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

。

——卡夫卡

1

濃烈的陽光不離不棄地暴曬在唐小明頭上，手上早就磨出血泡，陣陣的痛感，由雙手迅速傳遞到全身。唐小明嘴里咝咝幾聲，剛把手推車停下來，組長就兇神惡煞般走到他跟前。唐小明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組長。渾濁的眼神里凝聚著一團火苗。此時臨近中午，早餐那兩碗稀飯，早就化成尿水而去，肚皮和脊梁都粘貼在一起了。嗓子眼也冒著火焰似的，火苗正在往上竄，渾身上下的骨頭快要散架。現(xiàn)在肌體的各個部件都在和他的精神進行抗衡，他有點支撐不下去了。

這么跟你說吧，現(xiàn)在的唐小明如同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沒來幾天就想偷懶，別人都像你這樣，這工程要拖到什么時候？你他娘的給我起來，不做就滾，反正少你一個不少，多你一個不多。組長周扒皮似的，對唐小明不依不饒地訓(xùn)斥著。唐小明把嗓子眼的火焰，再次轉(zhuǎn)移到眼睛上來。他狠狠地瞪了組長一眼，老子......這兩個倔強的字眼剛要從喉嚨底發(fā)出來，馬上又咽下去了。他低下頭瞧著地上凌亂的泥沙，雙腳無力地踐踏著地上的小草，終于沒讓那火發(fā)出來。

手推車呻吟的吱呀聲音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組長的眼睛還是如芒在背，盯著唐小明不放。此時，唐小明才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句話的深刻道理。

狗腿子，這個名詞一直在唐小明腦海里翻滾著。

心生怨言的唐小明一天沒好心情，吃飯的時候，一聲不吭。工友小豆對他說，凡事得忍著點，那是心頭上插著一把刀。誰叫我們是小工呢？有朝一日我們也混個工頭當(dāng)當(dāng)。

就你我？別做夢了。唐小明迷茫的眼睛望著遠(yuǎn)方說。

小豆和唐小明很合得來，雖然唐小明才來這工地10天。小豆說，自己之所以來建筑隊打工，是因為欠了一屁股賭債。老婆罵、債主追，日子沒法過了，他就把手里僅有的一輛摩托車賣了，給老婆留點生活費，自己就跑出來了。他說，要是不能出人頭地，他愿意去死，也不敢貿(mào)然回去?？伤终f，他最對不起的是妻子。

誰都知道十賭九輸，可我還是賭了，并且輸?shù)靡凰俊?/p>

唐小明聽著小豆的訴說，沒有言語一句。能說什么呢？說什么好呢？他不知道，茫然地望著遙遠(yuǎn)的遠(yuǎn)方。好不容易等到下午6點收工，唐小明拖著疲憊的身子，匆匆吃完了晚飯，就把自己丟在床上了。夜，有時候覺得很短，那是心安理得的時候；有時候很長，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無聊的工地之夜，拉長了混亂的思緒，讓唐小明輾轉(zhuǎn)難眠。終于捱到12點，正當(dāng)唐小明要睡下去的時候，工棚外面?zhèn)鱽砹舜蚨仿?，夾雜著粗口對罵的聲音。唐小明拉過被子，裹住自己的腦袋。他不想讓這刺激的聲音進入他的耳朵，事不關(guān)已高高掛起。他沒法關(guān)心別人，也關(guān)心不了，自己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所以，他不想?yún)⑴c這種無聊乏味的爛事。

可是，那邊的打斗聲越來越激烈了，而且從聲音中，可以分辯出有小豆的聲音。不行，我得去看看。唐小明一激靈掀開被子，一下子跳起來。

來到門外，唐小明發(fā)現(xiàn)小豆正和幾個人扭打在一起。很明顯，小豆正處于下風(fēng)，而且臉上有了血跡。唐小明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扭住了壓在小豆身上的高個子男人。

