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文
1
我和姐夫在廣州花地灣逛花鳥蟲魚市場的時候,姐姐打電話來說嘉菲出事了。掛斷電話后,姐夫捧起一紙箱植物說:“到底還是躲不過。快回家。”姐夫姓趙名嘉明,嘉菲是他的弟弟。
嘉菲帶女朋友去河源玩,在高速公路上撞到一個小孩。那小孩隨父母回鄉(xiāng)下給爺爺祝壽,同車的還有伯伯一家四口,超載,見到高速公路收費站處有警察查車,下車步行過檢查站,五歲的小朋友玩心重,不知危險,突然沖到路中間,嘉菲剎車不及,把他撞得飛了起來。嘉菲開的那輛面包車,是廠里送貨用的,登記在姐姐的名下,所以出事后警察打電話給姐姐。姐姐懷疑嘉菲被警方控制了,緊張得不得了。
我說:“高速公路本來就不能有行人,而且又是小孩自己跳出來的,怎么還要控制嘉菲呢?”
“有時候道理講不通,法律也講不通,警察控制嘉菲也不一定要做什么,是怕萬一那小孩沒了,家屬鬧起來他們不好交代。當(dāng)時就該聽你姐姐的話把這車賣了,是我堅持不迷信,結(jié)果出事了。”
我說:“這事跟車沒關(guān)系,阿華哥開的是新買的車不也出事了嗎?”
姐夫說:“能做的家里都替他們做齊全了,還是沒起作用。那天晚上,他們幾個缺心眼的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才會這樣?”
“這事都過去幾年了,嘉菲這次這事,也不一定和那些有關(guān)的?!?/p>
姐夫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p>
我?guī)缀跸胄Γf:“你這么亂講,我都懷疑嘉菲不是你的親弟弟了?!?/p>
說話間,我與姐夫?qū)蓚€裝滿植物的大紙箱放進車尾箱,固定好,開車往回走,魚是沒時間也沒心思去買了,路邊買點面包當(dāng)午餐。我們原本計劃在廣州消耗一整天的,買完多肉后看魚和鳥,晚上約姐夫廣州的同學(xué)吃飯。姐夫平時忙,難得有機會出來逛。用姐夫的話說,在淘寶上敗肉敗得膩死了,出來看著實物買興奮度高。他講的“肉”是多肉植物,他現(xiàn)在種的是景天和十二卷。多肉植物是個大坑,勞民傷財,費心思費錢,姐姐對此頗有微言,為了少聽幾句老婆的嘮叨,姐夫送給我一批自己培育的但不想要的多肉植物,把意志薄弱的我拉下水和他一起玩。姐夫?qū)ξ艺f:“你姐姐愛你多過愛我一萬倍,有你作陪她就不好說我敗家了,反正我們家也不缺錢是不是?”
我說:“可是我這樣跟著你不停地敗肉,心思放在肉上,錢也敗光了,起碼要推遲十年才娶得上老婆,到時候你等著我姐揍你好了?!?/p>
姐夫大笑:“你可真是沒良心,你那些肉不都是我送的,幾時讓你花過錢了?泡不到妹子是因為打網(wǎng)球的都是白富美,看不上你。搞不好你會泡到一個種花的妹妹呢?!?/p>
泡個種花的妹子,讓姐夫講中了,真有其事。
姐夫說先送我回佛山再去河源接應(yīng)他弟弟。我看看細雨連綿的天,說這幾天都下雨,沒法教球,閑著也是閑著,河源路途遙遠,人生地不熟,不如一起過去,多個人在身邊壯膽也好。姐夫說那就一起過去吧。姐夫打電話讓工廠的法律顧問去河源與我們會合。若那孩子脫險還好,花點錢解決問題,萬一不治,搞不好嘉菲要吃官司。人命關(guān)天,死者的家人很有可能要把黑的鬧成白的,把藍的涂成黃的,律師在身邊,放心點。
“還好今天買到了肉,沒白跑這一趟?!苯惴蛘f。
我調(diào)侃他:“這話聽起來有點沒心沒肺的。”
姐夫說:“自從玩了多肉后,很多事情都不上心了,以前偶爾還陪你姐逛下街,買件衣服什么的,現(xiàn)在連樓下的小超市都不想進,好不容易擠點時間出來吧,要么逛淘寶瞎看,要么在群里和花友聊天,聊完QQ聊微信,一天不聊,心里空空的找不到存在感?!?/p>
“姐夫你中毒了?!?/p>
“不用多久你會比我中毒更深,我看你對植物的悟性比誰都高?!?/p>
