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墨林 張文政 裘雪瓊
一線城市雞湯滋潤的小城無聊時光
□ 韓墨林 張文政 裘雪瓊
一線城市的生活方式、價值觀、知識獲取方式,伴隨著自媒體的崛起,向小城市、小城鎮(zhèn)加速下潛
吳昕騏的書桌上有一本阿乙的小說《模范青年》,淺黃色封面的小冊子擺在一堆凌亂書本的最上方。他很喜歡小說里的一段話,反復讀了好多遍:
“所有的我在所有的時空、所有的維度里一同出發(fā)(就像百米賽跑),最終開出完全不同的花朵。但最終成立的只有兩個我:一個是艾國柱,自由放蕩,隨波逐流,無君無父,受盡老天寵愛;一個是周琪源,勤奮克己,臥薪嘗膽,與人為善,胸藏血淚十斗?!?/p>
艾國柱是阿乙的本名?!靶℃?zhèn)青年最后的出路可能就是這兩種,特別簡單。一種走出去了,一種懷抱著才華卻留下過完了平庸的一生?!眳顷框U說。他想要做走出去的那個人。
然而,現(xiàn)在他還在家鄉(xiāng)縣城,被低矮的丘陵環(huán)繞。他自詡的那一點才情,早已在寡淡的生活里給磨平了。直到他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現(xiàn)倡導普通人寫故事的平臺“中國三明治”。
一邊是在都市奔波謀生,追逐夢想,一邊是在小城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不同生活狀態(tài)的選擇似乎早早就注定了涇渭分明的人生。但互聯(lián)網(wǎng)的力量正在試圖抹平其中的邊界。2016年的微信數(shù)據(jù)報告顯示,公眾號平臺數(shù)已逾1400萬。而用戶分布從早兩年的強勢集中在北上廣深,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痪€城市與二三線城市間的均勻分布。
一線城市的生活方式、價值觀、知識獲取方式,伴隨著自媒體的崛起,向小城市、小城鎮(zhèn)加速下潛。比如,盡管爭議不斷,“新世相”于2016年底在北上廣策劃的“丟書大作戰(zhàn)”,后來成為浙江奉化全市高二學生的期末考試作文話題;在全國擁有數(shù)百家分支機構(gòu)的某公務員培訓機構(gòu)也將此題押寶為公務員考試、面試的重點。
當然,二三線城市年輕人對公眾號的閱讀偏好,與北上廣深的年輕人并不相同。正如上述報告指出的,互聯(lián)網(wǎng)的大門對所有人敞開,但每個人走進去后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形形色色的公眾號豐富了小城單調(diào)的生活;手機屏幕后的年輕人借此抱團取暖。他們?yōu)g覽公眾號文章,有時還“消費”公眾號——嘗鮮內(nèi)容支付,還有的干脆做起了自己的地方公眾號。
受到“羅輯思維”用戶群積累的啟發(fā),高磊和兩個朋友在河南鄭州召集起了“羅輯思維”線下朋友圈。他們自發(fā)聚會,組織討論,偶爾跟偶像羅振宇在微博上的互動令他們興奮不已。
高磊認為,每個時代都有抽象的文化符號和精神偶像。在他的認知坐標里,“上世紀80年代是詩歌,90年代是小說,21世紀最早幾年是成功學,而現(xiàn)在到了更高階的‘互聯(lián)網(wǎng)成功學’時代了?!?/p>
2013年畢業(yè)季的暑假,大連女孩程明玉在北京某知名會計事務所的offer和家鄉(xiāng)的男友之間,選擇了后者。
在銀行實習的第一個月,她學習的唯一技能是點鈔。把一沓鈔票均勻散開,用指尖而不是手指肚捻動鈔票,手指跟鈔票的摩擦力度要適中,她日夜練習,玩味著領導口中無法言傳只能心領的本事:手感。
入職一個月后,程明玉在單位的點鈔比賽中得到第二名,她卻沒有多少興奮。盡管來的時間不長,她卻好像已經(jīng)看透了銀行的全部,每天重復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午休的時候就八卦家長里短,派遣制員工什么時候可以轉(zhuǎn)正,以及如何多辦出一張信用卡。與男友的婚期迫近,也多了兩個家庭間的瑣事。
還不到一年,程明玉就覺得“跟曾經(jīng)的自己不在一個世界了”。她記起大學時參加模擬聯(lián)合國、學生職業(yè)發(fā)展協(xié)會,考取國際注冊會計師證書的日子?,F(xiàn)在,她每個月還在亞馬遜下單一次,床頭壘了一摞書,多是講經(jīng)濟和哲學的,但三分之一沒拆封。她將這歸咎于每天的通勤太累,回到家已經(jīng)晚上8點多。“我沒什么毅力,回到家除了睡覺就不想干別的?!彼嬖V記者。