有話好好說，別打人了。唐小明對高個子說。

好好說？怎么個好好說法？他欠了我們的錢不還，不該打嗎？你還是少管閑事為好，滾一邊去。高個子說著，又轉(zhuǎn)身向小豆走去?？磥?，小豆今晚是難逃一劫了。

唐小明飛身擋在小豆面前，口中還是那句話：有話好好說。

“砰”的一聲，一個拳頭砸在唐小明的臉上，他馬上感覺到一股熱辣的液體，順著臉上流了下來。

你真想管閑事？那你就試試。高個子叫道。

我不是這意思，你如果不解氣，再來一拳。

唐小明伸手抹一下自己的臉，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五個紅紅的指印。

“砰”，再一拳飛來，唐小明踉蹌著退后了幾步，又勉強站穩(wěn)了。

高個子這回沒再出手，只是用手指了指小豆。嘿，這位兄弟還真有兩肋插刀的意思。好，看在他的份上，我可以寬限你幾天，三天后再不還錢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高個子說著，帶著其他倆人揚長而去。

事后唐小明才知道，小豆因為賭六合彩，借了高個子3000元。高個子是莊家，而且是本地人，這錢是欠不得的。唐小明把小豆扶進工棚，讓他休息一下。

明哥，這地方是呆不下去了。我也需要還這錢，要不這樣，我們?nèi)フ椅姨媒惆伞?/p>

你堂姐？她在哪？是做什么的？

在西安，開著一間小超市。她曾經(jīng)說過，如果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可以去找她，她會想辦法的。目前她剛離婚，一來心情不好，二來正需要幫手，我們?nèi)チ?，她一定很高興。

唐小明摸摸臉上的傷痛，若有所思地對小豆說，那也行，這邊我也不想做不下去了?？墒?，老板會給我們結(jié)算工資嗎？

我的好拿，畢竟我做了幾個月了，你就不同，才做10天，拿走全部工資，應(yīng)該不容易。

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有錢。小豆又說了一句。

發(fā)不了工資，就沒法去西安，唐小明想了一下，一時沒了主意。他不想用小豆的錢，可目前又沒有別的辦法。第二天一大早，唐小明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進工頭的辦公室。

要走可以，但是，你只能借點錢走，10天，讓我怎么給你算工資呢？我們可是有言在先，不能壞了規(guī)矩。工頭的言外之意，不言而明。

唐小明不想再和他爭執(zhí)下去，最后，他拿了工頭丟給他的100塊錢，就走出了辦公室。

這邊小豆也結(jié)了2000多元，去西安是沒問題的了。拿到了錢，兩人趁機跑了出來，以免節(jié)外生枝。來到火車站，唐小明看到車站外面很多民警在巡邏，這情景讓唐小明心中咯噔一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拉著小豆往回走。明哥，為什么不走了？坐火車才省錢。我們?nèi)テ囌?！坐汽車快點，要不，萬一高個子他們追上來，你我都會沒命的。

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會逃走，怕什么。唐小明不說話了，他不管小豆如何不愿意，拉著他來到汽車站，買上了開往西安的車票。明哥，你真是個怪人，讓人琢磨不透。別說話，我知道你是信得過的人，所以才和你在一起。別廢話了，走吧。

2

小豆的堂姐開著一間電器小超市，門面有點寒磣，委屈在街角一邊。當(dāng)然，堂姐看到小豆帶著唐小明來，把不高興寫在臉上。唐小明知道，自己是外人，更何況小豆和堂姐也只是堂親而已。

可是，人到底是來了，不安排也不行，最后，堂姐把唐小明安排去送貨裝卸，晚上還要留在店里看門。不管怎么說，這邊比起建筑工地，那是地獄和天堂之分了，起碼每天都能穿上干凈的衣服，吃口飽飯，睡上安穩(wěn)覺了。平時，唐小明除了干活，很少說話，他不愿意惹事生非。更不愿意出什么風(fēng)頭。所以，一到店里關(guān)門，他就鋪好鐵床，躺在上面。盡管他經(jīng)常捱到下半夜才睡得著覺。