正講著,到了佛山。姐夫說:“還是先把你送回家吧,不能大家都去了河源,你留在這邊,離你姐姐近些,萬一她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回去幫忙。而且,這次過河源不知要多少天,車尾那兩箱花草,時間久了怕要壞,那可值不少錢……”
我啞然失笑,講到底,姐夫是想讓我?guī)退疹櫤眠@些植物。不過他講的也在理,既然他安排了律師過去,我到現(xiàn)場不過是給嘉菲壯膽,用處不大。姐夫是個泛濫地愛著動植物的人,我的兩個外甥都抗議過,他們爸爸只愛花,不愛他們,既不陪他們下飛行棋,也不陪他們打球。有段時間,姐夫太過沉迷多肉,稍有點空閑不是在淘寶上看多肉就是在天臺做花農(nóng),弄完花架弄遮陽網(wǎng),弄完遮陽網(wǎng)又換盆換土,簡直是沒完沒了,無休無止,惹怒了已經(jīng)讀小學(xué)的大外甥俊俊,俊俊周末趁他不在家時,約了幾位小朋友過來,讓他們看中哪盆搬哪盆走。之后,姐夫痛改前非,主動教兒子種花養(yǎng)魚,讓他們負責(zé)喂魚,一個星期開工資10元,他甚至還在兒子的房間里種了幾十盆不用曬太陽的玉露……姐夫這么胡鬧,姐姐又好氣又好笑,表面上不滿意,心里頭其實暗爽。為了照顧這些動植物,姐夫把他上班以外的全部時間精力都用上還不夠用,不用擔(dān)心他在外面還有什么花頭。
2
姐夫把我送到小區(qū)門外就開車走了,雖然他嘴賤賤地調(diào)侃嘉菲,其實心里很擔(dān)心。嘉菲這個事,稍有點法律常識的人都知道他的責(zé)任不大,但牽涉到人命,又是小孩子,問題可能會變復(fù)雜。
我要怎樣才能一次性把這兩大箱東西搬回家呢?一手一箱肯定是不行的了,重量不是問題,怕的是漏底,疊起來也不行,箱子太大擋住視線,走幾步我會連人帶箱摔倒的……就在我發(fā)愁的時候,一位保安大叔經(jīng)過,我厚著臉皮請他幫忙。
“這些花花真漂亮。”大叔說。
“專門去廣州買的?!?/p>
“挺貴吧?”
“嗯?!?/p>
“一箱要不要五百?”
“要。”
五百?光他自己那箱就好幾千了,個別品種,眼屎大都要好幾百。姐夫剛才還說:“真不知道這些東西為什么要這么貴,水晶玉露要500元一厘米,霓虹燈幾千一苗,更不知道的是,為什么這么貴了還有這么多傻子搶著買,我其實也是傻子,中國就是腦筋不好的人多,什么都是一窩蜂,不貴的還不愛買。”我說:“不是腦筋不好的人多,是腦筋好的人太多,像房價一樣,他們把肉價炒得越高買的人就越多,不少人當(dāng)成投資,囤上三五個月一倒手成千上萬地賺?!辈贿^,姐夫雖然不缺錢,但也有些東西他是不舍得買的,比如玄武玉扇,一萬多一個三厘米的小苗,比如霓虹燈玉露,四五厘米兩三萬元……姐夫說,貴到這個程度,買了就是犯了貪婪的罪。
保安大叔問能不能送他一盆花玩玩。我猶豫了一下沒有送,給他10塊錢。我箱子里有些普貨景天,十來二十元一盆,但他不會養(yǎng),花花在他手上活不了幾天。
陽臺蓬蓽生輝。我拍了幾張圖傳到本地花友群,引來一片哇哇聲,都喊我土豪哥。
打電話喊花花過來吃晚飯后,我興沖沖跑去市場買了一只烤雞,一把青菜,三兩瘦肉,兩只紅蘿卜。兩個人兩菜一湯外加一瓶紅酒挺夠意思的了。姐姐上個月過來玩時帶了箱紅酒給我?;ɑㄏ矚g紅酒,但酒量一般。我想要的正是她酒量不好,讓她喝出狀況,而我自己保持清醒。
在等花花下班過來的幾個小時中,我在做白日夢,興奮莫名,大熱天的,跑去陽臺給肉換土換盆??墒?,沒一會兒,發(fā)現(xiàn)土沒了,打電話讓花花順便帶些過來。我把圖片發(fā)了給她,她也像其他花友那樣哇哇哇地亂叫一通,就差喊“土豪我們交朋友”了?;ɑㄒ彩莻€女漢子,不會撒嬌,心實得像木頭,居然愉快地答應(yīng)給我?guī)б淮蟀吝^來。
然而,我還沒有開始做晚飯,花花已經(jīng)到了。她說上班遠沒意思,趁老板不在溜了。我認識的花花不是隨便翹班的人,她這是怎么了?我把她拉過來想吻她,但她讓了一下,我只親到了臉頰。
我說:“你怎么熊貓眼了,昨晚沒睡嗎?”