在北京讀大學時,程明玉熱衷于豆瓣上的同城活動,聽講座,跟很多人在一起聊天。剛回到大連時,辦公樓蓋得不比北京低的商務區(qū)并沒讓她感到什么落差,直到有一天她打開豆瓣,同城活動里只剩兩條咖啡館的廣告。
又過了半年,她突然收到一條豆瓣的活動推送。程明玉點開,主題是:“大城市回到小城市,人應該怎么活”。她當然沒去參加,但腦袋里不時盤旋著這幾個字——“怎么活”。
有時睡前躺在床上的那一點時間,她還會翻一下公眾號。她一共關注了74個,其中27個是財經(jīng)領域的。用她的話說,把她從最初的慌亂里拉出來的就是這些公眾號,至少要努力讓自己“在思想上跟北京的同齡人保持相同維度”。
她最??吹氖恰皡菚圆l道”。
2014年5月8日在微信平臺上線以來,“吳曉波頻道”訂閱用戶突破200萬人。負責運營的雪虎透露,微信后臺數(shù)據(jù)顯示訂閱用戶中60%是男性、60%是“80后”、60%位于東南沿海地區(qū)——用戶的地域分布是被用來衡量商業(yè)價值的重要指標之一,但不可忽視的是,像程明玉這樣的“非重點”用戶依舊占據(jù)了40%份額。
通過“吳曉波頻道”,程明玉還一口氣關注了其他不少經(jīng)濟學家、財經(jīng)記者的公眾號。在后來的一次私募公司面試上,她還在回答外匯問題時信手拈來地使用了公眾號常用的敘述手法,侃侃而談。
2016年下半年,程明玉最終還是跟未婚夫分手了,之后才萌生了調(diào)動工作的想法。2017年初,她再次搭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可她又一次選擇放棄了到手的offer,回到自己的老家。她感覺像又一次站到了4年前的“起點”,但眼前的北京,身邊已經(jīng)物是人非。
吳昕騏在朋友圈里上傳過一張自己的照片:利落的短發(fā)、黑框眼鏡、筆挺的白色襯衫和西裝,右手插在口袋,左手撫著領帶,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這張職業(yè)又有些老派做作的照片引來不少人點贊。
跟程明玉一樣,吳昕騏也是銀行職員。他在縣城的生活就跟自己名字的諧音一般——“無新奇”。就閱讀品味而言,吳昕騏要廣泛得多。被他置頂?shù)墓娞栍小翱蠢硐搿薄幕放啤袄硐雵蓖瞥龅挠跋裼媱?、由單向街運營的“單讀”、“吳曉波頻道”——他甚至是位下了筆頭功夫的付費會員。有好幾個月,他摘出每條音頻的重點,一字一句記在筆記本上。
吳昕騏是在十分偶然的情況下關注到“中國三明治”的。2015年9月,“中國三明治”發(fā)起公益性的寫作培訓計劃——“破繭計劃”,遴選少數(shù)學員,邀請國內(nèi)外知名人士擔任導師,經(jīng)過每周一次、為期半年的線上課程后,結(jié)集出版優(yōu)秀習作。
誕生在上海的“中國三明治”由李梓新一個人運營。他的正職是財經(jīng)公關,平時兼顧打理公眾號。他對普通人的生活感興趣,利用空余時間采訪、寫作,慢慢發(fā)展起了這個“眾包寫作平臺”?!爸袊髦巍爆F(xiàn)在的官方介紹寫的是:“中國第一個非虛構(gòu)生活寫作社群及寫作孵化平臺”、“記錄三十歲上下中國人的時代故事”。
一向?qū)懽鞲信d趣的吳昕騏立刻填寫了報名表,還附上兩篇作品。后來,“中國三明治”團隊從200多封熱情洋溢的申請信里挑選了16位普通寫作者,沒有吳昕騏的名字。雖然結(jié)果叫人失望,吳昕騏卻把這個公眾號置頂了,日日等著更新。別人的文字讓他接觸到了一個與小城平靜生活迥然相異的世界,上演著生活的不同可能。
吳昕騏的盼望,不是親身走進那些迥異的世界,而是讓自己走進故事里。兩個月后,他付了800元,參加首期“沉浸式寫作課程”。
付了報名費后,吳昕騏得到為期一個月的寫作指導,包括微信群的語音、優(yōu)秀作品推送,還安排了圖片、場景和人物的描寫練習。第三周課程結(jié)束后,吳昕騏與一位女學員進行了面對面的相互訪問。前期訓練似乎起了作用——他的感官張開了,對方的一個小動作、一個眼神及周圍的環(huán)境都牢牢定格在他的腦海里。那天晚上,他嘗到久違的“寫作的幸福滋味”。后來,這篇五六百字的小文也刊登在“中國三明治”上。
2016年9月,“破繭計劃2.0”上線,授課的包括香港大學榮譽教授陳婉瑩、FT中文網(wǎng)創(chuàng)辦人及前總編張力奮、資深媒體人關軍等。12位導師均是非虛構(gòu)寫作界的大咖。吳昕騏沒什么信心,但抱著“破罐子破摔,反正申請也不用錢”的心情,挖空心思地設計了三個選題計劃。
收到入選郵件時,他正在爬樓梯。緊緊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字眼,吳昕騏幾乎就要大喊出來。他快步跑回家,剛關上門,就立刻把手機掏出來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澳翘煳艺娴目戳撕枚啾椤?,吳昕騏向記者回憶。