這天上午，唐小明被堂姐派到東街去送貨。此時正值7月的中午，天氣熱得要命。唐小明剛坐下來休息，就被一陣驚恐的叫喊聲吸引住了。原來，是有人落水了，就在東街邊上的人工湖里。落水者正在水中一上一下地?fù)潋v，猶如在表演行為藝術(shù)。旁邊人群圍了一大堆，有的拿出照相機手機在那兒拍照，吶喊的人雖然很多，卻沒有人愿意下水救人。

唐小明扭頭一看，在人們的議論聲中，他知道落水的是一名小學(xué)生。

那個小孩在水中撲騰幾下，就沉下水里去了。此時再沒有人出手，這小孩肯定會溺水身亡的。更有意思的是，有的人干脆拿出手機，邊驚呼邊拍下小孩在水中最后折騰的情景。

唐小明顧不得多想，立即丟掉手中的礦泉水瓶，縱身跳入湖中。就在唐小明跳入水中那一刻，人群中發(fā)出了一陣熱烈的歡呼。

要知道，唐小明可是游泳好手。在家鄉(xiāng)時，他曾經(jīng)獲得過自由泳的第三名。雖然好幾年沒有游泳過，但他那身看家本領(lǐng)，還是派上用場了。唐小明下水后一個縱躍，游到小孩子身邊，一下子把小孩托出水面。小孩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岸上的人們馬上歡呼起來，對著唐小明豎起大姆指。

人們七手八腳幫著把小孩和唐小明拉上岸，這時候，小孩的父母也聞訊趕來。當(dāng)他們得知救人的是電器商場的送貨員時，小孩的父母雙雙跪在唐小明面前，感激涕零著。

唐小明不理會這些，淡淡說聲不用謝，不領(lǐng)情地走向送貨車的駕駛室。他要司機盡快開車，盡快離開這里。就在車子要發(fā)動的時候，一位晚報的記者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他一手拿著麥克風(fēng)，一邊引來電視臺的攝影機。那閃光燈一直對著唐小明。

原來電視臺正在制做一個見義勇為的電視節(jié)目，宣傳好人好事，竟陰差陽錯地碰上了唐小明的救人現(xiàn)場。所以，他們是不會放過這個宣傳好人好事的機會的。

在記者和眾人的強烈要求下，唐小明只好下車，接受記者采訪。

可是，唐小明的腦海里卻一直嗡嗡作響，好像有人在他耳邊敲打一樣。他聽不清記者在問他什么話，也聽不清眾人的贊頌和表場。他似乎很不適合這種場合，一直低著頭，只想盡快離開這地方，回到店里去。

特別是閃爍的閃光燈，更讓他無所適從。

就在這個時候，小豆趕來了。唐小明突然拉著小豆的手，飛奔起來。留在他身后的是，眾人的不解和記者的懵懂發(fā)呆。這是唐小明來到西安的第三個月。為什么要發(fā)生這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事？事后唐小明一直在叩問自己。

小豆的堂姐知道這件事后，對唐小明也是刮目相看了。她的態(tài)度明顯有了很大改變。原因很簡單，她的小超市因為唐小明而出名，自然而然，生意也一下子紅火起來。原來唐小明的工資一個月1200元，現(xiàn)在，堂姐一下子給他加到2000元，而且晚上不用再住店看門了。

兩天后，孩子的父母經(jīng)過一番詢問，終于找到了唐小明打工的小超市。

說是有人要找唐小明，著實讓唐小明嚇了一跳。直到他看到是落水小孩的父母時，心情才稍稍有點平靜。小孩的父母自然是千恩萬謝，除了說一大堆感謝之類的話外，并送上5000元錢慰問金，讓唐小明一定要收起來。

