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
晨風(fēng)沖蕩著楊樹林……
晨風(fēng)沖蕩著楊樹林,新葉的喧嘩
模仿著大海的波浪。
初夏細(xì)碎的陽光,刺透激動不安的
葉子,照臨地上的花草。
那些沖著虛空舒展拳腳的老人,那些
以背撞樹的老人,那些以清水
在石板上書寫詩句的老人,
他們是否已經(jīng)
與世界達(dá)成了和解?
而我行走在林間,從容地
從他們身邊走過,葉子的喧嘩充滿耳廓,
面對塵世,我還有那么多的
不平和不甘。
低頭走自己的路……
低頭走自己的路,這么多年,
我撿到過閃閃發(fā)光的釘子,也撿到過
更多銹跡斑斑的。我能輕易
分辨出哪些是被錘子敲打過,哪些
深入過木頭,墻壁,哪些
還保留著處子之身。
當(dāng)然,我并不否認(rèn),我也用同樣的眼神兒
觀察過
從身邊掠過的每一個人。
我撿到過一張白紙,更多的是
寫滿了模糊的字跡——
情意綿綿的書信,義正詞嚴(yán)的
公文,責(zé)權(quán)分明的協(xié)議……
看一看,我會輕松地再次讓它們
嘗試被拋棄的命運(yùn)。
我曾撿到過一個
少了手臂的布娃娃,她的小臟裙子,
空洞的眼神兒,
讓我久久羞于直視。自從做了
一個女孩的父親,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脆弱,
聽不了病痛的呻吟,看不了
傷心的眼淚。
我還撿到更多無用的東西——
一個個空瓶子,它們裝過
善變的液體:水,酒,有些清淡,有些
濃烈。如今它們空下來,
像我一樣,清高而頹廢,
肚子里裝滿風(fēng)聲,側(cè)身
用一只眼睛
不安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陽光被細(xì)密的枝葉……
陽光被細(xì)密的枝葉
又過濾了一遍,斑駁的光影
讓穿過林間的小徑
像繡上了明暗閃爍的花紋。
地上這些謙卑的花草,開了,謝了,
才不在乎有沒有人欣賞。
我的腳步,在晨風(fēng)中干凈,輕盈,
那林外的車流喧嘩,
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速朽與永恒,不過如此。
仇恨與迷戀,不過如此。
誰能說得清,生是短暫的清醒,
死,是漫長的昏寐?
晨風(fēng)吹過樹林,吹透我
虛長了四十多年的肉體,
它也沒有忽略任何一片葉子。
在廣闊的塵世,我的愛與恨,
顯得多么偏狹和幼稚!
良晨
我走累了,坐于叢林之畔歇息,
沒有什么事,值得我
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清晨
憂慮和奔忙。
黎明的爽風(fēng)攜來花草的清香,
楸樹結(jié)出如絲的豆莢,松樹加深著
濃密的綠意。
鳶尾花停止了歌唱,那又怎么樣?
一大清早,我就遇見了
成群的月季、蜀葵、波斯菊和鼠尾草,
它們燦然的笑臉,讓我忘記了
自己是一個:人。
(我似乎天生喜歡掉隊(duì),
總會忘記趕路,而輕易沉迷于
路邊繁花的顏色與芬芳。)
一早上,我就被這么多
喜鵲、戴勝、斑鳩、灰雀的鳴叫聲
包圍,甚至它們
在枝葉間的爭吵都悅耳動聽。
如今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太陽已經(jīng)照臨
生命的右肩,你只需盡享
人世這短暫的自由。
光影在身邊流轉(zhuǎn),時間放慢了速度,
仿佛有大把的時光容你虛擲。
走吧,時候不早了!