花花說:“這是煙熏妝?!?/p>
“你真沒事?”
“我能有什么事?”
她帶來了土和花盆。我說你提著這一大包東西坐公交?果然是我看中的女漢子。我問她做飯還是種花,她頭也不抬說種花?;ɑ▽Χ嗳獾臒釔圻h勝于我。一場逃婚大戰(zhàn)迫使她從浙江紹興這個富庶的地方來到我們這里打工,用她的話說,舍棄了父母兄長并沒什么感覺,因為他們聯(lián)手逼婚;舍棄了兩百盆多肉植物,才是心頭永遠的痛。她春天來到我們這個城市,夏天還未過完,她大嫂便打電話告訴她,雖然自己嚴格按照花花的教導(dǎo)養(yǎng)護陽臺上的植物,但還是死傷過半。那天,花花在我面前哭了好幾小時。
一位合格的多肉愛好者,從外面買了多肉回家后都是要換土換盆,盆要自己喜歡的,土要自己配,四五種顆粒外加一點泥炭,還有防蟲藥、多菌靈、肥料什么的。用自己順手順眼的盆和土才好控水,才能確保這些多肉長命百歲。我們種的這些多肉植物,本身并不脆弱,但它們大都是泊來品,原產(chǎn)地的氣候和異國他鄉(xiāng)有著天壤之別,所以它們有時會很嬌氣,稍不留神便會爛根、黑腐,一命嗚呼,尸骨無存。
吃飯的時候,我問:“是不是你媽又打電話喊你回家了?”我本想說“是不是你媽又打電話喊你回家結(jié)婚了”的,還好我腦子轉(zhuǎn)得快才沒說漏嘴。從去年年頭到現(xiàn)在,花花都沒回過一次家,聽不得“結(jié)婚”二字,我們當(dāng)?shù)嘏笥训幕槎Y她一次也沒有參加過。當(dāng)初她為什么選我們這里而不是更近的上海?原因很簡單,第一,上海離她家太近,家里人去上海找她很容易;第二,她在我們這里有個閨蜜級的花友欣姐。欣姐我認識,韶關(guān)人,嫁給佛山郊區(qū)的土豪,老公有間工廠,她自己有個多肉大棚。
“我爸媽下星期過來……”她沒好氣地說。果然沒猜錯。去年中秋前她哥哥嫂嫂來過一次,為了解決花花的難題,我好心腸地站出來冒充她男朋友,把她哥嫂打發(fā)了回家。那時她與我是花友的關(guān)系,聊得來,但男女朋友談不上。她哥嫂回去后,花花為了表示感激請我吃飯,但我是個有點大男子主義的人,搶著買了單,花花過意不去,一時沖動,決定跟我學(xué)打網(wǎng)球??尚Φ氖?,她跟我練了個把月網(wǎng)球后便非常堅決放棄了這項運動,她說皮膚被曬干了,曬黑了。
花花的哥嫂回去后不久,我們開始牽著手逛街。
為了表示自己是個勇敢的人,我堅持和她一起去機場接她父母。
隨花花父母一起過來的,還有一位名叫何志強的男子。正是這位男子,當(dāng)初逼得花花進退維谷,遠走他鄉(xiāng)。
前年的夏天,花花的姨媽介紹了何志強給花花。紹興是個傳統(tǒng)守舊的地方,像花花這么大的女孩大都已經(jīng)做了媽,她表面上瀟灑,內(nèi)心的焦慮并不比父母輕,更何況何志強是她這幾個月來相親過的十來個人中最合眼緣的,別的先不說,這個人家里有間工廠,話少,光這兩點就比其他人好很多。半年的相處,雙方感覺過得去,除了個別小摩擦外,沒啥大不了的,在雙方家長的催促下,他們的婚事開始提上日程。因為對方家境富裕,所以花花家提出男方買個套間和39萬彩禮的要求,對方爽快地答應(yīng)了。紹興這個地方,彩禮的起點是18萬。當(dāng)然,這個錢不是給女孩父母的,是結(jié)婚前男方將這一大筆錢轉(zhuǎn)給女孩,結(jié)婚的時候女孩帶回到夫家,婚后,對于這筆錢,她有絕對的支配權(quán)。