唐小明好像很不習(xí)慣這種場合似的，一直盡力推遲躲閃著。這時候，小孩的父母一下子跪在他面前，說是如果唐小明不收這個錢，他們就一直跪著，直到他收下為止。

堂姐在一邊也勸著唐小明，讓他無論如何也要收下人家的一片心意。唐小明終是推遲不過，只好收了小孩父母的5000元。

好不容易送走小孩的父母，剛想回房間休息一下，小豆又來了。

明哥，你現(xiàn)在可是大英雄了，你看，報紙上都登出來了。

晚上，小豆拿著報紙，高興地對唐小明說。

唐小明接過報紙一看，晚報的頭條以粗大的字體整版報導(dǎo)著唐小明見義勇為的動人事跡。唐小明的大幅照片就在報紙上，旁邊是一排大字“見義勇為，不留姓名，高風(fēng)亮節(jié)，市民楷模”。

明哥，就沖著這個，晚上你請客，一醉方休。

小豆纏著唐小明，唐小明心中咯噔一下，隱隱的愁緒一下子爬上心頭，他沒有說話，靜靜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

小豆是第二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唐小明不辭而別的。

昨天晚上，唐小明拗不過小豆，就到附近飯店好好喝了一頓。席間，唐小明一直對小豆給他引薦到西安，心懷感激?？墒?，小豆一直微醉著，聽不出唐小明的話中之意。他一直以為自己交了這么個朋友，是他的福氣，因為唐小明，他的臉皮上也有了光彩。

唐小明給小豆留下一張紙條：小豆，感謝你信得過我，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我真的有點事要辦。所以，我得離開。你知道嗎，我很感激你，讓我有了落腳之地。出門在外靠的是朋友，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說了，一說到這，我的心里就很難受。我只想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比如你?？晌易霾坏?，我不喜歡熱鬧，更不想出名。我需要的生活，是干凈、單純，所以，我選擇離開。如果我們有緣，或許我們還會見面的。

小豆望著紙條發(fā)呆了。

3

這回唐小明走得遠(yuǎn)，一下子來到新疆，在沙漠邊的一個小城住下來。從這往前走，就是阿勒泰喀納斯湖景區(qū)。有人說，這個地方堪比九寨溝，月亮灣，喀納斯湖，雪山，你不虛此行。

再過去就是天池景區(qū)，天池位于博格達(dá)峰，原本是一個奇跡，身處此地，相信必有別樣的享受?？墒牵菩∶鳑]這心思也沒有這余錢，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口袋里的錢花了2000多元。唐小明想，照這樣下去，坐吃山空又會走投無路了。

閑來無事，唐小明就到街上走走，一家“好再來”餐館吸引著他。

原來，餐館門前貼著招工廣告，要招一名打雜工，一個月800元，包吃住。唐小明想，這就夠了，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目前的關(guān)鍵是讓自己活下去，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于是，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證給老板看，老板一看他人很精神，身體也健壯，一下子就答應(yīng)了，并要他第二天來上班。唐小明馬上返回旅館，夾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就來到“好再來”餐館上班。

人若勤奮，立足于天下無難事。果真如此，唐小明的勤勞換來了老板老曾的賞識。凡是客人少，有空閑的時間，他都會幫忙別人。從洗碗筷到拖地板，樣樣搶在前頭。一段時間后，一位廚師辭工走了，看到手腳靈活的唐小明，老曾一時也招不到新廚師，于是，經(jīng)過唐小明同意后，就讓唐小明開始學(xué)習(xí)烹飪技術(shù)，讓他學(xué)會做大廚。

小唐，你要是有興趣的話，我想讓你學(xué)習(xí)廚藝，只要你能做好，工資好說。我相信你能勝任的。唐小明聽了這話點了點頭，俗話說，一技在身，走遍天下。于是，唐小明開始著手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烹飪的技術(shù)。

為了能勝任這份工作，唐小明認(rèn)真琢磨各種菜類的烹飪方法。很快地，唐小明就掌握了幾個菜系的制做方法，沒過多久，他的廚藝超過了以前的廚師，并成了“好再來”的特色招牌。

