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紅
去永和“逛窯子”
坊間流傳,去吉安縣永和鎮(zhèn)有3大樂事:吃豆腐、逛窯子、一葉情。說的是到了永和,有地方美食可以吃,有千年古窯可以逛,還能欣賞木葉天目盞。后兩者,說的都是永和的陶瓷——吉州窯。
從吉安縣出發(fā),不過十余千米,就到了永和鎮(zhèn)。兩旁是平坦的萬頃良田,面前就是滔滔贛江,背后是延綿不盡的山崗綠林。一走進古鎮(zhèn),就能感覺到無所不在的陶都遺風。長街小巷,可見用陶瓷匣缽片行行排列鋪成的街道;通往田間的小路,也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陶片路面;還有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水塘,都是當年挖土而成,水少時,可見塘沿厚厚的陶瓷碎片;周圍的耕地,也有不少陶瓷碎片散于土中……《東昌志》寫道,元豐年間,永和“錦繡鋪有幾千戶,百尺層樓萬余家?!彼尉暗履觊g“辟坊巷三街六市……附而居者至數(shù)千家”。一個小鎮(zhèn),已具備古代都市雛型,可以想見當年的繁華。
出了鎮(zhèn)子往西大概11千米,贛江江畔有一塊長2千米、寬1千米的平地,分布著24座古窯包,如崗似嶺,星羅棋布。中國不乏名窯遺址,但沒一個地方像吉州窯這么完整,且數(shù)量如此眾多?!爱斈暧篮退吠表樬M江而下,經(jīng)南昌出鄱陽湖入長江,可通往全國各地。陸路又是江浙與閩廣來往必經(jīng)之地。”吉州窯博物館副館長吳聲樂說道。
2013年,古窯遺址被開辟成公園,并修建了全國唯一一所吉州窯博物館。遺址內,窯包、窯床、作坊與寺院、佛塔、名人古跡、古街區(qū)、取土而成的池塘等交織在一起,水光山色,相映成趣。博物館內,則有詳實的資料記載著吉州窯的發(fā)展歷程。
吉州窯到底從何時開始創(chuàng)燒?何時熄火?學術界一直爭論不休。為何規(guī)模如此龐大的窯群,似乎頃刻間灰飛煙滅?且數(shù)百年沒有恢復?吳聲樂說:“當下的考古發(fā)掘,也只能證實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時間是在晚唐,南宋到了高峰,元代開始衰落,明朝中后期停燒,前后燃燒了600余年?!泵耖g傳說,南宋末年文天祥起兵勤王,數(shù)千窯工響應從軍,元兵入侵廬陵(吉安)后,摧毀了窯場。也有人說是永和的瓷土資源枯竭了,窯燒不下去,但距永和鎮(zhèn)不遠的地方至今還有大量的陶泥。據(jù)吉州窯研究專家肖世牟分析,宋末商稅過重,吉州窯這樣半官半民的窯瓷場受到的剝削太厲害,無利可圖之下只能逐步走向衰退。肖世牟還考證,從挖掘的遺址中曾發(fā)現(xiàn)過鐵鉗、鐵叉等燒窯的工具,足足數(shù)百斤??赡墚斈臧l(fā)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災害,使得窯工連取出工具的工夫都沒有。
或許是以上某個原因,或許以上原因都有,吉州窯從此一蹶不振,只剩下廢窯遺址默默地睡在贛江邊。
一葉菩提的秘密
在吉州窯博物館,我們見到了傳說中的木葉天目??瓷先ブ徊贿^是只黑得發(fā)亮的敞口淺腹茶盞,形似斗笠。拿在手里觸感柔滑,不過百余克重。盞底靜靜地躺著一片淺黃色的樹葉葉脈,看似突出,一摸與盞底齊平。注上茶水,葉子像一葉小舟隨茶湯漂浮,若沉若浮,幽玄清凈,果然是“瓷中尤物”。
不禁好奇,這片葉子是怎么燒到黑釉上的?
