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
20世紀80年代認識子辰,到如今有三十個年頭了。記得他在年富力強時,手頭握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為人做事總是正義耿直、疾惡如仇。為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主持公道,聚集微弱陽光照暖陰暗之地,是常有的事情。這些在他后來的小說里有過或隱或露的呈現(xiàn)。因為媒體記者的主業(yè)事多且雜,他對寫作并不那么急功近利,有些在我看來硬傷不淺的稿子,他慢慢咀嚼各方見解,儼然沙顆嵌肉的海蚌,不吭不哼,用精氣神滋養(yǎng)、包裹,居然也成就了閃光的珍珠。
現(xiàn)在,他“老”了,開始考慮自己的問題,從自身經(jīng)歷和本體感受出發(fā)觀照社會,他視界里的海平線露出一支新桅桿。
子女孝順,家庭和睦,老者依然孤獨。如此架構(gòu),一方面,能窺出子辰心地善良,狼性不足;另一方面,兩代人無矛盾無沖突,撇開了外界干擾,凸顯老人的孤獨就是內(nèi)心瘋長的一棵參天大樹,是一代代人的社會觀念、謀生手段、共享資源方式差異使然。
燭火殘年,那股吹得生命之火忽明忽暗的風(fēng),是軀體病變引起的生理痛楚?;钪钠堁託埓唛_了孤獨這朵絢爛的罌粟花。
老葉兩個兒子、兒媳對他都好,愿意贍養(yǎng)他一塊過。一則,鄉(xiāng)下人進城打工的窘迫條件,生活環(huán)境像運豬車里的豬,活得憋屈。二則,鄉(xiāng)愁再濃也回不來了,鄉(xiāng)村已然沒有了活路。過年花錢千辛萬苦返鄉(xiāng),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網(wǎng)吧,更沒有wifi,孫子孫女大年初一就嚷著要離開。養(yǎng)大了兩個兒子,本以為老有所依,最終,老葉還是孤家寡人窩在鄉(xiāng)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夕陽無限好”,這樣的感喟一定是黃昏的自我陶醉。酒后的老葉只有坐在山村木墩上的分,看著夕陽一點點落下,黑夜洶涌而來,整個村莊沉入水底。孤獨濃烈如酒。
老余的獨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京城工作,兒子媳婦上下班兩頭黑,一家人工蟻般慌亂地生活著,專程赴京探視的老余也難得見著他們。兒子家沒安固定電話,手機一旦無應(yīng)答,一整家人就像斷線風(fēng)箏,恍惚飄在云之外。在京城社區(qū)里,老余便是呆坐樹下的弱智小孩,沒人跟他玩。
老余也有爽的時候,但讓人想哭。那是在醫(yī)院,面對植物人老帥,他擺出象棋對壘陣式,車二進五,士五退六……自顧自叫著廝殺開來,獨自對世界大聲囔囔。
年輕人都打工掙錢去了。法庭上的老余,發(fā)現(xiàn)老葉的兒子和媳婦,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盯著鈔票。而老帥“孝順”的兩個兒子,讓父親插管遭罪,卻是舍不得那每月八千多塊錢的離休金。
當(dāng)下,老年人的孤獨既是一種內(nèi)心覺悟,也源自外部的一種催化和逼迫。
孤獨煎熬的盡頭就是一條不歸路,為了追求死的體面,把死亡的方式掌控于自己手中,明白人必須胸揣計謀,設(shè)計在先。
連狗都知道,病衰老邁垂死時,悄悄失蹤,找處隱秘之地,靜候死亡。自己決定死在哪,還不想讓人看見。在這方面,人真正是不如狗呀!
無疾而終不可求,生命燭火往往不會被陡然吹滅。更多的時候,它就是一塊濕木頭,在變成透明炭火的過程里,掙扎著彌漫夠了嗆人的濃煙,才肯心不甘情不愿滅去。有誰不渴望“生如春花燦爛,死若秋葉靜美”呢?可是,在人生的告別儀式上,作為局外人,我們常常看到死者昔時的仇家政敵,雜在悼念者中間,臉上比一般人更愁苦更哀傷。死者在自己神消骨損、無力控制局面之時,用謝幕引來這樣一場聚會,實在不是他的本意。
在這方面,年屆古稀的老余可是高智商,他渴望生的質(zhì)量和死的尊嚴。認為“死亡是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不能丑陋地衰竭,木乃伊般讓人圍觀,然后悲慘離去”。人一生下來就是朝著死亡走去,死亡能解脫人類的痛苦和不安,有的人不知趣,該他死了還賴著不肯走,折騰得家人雞犬不寧。老余有詩人的底子,想象力很豐富。在老帥病房,他突然恐懼有人會將自己按倒床上,脫光衣服,插滿管子。好死不如賴活,他要顛覆傳統(tǒng),他向天詰問:像洪老師那樣永遠漂亮地活在大伙心里好,還是像我們這樣老丑后死去的好?