幾個月過去了，精明強干的唐小明，一時成了“好再來”的招牌。老曾把他的工資從原來的800元，一下子加到3000元。最重要的是，此時有支丘比特之箭，也同時射中了他，有—位女孩愛上他了。

其實，唐小明早就注意到，餐館里的服務(wù)員小桃對他特別留心。那是唐小明剛到餐館的第二個月，小桃曾經(jīng)約過唐小明?？墒?，唐小明沒點頭，也沒有拒絕。最后，他思考再三，還是失約了，這讓小桃很失望。盡管唐小明拒絕了小桃的邀請，小桃還是在工余時間為唐小明洗衣服、打掃房間。唐小明每次下班后，總有一杯熱茶，擺在他的小桌子上。唐小明知道，除了小桃，沒有誰會這么執(zhí)著地關(guān)心他。

就在唐小明成了唐師傅的第二天，小桃含羞著臉，來到唐小明房間。唐小明慌忙起身讓坐，一向精明強干口若懸河的唐小明，在小桃面前，竟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明哥（這是小桃對他的一貫稱呼），我和我媽說了我們的事，她同意了，還讓我?guī)闳プ屗纯础Ｄ阍敢鈫幔?/p>

我？我們的事？唐小明并沒有答應(yīng)小桃的任何事，怎么就變成了“我們的事”？

沒事，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告訴我媽，讓她別為難你。小桃說這話時，眼睛突然紅紅的。

小桃，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你，可我……

我知道，可你一無所有，你是外地人，你身上沒有一分錢。還有什么，你說吧？這話我都聽膩了。要是你覺得我配不上你，那我就不勉強你了。我不是這個意思，背井離鄉(xiāng)的我，到目前為止還真的是一無所有。況且我只會炒幾個菜，將來你跟著我，一定會受苦的。你，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我早就和你說過了，我不在乎你一無所有，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外地人。我看中的是，你的認(rèn)真勁，你的執(zhí)著勁。這就是人的精神。人要是沒了這種精神，有再多的錢，又有什么用？我把你的情況告訴我媽了，我媽說，只要你愿意，可以在這兒落戶，我家也有房子，你不用擔(dān)心什么。好嗎？

這？明哥，你做事從來不會拖泥帶水的，就像你在炒菜，干脆利落。再說了，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你就不想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或者，我真的長得很難看嗎？小桃這話一出口，臉上馬上又紅了起來。

唐小明沒有馬上回答小桃，只是不斷重復(fù)著小桃那幾個字：終身大事，終身大事。

最后，唐小明拗不過小桃，終于跟著她來到未來的岳母家去了。

唐小明一到，小桃的母親一眼就相中了唐小明，很滿意唐小明，招這個上門女婿，沒得說的。從老人家臉上的笑容，一切不言自明。于是，老人家給小桃和唐小明定下了辦喜事的日子。

從小桃家回來，唐小明特地到小餐館點了幾樣小菜，當(dāng)天晚上，唐小明第一次喝醉了。

別人醉酒的時候，要么吐要么發(fā)酒瘋要么死睡，只有唐小明與眾不同。他沒有吐沒有瘋也睡不著。回到那間屬于自己的小房間里，唐小明的眼睛睜得很大，手中的香煙始終繚繞在他的周圍。月光下，透過窗欞的隙縫，他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的炊煙，看到了金黃的稻田，聽到小狗的跑叫聲，母雞下蛋時歡快的鳴叫。同時，他更是仿佛聽到了那曾經(jīng)熟悉的親切的呼喚。

一聲聲，一句句，如泣如訴。

出門在外這么久，唐小明第一次流下了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此時此刻，他是傷心呢，還是高興呢？

