟了。陳吉堂把爺爺用過的一個八角形的大硯臺送給吳冠中作紀念。
二、欣然應邀奔赴革命圣地西柏坡,滿懷激情創(chuàng)作精品
1972年秋,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谷嶙、蔣成遷等人到河北省平山縣作展覽。展覽結束后,谷嶙、蔣成遷等人來到西柏坡參觀寫生。當時,西柏柏坡建設指揮部副組長杜炳義看到幾位畫家的寫生很好,便提出能否給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作畫。蔣成遷答道,你們?nèi)绻娲蛩憬o中共中央舊址作畫,我院有一位油畫教授在獲鹿縣(今石家莊市鹿泉區(qū))李村勞動改造,我可以把他請過來幫你們畫畫。杜炳義聽后,當即表示同意。幾天后,在部隊的安排下,吳冠中欣然應邀來到西柏坡。
賀文迅,西柏坡紀念館原副館長,當時是西柏坡建設指揮部負責綠化的干部。他畢業(yè)于北京黃村林業(yè)學校,是指揮部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人之一,因此,指揮部領導派他陪同吳冠中作畫。據(jù)賀文迅回憶,在那個特殊的時期,吳冠中來到西柏坡并沒有受到賓客般的禮遇,仍是在受管制的情況下活動。
西柏坡是吳冠中向往已久的紅色圣地,這次他滿懷對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無限崇敬之情而來,內(nèi)心激動不已,但他并沒有溢于言表、喜形于色,而是把創(chuàng)作激情深深埋藏在心底,只待噴薄而出,落于筆端。endprint
經(jīng)過一個月的寫生創(chuàng)作,《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油畫終于在一個大倉庫里完成了。這幅作品描繪的是革命圣地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的秋景??v153厘米,橫179厘米,畫在一塊粗糙的白色亞麻布上,木框。畫面的背景是以柏坡嶺為中心的連綿群山,畫面的主體是柏坡湖岸上水泥砸頂、白墻合圍、靜謐莊嚴的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大院,前景是充滿靈動感的柏坡湖、游船、水草、酸棗樹等。除此之外,還有舉著紅旗穿著綠軍裝的紅衛(wèi)兵、扎著白羊肚手巾的農(nóng)民和扎著羊角辮兒的小學生,在中共中央舊址舉辦活動。這幅作品布局均衡、用色淡雅清新、意境明朗空靈,藏情于景,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了北方山村所特有的鄉(xiāng)土氣息。但由于歷史的原因,劉少奇同志舊居當時沒有復原,因此沒有出現(xiàn)在畫面中,而且吳冠中也沒有在這幅作品中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創(chuàng)作時間。這幅畫至今保存完好,在西柏坡紀念館收藏。1997年5月23日,《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油畫經(jīng)國家文物局革命文物鑒定組鑒定為國家三級文物。
這樣珍貴的作品卻沒有吳冠中的署名,真是一個天大的缺憾。為了彌補這個缺憾,西柏坡紀念館工作人員劉杉、史進平曾受館領導委派前去拜訪吳冠中。據(jù)劉杉回憶,2006年6月16日,她們帶著單位介紹信、150毫米水晶玻璃球紀念品和《西柏坡館藏藝術精品選》《紅色記憶》《最后一個農(nóng)村指揮所》三本書去了北京,打電話約好晚上到家中拜訪。晚上9點,劉杉和史進平叩響了吳冠中的家門,房門打開,一位個頭不高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出現(xiàn)在她們眼前。由于見過吳冠中的照片,她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時他已87歲高齡。進到屋里,環(huán)顧四周,只見客廳不大,只有十幾平方米,南墻和東墻各擺了一套布藝沙發(fā),沙發(fā)上方墻面掛著他自己的作品,整個客廳簡潔高雅,充滿了藝術氣息。吳冠中看了介紹信和事先準備好的油畫說明后,說道:“我是被部隊安排到西柏坡作畫的,谷麟和蔣成遷都是我們學院的,大致情況是這樣的,那我就在這說明上簽字了?!彪S后,他在油畫說明上鄭重簽下了:“吳冠中2006年6月16日”。臨走前,她們把帶來的水晶玻璃球紀念品送給吳冠中,他執(zhí)意不要。她們解釋說,這里面的內(nèi)畫是西柏坡紀念館的標志性建筑——西柏坡紀念碑和西柏坡陳列展覽館,很有紀念意義,代表著西柏坡紀念館全體干部職工的一片心意。聽到這樣的解釋后,他才默許收下。遺憾的是,由于來去匆忙,沒有留下一張合影。
三、志趣高遠不慕功利,傳世珍寶貴在精神
吳冠中的油畫藝術是中西藝術融合道路上的一座豐碑。他給這個世界留下的不僅是代表一個時代藝術高峰的美術作品,以及鮮明獨特的藝術理念、一篇篇精美絕妙的文學隨筆與散文,更重要的是,他的高風亮節(jié)和剛正不阿的精神為那個時代樹立起了一座人格高峰。
吳冠中以魯迅為“精神父親”,誓做“有脊梁的文人”。在河北農(nóng)村勞動期間,他冒著被孤立打擊的危險,不畫非藝術畫。他選擇了“群眾點頭、專家鼓掌”的自我審視標準,形成了“風箏不斷線”的創(chuàng)作理念,把作品與現(xiàn)實的關系比作放風箏,風箏放得越高越好,但不能斷線,這條線就是作者與人民群眾之間的感情。對祖國、對人民、對生活、對藝術的無限熱愛,是吳冠中藝術創(chuàng)作的力量源泉。他在李村的畫,無論是高粱、棗樹、瓜秧、柴門……都有火的赤熱和泥土的純樸。正如吳冠中自己所言:我珍視自己在糞筐里的畫、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種氣質(zhì)、氣氛,是巴黎市中大師們所沒有的,它只能誕生于中國人民的喜怒哀樂之中。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擁抱著母親,時刻感受到她的體溫與脈搏。
吳冠中的畫作堪稱當代美術作品中的極品,在世界性的拍賣市場上,他的一幅畫動輒可拍出數(shù)百萬元、數(shù)千萬元甚至上億元的天價。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身價不可估量的世界級藝術大師,當記者采訪他時卻說:“這都是炒家、藏家、商家們?yōu)榱速嶅X,人為地炒起來的,與我無關?!痹诰薮蟮呢敻徽T惑面前,他異常超脫和淡定,畢生為藝術而不懈追求,既拒絕物質(zhì)享受,更不屑于急功近利。生前,吳冠中向國內(nèi)藝術館捐畫數(shù)百幅,幾乎散盡了畢生的創(chuàng)作,竟分文不取。與此同時,他還大量銷毀自己不滿意的畫作,此舉無異于“散財”。誰也不會想到,“富有”的大師竟在不足5平方米的“袖珍書房”作畫,家里無一件豪華擺設,而且生活簡樸,連理發(fā)也要到馬路邊的小攤兒上。
“崇尚完美追完美,不負丹青愛丹青?!眳枪谥兴械乃囆g成就都源自對土地、對祖國、對人民的一片真情。河北農(nóng)村這片沃土,滋養(yǎng)了吳冠中的藝術靈魂與精神品格。繪畫藝術需要吳冠中精神,這個時代呼喚吳冠中精神。
(責編 / 傅建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