在吉安,有一個人10余年苦心孤詣,不斷實驗研究,用古法燒制出了已斷燒幾百年的吉州窯木葉天目盞。他便是吉州窯陶瓷燒制技藝傳承人伍映山。我們來到映山堂,見到了伍映山,他正好在開窯,一只只木葉盞從匣缽取出。他蹲在一旁,看葉形、摸手感,挑選出大半,拿起身旁的小錘將它們一一敲碎。看我們驚詫的眼神,他笑笑說:“這些都不達標?!?/p>
人到中年的伍映山,有些微胖,臉上總是掛著笑意。這些年來,他始終堅持不讓一件次品走出去,手里這把小錘也不知道敲碎過多少只盞。木葉盞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門技藝,更是值得用一生去研究的藝術。
從工藝上來看,木葉天目盞的燒制很簡單,不過是將采摘下的樹葉用清水洗干凈,不經(jīng)過任何處理,直接放入釉坯,開窯燒制。葉身在高溫下消失殆盡,卻在盞內留下葉的經(jīng)脈。大道至簡,不外如是。但至簡往往意味著至難,木葉盞的燒制難度、燒成率都讓人望而卻步。
制作木葉盞時,伍映山對于原料、工藝的把握都十分嚴苛。有史料表明,木葉盞的誕生深受禪宗文化的影響。古人云“桑葉能通禪”,而菩提葉是佛的信物,古人多用這兩種葉子來裝飾。在考古發(fā)掘標本中,目前多見桑葉。為了順應民眾對禪文化的向往,除了桑葉,伍映山也就菩提葉的工藝進行了研究并得以解決。另外陶泥他堅持用吉安本地的天然泥土,釉水用當?shù)靥烊荒嗤?、草木灰制成,堅決不使用化工材料?!斑@是對吉州窯古法制作技藝的傳承,也避免化工材料在燒制過程中釋放出不利于健康的元素?!?/p>
“柴燒是與火的博弈,只有練就高超的御火術,方能得吉州窯燒制技藝的真?zhèn)??!彼麍猿钟霉欧ㄋ赡静駸?,十幾個小時的燒制過程,不眠不休,全程把控。多年來才總結出溫度控制、火候、時長的規(guī)律。即便如此,木葉盞的成品率也不會太高,往往數(shù)十窯300多件,都難有一個成品。
這十幾年,伍映山做過無數(shù)次的試驗,他發(fā)現(xiàn)不同季節(jié)、不同地區(qū)的泥料和桑葉燒出來的木葉盞都不一樣,但終究是本地的泥料和葉子燒出來的效果最好。“單選取樹葉而言,放進去的葉子在燒制時會收縮,葉子成熟度不同,收縮比便不同,在不同大小和形狀的盞內,收縮比也不同?!彼鲞^無數(shù)次排列組合試驗,才得知什么樣大小、成熟度的葉子和什么類型的盞搭配,燒制出來的木葉盞是最具美感的。
木葉天目盞的神秘,也引起國內陶瓷研究家和文史學家的關注,他們研究推斷出木葉盞燒制的3種方法:摘取樹葉,經(jīng)特殊處理除去葉肉,剩莖脈沾釉貼飾于已施黑釉的盞壁;樹葉反面涂抹釉粉或色粉,置于施釉盞內;濕坯拓印鮮葉后施釉,揭去樹葉后,在無釉葉紋部涂以黃釉。
伍映山則認為只需在施釉的盞內放入木葉,再入窯燒制即可,因為木葉天目盞本就是“大道至簡”,講究渾然天成。
技藝的恢復和傳承
對吉州窯而言,伍映山不僅恢復了木葉天目盞,更使得斷燒幾百年的吉州窯涅槃重生,全面恢復燒制。
2003年,33歲的他被調入吉州陶瓷研究所、吉州陶瓷廠。彼時,雖然吉州窯恢復工作已經(jīng)進行了十來年,但伍映山面臨的是廠房破敗、技術人員流失、債務沉重等多重困難,吉州窯的研究、設計都得從頭開始。
壓力不可謂不大。為了恢復技藝,從未接觸過陶瓷的伍映山,從頭做起。他先是在知名文物專家劉品三、陶瓷大師劉遠長等人悉心指導下,系統(tǒng)地學習了陶瓷的制泥、配釉、拉坯、修坯、施釉、裝飾、設計、煉制等。而后十余年,又全身心鉆研:搜集瓷片標本、資料、文獻;摸索古代制瓷原料、工藝技術來源;走進吉安縣的溝溝壑壑,遍訪縣內外民間陶器藝人、地質科研機構;對吉安有關陶瓷制作的礦石、泥土、柴草等進行試驗、整理……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十年“苦熬”,伍映山從一名門外漢成為了陶瓷胎釉研制、造型、裝飾、設計、燒制的行家。在他的努力下,吉州窯木葉天目、剪紙貼花天目、黑釉窯變結晶等技藝得以恢復,釉色上也得到創(chuàng)新,且瓷器裝飾、造型設計、制瓷技術都做到集以往之大成。
這些年來,他每年都會收幾個徒弟,雖然不是每個學生都從事陶藝制作。但有些成了設計師,作品融入吉州窯的文化元素,有些當了老師,繼續(xù)傳授吉州窯知識?!拔幕妮椛浜蛡鞒锌梢允嵌喾N多樣的?!?014年,他辭去研究所所長職務,“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研究吉州窯技藝上?!?/p>
隨著吉州窯市場的逐漸興起,參與制作吉州窯的人也原來越多。其中文物專家劉品三和他從日本留學歸來的女兒劉曉玉,善于燒制大件作品……
從已知的考古發(fā)掘中,吉州窯從未發(fā)現(xiàn)過大件。劉曉玉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反復研究,在父親的幫助下,成功研燒出一批特大件吉州窯陶瓷,最大的作品直徑達1米。
近年來,當?shù)卣苍桨l(fā)重視這門古老的技藝。2011年,政府啟動吉州窯遺址保護工程,涵蓋吉州窯遺址公園、陶藝展示中心、東昌宋街改造等,既恢復了陶瓷盛景,又增添了旅游佳地。
尤其在遺址公園內,不但有吉州窯博物館,更有諸多吉州窯傳承人的工作室,形成了一個吉州窯陶瓷文化圈,利于創(chuàng)作,也利于推廣?!叭绻f吉州窯遺址保護讓千年窯火重燃有了重要根基,那么吉州窯陶瓷產(chǎn)品的科研開發(fā),則是窯火燃旺的‘點火器?!眳锹晿房偨Y道。為此,政府在遺址公園附近規(guī)劃了占地2 000畝的吉州窯陶瓷文化產(chǎn)業(yè)園和吉州窯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計劃10年內將園區(qū)建設成為容納三五個龍頭企業(yè),扶持100家左右大師工作室或個體陶藝坊,年產(chǎn)值達100億元……3月,吉安縣政府和某企業(yè)合作的吉州窯陶藝小鎮(zhèn)合作項目啟動。
一座城,看滄桑巨變。一座窯,見文明傳承。吉州窯曾燃燒了幾百年,也熄火了幾百年。既已復燒,便不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