誰也說不清這事，別人不知道，他自己也沒法明白其中的緣由。上班的時候，小桃的臉上總是洋溢幸福的喜悅。唐小明沉默寡言了一段時間后，臉上開始有了笑容。

當(dāng)然，笑得最燦爛的，是小桃。

5

一串熱烈的鞭炮聲在一家院落里響起，一群人圍著小桃，看著小桃手中的小孩子，溢美之聲此起彼伏。原來，這是唐小明和小桃的女兒在過滿月，小桃的母親高興地張羅著接待客人。唐小明拿來一大盤紅雞蛋，每人4個一一分給眾人們。這孩子很像她爸，特別是眼睛，也是很有精神的。小臉像她媽，漂亮可愛。眾人夸獎著小孩子，其實也是夸獎著唐小明夫妻倆。

就在這個時候，村長老郭走上前來，在小孩的襁褓里塞了一個鼓鼓的紅包。小桃推遲了一下，也就收下了。老郭此來的意思不言自明。原來，老郭有棟房子就在街上，這兩年來，他早就看上了唐小明的廚藝。他想，如果唐小明能與他合作，他要用自己的房子開餐館，讓唐小明掌勺，何愁生意不會好起來？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唐小明的廚藝，早就聞名遐邇了，老郭十分贊賞唐小明的手藝。其實，唐小明很想過著平靜的生活，沒人打擾，不想憂煩，小兩口盡情享受?？伤霾坏剑驗樗F(xiàn)在不是普通人了，他的技藝讓人羨慕，他的為人讓人敬仰。于是，他必須是屬于大眾的。

經(jīng)過老郭的再三邀請，唐小明同意了老郭的意見。由老郭出房子和資金，唐小明出技術(shù)，兩個人合伙的生意就這樣開張了。餐館取名為“唐一刀”，自然又是聲名大振了。不管從哪里來的客人，都想要到“唐一刀”餐館來吃一頓。有的客人竟寧愿出錢到“唐一刀”來，為的是一睹唐小明的風(fēng)采。

唐小明的離去，對“好再來”的老曾打擊最大。他的餐館幾乎快要倒閉了，失去了唐小明，他就失去顧客，失去了顧客，就沒有了收入。老曾曾想以其他方式對付唐小明，可是，老郭是一村之長，老曾再怨聲載道，也不敢得罪村長。這也是出于唐小明的意料之外，看來，人的生存不只是個體，他是有社會性的，由社會來決定你的一切。

可是，正當(dāng)生意上蒸蒸日上的時候，唐小明卻經(jīng)常失眠了。如果不是唐小明一連幾天的惡夢，小桃卻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這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唐小明回到家里，打開電視一看，發(fā)現(xiàn)中央臺《舌尖上的美食》頻道，正在介紹各地美食風(fēng)味，以及各地餐館的特色菜系，其中就有本地電視臺選送了“唐一刀”餐館的經(jīng)營情況。

尤其是在介紹“唐一刀”唐小明時，本地電視臺說明了不少，并有他提勺炒菜的錄像。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唐小明開始失眠了。

平常唐小明很少喝酒，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11點多了。剛躺下去，又坐起來。如此反復(fù)了幾次，還是沒能入睡。于是，唐小明吩咐小桃煮一點湯，他想喝點酒。

酒一下肚，唐小明更是沒法入睡?？粗谎圆话l(fā)的小桃，看著活潑可愛的女兒，看著充滿溫馨的家，看著沿著幸福方向奔走的一切，唐小明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小桃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唐小明正趴在桌上睡著。她心疼著他，怕他著涼，于是，就拿了件大衣，準(zhǔn)備披在唐小明身上。大衣剛披在唐小明身上，唐小明馬上條件反射似地跳了起來。

別別別，你這是干什么？由于唐小明的大聲叫喊，女兒被驚醒了。

明，你這是干什么？是我，小桃。

驚魂未定的唐小明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告訴小桃，說是自己做了個惡夢。

小桃知道，這段時間來，唐小明一直在餐館忙碌著。餐館的生意越好，他就越累。也許他是因為累，才會做惡夢的?？墒牵菩∶鲝倪@天晚上開始，卻是惡夢不斷，人也一下瘦下去了。有時候剛睡不下不久，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大聲叫喊，身上一陣?yán)浜?。作為妻子，小桃深感自?zé)。她認(rèn)為是自己的過錯，沒有好好照顧好唐小明。這一天上午，唐小明還沒起床，小桃就抱著女兒，找老郭去了。