訂了親,大喜的日子也定好了。本來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瑝木蛪脑谀菐着杌ㄉ?。秋天到了,花花逛大棚時貪心,多買了幾盆肉,家里的陽臺擺不下,就搬了一批去何志強家,反正婚期不遠了。然而,令花花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她花了無數(shù)心血種的肉肉,讓何志強拿去做人情了……花花盛怒。何志強不以為意,說你的不就是我的嗎?花花發(fā)過火后哭,何志強說,有啥好哭的,不就幾株花嗎?又不是黃金鉆石,再買就是了,老子給了你幾十萬,難道拿你幾盆花都不行嗎?不僅如此,何志強一家老小對花花的舉止都表示了鄙視,認為她小題大做。
這個時候,門戶不對等的矛盾激發(fā)了。何家父母發(fā)話了,鑒于花花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xiàn),他們認為何志強和花花結(jié)婚后要跟老人住一起,原先講好的給他們一個套間單過的承諾作廢;花花得辭去原來的工作,要么在家里做全職主婦,要么到他們工廠做文員;以后多肉可以養(yǎng),但只能在淘寶買,不能再與花友一起逛大棚,更不能參加花友的聚會……從這幾個條款可以得出結(jié)論,何家對花花是進行過詳細調(diào)查的,搞不好還讓私家偵探跟蹤過她。
花花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回家向父母求助,沒想到父母和何家是同一陣線的。
腹背受敵,花花忍無可忍,把這個事在花友群里講了,百分之九十的花友都勸她退婚。父母卻不許她退婚,還要求把婚期提前,花花絕望之余遠走他鄉(xiāng)。
何志強一怒之下買了張返程機票。
這個情形令大家不知所措,從機場回城的路上,沒人說話,車內(nèi)死寂,我甚至連收音機都不敢開。
雖然我害怕得要死,但我也知道,其實我沒有過錯。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都還沒有出招情敵便鳴金收兵,落荒而逃。如此一來,著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的花花的父母不得不將我納入女婿的考慮人選,而且是絕無僅有的人選。
3
我以準女婿的身份帶著花花父母佛山幾日游,南風(fēng)古灶、祖廟,再到仁壽寺吃齋,上西樵山拜觀音……學(xué)生要上課什么的,要么安排在晚上,要么取消,再沒什么比終身大事更重要的了。老人不茍言笑,既不挑剔,也不表揚,甚至連吃飯點菜也不給意見。老人的刻意木訥,雖然令我不爽,但也不恐懼,事已至此,他們騎虎難下,難道他們還要再次拆散女兒的姻緣不成?我陰暗地希望他們刁難我?guī)状危绻麄冋孢@么做,等于把女兒再往我身上多推一把。
到了第三天,老頭發(fā)話:“阿添,這兩天辛苦你了??茨奶煊袝r間,去你家拜訪一下,和你父母聊下天,你看行嗎?”