且慢,一只小小的細(xì)腰蜂
忽然落上右手的無名指,我擔(dān)心一起身,
眼前的良辰美景,
便會紛然破碎……
初夏的細(xì)雨最先淋濕了石頭……
初夏的細(xì)雨最先淋濕了石頭,然后
才是花香與鳥鳴。
晨風(fēng)被雨絲層層過濾,我的肉身
也輕易被靜謐的時光淘洗。
雨中舞劍的人,樹下?lián)]拳的人,
他們都還有虛空的對手。
我,垂下雙肩,只剩下
茫然四顧。
四十五年,我不斷被生活修正,
終于修煉成一名合格的
看客,嘴巴上打了三層的鉛封。
有些人可以放心了——
如今我只剩下了漫步,賞花,望氣。
匆匆暴走的人,翩翩起舞的人,
誰也不會聽到
一個孤寂的靈魂的叫喊。
走得越遠(yuǎn),丟下的東西越多,
除了時間,已沒有可以讓我屈服的敵人,
我也并不奢望
包裹骨肉的這具皮囊存世太久。
像眼前斜風(fēng)細(xì)雨中滌蕩的
樹木,花草,盛開罷,就安然凋零,
我會平靜而緘默,
帶走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
突至的暴雨洗凈了石頭……
突至的暴雨洗凈了石頭。然后把一條彩虹
丟在了河谷的上空,
天藍(lán)得仿佛一只驚飛的小鳥,
就會把它撞碎。
這個人不知為什么,忽然遠(yuǎn)離了人群,
試探著走下河灘,要穿越
高高低低的卵石,他的身體并不比石頭
大多少,當(dāng)然更談不上硬度。
但是,他好像執(zhí)意已決。河對岸是叢林,
一層層漫上山去,飛鳥消失在那里,
白云飄向山后,究竟是什么
誘惑他,讓他和一灘的大石頭較量?
汛期還沒到來,河水還懸停在上游。
現(xiàn)在河套里流動的只有風(fēng)。
但是,隨著這個人腳步的移動,跳躍,
空氣緊張了起來,卵石也繃緊了神經(jīng)。
這個人,這個遠(yuǎn)離了眾人的人,
瞬間變得那樣單薄,渺小。他
像是在卵石間沖浪,
時而被石頭顛起,時而又被石頭淹沒。
為什么他要和那么多的大石頭
較勁兒?現(xiàn)在,沒人能把他叫回來。
同行者望著他被卵石蓋住,搖搖頭,
沿著盤山公路繼續(xù)上行………
山中
我走累了。坐到一塊粗糙的石頭上。
群山擁圍過來,山谷的縫隙
瀉下一縷陽光,照亮了
一只灰喜鵲扇動的翅膀。
松風(fēng)輕拂,鳥鳴悅耳。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
清涼從我的臀部傳遍全身,
躁動的靈魂,溫馴地蜷縮進(jìn)肉體。
我一個人,低于一叢灌木,
小于一塊石頭,
在群山茂林之間,我放下了做人的榮耀,
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
如果再有一陣裹挾了花香的微風(fēng)吹來,
我就會慢慢融化,如果再有一聲
浸潤了露水的鳥鳴響起,
我就會倏然破碎……
一半
——給小芹
櫥柜里的衣服,有一半不用穿了,
一天天大半的時光
我們都是在家中度過。
偌大的飯桌,一半就夠了。孩子兩周回家一次。
冰箱減去魚肉, 飯桌減去杯盤,
一日兩餐, 我們活得足夠輕松。
話說到一半,我們彼此
就已心領(lǐng)神會,一起生活了十七年,
我們交談,早就不再單靠語言。
雙人床,一半就夠了,睡眠與歡愛,
夢境和鼾聲,此消彼長。
許多該放下的,都放下了。
房間的一半都留給書籍,我們每日
側(cè)身其間,變得比紙張還平靜,
比文字還安然。
過了這么多年,我們越發(fā)覺出
自己的殘缺,我是一撇,你是一捺,
只有相互支撐,才能成為一個“人”。
太陽俯臨頭頂,人生已至中年,
我們知道,要省下一半的力氣,
來對付后半輩子的生活。
玉米林
必須穿過這片玉米林,才能
抵達(dá)遠(yuǎn)處的村莊。唯一的一條小徑
顯得過于瘦細(xì),就要被濃密的玉米葉
遮掩起。我擔(dān)心,一旦踏入,
會不會被潮水般的綠淹沒?