一聽說唐小明生病了，老郭也很著急。小桃的要求也不過分，不就是讓唐小明休息幾天嗎？可是，餐館是做生意的，休息幾天，客人就會流失，沒了客源，餐館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再說了，目前餐館生意競爭很厲害，一不小心，就會虧本的。更何況他們餐館生意靠的是唐小明的招牌手藝。老郭來到家里一看到唐小明，好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沒精打彩的，也不好意思開口讓他去餐館上班。于是，他還是決定讓唐小明休息幾天再說。

6

小桃，我給你講個故事，你愿意聽嗎？

休息了兩天，唐小明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好了一些。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后，唐小明喝著茶突然心血來潮地對小桃說。小桃笑笑說你能有什么故事？好吧，只要你高興，不妨說來聽聽。女兒乖，聽爸爸講故事了。小桃拍著女兒的小手，聚精會神地聽唐小明講故事。唐小明點了一根煙，抬頭眺望遠(yuǎn)處的天邊，故事就從他口中娓娓道來。好像那故事就是發(fā)生在遙遠(yuǎn)的地方似的。

這是我聽來的一個故事，好像是發(fā)生在幾年前吧。

那一年秋天，一位小伙子真心愛著他的女朋友。他們從相識到相知，已經(jīng)有了4年的感情了。眼看瓜熟蒂落，小伙子正準(zhǔn)備和女朋友舉行婚禮，就在這個時候，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天晚上，女朋友為了找小伙子確認(rèn)下個月結(jié)婚婚車的事兒，到小伙子家里去?；貋淼穆飞?，他的女朋友卻遭遇了不測：女朋友被村里的無賴強奸了。一開始，小伙子并不知道這事，還在為未來幸福的日子盤算著?？墒?，他卻發(fā)現(xiàn)一向開朗活潑的女朋友，突然郁郁寡歡，低頭垂淚，完全沒有那種即將做新娘子的幸福感。于是，他再三詢問女朋友，到底是為什么不高興？是不是因為婚車的檔次差了，還是其他什么讓她不如意的事情，讓她心情不好。

女朋友拗不過小伙子，終于把那天晚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小伙子。要知道這個村里的無賴幾年來都是無惡不作，到處惹事生非。村里人誰也不敢把他怎樣，有不少婦女或女孩都成了他掌中的獵物。但她們都是忍氣吞聲，為了臉面，也不敢到處聲張。人們的膽小和懦弱，給了無賴極大的勇氣。他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早就惡名遠(yuǎn)楊了。小伙子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地步，并且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是可忍，熟不可忍？

于是，小伙子表面上答應(yīng)女朋友，不去找無賴報仇爭斗。暗地里，小伙子卻在尋找機會收拾那個無賴。因為這事，加上女朋友心情特別沮喪，所以，他們的婚期也就自然而然地延期了。

如果沒有再發(fā)生后來的事，或許他們會和其他受害人一樣，不敢聲張，大事化小，最后不了了之。畢竟這不是件光彩的事，特別是女孩子。有時候，名聲就是洪水猛獸，會要人的命的，尤其是農(nóng)村。但是，命運卻給他們安排了更為恐怖的結(jié)局。

那個無賴第一次得手后沒有引起小伙子的反抗，他的野心更大了，居然跑到小伙子的女朋友家，要求再次發(fā)生關(guān)系。要不是女朋友的父親突然回到家里，女朋友將面臨著再一次更為嚴(yán)重的心靈打擊。無賴的膽大妄為，讓小伙子心中的怒火再次燃燒起來。不行，這條色狼不能留著，他的存在，就是對自己女朋友的最大威脅，是他們幸福生活的絆腳石。于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小伙子操著一根鐵棍，在那個無賴的家門口等候他。當(dāng)半夜時分無賴回到家門口時，小伙子的一根鐵棍，劈頭蓋腦落在無賴的身上。