“行。”
我在電話里跟姐姐講了這事,姐姐大喜過望,屁顛屁顛跑去跟我母親一起張羅。有個比自己年紀大很多的姐姐跟多了一個媽似的。
嘉菲的事已經(jīng)塵埃落定,并無大礙,我才敢勞煩姐姐的。那小孩因為傷勢過重,醫(yī)生無力回天。嘉菲這邊占三成責(zé)任,要支付那孩子的醫(yī)療費以及法律方面的費用,加起來兩萬多。那對年輕的父母是理智的人,很悲傷,也很自責(zé),沒有追討什么。保險公司賠了二十多萬給他們。
姐姐在電話里跟我講,她婆婆硬拉著嘉菲去廟里磕頭燒香,請神婆來家里大顯神威,轟轟烈烈地折騰了好幾天,又將一個開過光的玉觀音套上了嘉菲的脖子……一年前,嘉菲同學(xué)的姐夫華哥開車撞傷了人后,華家搞封建迷信,姐姐家也搞了……明顯沒起作用……現(xiàn)在出事了,又搞。姐姐說,反正費用不多,搞搞也好,起碼心安一點。
這三年來,他們過得提心吊膽,但還是相繼出事了。第一年,嘉菲的同學(xué)開車轉(zhuǎn)彎的時候撞死了人不知道,后來被當(dāng)逃逸處理,被判了刑;第二年,華哥把人撞成殘廢,要養(yǎng)人家一輩子;第三年,嘉菲也撞死了人。大家一再追問嘉菲,那個晚上,他們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才惹來了這等無妄之災(zāi),嘉菲和以前一樣,一口咬定什么壞事也沒做。
在河源把事情弄妥后,姐夫帶著嘉菲到我這里取了他那箱植物才回家的。他甚至打劫了我?guī)着枞?,下了我好多葉子回去繁殖。雖然我的大部分植物都是姐夫送的,但他這么胡來我還是心疼。玩多肉植物的大都有點人格分裂,占有欲超強,看到別人的肉養(yǎng)得好都想搬走。
記得那天,嘉菲話不多,眼神呆呆的無法聚焦。
其實,花花不同意去我父母那邊的,但她母親瞪她一眼,她就蔫了。在父母面前,花花溫順得像只小貓,實在想象不出,這么膽小的姑娘當(dāng)初哪來的勇氣逃婚。
花花的父母來到的第一天,她便開始不停地接到騷擾電話,無一例外地約她看房子。打電話來的人問她是不是在58同城發(fā)了帖,說有個房子急著要出手,地段好,價錢低……房子,房子,花花自己還是租房子??!
因為花花躲到一旁講電話,到了傍晚,她媽媽實在忍不住,問她到底有多少個男朋友,要這樣不停地接電話?;ɑㄕf:“我今天本來是要上班的,現(xiàn)在同事在替我的班,不懂的地方打電話來問我?!?/p>
阿姨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你信嗎?”
我說:“信?!?/p>
叔叔在旁邊笑開了花。
兩星期前,花花在網(wǎng)上用300元買了個水晶玉露的鼻屎苗,到手后發(fā)覺是假的,聯(lián)系賣家退貨,貨退回去了,錢卻沒打回來,她很生氣,找管理員投訴,賣家也不理會,查他登記的資料,除了電話號碼是真的外,其他的都是假的,電話也不是實名制的那種,管理員無奈,幾經(jīng)交涉未果,只好永久封了他的號。
花花是個有心人,知道自己遇到慣騙了,在網(wǎng)上發(fā)帖講這事,結(jié)果跟了十幾層樓,幾天內(nèi),關(guān)于這個人賣假貨的消息層出不窮,經(jīng)查證,短短一周,他起碼賣出了兩萬元的假貨。
這個事情說明了貪小便宜吃大虧是硬道理。幾個月前,水晶的鼻屎苗價格還是4位數(shù),兩個月前組培苗出來后,直線下跌到五六百,深圳那騙子放出一批三百的鼻屎假水晶苗,結(jié)果就有很多像花花這樣的又窮又想要漂亮玉露的屌絲上當(dāng)了。組培瘋狂沖擊著多肉十二卷,弄得人心惶惶,就說黑肌玉露吧,春節(jié)的時候200元一厘米,大量的組培瓶苗出來后,黑肌玉露要么無人問津,要么是以前的三四折,賣家們叫苦連天。
花花投訴成功的后遺癥是電話被騙子弄上了58同城。花花不勝其煩,只好下載一個攔截軟件,凡不在電話本上的電話都被當(dāng)成是騷擾電話攔截掉,一天下來,二三十個被攔截的電話,觸目驚心。
需要房子的人這么多,而房價又是高得離譜。
花花姓花名滿樓,空有一個大俠般響亮的名字,卻被齷齪小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4
正如我所料,叔叔阿姨對我父母、姐姐、姐夫,以及我們家的房子什么的,都很滿意。姐姐一家過來,讓我感覺有點太過于隆重。搞笑的是,姐夫順便帶了兩棵果樹過來種在我家門前,他說買多了。嘉菲也來了。他從河源回家后變成了宅男,天天在家里打游戲,所以姐夫去哪都拖著他。
嘉菲出事后,他女朋友的母親拿他的生辰八字請活神仙起卦,活神仙說他命里招邪,讓女兒跟嘉菲分手,女兒果真跟嘉菲分手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嘉菲悲痛不已,死睡幾天后說,感情脆弱成這樣,不要也罷。