遭遇肺癌偷襲的老余,十分明白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對絕癥的無能為力,他沒有張揚,不想坐等日漸強大的病魔、酷刑般的治療方式從內(nèi)外形成合圍之勢,眼睜睜看著生命之火,從蓬勃狀態(tài)日復(fù)一日黯淡下去。人的出生不由自主,人的死亡,并不是只能任人擺布!他決計逃離醫(yī)院這個監(jiān)獄,躲避親人、醫(yī)護人員的監(jiān)護,為自己保留駕馭生命自由的權(quán)利。
對生命的由衷敬畏,使老余敏感之極。他恍惚看到老葉那雙靈巧彈撥琴弦的手,在眼前變成可怕的爪子。因病痛蜷縮于床的老葉,竟被他幻覺成一只手臂粗、蠶一樣的蟲,扭動著、顫抖著,忽而扭成弓,忽而蜷成圓,忽而呈一字翻滾。
老余曾經(jīng)是個寫情詩的浪漫詩人,長于做夢??抗返膯l(fā),夢的牽引,他洞見了人生的終極之地:一座山前,滿眼雜樹生花,一道溪水穿林而出,林中隱現(xiàn)小木屋,屋后有一棵掛滿果實的柿子樹……柿子樹下,有一個圓形深坑,坑沿坑底,花草繁茂……
“我要設(shè)計自己的死亡,目標(biāo)是盡量減少痛苦,感覺沒有牽掛,不牽累為生存奔波的子孫。人老了大多權(quán)利都沒有了,但是我們有權(quán)利爭取最后的安寧?!崩嫌嗑蛄四乖O(shè)置好機關(guān),一旦身體不行,就服安眠藥,摁延時按鈕,埋葬夢里微笑的自己。他無疑是老年人的引路者,始料未及的是,覺悟的老葉鳩占鵲巢,老余引火燒身,成了糊里糊涂的殺人嫌疑犯。
眾所周知,死亡猶如四時交替的春夏秋冬,是順應(yīng)自然,回歸自然。我們這個社會自有它的秩序和游戲規(guī)則,至今,人們?nèi)詿o法像兩千多年前的莊子那樣,在妻子離世后鼓盆而歌。更何況,設(shè)計自主死亡,這可是個尖端問題。
老余和老葉都曾經(jīng)是文藝青年,內(nèi)心都有繁殖生命之花盛衰的土壤,但要成為操作者,要成為能工巧匠,因為不可告人,還必須施障眼術(shù),猶如老余所說:“既然夢中那里有個坑,那就是天意。天意不可違,那就替天挖個坑?!?/p>
幾近完美的局面,因為老葉提前介入露了餡。老葉的死招來了警察,老余功虧一簣,因此進了看守所、站上了被告席。案情似是而非,恍惚自圓其說了,恍惚又有破綻。但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老余走出了困境,讀者也感知了一種人生態(tài)度。
警察、看守所、法庭,這些社會秩序維護者和維護機構(gòu)的出現(xiàn),逼使老余內(nèi)心袒露見光,增強小說可看性的同時,無疑還有更深一層暗示。在中國,解決老年人問題,僅僅靠自身覺悟還遠遠不夠,必須獲得全社會的認同與支持。
這些,都是小說《快樂天堂》里傳達出來的訊息。
毫無預(yù)警,中國已經(jīng)一腳踩上老年社會,我們迎頭撞上了一個新問題。顯然,“先驅(qū)”已經(jīng)開始設(shè)計明天,安裝撤離生命的最后程序了。你呢?他呢?大家呢?還有我們這個社會,從個人心理到大眾游戲規(guī)則,都準(zhǔn)備妥了嗎?!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