此刻是清晨,除了四下的蟲鳴,
只有微風(fēng)掠過輕微的沙沙聲,
我分開濃密的葉子,像分開海水,
它們隨之又在我的身后彌合,
就像我不曾來過。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田間勞作,
十幾歲,柔弱的少年,卻像個真正男人,
鋤地,間苗,澆水,捉蟲,噴藥,
渾身粘滿花粉,濃烈的香味讓人暈眩。
鋒利的玉米葉子劃破了
稚嫩的皮膚,
被汗水一殺,直到如今想起,
還會火辣辣地刺痛。
我曾一個人,撒化肥時遭遇暴雨,
雙膝深陷進(jìn)泥濘,
像一頭瘦小的牲口趔趄前行,
雨水抽打著面孔,無助的淚水模糊了
眼睛,讓我?guī)缀跽也坏?/p>
回家的路。
當(dāng)玉米棒子成熟后,劈下來堆在地頭,
玉米棵子也錛倒了,
天空仿佛一下高了許多,田野
瞬間變得空曠。黃昏降臨,四面沉寂,
我等哥哥趕著牛車
來拉走玉米。我一個人躺在玉米堆上,
看銀河橫貫頭頂,群星燦爛,
卻不發(fā)出一絲聲音。那時,
有一種深深的震撼讓我身心顫抖,
但是,我還不會使用一些詞語,
說出內(nèi)心的感受,比如:
蒼茫、寂寥、虛空和孤獨(dú)。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仿佛始終在低頭
穿越這大片的玉米林,
恍然一抬頭,就從一個青澀瘦弱的少年,
變成了一個中年:
華發(fā)滿頭,肚腩臃腫,
而這片玉米林洶涌著,橫亙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
仿佛永遠(yuǎn)沒有盡頭。
2015年8月21日晨
歲晚
歲晚了,一年將盡。
沙漏里的時光
所剩不多。
空中散出余燼的氣味,舊年
只留下一點(diǎn)尾巴尖,短得
超不過一聲
嘆息。
那么多的事,還沒來得及做。
新書上,又覆蓋了
淺淺的細(xì)塵。
霧霾不散,但卑微的花在開,
金黃與粉紅,葉子綠得
似懷春的少年。
而我的青春,好像不曾來過。
逝去的不愿回憶,
而明天,也無法推想。
一遍遍清掃房屋,但還是無法阻止
塵埃,紛然落下,
傷感般堆積。
一年將盡了,又是歲晚。
皺紋在皮膚上蔓延,
黑色素從發(fā)根處褪盡。
怕對鏡,懶洗浴,
不敢看到自己松弛的身體,
更不忍心端詳——
身邊這個最愛的女人,
一天天老去。
空境之雪
天空之鏡,灰色的水銀剝落,
時光的面影模糊。
這從鏡中向大地紛然飛揚(yáng)的,是舊日子,
是凋零的記憶。
林子空寂,收留了嘆息的碎片。
走過的人,愛上了噬心的孤獨(dú)。
一群喜鵲被細(xì)微的風(fēng)聲驚起,碰落
點(diǎn)點(diǎn)雪塵,吻上面孔的涼意。
灰色的枝條伸向高處,鵲巢裸露。
大地像灰色的轉(zhuǎn)盤,讓白布覆蓋。
上天也不忍看,這塵世的暗與亂,
它需要遮掩,需要埋沒。
它要在這空蕩蕩的雪被下生成產(chǎn)床,
讓上面孵化出別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