為什么熱愛寫作?吳昕騏的答案很直白:“因為我不愿成為庸庸碌碌的人”。
回鄉(xiāng)三年,他已經(jīng)當了十次伴郎,目睹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擁抱接吻,有時心中也會涌起傷感——人生似乎就這么被定性了,往后生孩子、養(yǎng)孩子又接踵而來,還能有什么其他的呢?這就是他所理解的縣城生活,而有一天自己終究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程大明第一次“見到”羅振宇是在2012年12月21日——預言中的那個世界末日。
他在河南鄭州一間出租房的臥室,鄭重其事地梳洗過后,就一個人等待著發(fā)生些什么。他不緊不慢滑動著鼠標,突然注意到視頻網(wǎng)站優(yōu)酷上一檔剛開播的節(jié)目,標題十分聳動——《末日啟示:向死而生》。隨著一段短暫的古典吉他演奏作為開場,他看到了一張陌生卻挺有親和力的大臉,那就是羅振宇。
畢業(yè)5年的程大明打趣:“本來想等著看世界末日什么時候來,結(jié)果卻等來了羅胖子的‘羅輯思維’?!?/p>
一年后,這檔視頻脫口秀節(jié)目在優(yōu)酷上的點擊量突破1億,單集的平均點擊量超過百萬,而“羅輯思維”微信公眾平臺上的訂閱量也在次年同一天突破百萬。2016年3月,羅振宇宣布投資papi醬時坦言,團隊人數(shù)達上百人,會員數(shù)600余萬,年收入2億多元。
只要愿意,每天早晨6點,這600萬粉絲都可以在羅振宇一段60秒時長的“叫醒”語音中醒來。
程大明是這么看的:“你其實沒有特別多的渠道,但現(xiàn)在直接有個‘高人’給你講60秒,再給你推個文章、提一些小建議,不見得它是非常正確的,但有人天天給你梳理這些東西,你就會覺得有收獲?!?/p>
2012年,程大明在“羅輯思維”的《富爸爸、窮爸爸》讀書會里認識了比他大5歲的高磊和更年長的許偉。高磊早年是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創(chuàng)業(yè)者,賺到過一些錢?!澳銙赍X就只是掙錢,它就是個生意,掙完錢之后呢?你內(nèi)心沒有那種商業(yè)成就感?!备呃谡f。
高磊形容自己早期相對于“羅輯思維”的角色就是“傳教士”,羅振宇就是“教主”。他是“羅輯思維”早期的種子用戶,內(nèi)容付費已經(jīng)超過5萬元,“主要花在它的書啊,電子(內(nèi)容)產(chǎn)品啊,門票,還包括逢年過節(jié)推(銷)的那些東西,”高磊告訴記者,“就是消費升級嘛,把你的精神附加在物質(zhì)上,這也是未來的趨勢?!?/p>
2012年9月,在原來讀書會的基礎上,他們?nèi)撕狭Πl(fā)起了一個線下俱樂部。后來由于羅振宇的鼓吹,社群以及社群經(jīng)濟的概念一時成了流行。到2013年夏末,隨著“羅輯思維”用戶群的積累,幾個人又成立了“羅輯思維”線下朋友圈,義務籠絡區(qū)域性的“羅友”聚會。
2016年羅振宇跨年演講的當天,“羅輯思維”鄭州朋友圈的志愿運營團隊在鄭州預訂了12個分會場,分布在餐廳、酒店、咖啡館甚至售樓大廳,供無法到深圳現(xiàn)場觀看的“羅友”一同收看直播。據(jù)稱,這次免費線下活動吸引了一千多人參與。
“從PC端到移動端是非常巨大的變化,人們可以隨時上網(wǎng)了?!备呃谌绱诵稳葸@個時代的優(yōu)越性。但是有了便捷性之后呢?在“羅輯思維”鄭州朋友圈,“不同身份、年齡的人聚在一起,可以找對象,也可以談生意”,這就是它“渠道和資源庫的價值”。
高磊特地強調(diào)了他這個線下社區(qū)所具有的“入口價值”:“‘入口’是什么?任何商業(yè)模式都要考慮怎么找到用戶。人從哪里來呢?我們要看到人會‘部落化’成各種小圈子?!薄泥嵵菖笥讶褪乔f個二三線城市里小圈子中的一個,而且還在不停分化著。鄭州“羅友”圈現(xiàn)在還有更細分的“羅友”戶外圈、“羅友”美食圈等。
他打心眼兒里感激羅振宇“一直在為錢正名”?!傲_振宇這幾年改變了我的想法,尤其是對錢的認知。就算你是知識分子、是文青,你都要掙錢。他說掙錢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我覺得(這個觀點)挺好的?!备呃谡f。
(摘自《博客天下》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