叔叔說,要按紹興當(dāng)?shù)氐牧?xí)慣來,即是男方首先要在城里準備好一套房,起碼給了首付并且裝修好,他女兒結(jié)婚后是不可能回到農(nóng)村耕田的;其次是要給18萬禮金……18萬是紹興的最低標(biāo)準了。其實這18萬也不是給了誰,是從新郎的卡上轉(zhuǎn)到新娘的卡上,結(jié)婚的時候,全數(shù)帶回夫家,18萬一分不少,婚后這筆錢的支配權(quán)在女方,男方?jīng)]有發(fā)言權(quán)。
接下來是我父親發(fā)言:“城里的房子是要有一套,現(xiàn)在佛山的房價這么高,靠阿添這個沒有正經(jīng)工作的人是沒有辦法的,靠家里也不現(xiàn)實,阿添出國讀書用光了家里的存款,現(xiàn)在我們靠村里那點分紅過日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兩家人湊一湊,幫他們交首付。至于那18萬是不是真有必要,我們下一步再討論,如果你們覺得必須要這么弄,我們也不好反對,畢竟結(jié)婚是年輕人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己決定,但前提是阿添自己有錢而且愿意去銀行辦這個手續(xù)……”
“為什么阿添要教人打網(wǎng)球,他不是出國學(xué)了金融專業(yè)嗎?”叔叔問。
叔叔這話點到了父親的痛處。一直沒哼聲的嘉菲替大家解了圍,他說:“我們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民,沒錢,任性?!?/p>
花花父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們雙方的發(fā)言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結(jié)果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叔叔說:“我們紹興這樣嫁女兒,會讓人家笑話的?!?/p>
父親說:“但這里是廣東,我們這里的人都這樣的,除非我們像村長家那么有錢,才有能力全包了?!?/p>
阿姨說:“阿添又沒什么錢,這可怎么辦?”
父親說:“那就讓他找份正經(jīng)的工作,多賺點錢再說了,反正我們也不催他結(jié)婚?!?/p>
母親說:“阿添也不是很大,他可能還想多玩幾年……”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哪壺不開提哪壺,提年紀干嗎,她難道不知道花花只比我小一歲,快三十歲了嗎?
這樣講下去就有火藥味了,我父母的意思很明顯,著急著要把女兒嫁掉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這邊。我覺得父母有點無賴,可是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時候,再沒什么話比這個更合適的了。
姐姐喊母親去廚房幫忙,談判被打斷,叔叔和父親相互敬茶以緩解尷尬。
我坐不住,叫上花花和嘉菲出去玩。
幾個小學(xué)生用小石子砸兩條正在談戀愛的狗。狗被打得氣急敗壞但又不肯就此分手,撕心裂肺地吠叫,其狀凄慘。嘉菲被定了格,額頭布滿了豆大的汗珠,身體還在發(fā)抖。
我推推他問:“嘉菲你怎么了?”
他的身體很明顯地抖了一下,轉(zhuǎn)身朝我家的方向跑。
在我家的天臺上,嘉菲一邊抽煙一邊告訴我。三年前的夏天,他跟同學(xué)的姐夫華哥開著姐姐那輛面包車去廣州找他同學(xué),他和華哥想到省城工作。他同學(xué)在廣州一間私人機械廠當(dāng)司機。
到了廣州的第一天晚上,他們?nèi)ゾ瓢赏妫攘瞬簧倬疲緛硐胝掖{,但同學(xué)堅持說自己是老司機,知道哪里查車,哪里不查……為了躲開有可能被警察查酒駕的地段,他走各種小路。在一個小巷口,他把一條懷孕了的母狗撞成了一癱血。
“我好想在這跳下去?!奔畏普f。
我說:“你跳下去會摔斷腿但不會死。摔斷了腿接回去就好,要是摔斷了腰,你得在床上躺一輩子?!?/p>
“我才講一句你就講這么多,你這個神經(jīng)病?!奔畏普f。
“那你還跳嗎?”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從這跳下去,你這婚事肯定要黃?!?/p>
“你不跳也要黃了,反正我沒有18萬,也買不起房子。”
嘉菲想了想說:“這樣我就不跳了,我要看著你跳。”
我問:“這事不大,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恢倍疾豢现v撞了母狗的事?”
“太丟人,不知怎樣講?!?/p>
“但你們一直都沒法忘記那條母狗?!?/p>
“我總是做同一個夢?!?/p>
“什么夢?”
“夢見自己是條狗。”
5
雙方會晤不歡而散。
回浙江之前,花花母親偷偷塞給她家里的戶口本,告訴她,如果想結(jié)婚就去登記,別拖拖拉拉。
責(zé)任編輯 高 鵬