小伙子原本也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那個為所欲為的家伙，讓他以后不敢再胡作非為，禍害鄉(xiāng)里。沒想到那家伙卻經(jīng)不起幾棍子，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死了。事情發(fā)生過后，小伙子當(dāng)然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所以，他告訴女朋友，讓她遠(yuǎn)嫁他人。因為這件事情發(fā)生后，女朋友也一定是沒臉在村里活下去的。后來，為了逃避公安抓捕，小伙子開始走南闖北，四處為家。好幾年了，也許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家人，見不到他那曾經(jīng)相愛的女朋友了。

如今，他最擔(dān)心的是，他的女朋友不知道是死是活。講到這，唐小明突然停下故事的講述，眼睛一直望著遙遠(yuǎn)的天邊。小桃插話說，那人就是該殺。要我是那個女的，不管小伙子的結(jié)局如何，我都會不離不棄的，等他回來。

這男人有種！我知道你很好，有一副菩薩心腸，所以，得到你也是我的福氣。唐小明緊緊地握住小桃的手。對了，來新疆這么久了，還沒有到過阿勒泰喀納斯湖景區(qū)和天池景區(qū)，有時間，你陪我出去走走，行嗎？行，心動不如行動，我們找個時間去吧。明哥，看得出來，你今天的心情不錯，還給講我故事，太有意思了。來，我給你準(zhǔn)備幾個小菜，今晚我們借酒抒懷，我陪你喝一杯。

唐小明緊緊握著小桃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夜色籠罩著窗外的景物，把所有的心事都遮蓋起來。第二天早上，唐小明突然失蹤了。小桃站在門前，若有所思。

7

在A城的看守所里，一個女人背著小孩子，和對面鐵窗里的男人交談著。女人沒有眼淚，一直在安慰著男人。只是男人的頭總是低沉著，一言不發(fā)。

良久，男人告訴女人，我對不起你，讓你受累了。你改嫁吧，別再傻等了。

不，我愿意，不管多少年我都可以等。別這么固執(zhí)，聽話，你還年輕，再說了，一個女人怎么過日子？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不，其實，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就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了。同時我也知道，依你性格，你一定會自己到這兒來的。你是對的，我支持你。放心吧，我會永遠(yuǎn)等著你回來。記?。号畠阂苍诘饶恪?/p>

還有，我們得到新疆的阿勒泰喀納斯湖景區(qū)和天池景區(qū)玩玩，這可是早就說好的，別忘了你說的話。見面的時間到了，女人依依不舍地離開男人，男人的眼睛始終沒有從女人的身上離開。女人走后，男人蹲在墻角，失聲痛哭起來。幾天后，又有一個女人來見男人。這事兒出乎男人的意料，男人有點驚訝，有點慌恐，也有點意外。

女人說，從他出走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等著他回來的消息?，F(xiàn)在好了，她終于見他一面了。盡管他們是在這種場合見的面，但總比永遠(yuǎn)見不到面好得多。女人說她這一生是幸運的，幸運的女人一定要等到不幸的男人出來。不，我不能連累你，等我出來，你都老了。再說了，誰知道會給我?guī)啄昴?？我不想連累你。

我才不管幾年，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時間不是問題，我都能等。

我……男人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不久，男人怯怯地對女人說，對不起，我在外面有了家庭，也有孩子了。

我知道，來這兒之前我就聽說了。你出來后可以選擇她，也可以選擇我。反正，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不過，在你出來之前，我會選擇永遠(yuǎn)等待。

你別這樣，別讓我的心不安，離開我，再找一個，好嗎？我求求你了！

不！永遠(yuǎn)不！你知道我是認(rèn)真的，就像幾年前那樣。

女人走了，男人兩手抓著囚衣，無力地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